那天吉尔贝由于王后请他在小室内等一会儿,让他在那里听到德·布雷泰先生从维也纳带来的政治计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王后。这个计划的内容如下:

“把巴纳夫培养成米拉波;争取时间,向宪法宣誓,一字不差地执行宪法,以示其无法实施。法兰西的热情会减退下来,会感到厌倦;法兰西人的头脑很简单,他们将会有某种新的想法,自由也就过去了。

“如果自由并没有过去,也会赢得一年的时间,而且,很明显,外国君主正在履行自己的诺言和准备着这场战争。”吉尔贝在一个早上见到国王的随身侍从到他那里,他感到很意外。

起先他以为是王后病了,找他去看病。

但是,这位随身侍从让他放心。

他告诉吉尔贝有人要他到宫里去。

吉尔贝坚持要知道是谁要他去,但是,随身侍从可能是奉命办事,始终只有一句话:

“有人请您到宫里去。”

吉尔贝由衷地对国王有好感,他同情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不仅把她视为王后,而且更多的是把她看成一个女人,她既没有引起他的爱意,也没有抱有忠诚,他只是感到她很可怜。他急忙表示听从命令。

有人把他领进中二楼,就是曾经接待过巴纳夫的地方。有一位妇女坐在椅子里等着他,在看到他时就站起身来。吉尔贝认识这是伊丽莎白夫人。

他非常尊敬这位夫人,知道她有天使般善良的心肠。他向夫人躬身行礼,而且立即理解这个局面。

国王和王后都不敢以自己的名义找他,所以把伊丽莎白夫人推出来了。

伊丽莎白夫人头几句话证实了医生的猜测完全正确。“吉尔贝先生,”她说,“您在我们从凡尔赛回来时,曾经给我哥哥那些有益的表示,在我们到达瓦兰纳时,您给我嫂嫂的那些有益的表示,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已经忘记了这些有益表示,但是,我,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吉尔贝躬身行礼。

“夫人,”他说,“上帝以他的明智使您具有一切美德,即使是在记忆力方面也一样,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在王室成员里是少见的。”

“您说的不会是我的哥哥吧,对吗?吉尔贝先生,我哥哥经常向我讲起您,而且十分重视您的经验。”

“那是作为医生吧?”吉尔贝微笑地问道。

“是的,作为医生,先生,不过,他认为您的经验既适用于国王的健康,也适用于王国的健康。”

“国王非常正确,夫人!”吉尔贝说,“现在叫我来是为了这两种健康中的哪一种呢?”

“这不是国王要您来,先生,”伊丽莎白夫人一面说一面有点脸红,因为这个纯洁的人是从来不会说谎的,“是我要您来的。”

“是您?夫人,”吉尔贝问道,“啊!至少这不会是您的健康有麻烦吧:您的脸色苍白是由于疲劳和不安,但决不是疾病造成的。”

“您说得对,先生,我不是为自己而心惊胆颤。这是为了我的哥哥,我为他担心!”

“我也是,夫人,”吉尔贝回答。

“啊!我们担心的原因可能不一样,”伊丽莎白夫人说,“我说的担心是怕他身体不舒适。”

“难道国王病了?”

“不,不完全是,”伊丽莎白夫人说,“国王很虚弱,很泄气……注意,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我计算着天数,您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他没有讲过一句话,如果不把跟我打西洋双陆时说的话算进去的话。他玩这种游戏时不得不讲一些话。”

吉尔贝说:“他到议会去宣告否决那天起到今天已经是十一天了……为什么在当天早上他并没有成为哑巴,而在第二天开始却不会说话了呢!”

“那么您的看法是,”伊丽莎白夫人马上大声说,“我的哥哥应该批准这个亵渎宗教的法令?''

“我的意见是,夫人,在激流涌来时,让国王站在传教士之前抵挡不断增强的潮水,顶住轰轰作响的暴风雨,这是要想让国王和传教士一起粉身碎骨!”

“但是,要是您处在我那可怜的哥哥的地位时会怎样做呢?先生!”

