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恩瑞特是从在宾夕法尼亚做煤矿工人开始他的人生的。在他成为百万富翁的致富路上,没有人帮助过他。“那也正是,”他解释说,“没有人妨碍过我的原因。”然而,有很多事情和人都妨碍过他,只是他从来不去注意。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发生过很多不光彩的事,但没有一件传播开来。他的事业就像露天广告牌一样光彩与公开。对于敲诈者和专门揭人隐私的传记作家来说,他不是一个好对象。他在富人中不受欢迎,因为他的财富来得过于赤裸裸。

他不喜欢银行家、工会、女人、传道士,还有股票经纪人。他从来没有买过一张股票,也没有卖过他自己任何一家公司的一点儿股份。他一手掌握他的财产,简单得好像他把所有的现金都装在了口袋里。除了他的石油产业外,他还拥有一家出版社、一家餐厅、一家无线电商店、一家修车厂和一个生产电冰箱的工厂。每一次新的商业冒险之前,他都会长时间地研究那个领域,然后好像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个领域似的,开始推翻所有先例。他的一些冒险很成功,另一些则失败了。他从不停歇,精力旺盛,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

决定建造这个建筑之后,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寻找建筑师。在跟洛克的第一次会面结束时,他雇佣了洛克,那次会面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当图纸出来时,他要求立即开始建设。当洛克开始谈论图纸时,恩瑞特打断了他:“不用解释。对我解释那些抽象的理想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不需要理想。人们说我是个完全不道德的人。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确实知道我喜欢什么。”

洛克从来没有提过他为接触到恩瑞特所做的努力,也没提过和他那个不耐烦的秘书会面的事。恩瑞特不知怎么知道了。五分钟后,那个秘书被解雇,十分钟后,他遵照命令走出办公室,在一个繁忙的日子中途,一封打了一半的信留在了打印机上。

洛克重新开了一家事务所,在一座老建筑顶层一间和以前一样的大房间。他又在旁边租了一个房间,使整个事务所扩大了——那个房间是给他雇的制图师用的,以便能赶得上已计划好的紧急建设进度。制图师都很年轻,而且没什么经验。在这之前,他从未听说过他们,也没要求他们拿推荐信。他从很多申请人中挑选出他们,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们制的图纸。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紧张,除了谈论他们的工作以外,他从不和他们说话。他们在早上一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他们是没有私人生活的,除了他们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张外,没有任何意义和现实感。这个地方像工厂一样冷清、枯燥,直到他们看见了他。然后他们想这不是工厂,而是一个以他们身体为原料的熔炉,从他自己开始。

有几个晚上,他通宵工作。他们发现第二天早上他们回来的时候,他仍然在工作。他好像一点也不累。有一次他在办公室连续干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的下午,他半躺在桌子上睡着了。几个小时后他醒了,什么也没说,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看看工作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作了一些修改,听起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打断他几个小时之前的思路。

“霍华德,当你工作时,你真让人无法忍受。”一天晚上奥斯顿·海勒告诉他,尽管他根本没有谈论他的工作。

“为什么呢?”他惊讶地问。

“和你在同一个房间很不舒服。你知道,紧张是容易传染的。”

“什么紧张?只有工作的时候,我才感到完全自然。”

“那就是了。只有距离粉身碎骨一步之遥时,你才那么自然。霍华德,你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毕竟,这只是一座建筑,不是一个像你所理解的圣餐、印度酷刑和性快感的混合物。”

“它不是吗?”

他并不经常想起多米尼克,但是当他想起的时候,那种想法不是突然的回忆,而是对其持续存在的承认,而这是不需要去承认的。他想要她。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他等着。等待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因为他知道等待是她难以忍受的。他知道,他的不在会比他在时更为完全和屈辱地将她和他捆在一起。他是在给她时间尝试逃跑,以便在他选择再去见她时,她能够知道自己是多么无助。她会知道她逃跑的尝试本身就是他的选择,只是控制的另外一种形式。然后她会准备好——或者杀了他,或者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到他身边。这两种做法在她的头脑中是平等的。他希望她带给他这些,他等着。

