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放声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边上,临渊俯视脚下极深处静卧着的湖。花岗岩冷冰冰的崩裂声越过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静止不动,岩石却在飞逝而过。在彼此撞击的瞬间,岩石静止了,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动时更为摄人心魄。阳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湿漉漉地发着耀眼的白光。

悬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个纤细的钢圈,把岩石切割成两半。山岩在湖水深处绵延不断,在湖面上却有峻拔之势,两峰峭立,直冲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傍依,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个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长,全身肌肉强健有力,面部棱角分明。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掌心向外,神情肃穆。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紧绷、颈项的曲线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动,还有从身后掠过脊沟的风。风撩起他的头发,在天空的映衬下,那头发的颜色既非金黄也非纯红,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有些困难要去面对,还得有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自己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可他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因为个中缘由他都清楚,因为这个局老早以前就已经设好了,因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视着前面那块花岗岩。

当意识到周围的泥土时,他收住视线,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则,不容置疑,无法改变,也不屑于任何哀求。这张脸上颧骨高凸,两眼深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满不在乎的坚定。紧闭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气,这张嘴要么是一张刽子手的嘴,要么就是一张圣徒的嘴。

注目着花岗岩,他便想:可以将它切割开,然后砌成墙。打量着一棵树,他便想:可以将它分解,然后当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锈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丰富的铁矿,然后熔炼成钢梁,横陈于天地间。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们等待我去开凿,等待着甘油炸药和我的命令;等待着被人劈开,经受打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力;等待着我的手赋予它们形体。

随即他又摇摇头,因为他想起了早晨,还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边,扬起双臂,纵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线游向湖对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后满怀惋惜地四顾周围。到斯坦顿的这三年,他经常光顾这里,以期获得仅有的放松——来这儿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为独处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可他难得有空。在刚刚获得“自由”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光顾。当天早晨,他已经被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建筑学院开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条旧斜纹棉布长裤,一双凉鞋,一件纽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衬衫。他转身踏上狭窄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懒散。头顶骄阳,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斯坦顿。这个小镇沿着马萨诸塞州的海岸线延伸开去,仿佛是专门为了它的宝贝——远远高踞于山丘上的这座宏伟的学院而存在。

进入斯坦顿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垃圾。草丛里一堆尚未燃尽的颓败的玫瑰,还淡淡地冒着薄烟。洋铁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路穿越几处屋舍伸向一座教堂。这教堂是一座木瓦砌成的哥特式古迹,漆成了鸽蓝色。结实的木头扶壁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彩绘玻璃镶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门朝着狭长的街道,与之紧挨着的是修剪整齐后派头十足的草坪。草坪后面是几座饱受奇形怪状之苦的木制建筑:扭曲的山墙、塔楼和天窗;凸出的回廊;挤压在巨大而倾斜的屋顶下,窗口飞舞着白色的窗帘。一个垃圾桶立在门的一侧,满桶的垃圾溢了出来。一只哈巴狗蹲坐在门阶的踏脚垫上,嘴角挂着口涎。廊柱之间的菱形窗格随风有节奏地啪嗒作响。

在霍华德·洛克经过时,路人们都打量着他,甚至他走过之后还有人一直瞪着他,眼神中透着突如其来的愤恨。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一出现便能在大多数人身上激起一种本能。霍华德·洛克眼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对他来说,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过。

他从小镇的中心——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穿过。草地旁镶嵌着玻璃的橱窗上,正展示着新的招贴画:欢迎到二二级建筑班来!祝你好运!

二二级建筑班!斯坦顿理工学院二二级的学生下午正在举行学位授予典礼。

洛克转身走进一条小巷,一长排房屋的尽头有一道绿草茵茵的峡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峡谷边的圆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游廊上,游廊的护围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金丝雀,她正给它们喂食。看到洛克进来,她那只胖乎乎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没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竭力想说些得体的话表示同情,但却欲盖弥彰地将这种企图暴露了出来。他穿过游廊时并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么事?”

