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那位年轻的丈夫成天忙忙碌碌。他今晚上陪妻子一块儿待到十点钟,然后,开着自家车,先把妻子放下,再赶着去参加下一个聚会。丈夫是位电影演员,这种夜间聚会,妻子又不便跟在身旁,所以她都只得容忍。

敏子经常叫辆出租车,一个人回牛込払方町,她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个两岁的婴儿等着她。尽管如此,她今晚上想多在外头玩玩。

她不愿意一个人回到那座宽大的西式客厅去。那里虽然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总觉得还残留着一些血迹。

那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乱,到昨天总算有个了结。今晚难得散散心,所以她一心想叫丈夫陪伴在她身旁。但是丈夫受制片人邀请去打麻将,今晚很可能不回家。

敏子身个儿小巧灵活,曾经是一位美丽的少女,所以上学时的诨号叫“泰利亚”[Terrier 㹴]。因为一天到晚操劳过度,身体一点也不肥胖。父亲是电影公司的要人,她因此同电影演员相恋,结成美满姻缘。

就像她爱玩一样,她也爱同情别人。从她那纤细的体格和长相,可以窥视她的纤细的灵魂,就像观看透明画一般。

当晚,在夜总会举行的聚会上,当着同席一对友人夫妇的面,丈夫津津有味地大声讲述了那件事情,弄得全场人都很扫兴。

敏子已经称得上是想象力的化身了,但那位身穿美式西装的年轻的俊男丈夫,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想象力。他的职业本来就是专门唤醒观众的想象力的,也许自己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儿吧。

“这件事说起来真吓人,简直无法想象啊。”他似乎想压倒乐队的演奏,手指脚划地大声讲述着,“两个月前,我家婴儿换了保姆。新来的女子饭量特别大,要说她多能吃,米柜子转眼就空了,要问她怎么回事,说是患胃扩张。

“那是前天深夜,我和敏子待在客厅里,听到隔壁屋里有人哼哼,我们赶紧跑过去。一看,保姆正抱着肚子呻吟,身边的婴儿吓哭了。‘怎么啦?’我问她。

“保姆吞吞吐吐地说:‘我要生了。’

“她竟然这么说,把我吓了一跳。过去看她肚子大,我们还以为是胃扩张来着,这会儿总算放心了。

“我们喊醒侍女,三个人好容易把她抬到客厅,放在明亮的地方看了看,我又一次吓了一跳。原来保姆的白色裙裾上染上了鲜血。

“我掀开地毯,在地板上铺了破毛毯,让她躺在上面。保姆流着油汗,整个额头都爆出了青筋。

“请来产科医生的时候,已经生完了。这真是一件客厅流血惨案啊。”

“这女人真不像话!”朋友插了一句。

“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简直是一条狗。她瞅准我家有小孩,有的是尿布,又看中我这个人大红大紫,平日生活里有些吊儿郎当的。保姆会会长也来了,诘问那女人,她竟然还很不高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昨天好容易送她去住院了。不过,看样子好像是哪个恶棍的孩子。”

“生下的孩子怎么样呢?”

“是个挺健康的男孩子。家里给这位母亲吃空了,所以才能生下这么讨人喜欢的大胖小子来……托她的福,昨天一整天我和敏子都像半个神经衰弱者。”

“不是死胎,倒还好。”

“对那女人来说,也许死胎更合她意。”

丈夫把昨天自家发生的事拿到外头大肆吹嘘一番,敏子对他的这个举动不能不感到惊讶。她闭了会儿眼睛,眼前没有出现那个可怕的分娩的场面,而浮现在脑里的是放在嵌木地板上的纸包,浸满鲜血的报纸里是滚落出来的婴儿。丈夫没有看见这副情景。

看到这种异常的状态,医生很瞧不起这个生下私生子的母亲,所以故意将婴儿这样草草处理完了事。他轻轻用下巴对着报纸示意,助手就用报纸包好婴儿,放在地板上了。敏子那副善良的心肠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忘记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找出一块崭新的法兰绒布,将婴儿包好,悄悄放在安乐椅上……

敏子不想再让丈夫感到不快,自那天以来始终占据在她心头的那番情景,没有告诉丈夫。今天晚上,敏子虽然有些不安,但脸上还是满含微笑。

包在报纸里放在地板上的婴儿……像肉店包装纸似的血水淋漓的报纸……报纸襁褓……这件无可比拟的惨事。

她的心几乎没有产生过对保姆的憎恶,这个可怜的婴儿激起了敏子满心的自怜,这种痛切的感情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那个包在报纸里的婴儿,”她想,“目击者可以说只有我一个人。他母亲没有看到,婴儿本人更不会知道。只有我将永远在记忆中保留住那番悲惨的降生的场景。假若那婴儿长大了,听到别人谈起自己出生时的情况,将会作何想法?……不过,没问题,只要我一人严守秘密就不会出现那种事。况且我处理得很好,用法兰绒重新包好,一直放在安乐椅上让他睡觉。”

敏子沉默了。

来到夜总会前面,丈夫对出租汽车司机说声“牛込”,让敏子乘上车,他从外面关上车门,隔着玻璃,露出了他那微笑的健康的齿列。自己一家生活中没有任何不安,这种切实的感觉,使得靠在坐席背上的敏子陷入深深的疲劳。她转头看看丈夫。丈夫没有回头,朝着自己的纳什[Nash,美国汽车品牌]跑去,接着,他那身穿花呢西服的背影就消隐在大街上的行人里了。他不喜欢久久伫立于人流之中。

