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事情走到的那一步,九月一日,晚上九点,吉尔贝家的服务员―佣人的名称,由于不合共和的缘故已废除不用―吉尔贝家的服务员走进医生的房间说:

“吉尔贝公民,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吉尔贝把他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盖住眼睛,大衣钮扣一直扣到领子,准备出外,可是在房子的门槛上站着一个人,裹着一件大衣,一顶阔边的帽子遮住前额。

吉尔贝退后一步:在黑暗中,在这么一个时刻,一切都是敌人。

“是我,吉尔贝。”一个亲切和蔼的声音说。

“卡格里奥斯特罗!”医生大声说。

“好呀!你忘记我不再叫卡格里奥斯特罗了,我名字叫藏诺纳男爵啦!对您,亲爱的吉尔贝,我既不改名又不变心,而始终是约瑟夫·巴尔萨莫,至少我希望如此,不是吗?”

“哦!是的,”吉尔贝说,“我正打算上您家去,这可作为证明。”

“我早料到了,”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正为此来这儿。因为您肯定会猜想到,在这种时刻,我没有去干罗伯斯庇尔刚才干过的事情:我不会上战场。”

“所以我怕碰不到您,我很高兴见到您……请进吧,请进来!”

“好吧,我在这儿。唉,您有什么事?”卡格里奥斯特罗随着吉尔贝直抵医生家中最偏僻的房间里。

“请坐,大人。”

卡格里奥斯特罗坐了下来。

“您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吗?”吉尔贝又说道。

“您说的是即将发生的事,”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因为暂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事,您说得对,但正在酝酿某些可怕的事,是不是?”

“可怕的事,实际上……有时可怕也是必要的。”

“大人,”吉尔贝说,“您竟冷酷无情地讲出这样的话,简直令我不寒而栗呀!”

“您要我怎么办呢?我不过是一个回声:命运的回声而已!”

吉尔贝低下了头。

“您还记得,吉尔贝,十月六日,我在贝勒维见到您那天对您说了些什么吗,当时我向您预言到法弗拉斯侯爵的死吗?”

吉尔贝打了个哆嗦。

他呀,在别人面前,甚至在一系列事件面前表现得如此坚强,而在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物面前,却感到孩子般的软弱无力了。

“我向您讲过,”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假如国王在他可怜的脑袋中还有一点儿我所盼望他早先所不具备的保守思想的话,他会逃跑的。”

“是呀,”吉尔贝回答,“他已经逃跑了。”

“是呀;可是,我,我的意思是要有时间,当他逃跑……天哪!您知道,已没有时间了!我还说,您不会忘掉的,假使国王反抗,假使王后反抗,假使贵族反抗,我们将进行一场革命。”

“是,这一回您还是正确的:革命已成定局。”吉尔贝叹了口气说。

“并不完全如此,”卡格里奥斯特罗又说,“但它将按您所预料的发生,亲爱的吉尔贝。您回忆得起我曾向您说到我的一位朋友,吉约坦医生发明的一台器械吗?……您有没有经过卡鲁塞尔广场,那儿,面对着杜伊勒里宫?好吧,这部器械,我曾让王后在塔韦尔内府邸里看到同样的东西,在一个大肚玻璃瓶……您想起来了:您在那儿,还是个小伙子,不比这个高,已经成为尼科尔小姐的情人啦……她的丈夫,这位可爱的博西勒先生,刚刚被判处绞刑,这是他活该!……好吧,这台器械在发挥作用。”

“啊,”吉尔贝说,“就是看上去作用太慢,因为还要增添刀、矛和匕首。”

“听着,”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必须承认一件事:我们正和顽固残忍的人打交道!我们早已向贵族、大臣、国王、王后发出过各式各样的警告,但白费心机,攻占巴士底狱,这毫无用处;发动十月五日和十月六日革命,这毫无用处,发动六月二十日革命,这毫无用处;发动八月十日革命,这毫无用处,把国王关在丹普尔堡,把贵族关在修道院、关在福斯、关在比塞特尔,这毫无用处!国王在丹普尔堡对普鲁士人占领隆维欢欣鼓舞,贵族们在修道院狂呼乱嚷‘国王万岁!普鲁士人万岁!’他们当着穷人的面狂饮香槟酒,而这些穷人只能喝白开水;他们在穷人的眼皮底下大嚼香菇馅饼,而这些穷人连面包也吃不到!甚至普鲁士的纪尧姆·威廉国王,人们对他写信说:‘当心!如果您超越隆维,如果再向法国心脏前进一步,这将是对国王死亡的判决。’而他竟回信:‘不管国王全家处境如何可怕,军队绝不后退。我凭良心愿意及时到达以拯救法国国王,可是,首先,我的使命是拯救欧洲!’结果他向凡尔登进军……真该解决了。”

