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有了一家自己的事务所。

那是一幢旧楼顶层的一个大房间,从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下面的屋顶。他静静地站在窗前,极目远眺,能看见像一条玉带似的哈得逊河。他把手按在玻璃上,河上船只在他的指尖下移动,留下一道道细细的条纹。他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一张巨大的制图台。入口的玻璃门上贴着这样几个字: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他久久地站在大厅里,看着那几个字。然后他走进来,摔上门。他从制图台上捡起一把曲尺,再把它扔下去,仿佛轮船正在抛锚。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表示反对。当洛克回来取他的绘图工具时,斯耐特走进接待室,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哎呀,洛克!你还好吗?快进来,赶快进来呀,我有话要跟你讲!”

待洛克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定,他大声地继续说道:

“瞧,好家伙,我希望你理智一点,不要拿我昨天说过的任何话来向我示威。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昏了头。然而,并不是……而是你得再去做那幅草图。那幅草图……好了,千万别往心里去。没有想不开吧?”

“没有。”洛克说,“一点儿也没有。”

“当然,你没有被开除。你没有当真吧?你现在就可以立马回来上班。”

“为什么?斯耐特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噢,你还在想海勒先生的房子吧?你没有把海勒的话当真吧?你也看出他是怎样的人了,那个疯子一分钟要改六十次主意呢?他不会真的把那个委托交给你的,这你要弄清楚,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们昨天刚签了合同。”

“噢,签了吗?那就太好了!哎呀,瞧,洛克,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你把那项委托带回我这里来,我允许你和我共同签名——‘约翰·埃瑞克·斯耐特-霍华德·洛克’。设计费我们平分,那算是你的额外工资,而且顺便说一句,也要给你加薪。那样我们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其他任何你带来的业务了……我的老天,伙计,你在笑什么?”

“请原谅,斯耐特先生,对不起。”

“我想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斯耐特有点发慌,“难道你不明白吗?那是你的安全保障。你还不想让步。委托书不会像这次一样飞到你的手中来的。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你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你能朝着独立开业的方向来进行设计,如果那就是你所追求的东西的话。过上四五年,你就能做好准备迈出这一大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那你同意了?”

“不同意。”

“可是,我的老天,我说伙计,你发疯了!现在就想独立开业吗?没有经验,没有业务关系,没有……哎呀,根本连什么都没有!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你去问问任何一个建筑行业里的人。看看他们会怎么跟你说。简直是荒谬透顶!”

“很可能是这样。”

“听我说。洛克,你想不想听我说?”

“斯耐特先生,如果你想让我听,我就听着。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就应该告诉你,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不介意听一听。”

斯耐特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天,洛克听着,毫无异议,毫不解释,毫无反应。

“那么,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等你在大街上讨饭吃的时候,别想我会再次收留你。”

“我并不指望你能收留我,斯耐特先生。”

“听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之后,也不会有建筑行业的任何其他人收留你!”

“那个我也没想过。”

有好些日子,斯耐特想着要起诉洛克和海勒。可是最后他决定放弃诉讼,这种案子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因为海勒已经付给了他辛苦费,而那座房子实际上是洛克设计的;而且,也从没有人告过奥斯顿·海勒的状。

洛克事务所的第一位访客就是彼得·吉丁。

一天下午,他不告而来,径直走进来,穿过办公室,在洛克的办公桌上坐下来,快活地微笑着,伸开双臂做了个横扫一切的姿势。

“唷,霍华德!哎呀,真想不到!”他说。

他有一年没见过洛克了。

“你好,彼得。”洛克说。

“你自己的事务所,挂着自己的大名,而且一应俱全!万事俱备啊!想想看!”

“是谁告诉你的,彼得?”

