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彼得·吉丁动身到华盛顿去监督一座博物馆的施工情况,那是一位大慈善家为求良心之安而捐资修建的。吉丁不无自豪地指出,这座博物馆大楼肯定不同凡响:它可不是巴台农神庙的复制品,而是位于那弥斯的梅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吉丁离开一会儿后,一个勤杂工走近洛克的制图台,告诉他说弗兰肯要他去一趟。当洛克走进那间宫殿似的办公室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弗兰肯笑容满面,快活地说:“坐,我的朋友,坐……”可是洛克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他的声音缩了回去,没有往下说,以前他从未近距离看到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冷冷地说:“坐。”

洛克坐下了。弗兰肯端详了他一秒钟,可除了断定此人有一张异常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外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不过这张面孔看上去专心得恰到好处。

“你就是那个为卡麦隆做过事的人,是吗?”弗兰肯问道。

“是的。”洛克回答。

“吉丁先生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优点。”弗兰肯愉快地试探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的好意白费了。洛克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等待着。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克。”

“听我说,洛克,我们有一位客户,他……他有点古怪,可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得令他满意。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价值八百万美元的办公楼设计任务,可难就难在他对自己想要的建筑式样已经了然于胸了。他要求把它设计成……”弗兰肯歉疚地耸耸肩,表示对这个十分荒谬的提议,他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他想把它设计得与这个一样。”他递给洛克一张照片。那正是黛娜大厦的照片。

洛克坐着没有动,那张照片垂在他的指间。

“你知道那幢大楼吗?”弗兰肯问道。

“知道。”

“那么,他就想要那样的风格。可吉丁先生又不在。我已经让巴内特、库珀和威廉姆斯制作好了草图,可是他拒绝了那个设计方案。所以我想我要把这个机会给你。”

弗兰肯注视着他,为自己的提议表现出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但没有反应。眼前坐着的人仿佛脑袋上刚刚挨了一闷棍。

“当然了,”弗兰肯说,“这对你来说是过于突然了点,是一件为难的事,可是我觉得我愿意让你来试试。别担心,我和吉丁先生事后会仔细审核的。你只需做出设计方案和一幅漂亮的草图就行了。那个人要什么,你一定心中有数。你知道卡麦隆那套把戏。不过,这样粗劣的东西当然不能出自我们事务所。我们必须让他满意,可我们得保住我们的声誉,以防把我们的客户吓跑。关键是把它设计得简洁一点,大体风格与这个一样就行,但是也要有些艺术性。这你知道,就是那种更为严格的希腊式古典风格。你不必采用爱奥尼亚式,就采用陶立克式好了。朴素的山墙和简洁的花边,或者类似的东西。懂了吗?那么把这个拿去,让我看看你能设计出什么样子来。详情巴内特会跟你讲的……还有……怎么了——”

弗兰肯的声音中断了。

“弗兰肯先生,请允许我用黛娜大厦的设计风格来设计它吧。”

“嗯?”

“让我来设计它。不是抄袭那座大厦,而是按照卡麦隆先生可能想要的方式去设计它,按照我的意愿去设计。”

“你是指现代主义风格吗?”

“我……唔,您可以叫它现代主义。”

“你疯了吗?”

“弗兰肯先生,请听我说。”洛克的话语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者的脚步,缓慢,紧张,摸索着那唯一正确的点,虽然因脚下的深渊而颤抖,但是很准确。“我并不因为你现在的做法而责备你。我是在为你工作。我拿的是你发的薪水。我没有权利来表示反对。可这一次……这次是客户亲自要求的,你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是他要求设计成这种风格的。您想想,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见了,理解了,并且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力量建造起这样风格的大楼。您是打算与一个客户作对吗——这可是您生平头一次啊——您作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要欺骗他吗?要把同样的不值钱的东西塞给他吗?这样的作品您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客户,当一个客户,唯一的一个,他带着这样的设计要求来找您,您却要欺骗他?”