“可是解决什么呢?”吉尔贝喊了起来。

“解决国王、王后和贵族。”

“你们要暗杀国王?你们要暗杀王后?”

“啊!不,不是暗杀他们生这样做就不聪明了:必须对他们进行审判,定他们的罪,公开地处决他们,正像对查理一世所做的一样,但归根结底,必须摆脱他们,医生,而且越早越好。”

“那是谁决定这件事的呢?瞧!”吉尔贝大声叫道,“是智慧吗?是公正吗?是您所提到人民的良心吗?您若有米拉波的天才,有拉法埃特的正直,韦尼奥的正义,假若您是以这三个人的名义来对我说:‘该杀!’我会像过去一样不寒而栗的;可我十分怀疑。瞧,今天,您是以什么人的名义来对我讲这些呢?以一个票证贩子埃贝尔的名义!以一个蹩脚丑角科洛·德埃布瓦的名义!以一个头脑有毛病的马拉的名义―每当他要求五万、十万、二十万颗人头,他的医生不得不对他进行放血!亲爱的大人,让我回避这些平庸小人,他们需要的是迅速而悲怆的危机,亲眼目睹的改变。这些蹩脚的编剧,这些浮夸的作家只喜爱突然的毁灭,当这些凡夫俗子打乱了天主的安排,却自以为是神奇的魔术师,他们使灌溉世界的生命之河逆转,他们用一句话,一个暗号,一个眼色杀人,他们吹一口气把大自然花了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年工夫为他们创造的有生命的障碍消灭掉,还认为美,伟大,高尚!亲爱的大人,这些人是混蛋!而您,您不属于他们这些人。”

“我亲爱的吉尔贝,”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您又错了:您称这些人是人;您太抬举他们了: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工具而已。”

“毁灭的工具!”

“对,然而为了某种思想的利益。吉尔贝,这种思想,就是人民的解放,就是自由,就是共和国,不是法兰西的共和国,天主允许我有这样自私的思想!是世界共和国,世界的博爱!不,这些人没有天才,不,他们没有正直,不,他们没有良心,但他们有比这一切更为强大、更为无情、更加锐不可当的东西,他们有本能。”

“阿提拉的本能!”

“对,是这样,您说中了:阿提拉,他自称是上帝的锤子,用匈奴人,阿兰人,斯威维人的蛮族鲜血,重新锤炼了尼罗、韦斯巴西安、埃利奥加勃尔四百年统治腐蚀的罗马文明。”

“总而言之,”吉尔贝大声说道,“让我们概括一下,不要扯开去,你们要把大屠杀引向哪儿呢?”

“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使它影响到议会,公社,人民以及整个巴黎。必须使巴黎染上鲜血,您很了解它的,为了使巴黎,这个法国的头脑,这个欧洲的思想,这个世界的灵魂,为了使巴黎感到不再可能宽恕,像一个人似的站立起来,推动法国往前走,并把敌人从祖国的神圣土地上赶出去。”

“可您又不是法国人,您呀!”吉尔贝大声说,“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

“这难道是您,吉尔贝!您是绝顶智慧的人,您是有组织能力的人,您竟然对一个人说:‘不要参预到法国的事情中,因为您不是法国人吗?’吉尔贝,难道法国的事情,不属于世界的事情吗?难道法国只是为它自己奋斗吗?可怜的自私者?难道耶稣单单为犹太人而死吗?你又有什么权利来向一个使徒说‘你不是拿撒勒人呀!’听着!听着,吉尔贝,我曾和人讨论过这一切,这个人的天才比你我强百倍,这个人或者魔鬼,人们称他为阿托塔斯,有一天,他向我计算在太阳从自由世界升起来之前要流的血量。好吧,这个人的推理丝毫没有动摇我的信念;我已经向前走,我正在向前走,我还要向前走,推倒挡在我前面的一切,并带着公正的目光用冷静的声调说:‘绊脚石注定要倒霉!我就是未来!’现在,你要向我为某个人求情,是不是?我预先同意你的求情。告诉我你要救的这个男人或女人的姓名。”