出租车开动了,晦暗的入口前蜂拥着众多观众的剧场刚刚散场,广告牌上的灯饰已经熄灭了。剧场前边的几棵樱树,装饰着盛开的人造假花,黑暗中望去,简直就是一堆白纸屑。

“……不论如何,那个婴儿……”她又极力回忆起刚才的事,“即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出生秘密,长大之后也一定不会是个有用的人,脏污的报纸襁褓就是婴儿一生的象征……自己之所以百般记挂着那个婴儿,也许是因为偶然想到自己孩子的未来,而引起一阵不安的缘故。……再过二十年,自家的孩子在幸福中长大,到那时,假如有一种可怖的因缘,使得那个已经二十岁的不幸的孩子,伤害了我家的孩子……”

四月初的天气阴沉而又温湿,但这样一想,敏子感觉领口一股寒气。

“……到时我会跟他说明一切。二十年后……四十三岁的我……我要给那个孩子讲清楚,那个报纸包,还有我为他包裹的法兰绒襁褓……”

出租车沿着公园和护城河晦暗的宽阔的大街奔驰,右边车窗远方,街灯闪耀着斑驳的光亮。“……二十年之后,那个可怜的、悲惨的孩子,将处在一种阴森可怖的境遇里吧?没有希望,没有金钱,青春蹉跎,活得像个地老鼠一般。那样出生的孩子,只能是那种结局。他一定会诅咒父亲,憎恨母亲,永远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吧?”

这种忧郁的思绪无疑颇中她的心意,否则,敏子就不会那般微细地描绘“他”的未来。

出租车驶过半藏门,插向英国大使馆前方。此时,这一带著名的樱花街道树,展现在敏子眼前。她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这里观看樱花夜景。她走下出租车,静静观赏樱花,一旦兴尽,可以随时叫住打身边通过的出租车。对于胆小的敏子来说,这是她最大的冒险,各种不安的幻想一时在她心中爆发,不能不妨碍她安安稳稳回家。

这位小巧可爱的年轻主妇下了车,一个人穿过马路。平时,她穿越马路,总是抓住同伴,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这时的敏子却立即获得了解放,瞅准夜间疾驰的汽车缝隙,朝护城河岸公园方向,一口气跑了过去。

这是一座狭长的小公园,叫千鸟渊公园。

整个公园的樱林繁花似锦,团团雪白,缀满枝头,在无风的阴霾的天空下,看上去仿佛紧紧凝结成一个板块。公家配备的灯笼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各处树下装点着红、黄、绿等五颜六色的灯泡,放散着凝滞的光亮。

早已过十点了,赏花的人影渐渐稀少了。脚下满是纸屑,来往行人默默踏在纸上,那响声听起来好像猝然滚动的空罐。

“……报纸……沾满血迹的报纸……悲惨的出生……那样的身世,要是本人知道了,他的一生一定会变得一塌糊涂。一个人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有靠我这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辈子替他保守下去……”

敏子的这些想象使她忘掉了平素的胆小,来往行人大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没有人会跑来奚落她。一对情侣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默默无言地盯着护城河方向。

河里一片漆黑,水面包裹在暗影里。河对面皇居内黑魆魆的森林,同阴郁的夜空交界之处一片暗淡,没有一点亮色。

敏子缓缓走在花下晦暗的道路上,仿佛感到层层花朵重重压在头顶之上。

一排石凳顶头较远的一只,上头有一堆白色的东西。那不是堆积起来的落花,也不是毁坏的石头的颜色。她朝那个方向走去。

一个黑影躺在那只石凳上。

他不像是个醉汉,这从铺得整整齐齐的报纸上可以知道。敏子想,那发白的东西就是报纸。

石凳上铺了好几层旧报纸,上面侧身蜷卧着一个身穿茶色夹克衫的男子。这里或许是他入春以来一个固定的停栖之处。

敏子不由在石凳前边停住了脚步。这个睡在层层报纸里的人,一时之间,忽然使她想起那个包在报纸中、弃置于地板上的悲惨的婴孩,这也没有什么奇怪。

敏子低着眉,看见那男子一头没有梳洗的脏污的乱发,互相纠缠在一起。夹克衫肩头随着呼吸,在黑暗里一起一伏。

敏子感到,自己刚才的幻想,以及同情心所培养起来的悲哀的幻想,迅速成形了。男子黑暗中浮现的额头虽然年轻,也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来是他长期受苦留下的标记。土黄色的裤子随身弯曲着,裤管一头光着脚,套着一双满是窟窿的运动鞋。

敏子立即想看到他的脸,她转过视线,仔细瞧着他那埋在两臂中间的面孔。那人出奇地年轻,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微微张开的嘴唇带着几分稚气。

由于敏子靠得很近,男子身底下的报纸发出很大响声。他醒了,立即眯缝着眼睛,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敏子的腕子。

不知为何,敏子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男子紧握她的纤纤素腕,似乎突然对她说道:

“哎呀,已经二十年啦!”

敏子想着……

皇居内黝黑的森林,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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