当洛克被召到乔·萨顿的办公室时,恩瑞特公寓正要开始动工。乔·萨顿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正计划建造一座宏伟的办公楼。乔·萨顿的成功建立在他对人的理解之上——除此以外,别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他爱每一个人,没有任何差别。这是一个伟大的标准,没有顶峰也没有低谷,就像装满蜜糖的碗口一样。

乔·萨顿是在恩瑞特举行的晚宴上认识洛克的。乔·萨顿喜欢洛克。他欣赏洛克。他没有看到洛克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当洛克来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乔·萨顿大声说:

“现在我还不肯定,不肯定,一点儿也不能肯定,但是我想我会考虑由你来做我心中的那个小建筑。你的恩瑞特公寓有点……特别,但是很吸引人,所有的建筑都是很吸引人的,爱建筑,对吧?——而且洛格·恩瑞特是个很聪明的人,非常聪明的人。他在没人认为可以赚到钱的地方都赚到钱了。每次我都会听取洛格·恩瑞特的建议。恩瑞特觉得好,我肯定也会觉得好。”

那次会面后,洛克又等了几周。乔·萨顿从来没有匆忙做过决定。

在十二月份的一个晚上,奥斯顿·海勒意外地拜访了洛克,宣称他必须在下周五陪他去参加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举行的一个正式宴会。

“见鬼,我不去,奥斯顿。”洛克说。

“听着,霍华德,为什么不去呢?哦,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情,但那不是个好的理由。相反,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好的理由让你去。那是建筑师的聚会,而且,当然,你为了建筑可以出卖一切——哦,我知道,是为了你那种类型的建筑,但你还是可以出卖你还没有弄到的灵魂,所以,你不能为了将来的可能在那里忍受上几个小时吗?”

“当然,只是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可能性。”

“这次你会去吗?”

“为什么非要这次呢?”

“哦,首先,这是那个讨厌的琦琦·霍尔科姆要求的。她昨天缠了我两个小时,害得我错过了一次午餐约会。如果这个城市建起了一座像恩瑞特公寓那样的房子,而她不能在她的沙龙上展示一下那个建筑师,会有损她的声誉,她有这个爱好。她收集建筑师。她坚持要我把你带来,我答应说我会的。”

“为什么呢?”

“尤其为一点,她下周五会把乔·萨顿也请去。如果他那座建筑真的折磨你,就试着对他好些。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他实际上已经决定要把那座建筑委托给你了,而一个小小的私人接触会把它最后搞定。他有很多的追随者。他们都会在那里的。我希望你去。我希望你得到那座建筑。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采石场的事情。我不喜欢采石场。”

洛克坐在桌子上,两手紧握着桌边,使自己保持不动。他已经在办公室工作了十四个小时,太累了,他想他应该是筋疲力尽了,但他感觉不到。他努力垂下肩膀,想让自己放松一些,但放松不下来。他的胳膊紧张而疲惫,一只胳膊肘在轻微地颤抖。他的两条长腿分开,一条腿弯曲不动,膝盖搭在桌子上,另一条腿直直地下垂,不耐烦地晃动着。他这些天很难强迫自己休息。

他的新家在一条寂静的街上,是一座现代化小公寓里的一个大房间。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房子,是因为窗户上没有檐口,里面的墙上没有镶板。他的房间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整个房间看起来干净、空旷。人们会想听到角落里的回音。

“为什么不去,就一次?”海勒说,“不会太糟糕的,甚至可能会让你高兴。在那里你会看到你的很多老朋友。约翰·埃瑞克·塞特、彼得·吉丁、盖伊·弗兰肯,还有他的女儿——你应该见见他女儿。你读过她的作品吗?”

“我去。”洛克突然说。

“你就是通情达理时也让人难以琢磨。我周五八点来找你,要系黑色领结,顺便问一句,你有晚礼服吗?”

