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莱戈镇靠北一点,本布尔本山南侧,高出平原几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小块白色的方形石灰岩。从来没有凡人触碰过它,也没有绵羊或山羊在旁边吃过草。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像这里难以涉足,也没有几处地方如此深深弥漫着令人敬畏的气息。那里即是精灵王国之门。午夜时分,这扇门摇曳着开启,仙军便浩浩荡荡奔涌而出。这群欢乐之众在地上来回扫荡,无影无形,或许只有在那异乎寻常的“高贵”之地——鼓崖或鼓法——会有巫医们将裹在睡帽里的脑袋探出各自的家门,监视着这群“贵族们”的顽劣行径。对他们训练有素的双眼和双耳而言,田野里遍布头戴红帽的骑兵,空气中则充斥着连连尖叫声——就像古时苏格兰的一位预言家所描述的,那是如哨声般的尖叫,跟天使们的说话声截然不同。占星家利利曾睿智地指出,天使们“跟爱尔兰人一样,大多用喉音来说话”。若是附近有婴儿降生或姑娘出嫁,头戴睡帽的“巫医们”就会格外凝神关注着,这是因为,仙军们并非总是空手而归。有时,他们会把新娘或新生儿一起带回山中;仙门在身后关闭,从此新生儿或新娘子便脱离人间进入精灵之地。在那里他们无忧无虑,快乐至极,然而却注定终将在最后的审判日如白亮的水蒸气般消失殆尽,因为没有忧伤,灵魂便无以为继。穿过这扇白色石门和此处的其他大门,就是“一便士买来快乐”精灵王国,国王们王后们以及王子们都来过这里。然而,精灵王国如今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在我这些凄凉记载中,也只剩下庄稼汉了。

大约上个世纪(19世纪)初,在斯莱戈镇集市街的西角,如今是肉铺的地方,并没有济慈在《拉弥亚》中所说的宫殿,而是一家药铺,掌柜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名叫奥潘顿医生。他从哪里来,一直无人知晓。斯莱戈镇还有个名叫奥姆斯比的女人,她的丈夫忽然染上了怪病。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男人看似没什么病,身体却日渐虚弱。妻子去找奥潘顿医生,医生打发人带她去药店大厅。只见一只黑猫端坐在炉火边,她恰好瞥见橱柜上摆满水果,便自言自语道:“医生有这么多水果,看来水果真的有益健康。”随即奥潘顿医生就进来了。他一袭黑衣,跟那只猫一样,身后跟着同样一身黑衣的妻子。女人递给医生一个几尼,换来一小瓶东西。她丈夫那次便康复了。黑衣医生同时还治好了其他很多人。但有一天,一个富有的病人死了,那只猫、医生和他妻子一夜之间便消失无踪了。不到一年,奥姆斯比先生又再次病倒。因为他长相英俊,妻子认为一定是“贵人”盯上了他。她赶去凯恩斯福特拜访“巫医”,医生刚听完她的叙述,就走到后门背面喃喃念起了咒文。这回她丈夫再次得以痊愈。可是没过多久他又第三次病倒了,这一回性命攸关。妻子再次赶到凯恩斯福特,于是巫医绕到后门背面低声念起咒语,可是很快他就进了屋,告诉女人没用了——她的丈夫就要死去。不出所料她的丈夫果然撒手人寰,自此之后,每当提起丈夫,奥姆斯比夫人都摇着头表示自己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那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更不是炼狱。她大概认为他的墓穴中留的只是一段圆木,只是被施了魔法,才会显现成她丈夫的尸体。

如今这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但仍有很多在世的人还记得她。我相信,她有段时间一定为我的某些亲戚做过用人或雇工。

有时候,那些被掳走的人多年之后——通常是七年,得以允许跟自己的朋友见最后一面。很多年前,斯莱戈镇有个女人,跟丈夫在花园散步时忽然消失不见了。当时她的儿子还年幼,他长大之后,不知从哪儿听说母亲是被精灵施了魔法,而且正囚禁在格拉斯哥的某座房子里,很想见他一面,尽管消息途径无从查证。当时以帆船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格拉斯哥,在农夫看来,已经超出了已知世界的边缘,然而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他还是果断启程了。他走遍格拉斯哥的大街小巷,辗转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间酒窖里找到了母亲,那时她正在干活。她说,她很开心,吃的是最好的食物,他不想尝尝吗?紧接着他母亲在桌上摆满了各色食物,但他十分清楚,母亲是想以精灵食物来对他施魔法,好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于是他便拒绝了母亲,返回了斯莱戈的家中。

斯莱戈镇向南五英里处有个幽暗的水塘,树木环绕,水禽聚集,因其形状得名心湖。湖边常出没着诡异之物,比苍鹰、鹬或者野鸭还要古怪。就像本布尔本的白色方石一样,水塘也会涌出仙军来。有一回,人们打算在那里开渠之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说看到家里起火了。大家转身一看,结果每个在场的人都发现自家小屋着了火,于是匆忙赶回家,才发现那不过是精灵们的把戏。直到今天,那个挖了一半的沟渠还留在湖边——标志着人们对精灵的不敬。在湖的不远处,我曾听说过一段关于精灵诱拐人类的美丽而忧伤的故事。那是一位头戴白帽子的瘦小老妇讲给我听的,她用盖尔语独自哼唱着,两只脚来回晃动,仿佛回忆起年轻时的舞步一样。