“我要救一个女人,大师,你也好,我也好,都不能听凭她死去。”

“你要救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我要救塞巴斯蒂安的母亲。”

“你知道只有丹东,作为司法部长才掌握监牢的钥匙。”

“对。可是,我也知道您能够对丹东说:‘打开或关上某扇大门。’”

卡格里奥斯特罗站起来走近书桌,在一张方形纸片上画上一个令人费解的符号,把纸片递给了吉尔贝。

“拿着,我的孩子,”他说,“去找一下丹东,想要什么就去请求他吧!”

吉尔贝站起来。

“可是,以后,”卡格里奥斯特罗问他说,“打算做什么?”

“什么以后呀?”

“在即将过去的日子之后,将要轮到国王的时候。”

“我打算,”吉尔贝说,“要求任命我为国民公会成员,如果我能够的话,我就要竭尽全力反对处死国王。”

“是的,”卡格里奥斯特罗又说,“我理解这个,这么说,凭良心去干吧,吉尔贝,可是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前有一个时期你答应不讲条件,吉尔贝。”

“那个时期,你没有向我讲述用谋杀来医治人民,用谋杀来治疗国家。”

“算了……好吧,答应我,吉尔贝,国王被判决,国王被处决后,你会按照我的忠告去做。”

吉尔贝向他伸出了手。

“你给的一切忠告,大人,对我都是宝贵的,”他说。

“那么,你将遵照办理吗?”卡格里奥斯特罗问。

“我向你保证,如果这不违背我的良心。”

“吉尔贝,你不公平,”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给了你很多,我有过什么要求吗?”

“对,大人,”吉尔贝说,“现在,你刚刚还赏给我比我自己的生命更为贵重的一条生命。”

“那么去吧,”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愿法国的天才引导着你,而你是它最宝贵的孩子之一!”

卡格里奥斯特罗走了出去,吉尔贝在后面跟着。

马车一直在候着,医生登上车,关照车夫去司法部:丹东正在那儿。

丹东作为司法部长,有特别的借口可以不用去公社露面。另外,他有必要去那儿露面吗?马拉和罗伯斯庇尔不是根本不在那儿吗?罗伯斯庇尔不让马拉超过自己:他们在杀人方面联成一气、步调一致―尤其塔利昂正监视着他们。

有两桩事情正等待着丹东:假定他选定了公社,与马拉、罗伯斯庇尔形成三头政治;假定议会选定了他,作为司法部长实行独裁。

他不想要马拉和罗伯斯庇尔;而议会却不想要他。当吉尔贝让人通报自己到来时,他正和夫人在一起,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妻子正匍伏在他脚前:大屠杀事先已给弄得尽人皆知,她恳求他千万不要准许大屠杀。

如果发生大屠杀,可怜的女人,她会痛不欲生。

丹东并没能够让她明白一件却是十分明显的事情:就是他没有议会授予独裁,权力绝对斗不过公社的决定。和议会在一起,则有胜利的机会,离开议会,失败是必然的。

“死吧,死吧,死吧,如果必须这样!”可怜的女人大声叫嚷:“但愿大屠杀不要发生才好!!”

“像我这么一个人是不会白白去死的,”丹东回答,“我很想去死,但要我的死对国家有益!”

仆人通报吉尔贝医生的到来。

丹东夫人说:“你若不答应我尽力阻止这场灭绝人性的罪恶的话,我才不走开。”

“那么,留下吧,”丹东说道。

丹东夫人向后退了三步,让她丈夫走到他很面熟、早已闻名的医生面前。

“啊!医生,”他说,“您来得正好,如果我知道您的地址,说真的,我早已派人去请您啦!”