“恩瑞特给我弄了一件。”

“恩瑞特先生真是通情达理。”

海勒离开以后,洛克仍然在桌子上坐了很久。他已经决定去参加宴会了,因为他知道那是多米尼克最不希望再次见到他的地方。

“亲爱的琦琦,没有什么像有钱女人把自己搞成招待专家这样没用了。”埃斯沃斯·托黑说,“但是所有没用的东西都很有魅力。比如说,贵族就是所有概念中最没用的。”

琦琦·霍尔科姆责备地皱了皱鼻子,撅起了小嘴,很可爱,很招人喜欢,但是她喜欢被拿来和贵族作比较。三盏枝形水晶吊灯悬挂在佛罗伦萨式舞厅的上方,闪闪发光。当她抬头看托黑的时候,灯光反射到她的眼睛里,浓密的、挂着汗珠的睫毛上闪着一串儿潮湿的火花。

“埃斯沃斯,你说得真恶心。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邀请你。”

“亲爱的,我想这就是原因。我想我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经常被邀请到这里来。”

“一个弱女子能如何反对呢?”

“永远不要和托黑先生争论。”吉利斯派夫人说,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戴着一条大钻石镶嵌的项链,钻石大小和她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差不多,“那没用。我们没开口就已经败了。”

“争论,吉利斯派夫人,”他说,“是一种既没用又没魅力的事情。把争论留给那些有头脑的人吧。头脑,当然,是对软弱的一种危险的承认。据说人们是在一切其他事情都失败之后才开发大脑的。”

“好了,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吉利斯派夫人说,她的微笑却说明她接受了这个愉快的事实。她得意洋洋地占有了他,然后把他带走,就像是从霍尔科姆夫人那里偷来的一个奖品。此时,霍尔科姆夫人已经走到一边去欢迎新到的客人们了。“但是你们这些聪明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孩子。你们太敏感了。要人宠着才行。”

“我不会那样做的,吉利斯派夫人。我们会利用它。展示自己的头脑是很粗俗的,比展示财富更粗俗。”

“哦,亲爱的,你会听进去的,不是吗?现在,当然,我听说你是某种激进分子,但是我不会当真的,一点也不。你有什么感受呢?”

“我非常喜欢。”托黑说。

“你不要取笑我。你不能让我把你想成是危险人物。危险人物都很龌龊,而且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的声音多好听啊!”

“吉利斯派夫人,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引发危险?我只是——哦,怎么说呢?最温柔的那一个,是良心。你自己的良心,化身在另一个人的体内,关注你对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的幸运的关心,如此一来,你便不用自己再去关注了。”

“哦,多么离奇有趣的想法!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可怕还是聪明。”

“两者都是,吉利斯派夫人,所有的智慧都是这样。”

琦琦·霍尔科姆满意地审视着舞厅。她抬头看向微亮的天花板,无人碰触地高居于枝形吊灯之上,接着,她注意到了天花板离客人有多么远,多么的超然而平静。拥挤的客人没有使她的舞厅显得窄小。它立在他们之上,就像一个空间的四方盒子,奇异地不合比例;正是被禁锢在他们之上这大片浪费掉的空气给这个场合带来一种王室的奢华,就好像一个珠宝盒的盖子,盖在盛着一颗小宝石的平底上,大得毫无必要。

客人们缓缓而入,就像是两股宽宽的、变化的水流,迟早会形成漩涡。埃斯沃斯·托黑站在其中一股的中心,另一股的中心是彼得·吉丁。晚礼服不适合埃斯沃斯·托黑:衬衫正面的长方形使他的脸看上去很长,把他拉成了一个平面;领结的两翼使他细长的脖子看起来像是一根拔了毛的鸡脖子。他的脖子苍白,有些蓝点,一个有力的拳头轻轻一下就可以把它拧得稀巴烂。但是他的衣服比在场的其他人的都像样。他漫不经心地穿着这身衣服,在不得体中怡然自得,而他古怪的样子则装饰了他的那种高人一等——那种姿态足以警告人们忽视这些不雅。

他正和一位表情深沉的年轻女士交谈着——这位女士身穿低领晚礼服,戴着一副眼镜:“亲爱的,除非你超越自己,投身到某种事业中去,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半瓶醋的知识分子。”

他正和一个特别胖的绅士交谈着,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但是,我的朋友,我可能也不喜欢,我只是说那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你或者我,是谁在反对历史的进程?”