“你没忘记自己姓什么吧?”弗兰肯冷冰冰地反问一句。

“它对您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只要让我按我的思路设计,然后交给他就行了。只需给他看就行了。他已经否决了三个设计方案,要是他再拒绝怎么办?可是,如果他不……如果他不……”

洛克从不知道怎样去恳求别人,所以他现在表现得极为笨拙。他声音生硬,语调死板,显然费了好大的劲,可结果是恳求变成了对对方的污辱。要是吉丁能看到此时洛克所处的境地,会巴不得这样。但是弗兰肯却没法去享受他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他只意识到自己受了污辱。

“你是在批评我,在对我进行建筑方面的教育。我这样理解对吗?”弗兰肯问。

“我是在恳求您。”洛克说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是吉丁先生的保护对象,我真懒得跟你再讨论下去。不过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天真和缺乏经验,我就向你挑明,我可从来没有向我的制图师征求审美观点的习惯。请你把这张照片拿去——我可不希望看到什么按照卡麦隆可能会采用的设计风格所设计的东西。我所希望的是适应我们原则的方案——你就按我的指示,用古典风格去设计建筑物正面吧。”

“我办不到。”洛克说,语气特别平静。

“你说什么?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是在说‘抱歉,我办不到’,对吗?”

“我并没说‘抱歉’两个字,弗兰肯先生。”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办不到。”

“为什么?”

“您并不想知道原因。不要让我做任何设计,别的什么工作都行。但是不包括那个——不包括卡麦隆的作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搞设计?你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师吗——或者你这样想过吗?”

“不是像这样的建筑师。”

“噢……我明白了……所以你办不到?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如果您想这样理解的话。”

“听着,你这个傲慢的不知礼数的蠢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洛克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弗兰肯先生?”

“在我一生当中,”弗兰肯吼道,“在我一生的经验中,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愿意做的和不愿意做的事吗?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对我指手画脚,并对我的审美品位评头论足和妄下判断吗?”

“我没有批评任何东西。”洛克平静地说,“我不是在下判断。君子有所不为。随它去好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现在可以离开这间办公室,从今天起你可以离开这家公司了!见你的鬼去吧!去给你自己再找个老板吧!你去找找看!去拿上你的支票滚蛋!”

“好的,弗兰肯先生。”

当晚,洛克步行来到那家地下室里的非法酒吧。每天下班以后他总能在这儿找到迈克。迈克现在受雇于同一个承包商,在一家工厂的建筑工地上干活。这个承包商包揽了弗兰肯最大的建筑工程中的大部分施工任务。迈克原本期望能在那天下午洛克视察工地时见到他,所以就气呼呼地向他打招呼:“怎么回事,红毛小子?不好好干活啊!”

听说洛克的事情后,迈克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杂种,”他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词语,“狗杂种……”

“别骂了,迈克。”

“那……现在怎么办,红毛小子?”

“再找一个同样的老板,一直干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吧。”

吉丁从华盛顿回来后,径直去了弗兰肯的办公室。经过制图室时他没有进去,所以没有听说任何消息。弗兰肯很夸张地问候他:

“孩子,看到你回来我太高兴了!你想来点什么?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还是来点白兰地?”

“不用了,谢谢。来根烟就行了。”