“噢,没有不透风的墙嘛。你总不能阻止我密切关注你事业的动向吧?你知道我一直想着你。而且也没必要跟你说祝贺你、祝你一切顺利之类的话。”

“是的,你不必说那些。”

“你找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嘛。既宽敞又明亮。或许不起眼,可是创业之初,还能期待些什么呢?如此说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对吗?霍华德?”

“可以这样说。”

“你可是冒了个可怕的风险。”

“很有可能。”

“你真的是铁了心要彻底干下去了吗?我是说,就你一个人?”

“似乎是这样,不是吗?”

“那么,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你清楚。听说你的事以后,我满以为你一定会跟斯耐特重归于好,跟他好好做一笔交易呢。”

“我没那么做。”

“难道你真不想那么做?”

“是的。”

吉丁不明白,为什么他竟然体验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怨愤之情;为什么他到这儿来,只不过是希望推翻人们的传言。他希望看到洛克犹豫不决,甘愿屈服。自从他听说洛克的事后,那种感觉便一直萦绕于怀。在他忘记事情的缘由后,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依然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当某种怨愤之情无缘无故地袭上心头,心中荡起一阵空乏无味的愤怒波涛时,他就扪心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听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想起来了:噢,对,洛克,洛克已经注册开办了自己的事务所。他常常不耐烦地问自己:那又怎么样?但是同时他心里清楚,要面对那些字眼是痛苦的,就像受过污辱一样使他感到丢脸。

“霍华德,你清楚,我钦佩你的勇气。真的,这你知道。我有更丰富的经验,而且我在建筑行业也更有身份和地位,别介意我这么说。我只是在客观地讲,可是连我都不愿走这一步。”

“是的,你不会。”

“所以,让你抢了先。好了,好了。谁会想得到呢?……我祝愿你在这一行走好运。”

“谢谢你,彼得。”

“你知道你会成功的。我确信这一点。”

“是吗?”

“当然了!当然。我有把握。难道你没有把握吗?”

“我从未想过。”

“你没有想过?”

“没怎么想过。”

“那你是没把握了,霍华德?是吗?”

“你为什么问得那么急切?”

“什么?唔……不,不是急切,不过当然了,我这是出于关心嘛。霍华德,处在你这样的状况,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可不是好的心理素质。那么,你还心存顾虑?”

“我没有任何顾虑。”

“可是你说过……”

“彼得,我做事一向是有把握的。”

“你考虑过正式注册你的事务所吗?”

“我已经递交了申请。”

“你没有大学学位,这你知道。他们在审批时会为难你的。”

“很可能吧。”

“如果领不到营业执照,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领到的。”

“好了。如果你不因为你已经有了充分的资历,而我还是个晚辈就对我摆架子的话,我想我会在美国建筑师行会见到你的。”

“我不会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你说什么?不打算加入?你现在有入会资格。”

“可能吧。”

“你会收到入会邀请的。”

“叫他们别来烦我。”

“什么?”

“彼得,你知道,我们在七年前就像这样交谈过。那时候,你一个劲儿地劝我加入斯坦顿的大学生联谊会。你又来了。”

“即使有机会,你都不愿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加入任何组织的,彼得。”

“可你没有意识到那会对你有多大的帮助吗?”

“在哪方面?”

“成为一名好的建筑师。”

“我不想让别人帮助我成为建筑师。”

“你这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我就是这样。”

“而且,这样做会让你有吃不尽的苦头,你明白的。”

“我清楚。”

“如果你拒不接受他们的邀请,你会树敌的。”

“我无论怎样都是他们的敌人。”

关于自己的事,洛克要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亨利·卡麦隆。在与海勒签署合同后,洛克第二天就去了新泽西。刚下过雨,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卡麦隆。此时,卡麦隆正费力地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地沿着潮湿的小路挪下坡。去年冬天,卡麦隆的病情恢复得很好,每天能走几个小时了。他佝偻着身子,走得很费劲。看到脚下的泥土中冒出了新芽,他便不时举起手杖,撑好他的身子稳稳地站一会儿,用手杖尖碰碰一朵含苞欲放的绿色花蕾,在薄暮微明中,看着它流出一滴晶莹的液体。他看到洛克正向小山丘上爬来,皱了皱眉头。洛克在一周前刚刚来过,由于这样的来访对于他俩来说都意义重大,谁也不敢奢望常有这种机会。

“怎么?你又来干什么?”卡麦隆没好气地问。

“我有事要告诉您。”

“可以等下一次再告诉我嘛。”

“我想我等不及了。”

“怎么啦?”