他正和一个不快乐的年轻建筑师交谈着:“不,兄弟,我反对的不是你设计的那座糟糕的建筑,而是你在抱怨我对它批评时所展露的低劣品位。你应该仔细些。有人会说吃不了可要兜着走啊……”

他正和一个百万富翁的遗孀交谈着:“是的,我确实认为,捐助社会研究工作室是个好主意。加入到人类文化成就的滚滚洪流中,不会干扰你的日常工作,也不会让你吃不消。”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说:“他多风趣啊!多有勇气!”

彼得·吉丁笑得光彩照人。他感觉关注和欣赏从舞厅的每个角落向他涌来。他看着人们,那些衣着整齐,香味袭人,身上的丝绸沙沙作响的人们涂了一层光,沐浴在灯光里,好像他们几个小时前都冲过淋浴,准备好到这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叫彼得·吉丁的人面前。有时他都忘记了他就是彼得·吉丁,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加入到这种一致的欣赏中来。

当人流退去,让他与埃斯沃斯·托黑面对面时,吉丁笑得就像是站在夏天小溪旁的一个小男孩,生气勃勃、精力充沛而坐立不安。托黑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这使他的夹克下摆显得很宽,盖住了瘦瘦的屁股。他的脚很小,站得不稳,前后晃动。他的眼睛带着高深莫测的估量留意地看着。

“现在,埃斯沃斯……这……不是个很美妙的夜晚吗?”吉丁说,就像一个孩子在问能够理解他的妈妈,还有点像个醉汉。

“彼得,很愉快吧?你今晚十分引人注目,小彼得好像一跃成为大名人了。事情就是这样,人们从来无法准确判定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尽管这里有个人似乎一直在故意忽视你,不是吗?”

吉丁瑟缩了一下,他奇怪托黑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有时间注意到的。

“哦,好了,”托黑说,“例外证明了规则。但是,太遗憾了。我总是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能引起多米尼克·弗兰肯兴趣的肯定是一个最不一般的人。所以当然,我曾经想到你,只是个没有根据的想法。不过,你知道,得到她的那个男人一定拥有你无法匹敌的东西,他会在这方面击败你。”

“没有人得到她。”吉丁大声说。

“对,肯定没有,还没有,真是令人惊讶,哦,我猜那会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男人。”

“喂!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不喜欢多米尼克·弗兰肯,对吧?”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

过了一会儿,吉丁听见托黑在一场真诚的讨论中庄重地说:“幸福?那是中产阶级的事。什么是幸福?在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情比幸福更重要。”

吉丁缓缓地朝多米尼克走去。她站在那儿,身体后倾,好像空气对她脆弱、裸露的肩膀是个有力的支撑。她的晚礼服像玻璃一样光洁透明。他感觉他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身后的墙,她好像太脆弱了。那种脆弱就像是某种危险的力量,把她绑在这里,在现实面前,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当他走近时,她注意到了他。她转过头,回应着。但是那种无聊的回应阻止了他,让他很无助,让他在几分钟后就离开了她。

当洛克和海勒进来时,琦琦·霍尔科姆在门口迎接着。海勒把洛克介绍给她,她说话还是和平时一样,声音刺耳得像全速飞行的火箭,把一切对手都扫到了一边。

“哦,洛克先生,我特别想见到你!我们都听说你了!现在我必须警告你,我丈夫不赞许你——哦。纯粹从艺术的观点,你明白——但是不要担心,在这里你有个同盟,一个热情的同盟!”

“谢谢你,霍尔科姆夫人,”洛克说,“不过也许没必要。”

“哦,我特别喜欢恩瑞特公寓!当然,我不能说那只代表我个人的审美标准,但是文化人必须对一切敞开胸怀,我的意思是,包括创造性艺术中的任何观点,我们首先必须要心胸开阔,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洛克说,“我从来不曾心胸开阔。”

她肯定他不是故意无礼的。他的言谈并不粗鲁,方式上也没有野蛮之处,但是他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无礼。他穿着晚礼服,它看上去和他瘦高的身躯很配,但是他却不知为何似乎不属于它。橘红色的头发配着正式的晚礼服显得很荒诞,除此以外,她还不喜欢他的脸,那张脸应该是工人或者军人的脸,不属于她的客厅。她说:“我们都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这是你的第一个建筑?”

