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山井没完没了、津津有味地讲述尾花艺妓馆小儿子故事的时候,电车已不知不觉地开到银座大街上。濑川忽地起身下车,山井也跟着下了电车。濑川在服部钟表店前站停,等待换乘的电车,看到山井不知何时也站在自己身后的相同的地方,就问:

“府上在何处?”

“家在芝白金。”

“您也在这里换车啊?”

“不,一般在芝的金杉桥换车。”说着,山井凑近濑川,“现在几点啦?回家好像还嫌早着点吧。”

“还不到十点。”濑川同时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和服部钟表店里陈列着的时钟。

“近来新桥的生意可好吗?我近来已有好一阵子没去了……”接连开来两辆电车,可山井站着没动,一点儿也没有要乘上去的意思。

濑川这才推测到山井的心思,他一定是想让自己带着他去上哪儿玩玩。真叫人为难啊,但是若是在这种场合佯装不知扔下山井一人自己扬长而去总觉得不忍。他转念一想,好心必有好报,今晚请他喝上一杯,日后说不定对自己会带来什么好处呢。于是濑川漫不经心地说:“电车坐久了挺累的,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说着,濑川越过轨道朝对面走去。山井满脸喜色,紧随其后,心想,这才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呢。见一辆车从对面开来,他煞有其事地提醒:“当心,危险!”濑川大步流星地走过狮子酒馆,回头问道:

“山井先生,哪儿有您熟悉的酒楼呀?”

“有倒是有的,不过我知道的地方都不干净,影响您的名声。倒莫如今晚向我介绍一下您的大本营,我发誓保密。哈哈哈哈。”

濑川放慢了脚步,歪着头思考,似乎对去哪儿才好有些犹豫。这时,两人已来到了三原桥,濑川好像下了个狠心似的说:

“我知道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多漂亮,不过比起那些排场豪华的地方,还是那种小巧舒服的地方玩起来叫人惬意啊!”

濑川带山井走进了要去的宜春酒楼,女佣阿牧把两人领到二楼房间后伏地行礼,之后语气亲热地说:

“老爷,刚才有您的电话。”

“哪儿打来的?”

“您该知道的。那我就叫她来吧。”说着,阿牧已站起身来。

“哎,阿牧,驹代就驹代吧,另外再请一个来。”

“叫谁好呢?”女佣重新坐定,看着濑川和山井。

“山井先生,叫谁好呢?”

“等驹代来了以后再决定不迟,先上酒吧。”

“明白,这就上。”女佣起身离去。

“艺妓这个行当还挺有意思的,派别不同的人坐在一起,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无趣。”山井摆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盘腿而坐,两只胳膊支在紫檀木的桌子上。

“人不可貌相啊!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意气用事的。”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啊。”山井抓起果盘里的干点心,“濑川先生,这是我在别的地方听到的传言,您是不是很快就要结婚了?这是真的吗?”

“是和驹代吗?”

“是的,隐隐约约听说的。”

“是嘛,大家都这么说呀,真叫人为难啊。”

“那有什么好为难的?不是挺好的事吗?”

“我还没体验过,不过,结婚好像也并非那么有趣,我还想独自一人轻松自由地多待上一阵子呢!我绝不是不喜欢那个女人,这事与她完全是不搭界的两码事……”濑川自我辩解似的补充说。

提到结婚,总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拘束沉闷,而且还会使人觉得那是迄今为止那种自由自在、多姿多彩的生活的终结。山井根据自己的经验,对此也颇有同感。

“想要结婚的话,随时都可以结的,犯不着性急。不过,结上一次婚,也是人生的经历吧。”

女佣阿牧端来了酒水菜肴。“驹代姐打电话来说,要再过三十分钟过来。”

“她说的半小时就是一个半小时。这样吧,阿牧,在她来之前,有谁可马上叫到这里来的?新桥的艺妓嘛,总是让人等。”

“让你等上大半天,一来马上又有电话追请到别处去应酬。哈哈哈哈。”到处赖账的山井倒也算是个颇知内情的行家。

“还真是这样。”阿牧假戏真做似的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有一个今天新来的女孩,叫她来顶一下吧。肤色白白的,胖乎乎的逗人喜爱,她不挺合适吗?嗬嗬嗬嗬。据说人家以前还是位不错的医生太太呢!”