“喏……孩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比以前更好了。你是怎么保养的?你个幸运的小杂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跟你讲!华盛顿那边的情况怎样?一切都还好吧?”没等吉丁来得及答话,弗兰肯赶紧接着说,“我出了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太令人失望了。你还记得莉莉·兰朵吗?我想我跟她两清了,可是我上次见到她时,却遭了白眼!你知道她在谁手上?你会大吃一惊的。竟然是盖尔·华纳德!这姑娘真是有雄心大志!你该看看,他的各种报纸上全是她的照片和她漂亮的大腿。那是否有助于她的演出呢?我拿什么来与之抗衡呢?可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吗?——没有人能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她儿时的家园——她出生的那个可爱的奥地利小村庄?可是华纳德很早以前就把它买下了,把那该死的村庄整个儿买下了,而且还把它搬到这儿来了,一点儿都没落下!让人重新把它在哈得逊河下游组装起来了,它现在就坐落在那里,鹅卵石呀,教堂呀,苹果树呀,猪圈呀,真是一应俱全!然后他给了莉莉一个惊喜!就是两周前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巴比伦国王能为他喜欢的女人修筑空中花园,为什么盖尔·华纳德就不能效仿呢?莉莉露出了千金一笑,不胜感激——可这可怜的姑娘实在是太可悲了。她倒是宁愿要一件水貂皮大衣。她从没想过要那个该死的村庄。而华纳德也清楚这一点。可它还是坐落在了哈得逊河畔。上周,他为她办了一个聚会,就在那个村庄里,一个化装舞会,华纳德自己穿得像凯萨·波吉耳(6)一样——可话又说回来,他不穿谁穿呢?而那又是怎样的盛大聚会呀!你都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你永远没法把握华纳德这个人。然后,在第二天,他除了和那些从未见过奥地利小村庄的小学生们在摄像机前摆出造型合影留念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慈善家了!接着,他的几家报纸上便充斥着这些照片,以及各种各样的文章,有关教育价值的感伤,还从妇女俱乐部得到各种感伤的评论!我倒想知道,他玩腻了莉莉之后,怎么处理那个奥地利小村庄!你知道他会厌弃她的,他有过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长久相处。那么,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再跟她重修旧好呢?”

“当然有。”吉丁说,“肯定会有的。事务所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很好。还是老样子。卢修斯得了一场感冒,把我的下亚文邑白兰地全喝光了。喝酒对他的心脏不好,而且一箱要一百美元呢!……另外,卢修斯出了点小乱子。都是他那些讨厌的瓷器惹的祸。好像他到一家黑货市场买了一只茶壶。他明知道那是贼赃。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使公司避免了一件丑闻……噢,顺便告诉你一声,我把你的那个朋友炒鱿鱼了,他叫什么来着?——洛克。”

“噢,”吉丁说,有意拖延了一秒钟,然后问道,“为什么?”

“那个蛮横无礼的杂种!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个朋友?”

“出什么事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真正出头的机会。我要他设计法莱尔大厦的草图——你知道的,就是巴内特最后完成的那个设计,最后我们终于让法莱尔接受了——你知道,是那种简化了的陶立克式风格。而你的朋友竟然跑上楼来,拒绝设计这个项目。仿佛他有什么理想似的。所以我就让他走人了……怎么啦?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可别想求我再把他请回来!”

“不会,当然不会。”

有好几天,吉丁一直想着去拜访一下洛克。他不知道对洛克说些什么,可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一再地拖延。他对自己的工作已经逐渐有了把握。最终,他认为他现在不需要洛克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也并没有去看望洛克,自己这么容易地就能把他忘掉,他甚至为此深感欣慰。

在窗外,洛克看得见一座座屋顶,一眼眼贮水池,林立的烟囱,地面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在静寂的房间里,在空闲的日子里,在无聊地垂于体侧的双手里,他感受到一种威胁。还有另一种威胁从楼下的城市里升腾而起,仿佛每一扇窗户,每一英寸人行道都在冷酷地以无声的反抗自我封闭着。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经理解了这一切,并且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把那些自己尚能忍受其设计风格的建筑师们列出一个名单来,按照自己讨厌的程度,由低到高进行了排序,然后便开始理智地、系统地着手找起工作来,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抱多大希望。这些日子是否令他伤心,他从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