“第五个。”

“哦,真的?当然,多有意思。”

她扣紧自己的手,然后转身招呼新来的客人。海勒说:

“你想先见谁?……多米尼克·弗兰肯正在那边看着我们,过去吧。”

洛克转过身,他看见多米尼克一个人站在房间对面,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努力避免露出表情。他看到一张只是骨架和肌肉组合的人脸,真是很奇怪,但是没什么意义:一张脸就是简单的解剖学上的脸,像一个肩膀或者一条胳膊,不再是感知能力的一面镜子。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她看着他们。她的脚姿势很古怪,两个小三角形直直地指着,互相平行,好像周围没有地板,只有她脚下那几平方英寸,只要她不动,不向下看,还是很安全的。他感到了一种暴力的快感,因为她好像太瘦弱了,经不起他正在实施的暴行;因为对这暴行她接受得太好了。

“弗兰肯小姐,我可以介绍霍华德·洛克吗?”海勒问。

他没有抬高声音说出这名字,他奇怪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加了重音,然后他想可能是沉默突出了名字;但是没有沉默啊!洛克的脸礼貌地面无表情,多米尼克也得体地说:“你好,洛克先生。”

洛克点了点头:“你好,弗兰肯小姐。”

“恩瑞特公寓。”她说得好像她不想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她说的不是房子的名字,而是超越了房子本身的很多东西。

洛克说:“是的,弗兰肯小姐。”

接着她笑了,带着初次见面时常有的敷衍笑容说:“我认识洛格·恩瑞特。他基本上算是我家的朋友。”

“我还没有这样的荣幸去见恩瑞特先生的众多朋友。”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邀请他共进晚餐。那真是一次痛苦的晚餐。父亲被人们称作最好的谈话者,但是他没能让恩瑞特先生说出一句话。洛格只是坐在那里。父亲意识到对于他来说那次是个失败。”

“我曾经为你父亲工作过。”——她正在移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几年前,做过制图师。”

她的手放了下来:“那么你能看出我父亲不可能和洛格·恩瑞特先生融洽相处。”

“是的,他不能。”

“我想恩瑞特几乎称得上是喜欢我,但是他从没原谅过我为华纳德的报纸工作。”

海勒站在他们中间,他想他错了,这次聚会没什么奇怪的;实际上,这儿什么都没有。他感觉有些恼火,多米尼克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谈到建筑;他很遗憾地得出结论:她不喜欢洛克,就像她不喜欢她见过的大多数人。

这时吉利斯派夫人抓住了海勒,把他带走了。洛克和多米尼克单独留在那里。洛克说:“恩瑞特先生阅读城里的每一份报纸,它们都被送到他的办公室——社论页全被裁掉了。”

“他一直那样做。洛格入错了行,他本应该是个科学家。他热爱事实,对评论不屑一顾。”

“还有,你认识弗莱明先生吗?”他问道。

“不认识。”

“他是海勒的一个朋友。弗莱明先生除了社论那一页什么也不看。人们喜欢听他谈话。”

她观察着他。他也很有礼貌地直视着她,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她都会那样看的。她希望在他的脸上找到某种暗示,即使是原来那种嘲弄的微笑,即使嘲笑也是一种认可和交流的纽带。她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他只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在这间客厅里被介绍给她,并且绝对地服从于每一条传统礼仪。她面对着这种规规矩矩的尊重,想到自己的礼服曾经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保护作用,想到他曾经利用她来满足一种更为亲密的需要——比他吃的食物更为有用——而现在他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像一个人不能允许自己走得更近些。她想这是他嘲笑的方式,在他已经忘记并不会再承认的那件事之后。她想,他希望由她先把那件事说出来,他会将她带入过去的耻辱——通过先吐出那个词把它带回现实中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放任它不被回忆。

“那么,弗莱明先生靠什么生活?”她问。

“他是个削笔器生产商。”

“真的?是奥斯顿的朋友?”

“奥斯顿认识很多人。他说那是他的生意。”

“他做得成功吗?”

“谁,弗兰肯小姐?我不太清楚奥斯顿,但是弗莱明先生很成功。他在新泽西、康涅狄格和罗德岛都有分厂。”

“洛克先生,你对奥斯顿的看法不对。他很成功。如果你不接触他和我们的领域,你也很成功。”

“那怎么做得到呢?”