“我自己的事务所就要开业了。我刚刚签了第一份设计合同。”

卡麦隆转动着他的手杖,用手杖的末端在泥土里画出一个大大的圈。他的两只手摁在手柄上,手掌交叠在一起,随着手的动作,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把眼睛闭上,如此良久。然后,他注视着洛克说:“那么,可不能自大哦。”随即又说,“扶我坐下来。”这是卡麦隆第一次说出这样的句子。他的妹妹和洛克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当着他的面,最使不得的就是流露出想要帮助他的意图。

洛克搀扶着他的胳膊肘,坐到一条长凳上。卡麦隆直视着前方的落日,生硬地问:“什么建筑?客户是谁?付多少钱?”

他静静地听着洛克的讲述,久久地端详着那张铅笔划烂的卡纸。上面的水彩被铅笔的线条盖住了。接着他又问了许多问题,石头啦,钢筋啦,道路啦,承包商啦,成本啦什么的。他并没有说祝贺的话,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当洛克快要走了,他才突然说:“霍华德,等你开业了,拍张快照——拿来给我看。”

然后,他摇着头,有罪似的把视线挪开,郑重地说:“我年老体衰,还是算了吧。”

洛克没有说话。三天后,他又来了。“你的麻烦事儿可真是越来越多了。”卡麦隆说。洛克一语不发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他。卡麦隆看着那些快照,看着其中一张照片上宽敞的、光秃秃的四壁,看着一张照片上的大窗户,还有一张照片上的事务所门口。他把其余的放下,久久地握着门口的那张照片。

“哎呀,我真是活着看到了这一天。”他最后说。

他丢下那张快照,随即又说:“并不完全和我原先想的一样,可是我的确想象过。它就像那些影子——有人说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地球的影子。或许那正是我将要看到的其余部分的样子吧,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

他又捡起那张快照,说:“霍华德,你来看。”他把照片放到他们中间。“并没有多少字。只有‘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几个字。可它们就如同那些刻在一座城堡的大门上,让人们为之赴汤蹈火的箴言一样。那是对庞大黑暗的挑战——人世间所有的痛苦——你知道人世间有多少痛苦吗?——一切的痛苦都源自你即将面对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应该冲着你来。我只知道它会来的。我知道,霍华德,如果你抱定这几个字的宗旨不放,坚持到最后,那就是胜利,不仅仅是你的一种胜利,而且,对于那些应该取胜,那种推动着世界前进,却从来得不到承认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它将证明,许许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将来一样的痛苦的人们是正确的。愿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任何一个能够看到人类心灵中至善、至高的可能的人。洛克,你已经踏上地狱之旅了。”

洛克走上那条通向那座悬崖顶部的小路,海勒宅邸的钢筋骨架已经耸入蓝天了。外壳已经建起,正在往上面浇注水泥。那些宏伟的阶梯一级级倾斜而下,伸向大海。大海宛若一面银镜,在远处涌动着波澜。管道工和电工已经开始铺设管道和电缆了。

洛克看着由大梁和撑柱的纤细线条所划出来的一个个四方的空间,看着他在空中开辟出的这一个个空荡的六面体。他的手不自觉地填补着那些即将成为墙体的平面,它们将合拢成为一个个房间。一块石头从他脚下滚落,沿着山坡弹跳而下,铿锵有声,在阳光灿烂、空明澄澈的夏日空气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共鸣和回响。