“这倒是奇妙的事,怎么当起艺妓来了呢?”

“我也是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她说想当艺妓试试,因为太喜欢才硬要干这一行的。”

“真的吗?那我倒想见识一下。山井先生,您说这样的女人是否也算新派女人?”

“大概算吧。到我这里来要求批改和歌的女人中,有不少不难成为艺妓的。”

“还是您的行当令人羡慕啊!首先不受时间的约束,要想去玩玩的话,不声不响地就把想干的好事做成了。而我们要是去那种地方,立刻就会被人认出来……又不能瞎胡闹,真没劲!”

“不过,你无论上哪儿也会不像我们那样担心遭到冷遇呀……”

“再了不起的演员也有受冷遇的时候。”

两人乐呵呵地笑着。不一会儿,移门被轻轻地拉开了,门槛边出现了一个梳着岛田髻的伏地行礼的艺妓,她就是阿牧说的今天开张的那位吧。只见她穿着白色衣领、下摆印有家徽图案的和服,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溜光水滑的头发、浓黑的眉毛和一双黑眼珠又大又亮的眼睛均无可挑剔,惟额头偏宽,下巴略短,脸盘圆圆,且手上的肉胖乎乎的,身材高大,身上的盛装紧紧地包裹着,此外,她的岛田髻的梳法、抹得太厚的白粉等各种不地道的地方在两个男人的眼里反而觉得有趣。不过,她好像不怕生,毫无怯意地接过山井快速敬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返还酒杯,用英语说了声“谢谢”,发音中夹带着不知哪个县的明显的方言腔,听上去有点扎耳。

“你叫什么名字?”

“兰花。”

“兰花?有点像中国女人的名字。何不起个更时髦的名字呢?”

“我很想起名叫紫罗兰,但是听说别的地方已经有人叫紫罗兰了。”

“你过去在哪儿干呀?葭町还是柳桥?”

“没有,老爷。”兰花不知为何突然加强了语气,对更加刺耳的方言口音浑然不觉,“我这是第一次当艺妓!”

“那么做过女演员吗?”

“没有。可我倒是想当当女演员。要是艺妓干不下去,就去干女演员。”

濑川和山井不由得相视而笑。

“当上女演员的话,兰花想演什么角色?”听到问话,她毫不畏惧地答道:“我想演朱丽叶,就是莎士比亚的那个——不是有她在窗边和罗密欧一边听着鸟叫一边接吻的场景吗?真是妙不可言哪!我不喜欢松井须磨子(1)扮演的莎乐美,在观众面前赤身裸体,尽管可能穿着肉色的衬衣,可……”

濑川一声不吭,对她的大话有点不解,可山井随着几杯酒落肚,越来越兴奋起来。

“兰花姑娘,你当艺妓是太屈才了,下决心去当女演员吧。那样的话,虽然我能力有限,也要助你一臂之力!我好歹也是个艺术家啊,为了艺术不分彼此嘛。”

“哟,敢情您也是位艺术家呀!怎么称呼?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

“山井要就是我。”

“哎呀,您就是山井先生啊。我买了您所有的短歌集呢!”

“是嘛。”山井越发得意,“那你也有什么创作吧?哎,兰花姑娘,读来我们听听。”

“没有。写作太难了,做不来的。不过,我感到苦恼的时候,阅读短歌就成为最好的慰藉。”

濑川听到这儿,更加愕然,他一口一口地抽烟,隔着吐出的烟雾注视着山井和兰花的脸。

 

(1) 松井须磨子(1886—1919),日本女演员。因主演《玩偶之家》、《复活》等剧成名,是日本剧坛的新时代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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