“有两种方法:根本不看别人,或者看他们周围的一切。”

“哪种更好呢,弗兰肯小姐?”

“哪种更难,哪种就更好。”

“但是要选择最难的那种欲望,本身就是对软弱的承认。”

“当然,洛克先生。然而是最不恼人的承认。”

“如果软弱必须要承认的话。”

这时有人飞快地穿过人群,一只胳膊搭在了洛克的肩膀上,是约翰·埃瑞克·斯耐特。

“洛克,你竟然在这里,”他喊道,“真高兴啊,真高兴!好几年了,不是吗?听着,我想和你谈谈。多米尼克,让我和他谈一会儿。”

洛克向她弓了弓腰,胳膊放在两侧,一缕头发垂到了前面,所以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只有橘红色的头很有礼貌地低下去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跟着斯耐特走进人群中。

斯耐特说:“这几年你干什么去了?听着,你知道恩瑞特是不是真的计划要大规模地从事房地产开发,我的意思是,他还留着任何其他的建筑吗?”

是海勒把斯耐特赶走了,他把洛克带到了乔·萨顿那里。乔·萨顿很高兴,他感觉洛克的出现消除了他最后的几个疑问,洛克的身躯就是安全的保证。乔·萨顿的手握着洛克的胳膊肘,黑色袖子上是五根粉红的短粗手指。乔·萨顿信任地喘着粗气说:

“听着,孩子,一切都定了,就是你。不要把我的最后一分钱都榨出来。你们建筑师全是凶手和拦路强盗,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聪明人,套住了老洛格,不是吗?所以现在你也套住了我,是几乎已经套住我了。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会就合同打个狗血喷头的。”

海勒看着他们,想他们在一起是多么不协调啊。洛克很高,苦行僧般的轮廓,带着那种修长身材特有的干净利索,他旁边的这个人像个肉球,可就是这个人的决定具有很大意义。

然后洛克开始谈论这座未来的建筑,但是乔·萨顿抬头看他,震惊而受伤。乔·萨顿来这里不是谈论建筑的,举办宴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玩得高兴,还有什么比忘记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事情更快乐呢?所以乔·萨顿谈起了羽毛球,那是他的爱好。这是个贵族的爱好,他解释说,他不像其他浪费时间打高尔夫的人一样普通。洛克礼貌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你打过羽毛球,不是吗?”乔·萨顿突然问。

“没有。”洛克说。

“你没有?”乔·萨顿大喊说,“你没有?哦,真遗憾,哦,太遗憾了!本以为你肯定打过。你这瘦高的身材,会打得不错,你会成功的。我本想等那座建筑开工时,我们可以随便找个时间打败老汤普金斯。”

“萨顿先生,等那座建筑开工,我不会再有时间玩了。”

“你什么意思,不会有时间?那你用那些制图师干什么?再雇几个,让他们操心去,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好吗?但是,你不打,真是遗憾透顶,我想……在凯诺大街为我建房子的那个建筑师是个羽毛球高手,但是去年他去世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丢了命,该死的,他也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现在你却不打。”

“萨顿先生,你不是真的对此表示难过,是吗?”

“我真的特别失望,孩子。”

“但是你雇我事实上是要干什么呢?”

“我什么?”

“为什么要雇我?”

“为什么,当然是建房子了。”

“你真的认为我如果打羽毛球,会建造出更好的房子?”

“哦,有生意也有乐趣,有实践也有人类的目标,哦,我不介意,我仍然想像你这么瘦,你肯定……但是,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事情……”

乔·萨顿离开以后,洛克听见一个欢快的声音说:“祝贺你,霍华德!”然后转过身发现彼得·吉丁正对他笑着,既神采飞扬,又带着冷嘲热讽。

“你好,彼得。你说什么?”

“我说,祝贺你攀上了乔·萨顿。只是,你知道,你处理得不太好。”

“什么?”

“老乔啊,哦,当然,我听到了大部分——为什么不行呢——那非常有趣。霍华德,那么做不对。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会发誓说自己两岁就开始打羽毛球了。它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它让灵魂与众不同,懂得欣赏自己。而当他与我实战时,我会把球打得像个贵族。这又能花费你什么呢?”