他找过的那些建筑师迥然不同。有的隔着办公桌打量着他,态度温和而暧昧。他们的神态似乎在说,他要成为建筑师的抱负很令人感动,就像所有青年的梦想一样,一样地令人感动和值得称赞,一样地离奇古怪而又不可救药地具有吸引力。他们有的抿着薄薄的嘴唇冲着他微笑,看到他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似乎很高兴,因为那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些人说话冷冰冰的,仿佛洛克的雄心大志是对他个人的污辱;有些人说话唐突无礼,而他们锐利的高音似乎在说,他们需要好的制图师,他们一直需要,可是他连制图师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并请他忍耐着点,不要那么无礼,他已经迫使他们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了。

那并不是恶意,并不是对他的优点所下的判断。他们并不认为他是无用的。他们只是不在意,不想去弄清楚他是不是优秀的。有时候,他被要求打开他设计的草图。他就将它们在一张桌子上铺展开来,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在难为情地收缩。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将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一样,然而那种难为情却并不是因为身体被暴露了,而是因为它暴露在冷漠的眼睛底下。

偶尔,他会去一趟新泽西,看看卡麦隆。他们一起坐在一座小山上的房子的门廊里。卡麦隆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膝头盖着的毛毯上。“情况怎么样,洛克?很艰难吗?”“不。”“想不想要我给他们随便哪个杂种为你写封推荐信?”“不用了。”

然后,卡麦隆就不再提及此事,他不想说,洛克被他们的城市拒之门外——他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成为事实。当洛克来看望他时,卡麦隆怀着那种单纯的自信谈论起建筑,仿佛建筑只属于他一个人似的。他们坐在一起,越过河面,极目望去,看得见远在天际的城市。天空逐渐变暗,闪耀着蓝绿色的玻璃一般的光亮。那一座座建筑就像密集在玻璃上的云朵,在形成直角和垂柱的刹那间凝固,而太阳还在云端朗照着……

夏季一天天地过去,他名单上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划去,他再次来到曾经拒绝过他的那些地方。洛克发现人们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而他听到的话都是千篇一律的,要么说得粗鲁而直率,要么提心吊胆,或充满愤怒,或不胜抱歉——“你被斯坦顿理工学院开除过,你被弗兰肯事务所解雇过。”所有的声音都一样,用的都是一样的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肯定的口气,因为已经有人为他们作好了决定。

傍晚,他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伸开了手放在窗框上,城市就在他的手指下,他的皮肤擦着冰冷的玻璃。

九月份,他读到一篇刊登在《建筑论坛》杂志上,题为《为未来开路》的文章,作者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篇文章认为建筑这一职业的悲剧就在于,设置在有才华的新手面前的障碍不可逾越;伟大的天赋就在这样的挣扎中,尚未被人发现便夭折了;建筑业因为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思想和独创性,缺乏洞察和勇气,正在走向枯萎。该文的作者还说,他把寻求有前途的新手,鼓励他们、造就他们,为他们提供应有的机会作为生平第一理想。洛克以前从未听说过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样一个人,不过这篇文章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诚挚论调。他便听凭自己的判断,第一次抱着一线希望,动身到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去了。

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装修成灰色、黑色和大红的色调,这样的装饰集得体、严谨和大胆于一体。一位年轻漂亮的秘书告诉洛克,不事先预约是不能见到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不过她会很高兴地帮他进行预约,时间定在下周三两点一刻。到了周三两点一刻,那位秘书小姐朝洛克微微一笑,说请他稍坐片刻。到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才被允许进入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办公室。

高登·L·普利斯科特身穿一件棕色格子的粗花呢上衣和一件高领的白色安哥拉羊毛毛衣。他个子高大,体型健硕,年纪有三十五岁左右。脸上皮肤细腻,小鼻子,学院英雄式的小而突起的厚嘴唇上透出一种爽快的老于世故的聪明气。他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金色的头发修剪成普鲁士军人式的短发。他坦率地流露出男子气概,坦率地对言谈举止漫不经心,而又坦率地在意效果。

他默不作声地听洛克讲述,他的双眼就像是一只记录着洛克说出每一个单词所耗费的时间的秒表。第一个句子他放过去了,当听到第二个句子时,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洛克的话:“让我看看你做的设计方案。”好像在借此说明,对洛克可能要讲的情况他已经了然于心。

