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收藏沙子的旅人。他环游世界,每到海滩、河岸或者湖边,抑或是沙漠、荒原,都会随身带走一把沙土。回到家里,等待他的是一排排绵长的架子,上面放着数百个小瓶子,里面盛放着巴拉顿湖的灰色细沙,暹罗湾的白色亮沙,冈比亚河流经塞内加尔时沉积下来的红沙,它们展示着并不缤纷的色彩,统一的样貌犹如月球表面,它们的颗粒和构成还有差别,有里海的黑白沙,仿佛依旧浸泡在海水中;也有马拉泰河同样兼具黑白两色的细小沙石;还有肯尼亚马林迪附近的海龟湾那白色中带有紫色螺纹的细沙。

在最近于巴黎举行的古怪收藏展上(藏品有牛颈铃、通博拉彩券、瓶盖、陶笛、火车票、陀螺、厕纸包装纸、德国占领时期的通敌勋章、青蛙标本等),收藏沙子的橱窗是最不引人注意,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尽管它们被安静地封闭在玻璃瓶中,却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讲述。

我看着手册上这一系列沙子的收藏,最惹眼的总是那些颜色最出挑的沙子,摩洛哥一条干涸河床中铁锈色的沙,阿伦群岛白色和炭黑色的沙砾,或者是一种红白黑灰四色相间的沙,而标签上的名字则给人更多关于色彩的想象:墨西哥的鹦鹉岛。领略过最惹眼的颜色之后,沙与沙之间细微的差别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加以分辨,于是你就慢慢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一个只有沙丘的广阔世界中,在那里一片玫瑰色的沙滩绝对不会和另一片玫瑰色的沙滩相同(前者混合了撒丁岛和加勒比海格林纳丁斯群岛的白沙;后者混合了科西嘉索伦扎拉海滩的灰沙),牙买加安东尼港的一片黑色砾石和加那利群岛的兰萨罗特岛上的黑沙,抑或是阿尔及利亚的沙漠中的黑沙也绝不会相同。

我们似乎有一种感觉,这些从全世界的荒原收集而来的沙子好像是要向我们揭示一些重要的东西:对于整个世界的描绘?收藏家的私密日记?又或者是对于我的一个回应(此时的我正专注于这静止的沙漏,在里面意识到了我所处在的时刻)?也许是所有的这些。对于这个世界,沙子收藏记载的是漫长侵蚀后所剩的残留,是最后的物质,是对于世界繁杂、多样外表的否定。而在这套收藏中,收藏家生命中的各个场景要比过往的彩色照片显得更加真实。实际上,我们可以据此认为,这是一段永远在路上的生命(而彩色照片也将如此记录我们的人生,如果我们身后只留下照片,那么后代也会据此重构我们的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沙滩上晒着日光浴,间或进行更为大胆的冒险,他居无定所地四处游荡,透露出一种焦虑和不确定。我们遐想着这样的场景,想到她会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掬起一捧沙子,装进袋子里(或许是塑料容器?或许是可口可乐瓶子?),然后转身离去。

像所有的收藏一样,这也是一部日记:当然是旅行日记,但也是情感、情绪和心境的日记。一面是列宁格勒土地上的冰冷沙石与科帕卡瓦纳的细小沙石;另一面是我们看到这些装在瓶子里、贴上标签的沙子时产生的思绪,我们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任何瓜葛。也许我们之所以搞收藏、写日记,是为了记录自己转瞬即逝的狂热,换句话说,是将自己的存在之流变成不易消散的客观实在,或者是将连续的意识之流凝结成书面文字的晶体。

收藏的魅力就在于它对进行收藏的隐秘冲动的揭示和掩盖。在这场古怪收藏的展览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无疑是防毒面具收藏:橱窗里面都是些用橡胶或者帆布做成的绿色、灰色面具,有着圆形且眼神空洞的镜片,以及猪鼻子一样的呼吸管。到底是什么情感引领着这位收藏家呢?我想那是一种对人类甘心变成这种介于动物和机械之间的面貌的既讽刺又恐惧的情感;又或者是对拟人科技的信任,相信它能够在抵御光气和芥子气的同时,使得面具同人脸越来越相似,但又不乏幽默和讽刺的意味。当然了,这种收藏也可能是对战争的某种复仇,通过展示战争器具的迅速淘汰,令其滑稽可笑的一面盖过可怖的一面。但是,它向我们传递的信息也可能是,虽然战争中充斥着愚蠢且令人震惊的残酷,但这实际上也是我们真实的面貌。