他站在崖顶上,两腿叉得很开,倚天而立。他看着眼前的建筑材料,看着那些钢制铆钉头在大块的石头上迸射出的火花,看着那未加工的黄色板材上缠绕的弯弯曲曲的螺线。

接着,他看见一个结实的身影正绊在一堆电线中,一张恶犬似的脸咧嘴一笑,瓷青色的眼睛洋溢着一种邪恶的胜利神气。

“迈克!”他叫道,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几个月前,迈克到费城接了一笔大活儿,那还是海勒出现在斯耐特事务所以前的事,他还没听说洛克自立门户的消息——或许他料到了。

“你好,红毛小子。”迈克说,有点过于随便,接着又说,“你好,老板。”

“迈克,你是怎么……”

“你可真是个糟糕的建筑师。如此玩忽职守。我到这儿都已经三天了,就等着你露面呢。”

“迈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为什么如此屈尊?”他以前从没听说迈克会不怕麻烦地做这种小小的私宅的活儿。

“你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总不会以为我会错过你承建的第一栋房子吧?你以为我这是屈尊?也许是吧。不过也许是我高就了。”

洛克伸出手去,迈克十分用力地攥住了他,仿佛留在洛克皮肤上的污迹把他想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而且由于担心自己会说出来,他拉长了声音说:“快走吧,老板,快走。可别这么妨碍工人施工哦。”

洛克从房子中间穿过去。有时候,他可以精确客观地停下来发号施令,仿佛这并不是他的工程,而只不过是一个机械的问题;他的意念中只剩下了管道和铆钉,自我却不复存在了。

有时,他的内心升腾起某种东西,既非思想也非情感,而是肉体热烈的起伏与波动。然后,他想停下来,想靠过去,来体味他自身的真实性。他的身体被那些灰暗的拔地而起的钢筋框架托起,围在中间,显得愈加光亮而突出。他没有停,而是继续镇定自如地走着。可是他的手却将他想要掩饰的东西暴露无遗。他的双手伸展开来,慢慢地抚摸着桁条和接缝处。建筑队的工人们注意到了这一切。他们说:“那小子八成是爱上这玩意儿了。他的手都拿不开了。”

工人们喜欢他。可是承包商的监工却讨厌他。他在寻求承包商承建这座房子时就大费周折。好几家大建筑公司拒绝这个项目。“我们不建那种东西。”“不,我们不找那个麻烦。像那种小工程也搞得太复杂了。”“到底是谁想要那种房子?完工后,从这种想法古怪的人那儿多半连工程款都收不回来。见他的鬼去吧。”“从来没有承建过这样的房子。也不想学着怎么去搞这种工程。我还是要坚持建筑就是建筑这个理儿。”有一位建筑承包商将那些设计方案看了看,便丢到一边,下断言说:“它修不起来的。”“会修起来的。”洛克说。承包商漠然地说:“是吗?你算老几,竟然这样跟我说?”

他找到了一家小建筑公司,它需要这个活,便把它承包了下来,比正常的收费还要高——理由是他们要冒险进行一个奇怪的实验。工程进展着。监工整天绷着脸,听任洛克的指挥,以沉默表示不满,仿佛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的预见变成现实,而且似乎如果房子从他们头顶上坍塌下来,他们会很高兴。

洛克买了一辆旧福特牌汽车,经常开车去施工现场,本来没必要去得那么频繁。坐在他事务所的桌前,站在一张制图台前,强迫自己不去建筑工地——这对他来说有些勉为其难。有时候,在工地上,他希望忘掉他的事务所和绘图板,而是抓过工人手中的工具干起实际的修建工作,就像他儿时所做的那样,用他自己的双手来修建那幢房子。

他穿过房子,灵活地从成堆的木板上和一盘盘电线上跨过去。他发出严厉而苛刻的命令。他避免朝迈克那个方向看。不过,迈克在观察着他,透过房子在心里追随着他的脚步。每当他从旁边经过时,迈克总是心领神会地朝他眨眨眼。有一次,迈克说:

“红毛小子,要控制好自己。你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坦白。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可不怎么得体!”