“夫人,现在有一个政党正如《一千零一夜》中关在瓶里的巨人,在打碎瓶后就以一小时长五十米的速度在成长起来。”

“您说的是雅各宾派吗?先生。”

吉尔贝摇了摇头。

“不,我要讲的是吉隆特派。雅各宾派不想打仗,吉隆特派要打仗:打一场民族战争。”

“但是,战争……和谁战争?上帝啊!和皇帝,我们的哥哥?和西班牙国王,我们的侄儿?吉尔贝先生,我们的敌人在法国而不是在法兰西之外,而且有证据……”

伊而莎白夫人迟疑不语。

“说吧!夫人,”吉尔贝说。

“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告诉您,医生,虽然我就是为这件事而请您来的。”

“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夫人,正像告诉一个赤胆忠心,准备为国王而献出生命的人。”

“先生,”伊丽莎白夫人说,“您是否认为有一种解毒剂?”吉尔贝微笑着。

“什么毒药都能解的?不,夫人,不过每一种有毒物都有自己的解毒药,虽然一般应该说这些毒药几乎总是无效的。”

“啊,上帝啊!”

“首先应该弄清楚是矿物质毒药还是植物性毒药。通常,矿物质毒药对肠胃起作用,而植物性毒药对神经系统起作用,一些毒物起刺激作用,一些毒物则使人失去知觉。夫人,您要讲的是哪一种毒药?”

“请注意听,我马上告诉您一个重大秘密,先生。”

“我听着,夫人。”

“唉,我怕有人对国王下毒!”

“您认为谁犯下了这个罪行?”

“事情是这样的:拉波特先生,国家首领年俸的总管,您知道他吗?”

“知道的,夫人。”

“啊!拉波特先生让人告诉我们国王配膳室的一个官员,就是罗亚尔宫的糕点师,由于前任的死亡,由他接替,马上就要就职……”

“唉!这个人是一个狂妄的雅各宾派,曾经高声大嚷,如果对国王下毒,那是给法兰西办了件大好事!”

“一般来说,夫人,凡是要犯这种罪行的人不会在事先张扬的。”

“唉!先生,要对国王下毒是太容易了!幸好我们怀疑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王宫中其他食品部门,而是在糕点部门。”

“那么,你们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了?夫人。”

“对,已经决定国王只吃烤肉,面包将由蒂埃里·德维尔一达弗莱先生,小套间的总管带来,他同时还负责供应酒类。至于糕点,国王很爱吃,康庞夫人已接到命令,由她作为买给自己食用的食物前去购买,有时到这个糕点商那里去买,有时到另一个那里去买。有人劝告我们要特别怀疑糖末子。”

“那是因为这里面可以掺上砒霜而不容易被看出来?”

“对……因为王后习惯用这种糖来兑成糖水,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不用这种糖水了。国王、王后和我一起用膳,我们已完全免去用餐侍从,如果我们三人中有谁需要点什么的话,就打铃。从国王就餐起,由康庞夫人从一条特别通道带来糕点、面包和酒;我们把这些都藏在桌下,而且装出在喝地窖里的酒,吃侍从送来的面包和糕点。

“先生.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而且,王后和我每时每刻都胆战心惊,生怕看到国王的脸色突然发白,听到他讲这两个可怕的字‘我痛’。”

“首先,我向您保证,夫人,”医生说,“我不相信这种下毒威胁。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放松为国王陛下效劳。国王想要怎么办?国王是否愿意在宫里给我一间房间?我留在那里可以随时听候吩咐,一直到陛下他的害怕……”

“啊!我的哥哥一点都不怕,”伊丽莎白夫人马上回答说。

“我误会了,夫人……一直到您的害怕消除。我对毒药和解毒药有点实践经验,我已作好斗争准备,不管它是哪一种毒药。但是,请允许我再说一句,夫人,只要国王愿意的话,马上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啊,这可怎么好?”有一个不是伊丽莎白夫人的声音在说话,而且由于它的音调颤动而又清晰有力,使得吉尔贝转过身来。

医生没有弄错,这个声音是王后的讲话声音。

吉尔贝对她躬身行礼。

“夫人,”他说,“是不是要我把方才向伊丽莎白夫人所作的忠诚保证再向王后陛下重说一遍。”

“不,先生,不,我都听到了……只是我想要知道在什么样情况下您还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难道王后不相信我的坚定不移的情感?”

“啊!先生,在这场风暴中有多少人,多少颗心转了向,以致使人真搞不清楚谁是值得信赖的。”

“王后为此将要从斐扬派手中接受一名由斯塔尔夫人培养出来的大臣。”

王后不禁颤抖起来。

“您知道这件事?”她说。

“我知道陛下已经跟德”纳博纳先生在进行了。”

“那么您可能责备我这样做了?”