“洛克先生,关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深感遗憾……”她极力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你被学院开除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难过,只想让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儿,眼睛对着她,可她心里清楚,他并没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没有看她。他总是直勾勾地注视别人,那双该死的眼睛从来不曾漏掉任何细节,但却总让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无意做答。

“我是说,”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吃了苦头,那肯定是他有过错。当然了,你得放弃建筑专业,是吗?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年轻人总能靠自己得到体面的生活,做做职员呀,跑跑销售,或干点别的什么。”

他掉头要走开。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

“什么事?”

“你出去的时候,系主任打电话来找过你。”

仅此一次,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这“某种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溃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能驱使她,让她想看着他垮掉。

“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问。

“系主任。”她不太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系主任通过他的秘书转达的。”她补充了一句,试图找回点勇气。

“是吗?”

“她在电话里说,要你一回来就马上去见系主任。”

“那谢谢你了。”

“你猜他现在找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听见他说“我才不在乎呢”,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顺便告诉你一声,彼得今天就要毕业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是今天吗?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当牛做马、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完大学的日子。不是我在这儿诉苦,我可不是那种爱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

她挺着胸脯站在那儿,浆洗过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紧紧地裹着她矮小而壮实的身躯,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脂肪挤到两臂和小腿上去。

“当然了,”她接着自己最喜爱的话题说,“我可不是爱吹牛的人。当妈妈的,有的人是幸运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儿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打工累死。为了我儿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谢上帝。话又说回来,如果这孩子不是这个国家最棒的建筑师,那他的妈妈倒要问问是为什么了!”

他抬脚想走开。

“看我,跟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她愉快地说,“你得赶紧换衣服,系主任在等着你。”

她目送他穿过屏风,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洁的客厅里。在这座房子里,他总让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种含糊的、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随时会看到他挥拳捣烂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国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镶框的照片似的。他从未表现出如此的倾向,但她却一直期待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洛克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四壁的白色使房间显得格外开阔、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从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过。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仅有的几样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过一样东西: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棒球队获胜的锦旗。总之丝毫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修饰过的痕迹。除了衣物和设计草图以外,他没有带来任何东西。衣服太少,设计方案又太多,他把设计方案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时常会有种错觉,以为生活在那里的是他的画,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时正走向自己的画作,它们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儿,注视着眼前宽幅的图纸,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图,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着拿起另一幅。

他设计方案中的建筑物还从未在地球上露过脸。它们就像是那从未见过其他建筑的最早的人类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处构造都是出于必要,而不像是曾经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据书本的描绘而把门窗、梁柱等拼合起来。它们像是源自于地球的某种生命力,完整、得体而不容撼动。绘制过这些轻快线条的双手还不够成熟,但似乎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必要的平面没有一处缺陷。只有看着这些房屋,明白了设计者是花费了怎样的精力、运用了多么复杂的技巧和经过了多少紧张的思考时,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们在构造上的简约和质朴。没有任何一种普遍规律能够支配其中的任何具体细节。草图中的建筑物不属于古典风格——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它们只属于霍华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来,看着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从未令他满意过的作品,是作为课余练习而设计的。每当他发现某个特别的场所,驻足去思考什么样的建筑物才适合于此时,他便常常会有类似的创作。曾经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对着这些草图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现在这么匆匆扫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他将草图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洁的素描上狠狠地画上一道一道的直线。他不时地停下来,站直了身子审视草图,指尖压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筑。他十指修长,筋脉突起,指关节粗大。

这样过了有一个小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他大声喊道,手并没有停下来。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瞪着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转身看着她,竭力回忆她是谁。

“系主任怎么办?他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她惋惜道。

“噢,对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他的语气中透着不解,反倒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了。

“哎!我只能说你是活该!”她激动地说,“你真是咎由自取!毕业典礼四点半就要开始了,你想主任哪还有时间会见你?”

“我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单单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担心校委会撤销对洛克的处理决定。他走进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她则站在一边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发整理得有了点样子,然后走出来,上了楼梯。这时她这才意识到他要离开。

“洛克先生!你该不会就这样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着气说。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啊!”