吉尔贝向丹东敬了个礼,瞧见他身后有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弯了弯腰。

“喏,这就是我的妻子,司法部长、公民丹东的妻子,她深信我是够强大的,单独一个人就足以阻止罗伯斯庇尔和马拉在公社推动下做他们所希望的事,这也就是说制止他们去杀人,去消灭,去割断喉咙。”

吉尔贝凝视着丹东夫人;她双手合掌正在抽噎着。

“夫人,”吉尔贝说,“能允许我吻一下这双仁慈的手吗?”

“好呀!”丹东又说,“你的救兵来啦,”

“啊!那么,先生,请告诉他,”可怜的女人高喊,“如果他准许这个,这是他一生中的一块沾血的污点呀!”

“如果仅仅是这样,”吉尔贝说,“如果这个污点不得不留在一个人的额头上,如果这个人相信将要附在他名字上的污点对他的祖国是有益的,又是法国所需要的,所以把他的荣誉抛在深渊里,犹如戴修斯(罗马皇帝(249一251在位),以残酷迫害基督徒闻名。)投身在那儿,这没有什么!在我们所处的环境里,一个公民的生命、名誉、体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然而这将是一个在法国额头上的污点!”

“公民,”丹东说,“当维苏威火山爆发时,请告诉我,哪一个人有能力阻挡它的熔岩;当潮水上涨时,请告诉我,哪一条胳膊强大得能够击退大西洋的潮水。”

“当一个人的名字叫丹东时,他就不会问这个人在哪儿。他会说,‘这个人在这里!’他不会问这条胳膊在哪儿,他会行动!”

“喂,”丹东说,“你们大家都失去理智啦!那么应该是由我来告诉你们我一直不让自己说出来的东西吗?好吧,是的,我有意志,好吧,我有才能.好吧,是的,如果议会愿意,我就有了力量!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就是米拉波的下场:他的天才没有能够战胜他的坏名声。我不是疯狂的马拉,会引起议会恐怖,我不是不可腐蚀的罗伯斯庇尔,会使议会产生信任,议会拒绝了我拯救国家的方案。我将承受我的坏名声的痛苦;它将被拖延下去,它将拖得很久,人们窃窃私语,说我是一个不道德的人,一个人们无法给予他一个绝对、全部、专断权力的人,甚至连三天也不行,人们将任命几个由正直的人组成的委员会,而在这个时刻,将发生大屠杀,正如你们所讲的,成千上万犯人的鲜血,两三百名酒鬼的罪行将会使革命舞台上拉上一张鲜红的帷幕掩盖了革命的卓越高超。这么办,不,”他做了一个优美的手势,又添上一句,“不,人们将谴责的不是法国,而将是我,我将使众人对它的诅咒转到我的身上,将诅咒归到我的头上!”

“我呢?你的孩子们呢?”不幸的女人大声喊道。

“你,”丹东说,“你将为此而死去,你已经提到过,别人不会指控你是我的帮凶,因为我的罪行将杀掉你。至于我的孩子们,是一些男孩子:他们有朝一日将长大成人,别担心,他们将有他们父亲的心肠,他们将昂起头来承受丹东的姓氏,或者他们将是懦弱的,并将不承认我是他们的父亲。那太好啦!懦弱的人决非是我的子孙,在这种情况下,是我,先不承认他们。”

“可是,无论如何,”吉尔贝喊,“这种权力,要向议会去索取呀。”

“您以为我还要等待您的忠告吗?我已经派人去找蒂里奥,我已经派人去找塔利昂。夫人,看一下他们来了没有。如果他们在那儿,让蒂里奥进来。”

丹东夫人快步走了出去。

“我马上要当着您的面碰碰运气,吉尔贝先生,”丹东说,“对于我将要作出的努力,您将在子孙后代面前为我作证。”

房门重新打开了。

“这是蒂里奥公民,我的朋友。”丹东夫人通报。

“到这儿来!”丹东一边把他的巨掌伸给在他身边担任将军副官角色的这个人,一边说,“那天,你在讲坛上曾讲过一句美妙的话:‘法兰西革命不光是属于我们,它属于全世界,我们应该向全人类回报!’好吧,这场革命,我们将力图尽最大努力来保持它的纯洁。”