“不,夫人,这像另一次一样是一种尝试。国王什么事都要试一试,可能在结束时还是等于没有试。”

“先生,您认识德·斯塔尔夫人?”王后问。

“我是有此荣幸,夫人,从巴士底狱出来,我到她家去访问过她,而且从内克尔那里知道我的被捕是由于王后的命令。”

王后的脸明显地红了起来,接着微微一笑:

“我们保证过决不再提这个错误。”

“我决不再提这次错误,夫人,我不过是答复夫人向我提出的问题。”

“您对内克尔先生怎么看?”

“他是一位正直的德国人,身上具有互不相同的素质,而且,他已经超越巴罗克风格,上升到有点夸张。”

“但您不也就是促使国王重新使用他的人之一吗?”

“不管怎样,内克尔先生是王国中最有名望的人,我跟国王讲过:‘陛下,请依靠他的名望。’”

“那么斯塔尔夫人呢?”

“我想,陛下是在向我垂询对斯塔尔夫人的看法?”

“是的。”

“从外形上看,她长了一个大鼻子,容貌粗俗,身材粗壮……”

王后微微一笑:一个女人在听到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得不太漂亮时是不会不愉快的。

“您说下去,”她说。

“她的皮肤不太诱人,她的举止很有力但不够亲切,她的嗓音不太悦耳,有时真使人怀疑她是女人,除此之外,她二十四五岁,有一个女神般的脖子,一头非常漂亮的黑发,一口整齐的牙齿,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激情,她的眼睛包含了一个世界。”

“但是,她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才华,还是很有过人之处?”王后急着问道。

“她为人善良而豁达大度,凡是反对她的人在听了她的一刻钟讲话后就会站到她那一边了。”

“我讲的是她的才华,先生,谁也不能仅仅凭心地好来从事政治活动的。”

“夫人,即使在政治上,心地好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陛下提到的才华这个词,还是慎用为好,夫人。斯塔尔夫人非常有才干,但还不能说已经够得上有才华:每当她举步行走时,她的双脚似乎有点沉重但非常有力,不太灵活但很强壮,她与她的导师让一雅克之间的区别不过是铁与钢的差异罢了。”

“您所说的才华不过是一个作家的才华,先生,给我讲一些这个女人作为政治家方面的情况吧。”

“关于我对这方面的看法,夫人,”吉尔贝回答,“大家给予斯塔尔夫人的声望超过了与她相称的程度。自从德·穆尼埃和德·拉利逃亡国外,她那由两个房间组成的沙龙是英国式的论坛,很有点贵族气派。因为她是个布尔乔亚,而且非常因循守旧:她赞赏英国人,溺爱那些摆弄贵族气派的人,因为她认为英国人民是最讲究贵族气派的;她不了解英国历史,她不懂英国政府的机制,以致把近来不断衰落的贵族看作十字军时代的世家子弟。其他国家在旧制度下有时也办一些新事情,在英国却在新制度下办出来的总是旧的一套。”

“您认为斯塔尔夫人正是出于这种感情才向我们推荐纳博纳?”

“唉!这一次,夫人,是由两种爱组合起来的:对贵族政治的热爱和对一个贵族的爱情。”

“您认为斯塔尔夫人因为德·纳博纳先生有贵族气派而爱上了他?”

“我想象这不是由于他的才干。”

“但是,德·纳博纳先生根本不是贵族,大家甚至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啊!因为大家不敢面朝太阳……”

“瞧,吉尔贝先生.我是个女人,当然爱说那些废话:大家对德·纳博纳先生说了些什么?”

“有人说他狡猾、大胆、风趣。”

“我说的是他的出身问题。”

“有人说,在耶稣会驱逐伏尔泰、马肖、达让松时―他们最后都被称为哲学家―它还要跟德·蓬巴杜夫人作斗争,然而,那时摄政的传统没有变:大家知道父爱要胜于其他爱情;因此,人们作出了选择―耶稣会对这种选择办得很顺手,夫人!因此,大家选择了国王的一位女儿,而人们从她那里得到的是她专注于乱伦的胡作非为;因此,这位可爱的骑士的父亲,就像陛下所说的那样.无人知晓了,他的出身不是消失在黑暗之中,而是在阳光下消失的。”

“这么说,您不像雅各宾派,如像罗伯斯庇尔先生那样认为德·纳博纳出生于瑞典大使馆罗?”