“吉丁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着实吃惊,他说得若无其事,好像他很高兴似的。

斯坦顿理工学院矗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圆齿状花边雉堞的围墙像是给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顶王冠。学院如同中世纪的堡垒,拦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垒,可真是名副其实:结实的砖墙上有几道狭缝,其宽窄仅够安置岗哨,城墙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楼上可以往下泼洒滚烫的油——从而攻击入侵的敌人——假如这种紧急情况真的出现的话。大教堂高居其上,闪耀着丝带般的光辉,犹如一条脆弱的防线,要去面对它的两大敌人:阳光和空气。

系主任的办公室像一座小礼拜堂,一汪梦幻般的暮色透过一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暮色在圣徒们硬挺的服饰间流泻而入,他们的胳膊肘弯曲着。从未派上过用场的壁炉角上,两个栩栩如生的滴水嘴怪兽蹲踞在那里,一团红色的和一团紫色的光晕分别照在它们身上。一抹绿色的光影驻留在壁炉上方悬挂着的巴台农神庙的照片中央。

洛克走进办公室时,系主任的轮廓在雕琢得像告解室一般的办公桌后面隐约可见。主任是位肥胖的矮个子绅士,浑身晃动着的脂肪被他那不屈不挠的尊严给束缚住了。

“啊,对,洛克。请坐。”系主任微笑着招呼他。

洛克坐了下来。系主任十指交叉盘放胸前,做好准备要听洛克的辩解。但是洛克并没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没必要为今天早晨所发生的不幸表示遗憾了。因为我毫无疑问地认为,你很清楚,我一贯是真诚地为你的切身利益着想的。”

“完全没有必要。”洛克回道。

系主任有点不相信地注视着他,但还是说了下去:“不用说,在今天的校委会上,我并未投你的反对票。我弃权了。不过你可能很乐意知道,在会上你还有一小部分相当坚定的支持者。人虽不多,但是态度坚决。你的建筑工程学教授就像是一名代表你征战的圣战者,你的数学教授也是如此。可不幸的是,绝大多数人认为,投票将你开除是他们应尽的职责。设计批评家彼得金教授提出了抗议,甚至到了威胁我们的地步。他说,如果不开除你,他就辞职。你必须承认,你的做法令彼得金教授大为恼火。”

“的确是这样。”

“你看,那正是问题所在。我想谈谈你对建筑设计这门学科所持的态度。你从未给它应有的重视。然而,你的工程学却门门优秀。当然,没有人会否认结构工程学对于未来建筑学科的重要意义,可你干吗非要走极端?为什么你对专业中被称作艺术的和具有启发意义的一面视而不见,反而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技术和数学这类科目上呢?你原本是想成为一名建筑师而不是土木工程师。”

“您说这些不是多余吗?”洛克反问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讨论我选科目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是在尽力帮助你,洛克。对待这件事你得讲良心。在你被处分前,不能说没有得到过警告。”

“是的,我得到过警告。”

系主任挪了挪坐椅。洛克让他感到不舒服。洛克的眼睛礼貌地凝视着他。系主任暗自思忖:他这样看着我并没什么不好,事实上他做得很对,这表现出了一种非常得体的专注;但唯一不妥的是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

“留给你的每一个问题、每一项你必须完成的设计任务,你都是怎么对待的?”系主任接着说,“每一项作业你都是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做的,我不能称之为风格。它与我们一贯试图传授给你们的每一条原则都格格不入,与所有既定的艺术先例和传统背道而驰。也许你认为你是所谓的现代主义者,但你甚至根本就算不上。那叫……那完全是疯狂,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不介意。”

“当交给你一项设计任务,让你对设计风格有所选择时,你便呈上一手狂野的绝活。坦率地说,你的老师们之所以让你门门都及格,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你的作品。可是,当布置给你一个历史风格方面的练习——一座都铎式小教堂或一座法国歌剧院式的楼宇——你交上来的习作却像将杂乱无章的箱子堆放在一起。你说它是习作,还是明显的反抗?”

“是反抗。”

“鉴于你以往在所有其他科目中的出色成绩,我们本想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当你交来这个作为意大利式别墅的设计来应付本学年结业考核的答卷时……孩子,这真是太过分了!”主任激动地一拳砸在面前的一张图纸上。

图纸上是一幅素描,一座玻璃和混凝土组合的建筑。在画纸的一角是作者锋利而棱角分明的签名:霍华德·洛克。

“经过这件事,你怎能期望我们让你及格?”