洛克站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前的悬崖上,眺望着周围一带的景色。道路像一条灰色的缎带,顺着海岸线蜿蜒而去。一辆敞篷车疾驰而过,遁入乡村。车上挤满了人,是要去野餐的。五颜六色的圆领绒衣或毛衣挤作一堆,围巾和领带迎风飞舞,各种各样的声音毫无目的地混杂在一起,淹没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使格格的笑声格外响亮。一位姑娘侧身而坐,腿搭在汽车的边上,鼻梁上垂着一顶男式草帽。她使劲儿地拉着一把尤克里里(9)的琴弦,驱逐着周围的吵闹声,一边在嘴里高叫着:“嘿!”这些人都在享受着他们一天的生活。他们高声地向天空讲述着他们摆脱工作的自由,将数日的重负抛在脑后。他们努力地工作,承受着这种重负,为的就是达到一个目标——而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看着那辆汽车闪电般从眼前飞驰而过。他觉得在他与他们内心对于这一天的意识上,有着某种区别,是某种重大的区别。他觉得他必须努力去领会这种意识。可是他又忘了去想——他看到一辆卡车喷着气,满载着切割好的亮闪闪的花岗石。

奥斯顿·海勒经常来察看房子的工程进展情况,看着它一天天地升高、长大,觉得有些好奇,更多的则是惊讶。他用审视房子一样的眼光,细致地审视着洛克。他感觉好像无法将他同房子区分开似的。

海勒自己是一个反对专制的战士,面对洛克却感到困惑——洛克是一个如此不受专制干扰的人,结果他自己本身就变成了某种专制,那是某种与海勒所无法界定的东西相对抗的结论。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海勒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朋友。他明白这种友谊来自洛克根本上的中立。在深层的现实生活中,洛克并没有意识到海勒的存在。不存在对海勒的需要,没有恳求也没有要求。海勒感觉到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界线,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在那条界线之外,洛克对他无所要求,也无所给予。可是当洛克赞赏地注视着他的时候,当洛克微笑的时候,当洛克称赞他的某一篇文章的时候,海勒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纯净,感受到一种欢愉,一种既非贿赂也非施舍的认可。

在那些夏日的傍晚,黄昏慢慢地爬上头顶的屋梁,他们一起坐在半山腰的岩礁上,促膝相谈,直到落日的光辉退到钢柱的顶端。

“霍华德,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为我修建的这幢房子?”

“就像一个人一样,一幢房子也有整体感。”洛克说,“二者都很罕见。”

“那么整体感从何而来呢?”

“唔,你看它。它的每一部分都是因为房子本身的需要而存在的,而绝不是因为任何别的原因。你从此处看和从其内部看都是这样的。是你要住的房间决定了它的外形。主体之间的关系是由内部的空间分布决定的。而装饰是由建筑手法决定的,它强调房屋设计所遵循的原则。你可以看得出每一个重心、每一处支撑点都符合这一原则。当你看着这座房子的时候,你的目光穿过的是它构造的过程,你能看懂它的每一个步骤,你看见它日渐升高,你知道它的构造和它所存在的理由。但是,你也见过那样的建筑,它们采用了廊柱,可是无物可以支撑;采用上楣,可是毫无用处。它们有壁柱,有线脚,也有虚假的拱廊和窗户。你见过这样的建筑:它们看似只有一个大厅,有坚固的廊柱和单一的、高达六层楼的窗户。可是等你走进去,却发现里面有六个楼层。还有这样的建筑:只有一个大厅,但是有一个分割成好几个楼层的建筑正面,有带状装饰层,有一层层的窗户。你明白它们之间的不同了吗?你的房子是根据它自身的需要而修建的,而其他房子的修建是出于哗众取宠的需要。你的房子的必要性在于房子本身,而其他房子的必要性在于观众。”

