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中学四年级时候的事。

那年秋天,从日光到足尾[日光和足尾都是日本枥木县地名,2006年合并为日光市。],举行了外宿三夜的修学旅行。学校发的油印通知书上写着:

早上六点半上野车站前集合,六点五十分发车……

当天,我没有吃早饭就离开了家。若是乘电车,要不了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车站,虽说这么想,但还是感到心急如火。我站在车站柱子前等待电车那会儿,也是时刻感到不安。

不巧,天阴了。各地工厂传来的汽笛声,震动了鼠灰色的水蒸气,又都化作雾雨,眼看就要降落下来。寂寥的天空之下,火车从高架铁道上通过。马拉货车走向被服厂[为日本陆军部队提供被服品的调度、分配、制造、贮藏等职能的组织。]。家家店铺逐一开门了。我所在的车站也有了两三个人,他们都在阴郁地打理自己那副睡眠不足的脸孔。气候寒冷。——这时,优惠电车进站了。

穿过拥挤的人群,好容易抓住吊环,不知是谁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我连忙转过头去。

“您好。”

原来是能势五十雄,他也和我一样,穿着蓝色的粗呢制服,卷起外套搭在左肩上,扎着麻布绑腿,腰间坠着饭盒袋子和水壶。

能势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小学校,又进了同一所中学。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优秀的科目,但也没有什么太感困难的科目。尽管如此,对于一些小事,他凭借聪明的资质,如流行歌之类,只要听一次,立即就能记住节拍。而且修学旅行途中,晚上住进旅馆的夜晚,就自告奋勇地演唱给大家听。吟诗、琵琶、单口相声、说唱、表演、魔术……无不精通。此外,他在运用姿势和表情逗人发笑这方面得天独厚。因此,在班级里和老师中间,对他的评价都不坏。不过,他和我虽然互有往来,但并不十分亲密。

“你也很早嘛。”

“我一直都很早。”能势说着,抽动一下鼻子。

“可是,最近你也迟到过。”

“最近?”

“上语文课时。”

“啊,被马场斥骂的那次吗?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能势有个习惯,动辄就对老师直呼其姓。

“我也被那位老师骂过。”

“因为迟到吗?”

“不,是忘记带书了。”

“仁丹总是爱找碴啊。”

“仁丹”是能势给马场老师起的外号。

——说着说着,电车到站了。

和乘车时一样,好容易挤过密集的人群,下了车进入车站,时间还早,同班同学只有两三个人。大家互相打了招呼,争先恐后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接着,能势又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地开腔了。大家出于现在这个年龄段,都习惯说“咱”,而不说“我”。这些称自己为“咱”的一伙人,嘴里谈论的尽是些旅途的设想、每个学生的人品以及教师们的坏话。

“泉很狡猾,他有教员用的选择题,从来不复习。”

“平野更狡猾,那家伙考试时,都把历史年代写在指甲盖上。”

“这么说,老师也很狡猾呀。”

“可不是吗,本间对于‘receive’中的i和e,哪个在前边都搞不清楚。因为是教师,随便糊弄过去就算了。”

大家谈论的都是有关“狡猾”的事,没有一件是假的。其间,能势却对坐在我身边椅子上看报的一位工匠般的男人品评起来。他批评那人的鞋子是“啪金利”[原文为日语拟音词“啪金利”,形容“炸裂”的声音。这里是幽默的说法,指鞋子绽开了裂口。]鞋。当时,流行一种名曰“马金利”的新型款式的鞋子,而这位男子的鞋全然失去光彩,而且尖端绽开了大口子。

“这双‘炸弹鞋’真棒。”说罢,大家一时都笑了。

其后,我们带着快乐的心情,注视着进出这座候车室的形形色色品头论足,冷言冷语,恶意相加,只有东京的中学生们才能说出这些话来。对于这类事情,我们之间没有一个老实巴交、甘愿落后的人。其中,以能势的话语最为辛辣,且最富于谐谑的意味。

“能势,能势,瞧那位夫人。”

“那女子的脸像怀孕的河豚。”

“这个红帽子搬运工像什么呢?能势。”

“那家伙像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6世纪欧洲最强大的君王。]”

最后,能势单独一人承担起对那些人恶评的任务来了。

这时,有的同学发现时刻表前站着一个奇怪的人,正在查对细小的数字。那人身穿葡萄紫的上装,两腿像体操使用的球杆一般纤细,套着灰色的粗格裤子。老式宽沿的黑色帽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看样子已经上年纪了。然而,脖子周围却围着一条黑白格子的手帕,胳肢窝里夹着长长的寒竹手杖,远看像根鞭子。看那服装、态度,一切都好似从Punch[1841年创刊的英国著名漫画杂志。]上剪下的插图,原封不动拿来放置到这座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我们中间的一个,看到又有新的恶评的材料而高兴万分,他一边笑着,一边拉住能势的手。

“喂,你看那家伙怎么样?”他问。

于是,大伙儿一齐望着那个奇妙的男子。那人稍稍扬着身子,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系着紫色穗子的镍制怀表,仔细地同时刻表上的数字两相对照。看到那副侧影,我立即认出他是能势的父亲。

但是,那些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大家都在好奇地瞧着能势的脸,准备听听能势亲自对那位滑稽的人物给以适当的形容,然后哈哈大笑一阵。对于一个中学四年级学生来说,是无法推测当时能势的心情的。我差点儿说出“他是能势的父亲”这句话来。

这时,我听到能势说道:

“那家伙吗?那家伙是个伦敦的乞丐。”

大家一阵哄笑起来。不用说,其中也有人故意一边扬起身子掏出怀表,一边看着能势的父亲,模仿他的一举一动。我不由低下头,因为我当时再也不敢看一下能势的脸孔。

“那家伙确实像乞丐。”

“看,看,瞧那帽子。”

“像不像背阴的街道?”

“哪里像背阴街道啊。”

“那么就像博物馆。”

大伙儿又高声大笑起来。

阴天的车站,像傍晚一般晦暗。我透过那层薄暗,偷偷看着那位“伦敦乞丐”。

这时,不知不觉出现了淡淡的阳光,狭长的苍茫的光带从高高的天窗中斜斜照射下来,照进来的光线罩上了暮色。能势的父亲正好站立在光带之中。——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运动。眼睛所及之处和不可及之处,也在运动。这种运动没有任何声音。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内部被雾气遮蔽了。但是,唯有能势的父亲没有动。这位穿着同现代无缘的洋服,并且同现代无缘的老人,置身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动着的洪水般的人群中,戴着超越现代的黑呢帽,右手托着紫红穗子的怀表,依然像一基水泵一样,伫立于时刻表前……

后来无意听到,那时,能势的父亲在大学的药店工作,听说能势要和我们一起去修学旅行,趁着上班时顺路,瞒着儿子特意到车站来了。

能势五十雄,中学毕业后不久,染上肺结核死了。在学校图书室里举行追悼会时,我站在戴着制帽的能势的遗像前致悼辞。“你对父母可要尽孝啊。”——我在悼辞里加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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