“对此我并不抱什么希望。”

“在这件事上,你让我们别无选择。现在你面对我们自然会觉得难过,但是……”

“我决不那么想。”洛克平静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这人一向不会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可我这次却犯了个错误。我本不应该等着你们把我撵走,我早就应该自己滚蛋。”

“哎呀,别灰心。这不是正确的态度。特别是考虑到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

系主任微笑了一下,身体自信地前倾,很为这个良好的开头和接下来的好事而喜不自禁。

“这才是我找你谈话的真正目的。我急于想让你尽早明白,我并不想使你失去信心。当我向校长提起你的事时,就我个人来说,真的是冒着惹他发脾气的危险去碰运气的。但是请你注意,他并未说明自己的立场或做什么承诺。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既然你认识到事态有多么严重,如果你休学一年,好好反省反省——我们称之为成长——行吗?这样做,或许你还有重返校园的可能。请你注意,我并不能向你做任何承诺。严格地讲,这是非官方的,是异常罕见的,但是鉴于目前的情况和你以往出色的成绩,或许会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洛克笑了笑。但那微笑不是高兴所致,也并非出自感激,那是一种单纯而又从容的笑。他是觉得有趣和好笑。

“我想您没理解我的意思。”洛克说,“您凭什么猜测我想回来呢?”

“嗯?你说什么?”

“我是不会回来的。这里再也没有我想要学习的东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系主任口气生硬地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对您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请你解释一下。”

“好吧,如果您想听的话。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而不是建筑学家。我看不出设计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永远不会去建造它们,为什么还要学习设计这样的东西?”

“我亲爱的孩子,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艺术风格并没有失去生命力。我们每天都在建造好多这种风格的房子。”

“现在是有这样的房子,而且将来也会有。但是修建这种房子的人不是我。”

“好了,好了,太孩子气了!”

“我到这里来是学习建筑的。当我拿到一个课外自修项目,对我来讲,它唯一的价值就在于,我可以学会像对待将来某个真实的工程项目一样地去对待它。我已经掌握了我在此所能学到的东西——我是指您不认可的关于结构学的各门课程。再多画一年意大利明信片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

一小时前,系主任原本希望这次面谈能够尽可能地平静。而现在他却宁愿洛克能够表现出激情,洛克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平静自然,似乎有悖常理。

“你是想告诉我,当你是,或者说如果你是一名建筑师的话,你会那样设计你的建筑?”

“是这样。”

“我亲爱的小伙子,谁能让你这样做?”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能阻止我这样做?”

“看,这样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很遗憾我没有早些和你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别打断我,你看过一两幅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作品,它们在你脑子里注入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认识到,那整个的所谓现代派运动,只不过是一时的时髦爱好?你必须学会去理解它——这一点已经被所有的权威所证实——建筑学已经创造出了一切的美。在过去的每种建筑风格中都蕴藏着丰富的艺术宝藏。我们只能从大师身上选取我们想要学习的东西。我们是谁,我们有什么资格,竟然狂妄到要去改良他们的风格?我们只有满怀着虔诚和尊敬,努力去模仿他们的份儿。”

“为什么?”霍华德·洛克问道。

不,系主任心里想,他还没有说过别的什么。那只是一句完全天真无知的话。他不会吓倒我的。

“这是无须证明的。”系主任回答说。

“看看吧,”洛克平静地指着窗户说,“你能看得见校园外的小镇吗?你看得见有多少人从窗下走过吗?当然,我不必为此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我确实不在乎他们或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对于建筑学的看法,或对于其他任何事情的看法。那么我干吗要考虑他们的祖先对此怎么看呢?”

“那是我们神圣的传统。”

“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不要这么天真了好不好?”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非要让我觉得这是一座伟大的建筑呢?”他指着那张巴台农神庙的照片问道。

“那是——巴台农神庙。”系主任说。

“的确,它是巴台农神庙。”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傻问题上。”

“那好吧,”洛克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把长尺,走到那幅画跟前,“能否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这可是巴台农神庙啊!”

“是的,该死的巴台农神庙!”