“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或多或少略有感悟的地方。我已经感觉到,当我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我将会有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就连我的日常行动都会有一种无法定义的真诚和尊严。如果我告诉你说,我觉得我必须要配得上那幢房子,你可不要感觉吃惊。”

“我的用意正在于此。”

“而且,顺便说一句,你似乎为我的舒适花了不少的心思,谢谢你了。我发现了很多我以前从未曾想到的东西,可是你仿佛知道我的内心需要什么一样,并且都为我设计进去了。譬如,我的书房是我最需要的,所以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要点来进行设计——而且,顺便说一句,我从房子外面也看见了你把它作为主要的部分进行设计。还有,书房与藏书室之间那部分的处理,以及起居室,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我的路线,还有客厅,我不想听见太多的噪声——所有这一切,你真的替我考虑得很周全。”

洛克说:“你知道,我根本没有考虑你,我想的是房子。”他又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如何体谅你。”

海勒的房子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竣工。

一九二七年一月,《建筑论坛》上发布了一份过去一年里美国所修建的最佳宅邸的调查。它用了整整十二个光面彩页刊登了编辑精心挑选、最具有建筑价值的二十四幅房屋照片。海勒宅邸却未被提及。

纽约各大报纸的周日版房地产栏目,都有关于邻近地区最引人注目的住宅的介绍。上面并没有关于海勒房子的描述。

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年刊上,每年都要以《前瞻》为标题,庄严地再现它所挑选的全美最出色建筑,可是它却对海勒宅邸只字未提。

很多场合下,演说家们对着准备就绪的观众,登台就美国建筑的发展发表讲演,却没人提到过海勒的房子。

在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俱乐部里,人们表达了他们的看法。“那是我们国家的耻辱。”罗斯通·霍尔科姆说,“像海勒家的房子这种东西竟然堂而皇之地修建起来。那是给建筑行业脸上抹黑。应该有一条法律管管这事。”

“就是这个原因,把客户都吓跑了。”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他们看到那样的房子,心想,所有的建筑师都疯了。”

“我倒看不出什么表示愤慨的理由。”高登·普利斯科特说,“我想那简直教人笑掉大牙。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加油站和一个登月火箭的滑稽想法的混合物。”

“你观察好几年了,”尤金·帕丁格尔说,“也看到了所发生的事情。那东西就像一座纸牌搭的房子一样,一瞬间便会轰然倒塌。”

“干吗要提到几年?”盖伊·弗兰肯说,“那些现代主义的花招和噱头从来就没维持过一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房主很快会厌倦它,并且会一路跑着回他那座早期殖民风格的旧房子里去。”

海勒家的房子在周围一带的乡村出了名。人们总要绕道把车停在它前面的大路上,凝视着它,对它指指点点,一边哧哧地笑着。海勒的车经过时,加油站的服务员会哧哧地窃笑。海勒家的厨师出去办事时,只好对那些杂货店老板们投来的嘲弄眼神忍气吞声。海勒家的房子在四乡八邻得了个“鲣鸟窝”的绰号。

彼得·吉丁宽容地微笑着对他的业内朋友们说:“好了,行了!你不该这么说他的。我认识霍华德很久了,而且他相当有才华,可以这么说吧。他甚至还为我工作过。他只是在那座房子的设计上出了点毛病。他会学习的。他还有前途……噢,你以为他没有吗?你真的以为他没有前途了吗?”

埃斯沃斯·托黑,一个对于美国的地面上耸立起的每一块石头都不肯放过、都要加以评论的人物,从他的专栏来看,好像他并不知道海勒宅邸已经建起来了似的。他认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告诉他的读者——如果只是为了咒骂的话。他并未对此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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