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埃文斯(Donald Evans)终其一生都在制作邮票。这些用铅笔、彩色墨水和水彩绘制而成的邮票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上面的幻想国度有着极其逼真的细节,让人觉得它们仿佛真的存在一般。他为这些国家、它们的钱币,以及风景名胜都设计了名字,并将各类细节添入这些四角形、正方形,有时候甚至是三角形的邮票里,并且留出带有齿孔的白边。他会绘制一整个系列,每一张都有不同的面值、印刷年份,以及与年份相称的艺术风格,在色彩上与你通常所知的邮票没有显著的区别。

在他的想象地图中,那些国家和科幻小说、乌托邦以及奇幻世界都没有瓜葛,反倒是和现实存在的国家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总是使用少量与现实元素相仿的标志,所以他所呈现的画面也就显得格外亲切、易懂。他还会在邮票上打上圆形邮戳,编造出首都的名字,使得它们更像是实际使用中的邮票。有时候,他还会创作信封,上面贴满了邮票,盖满了邮戳,还有用他人笔迹写下的收件人和地址(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不过依旧非常真实)。

人们对于邮票的兴趣往往始于童年,这种兴趣不仅出于对异国他乡的向往,也出于对系统分类的热忱。出生于新泽西州的唐纳德·埃文斯便是在孩提时代开始收集邮票,并且同时开始了自己的发明创造,即发明出与大家所熟知的现实地理和历史相似的地理和历史。长大之后,埃文斯并未放弃儿时的爱好,而是在修习建筑学之外的业余时间里坚持画画,不过他好像为此感到难为情,所以从来都瞒着别人。当时的他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纽约,那是一个被抽象表现主义[76]所统治的时代。不过很快,波普艺术[77]的时代即将到来,也让埃文斯坚信,他的早期绘画爱好在当时最为流行的艺术品位面前也毫不过时。在绘画行业取得成功的大门突然在他面前打开,然而真正令他感兴趣的却是从事他真心喜爱的题材。于是乎,在20世纪70年代,他心无旁骛地投入了邮票的绘制,总共创造了4 000枚,涵盖42个想象国度。尽管每年都要在纽约举办展览,但埃文斯总是对这座大都市避之不及,多数时间都住在欧洲(尤其是荷兰),直到一场阿姆斯特丹的大火在他年仅31岁的时候吞噬了他的生命。我通过一本介绍他的书籍《唐纳德·埃文斯的世界》(The World of Donald Evans,文字由

威利·艾森哈特撰写,纽约)了解了他,而它向我们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小圈子将他和他的作品奉为圭臬,仿佛他是尘世中的一位圣人。

威利·艾森哈特(Willy Eisenhart)通过详尽的细节以及作品评述为我们重构了唐纳德·埃文斯短暂的一生(1945—1977年),全书以集邮册的形式精选出85张彩图,以首字母顺序为我们介绍了埃文斯的想象国度。这套邮票精选集同时也是母鸡、风车、飞艇、椅子、棕榈树、蝴蝶,以及代表各个国家的风物(实际上,在埃文斯的地理学中,就有一个国家名叫“风物”,它的具体位置难以明确,不过肯定位于北欧)的精选集。埃文斯对分类、命名、名录和模式情有独钟,那么除了这样一整套邮票,难道还有什么更能代表他的这一热忱?他为自己的全部作品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作“世界名录”。

书中的有些部分展示着一整版相同而没有裁开的邮票,还有些部分则试图把盖过各式邮戳、品相各异的同一种邮票拼成整版。(埃文斯特别注意模仿真实的邮票齿孔,有些年代相对久远,先于打孔器生产的邮票则有着平整的边缘。)他也不乏抽象作品,比如排列成多米诺骨牌形式、极其优雅的“多米诺国”系列邮票,以及一套苏格兰花格图案的“古代”系列邮票,据说是埃文斯为一位家族起源于苏格兰的女性朋友设计的。