有位年轻人,黄昏时前往自己的新婚妻子家中,中途遇到一支兴高采烈的乐队,而他的妻子也在其中。这些人是精灵,将她偷来给头领做妻子。然而在男人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欢快的凡人。他的新娘看到旧日情人,对他表示欢迎,却更担心他吃了精灵食物而被施魔法,以致进入那个脱离尘世的阴暗国度。因此她安排男人跟队伍里的三个精灵一起坐下玩纸牌。于是他浑然不觉地玩起纸牌来,直到看到乐队的领头人抱走自己的妻子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立即站起身来,知道他们就是精灵,因为整个欢快的乐队正缓慢地变成黑影并融入了夜色当中。他匆匆赶去妻子家,走近时就听到了哭丧女的哀号恸哭,他赶到之前没多久妻子就咽了气。一位无名的盖尔族诗人将这个故事编成了一首民谣,如今已经失传。但我这位戴白帽子的朋友还记得几行诗句,就唱给了我听。

有时候人们也听说被掳走的人为活人做好事,就像下面这个传说。这也是在鬼怪出没的水塘听来的,是关于哈克特城堡的约翰·柯万的故事。柯万家族(后来我听说那并非柯万家族,而是他们在哈克特城堡的先辈,我认为,哈克特家族自己才是人类与精灵的后裔,而且美貌不凡。我猜测克伦卡里领主的母亲来自哈克特家族。极有可能,这些故事在流传期间,柯万取代了更古老的姓氏。传说就像个大熔炉般混杂着一切事物)在农夫们的故事间传闻很多,大家都相信他们是人类与精灵的后代,而他们也一向以美貌著称。我从书上曾读到过,现在的克伦卡里领主的母亲就来自这一家族。

约翰·柯万是名出色的骑手,曾带着一匹骏马在利物浦登岸,准备赶赴英格兰中部某个地方参加赛马。那天傍晚,他经过码头时,一个瘦弱的男孩儿走上前来,问他打算把马拴在哪里。拴在某个地方,柯万回答。“别放在那里,”瘦男孩儿说,“那个马厩今晚会失火。”于是他便把马牵到了别处,果不其然,之前那个马厩烧毁了。次日,男孩儿过来后,要求在赛马会上当他的骑师,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报答,随后就离开了。赛马会即将开始,男孩儿在最后一刻跑过来,攀上马背,说道:“要是我用左手挥鞭抽这匹马,我就会输;可要是用右手的话,你就押上所有的钱。”为我讲这个故事的帕迪·弗林说,那是因为“用左手做任何事都不中用。我要是用左手来画十字,包括基督、女妖或者类似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在意,就好像我用的是扫帚一样”。当然,瘦男孩儿用了右手挥鞭,约翰·柯万赢走了所有的钱。比赛结束后,“现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问道。“就一件事,”男孩儿回答,“我母亲有座房子在你的领地上,我还在摇篮里时就被精灵掳走了,请对她好一点儿,约翰·柯万。无论你的马走到哪里,我都保证它们不会得病,不过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刚说完这番话,男孩儿就化作空气消失了。

有时候,动物也会被掳走——显然,被掳走的动物中多数为溺水的动物。帕迪·弗林告诉我,在戈尔韦郡的克莱尔莫里斯,住着一位可怜的寡妇,跟一头母牛和它的小牛崽相依为命。母牛有一次掉进河里被冲走了,附近有个男人就去找一位红头发的妇人——因为人们认为她很擅长应付这类事情。红发妇人吩咐他把小牛带到河边,自己躲起来监视着。他照吩咐做了,天一黑,小牛就开始哞哞叫,过了一会儿,母牛就沿着河岸走过来了,开始给小牛喂奶。接着,男人就照吩咐的那样抓住了母牛的尾巴。他们飞快地穿过篱笆和沟渠,最后到了一家皇家城堡(那是一个小的环形沟渠,通常被称作山寨或堡垒,自从异教徒时代起,这些山寨就遍布爱尔兰)。他见到山寨里或走着或坐着的人,都是当时村子里死去的人。有个妇女坐在一边,在膝盖上抱着个孩子,女人朝他大声喊,说别忘了红发妇人交待的事,他这才记起来,要给母牛放血。于是他把刀子插入母牛的身体,放出血来。这样一来就破了魔咒,他才能把母牛赶回寡妇家。“可别忘了拴牛绳。”膝上抱孩子的女人说,“拿最里面的那条。”一丛灌木上系了三条拴牛绳,他拿了一条,随后就将母牛安全地赶回了寡妇家。

几乎在每一处山谷或山腰,你都会听到人们说起有人被掳走的事情。距离心湖两三英里的地方,住着一位老妇人,她年轻时就被掳走过。七年之后,不知为何,她又被送回了家,但脚指头却全都没了——她跳舞跳得太多以致磨掉了脚趾。许多居住在本布尔本的白色石门附近的人都曾被掳走过。

我能够列举出许多村庄,要在那些地方保持理智可比在城市里难得多。假如有人傍晚时候走上那些灰色小道,穿行于散布着白色村舍并香气氤氲的古老木丛间,凝望着云雾缭绕的群山顶部,透过那层薄如蛛网的理智面纱,就会轻易地发现那些生灵们,那些小妖精,正从北边的白色方形石门或南边的心湖急匆匆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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