“我没想过。”

“霍华德,这是一个秘密,一个罕见的秘密。我很乐意免费与你分享:永远要成为人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这样一来,在你需要的时候,人们就会帮助你。我愿意免费和你分享,是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用它。是的,你永远不会。霍华德,在某些方面你很聪明——这一点我一直承认——在其他方面你却像个白痴。”

“可能。”

“你应该试着学些东西,如果你来这里是要到霍尔科姆的沙龙里来玩的话。你是吗?长大了,霍华德?尽管我在这里看到你很震惊。哦,是的,祝贺你的恩瑞特公寓,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的工作——整个夏天你去哪里了?——提醒我要给你上一课,教你如何穿晚礼服,上帝啊,你穿着它看起来多傻啊!这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穿成这傻样儿,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霍华德?”

“彼得,你喝醉了。”

“我当然醉了。但是我今晚没沾一滴酒,一滴也没有。是什么让我醉了——你永远也不知道,永远,你学不来的,那是让我沉醉的东西,它不适合你。你知道,霍华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爱你——今晚。”

“是的,彼得。你会永远爱我的,你知道。”

洛克被介绍给很多人,很多人和他交谈。他们对他微笑,好像很真诚,努力和他接近,把他当作一个朋友,很欣赏他,表现出美好的愿望和浓厚的兴趣。但是他听到的却是:“恩瑞特公寓很壮观,差不多可以和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媲美了。”“洛克先生,我相信你会有很好的前途,相信我,我有预感,你会成为下一个罗斯通·霍尔科姆。”他已经习惯了敌意,而这种仁慈要比敌意更让他反感。他耸了耸肩,他想赶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一种简单、清楚的现实。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看多米尼克。她在人群中望着他。她看着那些在他身边停下来和他交谈的人们。她看到他在听的时候,有礼貌地弓着背。她想这也是他嘲笑她的方式,他让她的眼睛追随着他,让她看到他对每一个想拥有他片刻的人所做出的屈服。他知道这要比让她看采石场的太阳和电钻更令她难以接受。她顺从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希望他又注意到她。可是只要他在这个房间里,她就得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反常地注意到洛克的出现,从洛克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注意到了。埃斯沃斯·托黑看见他进来了。托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但是托黑站在那里看了他很长时间。

托黑穿过人群,冲他的朋友们笑着。但是在笑容和交谈中间,他又转回头看那个橘红色头发的人。他看着那个人,就像他偶尔站在三十层楼的窗户旁看人行道时一样,想着如果他的身体被抛下去,撞到那条人行道时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职业或者过去,他也不想知道,对他来说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种力量,托黑从来都看不到人。也许是看到那种特殊的力量如此明显地隐藏在一个人的体内让他着了迷。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那个人,问约翰·埃瑞克·斯耐特:“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斯耐特说,“霍华德·洛克。你知道,恩瑞特公寓。”

“噢。”托黑说。

“什么?”

“当然,应该是他。”

“想见他吗?”

“不,”托黑说,“不,我不想见他。”

这个晚上剩余的时间里,无论什么时候,一旦有人挡住托黑的视线,他都会不耐烦地甩过头再去找洛克。他不想看见洛克,却不得不看;就像他总是不得不看向下面遥远的人行道,他害怕那景象。

那天晚上托黑除了洛克之外没有注意任何人。洛克并不知道托黑在这个房间里。

当洛克离开的时候,多米尼克站在那里计算着时间,她要确定在自己走出去之前他已经消失在街上了。然后她动身准备离开。

琦琦·霍尔科姆纤细柔嫩的手指张开,心不在焉地抓住她的手,滑上去抓了一会儿她的手腕。

“亲爱的,”琦琦·霍尔科姆问,“你认为那个新来的人怎么样?你知道,我看见你和他交谈,那个霍华德·洛克。”

“我认为,”多米尼克说得很坚定,“他是我见过的最反叛的人。”

“哦,唉,真的?”

“你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傲慢吗?我不知道一个人会为他说些什么,除非说他非常帅,如果那很重要的话。”

“帅?你在开玩笑吗,多米尼克?”