直尺敲在画框里镶嵌着的玻璃上咣当作响。

洛克说:“看看这些著名的圆柱上的著名雕槽吧。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当采用木柱时,是为了掩饰木材的榫接处。可这些不是,它们是大理石雕刻。这些陶立克柱式的三陇板是用什么做的?木头。就像人们在建造圆木小屋时必须做的那样,使用了木制的桁条。你们的希腊前辈采用了大理石,可他们用大理石创造出了木结构的赝品,只因为前人曾经这样做过。然后你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又更胜一筹,他们用石膏仿制出了大理石赝品,仿制出了木制赝品。而此时我们又在用钢筋水泥仿制石膏赝品,仿制木制赝品,仿制大理石赝品。为什么?”

系主任坐在那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有某种东西令他费解,不是洛克所讲的话,而是他说话时的态度。

“要说原则吗?”洛克又说,“这就是我的原则:能用此材料来做时,决不用彼材料替代。绝没有任何两种材料是类似的。在地球上也绝不会有哪两块建筑场地是完全相像的。绝没有两座相同用途的建筑。建筑的目的、场地和建筑材料决定了它的外形。如果没有一个主题思想,任何建筑都谈不上合理和美,而这个主题思想规定了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一座建筑就像人一样,是具有生命力的。建筑的骨气就在于它恪守自己的精确度,遵循一个单一的主题,并且为自己单一的用途服务。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借来的,同样,一座建筑的灵魂也不是随意用土块拼凑出来的。”

“可是建筑上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

“表现——表现什么?巴台农神庙和它木结构的前身并不服务于同一个目的。一个航空终点站的服务目的与巴台农神庙的用途是不一样的。每一种建筑形式都有自己的意义。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的意义,具有自己的形式,抱有自己的目标。为什么别人所做的事情那么重要?为什么仅仅因为它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它就变得神圣了呢?为什么任何人或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只要他不是你自己?为什么这些人的数量竟然取代了事实和真相?为什么真实的东西被迫成为算术问题,并且只是建筑的次要部分?为什么要歪曲所有的意义,却转而去附和他人的一切?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从未弄明白过。我倒是很想搞清楚。”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系主任说,“坐下来。哎,这样好一点……能不能请你将那把直尺放下来?好。谢谢。现在听我说。从未有人否认过现代技术对一名建筑师的重要性。我们必须使过去创造出的美适用于当今的不同需求。过去的声音就代表着民众的心声。建筑学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由哪一个人创造出来。正常的创造活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渐进的、不具有个性特征的集体进行创作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个人都与所有其他人合作,并使自己的标准服从于大多数人的标准。”

“可是您知道,我这么跟您说吧。假如我还要活六十年,在这六十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工作上。我挑选了我想要做的工作,如果从中找不到快乐,那无异于给自己判了六十年的刑罚,而且,只有当我以最可能适合于我的方式做我的工作时,我才能找到快乐。可是所谓‘最好’只是个标准问题——我也确定了自己的标准。我不要继承什么,也决不沿袭任何传统。或许我就是某种传统的开端呢。”

“你今年多大了?”系主任问道。

“二十二岁。”洛克回答。

“那可真是情有可原。”系主任似乎感到放心了,“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放弃所有这些念头的。”他微笑着说,“这些古老的标准沿袭了几千年,一直没有人能对此加以改变。你的现代主义是什么呢?那不过是一时的时尚,是一些好出风头的人哗众取宠罢了。你有没有认识到他们发迹的过程?你能举出一个已经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来吗?就拿亨利·卡麦隆来说吧。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名二十年前的一流建筑师。今天他算老几?每年,他能得到一个需要改建的车库的设计任务就算幸运了。他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和酒鬼,他还……”

“我们不谈亨利·卡麦隆了,好吗?”

“噢?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吗?”

“不是。不过我看过他的建筑。”

“所以你觉得它们……”

“可我说过我不想谈论亨利·卡麦隆。”

“很好。你必须认识到,我一直默许给你很大的自由。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很不习惯跟一个像你这样处世的学生进行讨论。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是非常愿意阻止的。这似乎是一个悲剧,一个像你这样具有突出天赋的年轻人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悲剧上演。”

系主任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答应那位数学教授尽他所能来帮助这个孩子。仅仅因为那位教授指着洛克的设计方案说:“这,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他心里想,不如说是个罪犯。他退缩了,天才或罪犯,两种说法他都不赞成。