他把那些设计草图拿在他古铜色的手中。还没看草图,他便先说:“啊,是啊。年轻人来向我请教的,有好多好多。”他瞟了一眼第一张草图,可是还没看清楚,就抬起头来说,“当然,对于新手来说,难以掌握的是实用主义与抽象普遍概念的结合。”他唰地将第一张插到最后一张下面,“建筑首先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概念,问题是要把实用主义原则提升到抽象的审美范畴中来。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他在两张草图上瞥了一眼,把它们滑到下面,“我受不了那些空想家,他们从‘为建筑而建筑’的角度来看待一场神圣的改革运动。伟大的动力学原理就是人类平等的普遍性原则。”他又瞥了另一张草图一眼,将它滑到下面,“公众的审美力和公众的情感就是艺术家的终极标准。而天才就是那个懂得如何去表现这种普遍原则的人。例外的东西是为了开拓出非例外的东西嘛。”他把那一沓图纸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注意到他已经浏览了其中的一半,就把它们往桌子上一扔。

“啊,是的,”他说,“你的作品。很有意思。但是不实用。还不够成熟。没有焦点,训练不足。还是个少年呢,为创新而创新了。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如果你想知道一种人们迫切需要的新思路,瞧,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一幅设计草图,“这是个毛遂自荐来找我的年轻人,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工作过。等你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来时,你就会发现完全没必要去找工作了。我看到这张图纸就马上雇用了他,起薪是每周二十五美元。毫无疑问,他是个潜在的天才。”他伸手将那幅草图递给洛克。上面是一座形似谷仓的房子,却不可思议地融入了一丝简洁的巴台农神庙的影子。

“那就是独创性,”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在永恒中求新。你就朝这个思路试试吧。我也不能确切地说我可以预测你的大部分未来。我们必须坦诚地说,我可不想给你造成一种以我的权威为根据的错觉。你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无法冒险对你可能具有的才华和今后取得的发展妄加揣测。但是,通过勤奋,也许……不过,建筑是很难做的行业,竞争又是那么激烈。你知道,相当激烈……那么现在对不起了,我的秘书还有一个预约等着我呢……”

十月的一个夜晚,洛克很晚才步行回家。这是许许多多个延伸到他身后的岁月长河中的日子里的又一天。他也说不清楚在那一天的许多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都见了些什么人,拒绝的话语又采取了何种形式。当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时,他强烈地专注于他所得到的几分钟,别的一概忘在脑后。一离开那间办公室,他就将它们通通都忘了。那是必须做的事,已经做了,便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他又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长长的街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两旁的建筑如同高墙,在前方似有合拢的趋势,窄得令他觉得仿佛可以伸开双臂,抓住那一个个尖顶,把它们分开。他走得飞快,脚下的人行道就像是把他的步伐朝前弹出去的弹跳板一样。

他看到一个亮着灯的三角形混凝土建筑悬在离地面好几百英尺高的半空中。他无法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在支撑着它。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想在那儿看到的东西,换了他,他会让人们看到什么。接着,突然之间,就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了现实:除了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之外,按照这个城市的逻辑,按照每一个人的逻辑,他将永远无法再做建筑了,永远不能了——在他开始之前。他耸耸肩。那些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连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仅仅是一种次要的客观存在,而这些偶然事件后事物的本质,则是那些人永远也无法领悟,无法触及的。

他转身走上通向东河的一条小巷。一盏孤零零的交通灯远远地悬在前方,在阴冷凄凉的黑暗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些破旧的房舍低低地蜷缩在地面上,仿佛在天空的重压下弓着腰似的。街道寂寥而空洞,传送着他脚步的回声。他继续走着,衣领竖起来,手揣在口袋里。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的影子从脚下升起,在一堵墙上画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弧线,犹如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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