琦琦·霍尔科姆唯一一次看到多米尼克迷惑了。多米尼克意识到,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东西,使他的脸对她来说像上帝的脸庞的东西,并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他们对它不感兴趣。这种在她看来最明显而不合逻辑的标记,实际是在承认她内心的某种东西,是不为别人所分享的某种特质。

“哎呀,亲爱的,”琦琦说,“他长得根本就不帅,但是非常有男子气概。”

“别吓着你,多米尼克,”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琦琦的审美观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多米尼克转过身,埃斯沃斯·托黑站在那里,仔细看着她的脸,笑着。

“你……”她开口说,又停了下来。

“当然,”托黑说,微微俯首,理解地赞成她没有说出的话,“多米尼克,一定要相信我的洞察力,有点和你的一样。尽管不是为了美的享受,我要把那个留给你。但是有时我们确实看到一些东西,不是那么明显,你和我,对吧?”

“什么东西?”

“亲爱的,那是个需要讨论的哲学问题,多么,多么——没必要。我一直告诉你我们应该是好朋友。我们在才华上有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最初截然相反,但是那没什么区别,因为你看,我们汇合在同一个点上,多米尼克,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夜晚。”

“你是什么意思呢?”

“比如说,发现什么样的东西对你来说是帅,这很有趣。能让你这么断然又准确地辨别出来很好。不用语言——看到那张脸就够了。”

“如果……如果你能明白你正在谈论什么,你就不是你了。”

“不,亲爱的,我必须是我,准确地说,正是因为我所明白的。”

“埃斯沃斯,你知道,我认为你比我想象的更坏。”

“也许比你现在想的坏。但是很有用。我们对彼此都有用处,就像你会对我有用一样,就像,我想,你会希望的那样。”

“你在说什么?”

“多米尼克,那不好。太不好了。真没有意义。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可能解释清楚,如果你知道——我就已经得到你了,不用再多说什么。”

“你们说的是哪门子话?”琦琦说,她有些迷惑不解。

“我们只是在互相开玩笑。”托黑高兴地说,“不要让这件事令你烦恼,多米尼克和我总是互相开玩笑。不是很友好,因为你看——我们做不到。”

“埃斯沃斯,有一天,”多米尼克说,“你会犯错误的。”

“太可能了,亲爱的,而你已经犯错误了。”

“晚安,埃斯沃斯。”

“晚安,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走后,琦琦转过头对着他。

“埃斯沃斯,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根本没谈什么?人们的脸和第一印象不代表什么。”

“亲爱的琦琦,”他回答说,声音柔和而冷漠,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回答他自己的想法,“那是我们最伟大的谬论之一。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脸更能说明一切。除非我们看到他,不然我们永远不会真的了解一个人。就是那么一瞥,我们知道了一切。尽管我们不总是聪明得足够让那些知识清晰。琦琦,你考虑过灵魂的风格吗?”

“什么?”

“灵魂的风格。你记得吗?曾有位著名的哲学家谈论过文明的风格。他称之为‘风格’。他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贴近的词。他说每一种文明都有它的一个基本原则,一个简单的、最高的、有决定性的主题,在那个文明之内的人类所作的努力,都不自觉而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原则……我想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自己的风格,也是一个基本的主题。你会看到这一点将体现在那个人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愿望上,在那个人身上是绝对的、势在必行的。对一个人的多年研究不会把这一点展示给你。他的脸则会。要描述一个人,你不得不写下长篇大论。而想想他的脸,你便不需要其他的了。”

“埃斯沃斯,听起来有些荒诞。如果是真的,就太不公平了。人们在你面前是赤裸裸的。”

“要比那更糟。你在他们面前也是赤裸裸的。你对某一张脸的反应也就暴露了你自己。对某一张脸……你灵魂的风格……除了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了,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了……”

“哦,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他看着她,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哦,对,好,告诉我你喜欢的电影明星,我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我就是喜欢被别人分析。现在让我想想看。我最喜欢的一直是……”

但是他没有听,他转身背对着她,没有说抱歉就走开了。他看起来很累。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么粗鲁——除非是故意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深厚、响亮的声音从一群朋友那边传来:

“……因此,世界上最高贵的概念就是人类的绝对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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