“不,夫人,不过,他是出生于一个妻子的小客厅,而不是一个丈夫的办公室。假如德·斯塔尔先生在里面有什么作用的话,这是假定他是他妻子的丈夫……唉!上帝!不,这完全不是大使不忠于自己的妻子,夫人,这是一种爱情的宽容。要促使一个女人把一柄巨大的大革命之剑交给这个轻佻的狡猾的人手中,这不能不说是爱情,这一伟大而永恒的令人迷惑的爱情。”

“您讲的是伊斯纳先生在雅各宾俱乐部里吻过的那柄剑?”

“天啊!夫人,我讲的是已经悬挂在您头上的那柄剑。”

“因此,吉尔贝先生,您的看法,我们接受德·纳博纳先生为国防大臣是做错了。”

“夫人,您马上去找一个能接替他的人会更好些。”

“那么是谁呢?”

“迪穆里埃。”

“迪穆里埃,一个从士兵提升上来的军官?”

“啊!夫人,这句话用词不太妥当!……而且当面打击别人,这是不公正的!”

“迪穆里埃先生不是当过普通的上兵的吗?”

“迪穆里埃先生我很了解他,夫人,他不是一个能为宫廷牺牲一切的宫廷贵族。迪穆里埃先生是外省的贵族,不能获得也无力雇佣一团士兵,只能充当一般的轻骑兵。在二十岁时,他宁可顽强地抵抗五六个骑士的刀砍而不肯投降,而且尽管他有如此勇敢的性格,尽管具有真才实学,他还是在下级等级里受煎熬。”

“他的才能,对,他在充当路易十五的密探时可大大施展了才能。”

“您称别人有外交手腕,为什么倒称他为密探呢?我知道,虽然国王的大臣都不知道,他和国王有着通信往来,有哪一个贵族不是这样做的呢?”

“但是,先生,”王后大声说,“在一些与政治有关的细节上他违背自己深入研究的政治信念,他是一个基本上不讲道德的人。您向我推荐这个人!他不讲原则,没有荣誉感!德·舒尔瑟先生跟我讲过,迪穆里埃向他提出过两个有关科西嘉的计划,一个是控制它,一个是放松它。”

“是这样,夫人,但是德·舒尔瑟先生忘了告诉您,第一个方案最为可取,而迪穆里埃会勇敢地为它的实现而斗争。”

“如果有一天我们接受迪穆里埃先生为大臣,就会造成好像我们在向欧洲宣战似的。”

“唉!夫人,”吉尔贝说,“对这个宣告大家都已心照不宣!您知道政府的征兵处已经通知登记过的公民作为志愿兵开拔吗?六十万!在汝拉山里,妇女们已经声称,所有男子都能出发,而且有人如果愿意发给她们长矛的话,她们自己就足以保卫国家。”

“您方才讲的话真让我怕极了,先生,”王后说。

“请原谅,夫人,”吉尔贝说,“这一句是什么话,以便我不再犯这个不幸。”

“您方才提到了长矛……啊!一七八九年的长矛!先生,我还记得我的两名卫兵的头颅挑在长矛尖上!”

“但是,夫人,这是一个做妻子的,一个做母亲的人,建议捐款制造长矛。”

“也是一位做妻子的和一位做母亲的人让你们雅各宾派选用血一样颜色的红帽子吗?”

“瞧,陛下还没有搞清楚,”吉尔贝回答,“大家是要用它来作为接受平等的象征。我们不能规定全法兰西人都穿相同的服装。为了更方便些,我们只选用了服装的一部分,穷苦农民的贝雷帽。不过,人们偏爱红色,并不是因为它是鲜血那样凄惨的颜色,而是相反,因为红色代表着快乐、鲜明,受到群众的喜爱。”

“好,医生,”王后说,“您既然是这个新发明的拥护者,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您手里拿着长矛,头上戴着红色贝雷帽来给国王诊脉。”

王后见到她一点也不能动摇这个人的意志,只能半是辛酸,半是玩笑地走了。

伊丽莎白夫人也准备跟在她的后面走了,但吉尔贝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调说话了。

“夫人,”他说,“您爱您的哥哥,对吗?”

“啊!”伊丽莎白夫人说,“我对他不是爱,而是崇敬。”

“那么您准备给他提出一个正确的忠告,一个来自朋友的忠告,对吗?”

“啊!请说吧!如果这个忠告真好……”

‘依我看,它是非常出色的。”

‘那么,请讲吧!请讲吧!”

“好吧,在他的斐扬派大臣倒台时―这用不了多久,选一位戴着使王后那么害怕的红色贝雷帽的内阁成员。”

随后,他深深地向伊丽莎白夫人鞠躬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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