“说下去,”蒂里奥说。

“明天,在会议开始时,在任何讨论还未开始之前,你就提出要求:把公社委员会人数增添到三百名,使得在维持八月十日设立的老人员的同时,以新人员的力量抵消掉老人员的力量。我们在稳固的基础上建立巴黎的代表性,我们扩大了公社,但我们减弱它的锐气:我们增加它的人数,但我们修正它的精神。假如这项提议未能通过,假若你不能让他们明白我的想法,那么,你要和拉克鲁瓦合作,告诉他毫不犹豫地提出问题,让他提议以死刑来惩罚那些直接或间接地用任何方式拒绝执行或者阻碍执行行政权下达的命令和采取的措施的人。假若提议被通过,那就是独裁了,行政权就归我;我进入议会,我要求这个权,而如果他们不想把它交给我,我就夺权。”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吉尔贝问道。

“那么,”丹东说,“我高举一面旗帜,不是乞灵于鲜血淋淋、令人憎恶的那些大屠杀的魔鬼,让它们回到黑暗中去,而是求助于尊贵与公正的战争守护神,它不惧怕也不发怒地进行惩罚,平静地注视死亡;我要问这批家伙,是不是为了杀害没有武器的人才聚集在一起的,我宣布任何人威胁监狱都是可耻的!或许他们中间很多人赞同大屠杀;然而动手的人要少得多。我利用在巴黎盛行的尚武精神;我要使一小批杀人者淹没在真正是战士的志愿兵的旋风中,他们只是在等待着命令开拔,我就把这大群好兵挟着一小群坏兵派到边境去,也就是去对付敌人!”

“干吧!干吧!”吉尔贝嚷道,“您会干出一件伟大、出色、崇高的事情!”

“啊!上帝啊,”丹东耸了耸肩膀,带着一种力量、不在意和疑惑交织在一起的奇特表情说,“这是最容易的事情呀!只要有人帮助我,您等着瞧吧!”

丹东夫人吻着她丈夫的双手。

“大家会帮助你的,丹东,”她说,“听到你这么讲话,谁会不赞成你的意见呢?”

“是的,”丹东回答说,‘然而,遗憾的是我不能这样讲,因为,这样讲话万一失败了,那么大屠杀可能会由我引起。”

“怎么,”丹东夫人起劲地说,“难道这么解决不是最好吗?”

“女人总是女人的见解!而我死后,在这个人称马拉的嗜血成性的疯子和这个人称罗伯斯庇尔的假空想家之间,革命将会是个什么局面?不,我不应该死,我还不愿意死;我理应做的,就是阻止大屠杀,如果我能办到的话;如果不管我的反对,大屠杀照旧进行的话,我要给法国开脱,由自己承担责任。我将照样向着我的目标前进,只不过,我将更为可怕地前进―叫塔利昂。”

塔利昂走了进来。

“塔利昂,”丹东对他说,”明天,公社可能写信给我,邀请我去市政厅,您是公社的秘书,请安排一下让这封信别交到我手上,使我能够证明这封信没有送来。”

“见鬼!”塔利昂说,”那我怎么办呢?”

“这由您来考虑。我来告诉您我所希望的,我所要的,以及应该做的事情;办法该由您去想―来吧,吉尔贝先生,您有什么事要求我?”

他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让吉尔贝进去,随后跟了进去。“哦,”丹东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吉尔贝从怀里掏出卡格里奥斯特罗给他的纸片,递给丹东。

“啊,”丹东说,“您是从他那边来的……,好吧,您有什么事呢?”

“一个被监禁在修道院里女人的自由。”

“她的名字?”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丹东取出一张纸,写上释放的命令。

“拿着,”他说,“您还要救什么人吗?说吧!我希望能够一部分一部分地把他们全救出去,这些不幸的人啊!”

吉尔贝躬身行礼。

“我已经得到我所希望的,”他说道。

“那就去吧,吉尔贝先生;有一天,万一您需要我,就直接来找我好了,不必通过中间人直接来好了,我万分乐意为您效劳。”

接着,送他到门口。

“啊!”他悄悄地说,“但愿我有您这样正派人的名声,哪怕只有二十四小时,吉尔贝先生!”