在艾森哈特看来,埃文斯对邮票的执迷源于他内向的性格。然而要我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需要一本日记,用象征手法记录下自己每天的心情、感受、正面经历以及有价值的事情。而怀旧的集邮册则允许他将内心世界以一种客观且受他意识控制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一系列作品中的秩序,他的创造和命名中的讽刺意味,以及朦胧风景中克制的忧郁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唐纳德·埃文斯而言,创作邮票首先是一种将他拜访过的国家,那些人们安居乐业的土地吸纳进自身意识的办法:他的第二故乡荷兰便激发他创作了“堤坝后面”(“Achterdijk”源于他初到此地时暂居的住所),以及“村庄后面”(“Nadorp”源于一位朋友的住址)系列邮票,在这些作品中,他对一望无际的风景、各种样式的风车,以及荷兰语的喜爱溢于言表。“巴尔森特鲁姆”(“Barcentrum”)系列邮票的名字源于他在阿姆斯特丹经常光顾的一家酒吧,于是乎,他便通过这套色彩艳丽的邮票,把酒吧里的酒装进不同的杯子,按照价格的顺序依次画出。到最后,我们会发现,其实很多国家的名字并不是埃文斯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他拜访过的不起眼的小镇,只不过到了他的邮票里,它们便成了一个个国家。比方说,当他在科斯塔布拉瓦度过一整个夏天之后,他便设计了一套“卡达克斯”(“Cadaqués”),里面都是当地令人赏心悦目的蔬菜。

还有些地名与情感相关:“里哈姆”和“吉斯特”(“Lichaam”和“Geest”,分别是荷兰语中的“肉体”和“灵魂”)是北境的两个王国,它使用着相同的货币“艾斯”(“ijs”,即“冰”)和邮票(上面画着海豹和独角鲸)。有两座非洲岛屿分别叫“阿米”和“阿芒”(“Amis”和“Amants”,分别是法语中的“朋友”和“恋人”),它们从古老的保护国“卡鲁达王国”(“Royaume de Caluda”,即法国)的殖民统治中独立出来后,合并为一个国家。一开始,这个新独立的国家沿用理论殖民者的邮票,只是加盖了自己国家的新邮戳,然后“阿米和阿芒国”邮局发行了一套岛屿风光邮票,分别叫作“一见钟情”、“第一次爱恋”和“一夜风流”。

不过埃文斯在创造国家时最得心应手的应当还数食物,他能够在旅行中捕捉到每个国家最典型的味觉和嗅觉。游览意大利后,他发明了一个名叫“曼加雷”(“Mangiare”,即意大利语中的“吃”)的国度,在这个国度,货币以克计数,而各式各样的邮票堪称蔬菜、水果和药草的博物馆:从豌豆、续随子、松仁、橄榄(这张橄榄邮票底色素雅,绘着点状的橄榄果和优雅的边框)到西葫芦花、迷迭香、芹菜、西兰花。“曼加雷”还专门为热那亚青酱发行过一个特辑,列出了它的所有配料(罗勒、松仁、佩科里诺奶酪、大蒜)。还有一套在1927年发行的邮票专门歌颂黄瓜,将它刻画成飞艇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曼加雷”遭受了“安提帕斯托”(“Antipasto”,即意大利语中的“前菜”)的入侵:邮票上也就出现了占领国的邮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曼加雷”一个名叫“帕斯塔”(“Pasta”,即意大利语中的“意大利面”)的地区宣布独立:“帕斯塔”邮局因此发行了一整套展示意大利面璀璨文化的邮票。

而当埃文斯在欧洲陷入思乡之情时,他最为关注的也是食物(比方说水果)。他制作了一系列献给祖国“我的邦尼”[“My Bonnie”,灵感来自歌曲《我的邦尼躺在大洋中》(“My Bonnie Lies over the Ocean”)]的邮票,每一张看起来都差不多,画面上都点缀着樱桃,但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每一张邮票的樱桃色泽都有所不同,而且名字也不一样,取自各家水果农场的产品目录。

总而言之,这个看似内敛的男人并没有把目光都投向自己,而是投向自身之外,放眼整个世界,敏锐又精准地挑选出一个个国家,赋予它们新的名字。也许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邮票的庆祝功能:官方邮局的按部就班、官僚做派和官方庆典令他感到厌恶,他要以私人庆典仪式,对短暂邂逅的纪念,以及对那些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事物(罗勒、蝴蝶和橄榄)的颂扬,达到与官方抗衡的目的。他又何尝不想从时间的洪流中将这些瞬间保存下来,因为正是这奔流而走的时间在让邮票成为一种过往。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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