他想到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洛克过去的说法。洛克的父亲是俄亥俄州某地钢厂的搅炉工,很久以前就死了。这孩子的入学档案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直系亲戚的记载。每当问及此事,他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亲人。或许有亲戚,但我不知道。”他甚至惊讶于人们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此事感兴趣。在大学校园里他从未结交或寻找任何朋友。他拒绝参加大学生联谊会。他靠勤工俭学读完中学,并且在这所建筑学院读完了三年。他从小就在建筑行业里当劳工。他抹过墙泥,搞过测量,还炼过钢,任何能找到的活他都干。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他一路打工到了东部,来到这座大城市。系主任以前就见过他,那是去年暑假,系主任在度假。洛克当时在波士顿的一个施工中的摩天大楼上做铆接。他长长的肢体在油腻腻的工装裤下显得十分放松,只有他的眼神是专注的,他的右臂不时向前挥舞一下,就在灼热的铆钉滑脱戽斗快要打到他脸上的一刹那,他总是熟练而轻松地在最后时刻捕捉到那飞舞的火球。

“你看,洛克,你为了上大学拼命地打工,”主任轻轻地说,“本来你只有一年就可以毕业。有些重要的事情你要想清楚。尤其像你这样的孩子,得考虑建筑师这一职业的现实。做一名建筑师本身并不能成为你的目的。一名建筑师只不过是整个庞大的社会集体的一部分。合作是通向我们现代世界的钥匙,尤其是通向建筑行业之门的钥匙。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客户?”

“当然。”洛克回答。

“客户,”主任接着说,“是的,客户。首先想想他们吧。客户是将要住进你修建的房屋里去的人。你的一切得体的艺术都要符合他们的愿望,这个还需要我多说吗?”

“我的理解是我必须立志于为我的客户建造我所能建造的最舒适、最合理、最漂亮的房子;可以说我必须卖给客户最好的东西,而且必须教会他们鉴赏,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可以那样说,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无意于为了服务或帮助任何人而去建造房屋。我无意于为了拥有客户而建造房屋。我是为了建造房屋而拥有客户。”

“你打算怎样把你的想法强加给他们呢?”

“我并不想强迫别人或者被别人强迫。需要我的人自然会来找我。”

至此,系主任才明白洛克的态度中那种令他不解的东西是什么。

“你知道,你在说话时,假如能表现出你很在乎我是否同意你的看法的话,你的话听起来可能更具说服力。”

“您说得没错,可是我并不在乎您是否赞同我的看法。”他说得天真而率直,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不算无礼,就像是他初次认识到某一个事实,由于对此感到迷惑,便陈述了出来。

“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也许可以理解。可你对人们是否同意你的观点也不在乎吗?”

“是这样的。”

“可是这……这太荒谬了。”

“荒谬?可能吧。我说不准。”

“这次会谈很好。”系主任突然高声说,声音大得出奇,“这样我的良心就得到解脱了。我现在相信了,正像其他人在投票大会上所说的,建筑这个职业并不适合你。我已尽力帮助过你了。现在我同意校委会的意见。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是个危险人物。”

“危及到谁呢?”洛克问道。但是系主站起了身,示意会谈已经结束。

洛克走出这间屋子,慢步穿过狭长的大厅,下了楼,出门来到楼下的草坪上。像系主任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从不理解他们。他只知道他与他们在行动上有着重大的差别。他早就不去费神思考这个问题了。但是,建筑物的主旨是什么,人们内心的主要创作动机是什么,对于这类问题的探索,他的思考却从未停止过。他知道自己行动的源泉,却无法找到他们行动的动力。他也不在乎这个。他从未学会去考虑别人。不过,有时他也会纳闷——他们何以至此?想到系主任,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个问题中隐藏着重大的秘密。有一种原则是他必须发现的,他想。

但是,他停住了脚步。他看见落日余晖在消退前的片刻静静驻留在学院大楼砖墙上的那条灰色石灰石束带层上。他忘记了人们,忘记了系主任和他背后那条他原想去发现的看不见的原则。他只想到薄暮微明中,石头看上去有多么美妙;只想到如果换成他,他会怎么利用这块石头。

他想到了一张宽幅的图纸,他看见上面耸立着灰色的石灰石高墙,墙上装有长长的带状玻璃,可以让太阳的光辉照进教室。在图纸的一角,是锋利而棱角分明的署名——霍华德·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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