他把门在医生背后关上,叹了一口气,并擦去额头上的汗。

拿了这张使安德烈获得生命的宝贵纸片,吉尔贝到修道院去了。

尽管时间将近半夜,使人害怕的人群还逗留在监狱的周围。吉尔贝穿过人群,敲响大门。

在低矮拱门下那道阴沉沉的大门打开了。

吉尔贝战栗着进了这扇低矮的拱门,这并不是一扇监牢的大门,而是一座坟墓的大门。

他向监狱长出示了释放命令。

命令上写明即刻恢复吉尔贝医生指名的犯人的自由―吉尔贝提出了夏尔尼伯爵夫人,监狱长就命令狱卒带领吉尔贝公民去女犯人的房间。

吉尔贝跟着狱卒,登上三层小螺旋形楼梯,走进一间有一盏小油灯照亮的单人牢房。

有一位身穿黑衣裳的女人,在这身丧服的衬托下,她的脸色像大理石似的苍白,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她正在念一本绣有银色十字架、皮面精装的小书。

在她身旁的壁炉里还燃烧着一堆残余的炉火。

虽然房门打开时发出响声,她并没有抬起眼睛,虽然吉尔贝靠近时发出响声,她仍没有抬起眼睛,看上去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但也可以说沉浸在她的沉思之中,因为吉尔贝在她面前站了两三分钟也没有见到她翻动一页。

狱卒在吉尔贝背后随手把门拉上,就站在室外。

“伯爵夫人……”吉尔贝终于说道。

安德烈抬起双目,一时间什么也瞧不见,她的沉思所形成的纱幕依然挡在她的目光与站在她眼前的人中间.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清楚了。

“啊!是您,吉尔贝先生吗?”安德烈问,“您要我做什么?”

“夫人,”吉尔贝回答,“外面恐怖地流传着明天在监牢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是的,”安德烈说,“看来一定要杀我们啦,可是,吉尔贝先生,您知道我已经作好死的准备。”

吉尔贝躬身行礼。

“我是来找您的,夫人,”他说道。

“您来找我吗?”安德烈惊讶地问道,“要把我带到哪儿?”

“随您去哪儿,夫人,您自由啦。”

他向她出示了丹东所签署的释放命令。

她看了一下这张命令,但未把它归还给医生,却把它抓在手上。

“我早料到的,医生.”她试图笑,她的脸似乎早已忘记怎样来表示。

“料到什么,夫人?”

“料到您来阻止我去死。”

“夫人,对我来说在世界上有一个比我父亲或者我母亲的生命更为珍贵的生命,如果天主给予我一位父亲或者一位母亲的话,这就是您的生命!”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您已经有过一次对我食言。”

“我从未对您食言,夫人:我曾经将毒药送给您。”

“通过我的儿子!”

“我可没向您说过我将通过谁把药交给您。”

“因此您想起了我,吉尔贝先生?因此您为我深入虎穴吗?因此您想出用这个法宝来打开这些门户吗?”

“我告诉过您,夫人,只要我还活着,您就不会死。”

“啊!不过,这次,吉尔贝先生,”安德烈带着比第一次较为明显的笑容说,“我相信我很好地掌握了死亡,请走吧!”

“夫人,我向您声明,必要的话,我甚至使用武力把您从这儿拉走,您决不会死。”

安德烈默不出声,把命令撕成四片,并将碎纸片抛入火中。“那您不妨一试!”她说。

吉尔贝发出一声惊呼。

“吉尔贝先生,”安德烈又说,“我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可我并没有丢掉死的念头。”

“啊!夫人!夫人!”吉尔贝说。

吉尔贝发出一声呻吟。

“我所祈求您的乃是请您尽可能找到我的尸首,在死后,使她免受凌辱,而在活的时候,却未能逃避这种……德·夏尼尔先生安息在他布尔桑府邸的地穴里:在府邸里,我曾经度过我生平唯一幸福的岁月,我希望安睡在他身边。”

“啊!夫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恳求您……”

“嗨,我呀,先生,看在我的不幸的份上,我求求您了。”

“好吧,夫人;您曾讲过,我应该不折不扣地服从您,我告辞了,可我并不认输。”

“别忘了我最后的遗嘱,先生。”安德烈说。

“假如我没能不顾您的反对把您救出去,”吉尔贝说,“您的愿望将会实现的。”

吉尔贝又一次向安德烈敬了个礼,就离开了。

牢门在他背后关上,发出了监狱中牢门特有的一阵凄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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