当然,如果连防毒面具的收藏都能传递某种欢乐的情绪,那么米老鼠的收藏也能给人带来震惊和焦虑。有些人会花一辈子的时间,收集米老鼠的玩偶和面具,以及印有米老鼠的玩具盒、贝雷帽、T恤衫、家具、围嘴等。橱窗里数以百计的黑色圆耳朵、长着点状黑鼻子的白色脸庞、白手套和黑色细胳膊无不向我们展现出,收藏家之所以如此幼稚地执迷于米老鼠,是因为它是这个可怕的世界中唯一令人安心的形象。到最后,当这吉祥物被复制出成百上千个藏品时,其中反而透露出一种恐怖的意味。

不过当收藏家将收藏的狂热对准自身时,便会向我们翻出自我迷恋的柔软腹部,比方说在一个橱窗里,我们看到了许多绑着丝带的硬壳笔记本,每一本都留有女性娟秀的文字,比方说:“我喜欢的男人”、“我讨厌的男人”、“我仰慕的女人”、“我嫉妒的人”、“我每天的购物清单”、“我的时尚品位”、“我孩提时的画作”、“我的城堡”,甚至还有“我吃过的橙子的包装纸”。

这些笔记本所包含的内容并不难解,因为它并非业余爱好者的收藏,而是出于一位专业的艺术家之手——她的署名形式是收藏家安妮特·梅萨热(Annette Messager,Collector)——她在巴黎和米兰都举办过多次个展,展出她的剪报、笔记和涂鸦。这套收藏的有趣之处恰恰在于这些做好分类的笔记本,以及它们所隐含的心理过程。作者本人给出了清晰的解释:“我试图占有、吸纳我所了解的生活和事件。所以我每天都浏览报纸,收藏、整理、归类、筛选,将万物归入这些收藏簿。它们是我的人生和注解。”

她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种思绪都变成了收藏: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

我转过头,走向沙子收藏的橱窗。真正需要解读的秘密日记是它们才对,是这些取自沙滩和沙漠,如今装在玻璃瓶中的沙子。我从展览目录中读到,这套藏品的收藏家也是一位女性。但是我没有兴致去想象她的特征和样貌;我眼中的她是个抽象的人,是一位可以成为我的“我”,是我在工作时试图调动的心理机制。

此时的她正外出旅行归来,往架子上摆上了一个新瓶子,可是她突然间发现,没有了靛蓝的海水,那片散落贝壳的沙滩也就失去了光泽;河底之沙的湿热也荡然无存;离开墨西哥后,帕里库廷火山上混着熔岩碎末的黑沙也变得平凡无奇,和烟囱里扫出来的煤灰没什么两样。她摇晃着这些贴着标签、装着沙子的小瓶子,努力回想着那片沙滩、那片森林和那种炎热的感觉,但是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除了放弃以外,我也别无选择,我只能从橱窗前,从这片将风景化约为荒漠的墓地前,从这片再也不会起风的荒漠墓地前走开。可是,那个多年以来坚持收藏沙子的人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的目的恰恰就在于,要远远地离开那些扭曲的、扑面而来的感受,要远远地离开那些徒增困扰的风,最后只留下所有物质的沙,由此碰触到存在的坚实之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始终注视着沙,她的目光穿透小瓶,钻入沙中,辨认它,从这一小堆沙中提取出无数的信息碎片。每一种灰一旦解构成光与暗,明与翳,球形、多面体或扁平的颗粒,就再也不能被看作一种灰,而直到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这种灰的真正意义。

所以,当我解读这位忧郁(抑或快乐?)的收藏家的秘密日记时,我终于开始问自己,我用一生时间串联起来的书面文字之沙已经离生活的沙滩和荒漠如此遥远,它们到底表达了什么样的内容呢?也许只有当我们视沙为沙,视文字为文字时,我们才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已然被碾磨、被风蚀的世界,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在沙中找到根基和范式。

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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