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师的全部驻防区域,最负盛名的军乐队是驻扎在摩拉维亚W小城的第十步兵团军乐队。乐队长是奥地利的一个著名军乐家。他记忆力非凡,在改写大量的旧军乐谱的同时,他每月都会谱写一首新的进行曲。所有的进行曲与长着相似面孔的士兵一样单调。大多数进行曲都以模拟军鼓的小鼓乐开始,然后是加快行军节奏的集合号,清脆响亮的铜鼓乐,尾声是雷鸣般的定音鼓乐以及欢快短促的军乐。

军乐队长内希瓦尔的非凡之处不在于他谱写了大量的曲子,也不在于他长期严格地训练他的乐队,而在于他严谨的演奏风格。其他乐队长通常安排乐队的上士指挥演奏第一首进行曲,直到演奏第二首时才亲自指挥。在内希瓦尔看来,这种散漫的作风是奥匈帝国衰败没落的明显迹象。一旦乐队按照规定摆成了圆形,乐谱架灵巧的小脚插入广场上大石块之间的黑土缝里,这位乐队长就已经站在乐队人员中间,静悄悄地举起镶有银手柄的乌檀木指挥棒开始指挥乐队演奏。

每次户外音乐会都在地方官官邸的阳台下举行。音乐会的序曲一成不变,是《拉德茨基进行曲》。乐队全体成员对这首乐曲十分熟悉,即使是在黑夜或睡梦中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演奏自如。尽管如此,内希瓦尔仍然要求他们每次演奏时必须瞅准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每逢星期日,他都站在乐队中央,像首次指挥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一样,怀着对军队和音乐的极大热情,抬起头,举起指挥棒,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乐队的演奏。听,小鼓猛击,笛声悠扬,钹声清脆,听众的脸上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笑容,周身热血沸腾;虽然他们都纹丝不动,但觉得仿佛在大步向前;姑娘们屏住呼吸,张开嘴巴;男子汉们低头沉思,沉浸在对军旅岁月的回忆中;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附近的公园里,头发灰白的小脑袋在微微发抖。夏天到了。

是的,夏天到了。

地方官官邸对面的老栗树散发着香气,早晚随风摇曳的枝叶,白天却纹丝不动,宽大的树荫一直延伸到路中央,给行人送来缕缕清凉。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云雀不知疲倦地在静谧的小城上空鸣叫。偶尔也有那么一辆出租马车驶过颠簸的石子路,把外乡人从火车站送到旅馆;时而也会有一辆双驾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由北向南驶过,那是把温特尔希格老爷从庄园的宅院大床上直接送到他那巨大的狩猎区去散步。老爷个子矮小,脸色蜡黄。虽然已是夏日,坐在马车里的老爷身上却裹着一条宽大的黄色毯子,只露出一张阴沉沉的枯瘦的脸。马车富有弹性的橡皮轮缓慢无声地前行;棕色的轮辐g熠熠闪光。黑乎乎的大森林和金发森林管理员早已在恭候主人的到来。镇上的居民纷纷向他问候,他全然不理,表情木然地穿过一片问候的海洋。穿着黑衣服的马车夫斜挺着身子,大礼帽几乎擦到栗子树,柔韧的马鞭轻轻地抚掠着那高头大马的棕色脊背,那紧闭的双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出吆喝声,比嘚嘚作响的马蹄声还要响亮。

暑假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地方官十五岁的儿子,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摩拉维亚省霍恩奈斯骑兵军官学校的一名学生——把这座故乡小城视作一个避暑天堂,也视作他的夏日之家。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他都会在舅舅那里度过,只有暑假才回家。按照他的父亲——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大人——的要求,他回家的日子必须选在一个星期日。不管学校是哪一天放假,家里的假期总是从星期日才开始,这是因为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星期日不办公,可以整个上午从九点到十二点都在家陪着儿子。

八点五十分——早晨弥撒过后的一刻钟——穿着星期日制服的年轻人会准时来到地方官官邸门前。

八点五十五分,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仆亚克斯走下楼来说:“小少爷,老爷来了。”

卡尔·约瑟夫最后一次拉拉上衣,整整腰带,摘下军帽,并按规定把它贴在腰臀处。

父亲来了,儿子双脚立正,清脆的碰靴声划破了老宅子的寂静。老人打开门,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进去。儿子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站着不动。老人便先走进去,卡尔·约瑟夫跟着他进去,但在门槛旁边停住。

“随便坐吧!”地方官过了一会儿说。

卡尔·约瑟夫这才朝着那张红丝绒大扶手椅走去,面对着父亲坐下,双膝并拢,军帽和白手套放在膝盖上。

缕缕阳光透过绿色的百叶窗格的狭缝照射到深红色的地毯上。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金色的壁钟开始当当地响。敲过九下之后,钟声微弱了,地方官开口道:“马雷克上校先生身体可好?”

“谢谢爸爸!他身体很好!”

“你的几何学还是很差吗?”

“哦,谢谢爸爸!比以前好点儿!”

“课外读书了吗?”

“读了一些,爸爸!”

“你的骑术怎么样?去年骑得可不好。”

“今年……”卡尔·约瑟夫正要回答,却很快被打断了。

父亲将半藏在光亮的圆形硬袖口中的细长的手伸出来,袖口上正方形的大纽扣金光闪闪。

“你去年骑术不好,我刚才说过。这是——”地方官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一种耻辱!”

说到这儿,父子俩都沉默了。虽然“耻辱”二字说的声音很小,但它还是在房间里回响着。地方官在做过极为严厉的批评后,会暂停一会儿。儿子需要一段时间去理解、去消化,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和心上。壁钟在嘀嗒地响个不停,苍蝇在嗡嗡地叫个不休。

“今年有了明显的进步,”卡尔·约瑟夫用清脆的声音说,“是中士多次亲口说的。我还受到了科佩尔中尉先生的表扬。”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了些。”地方官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靠着桌边把硬袖口塞回到袖子里去,一阵刺耳的响声传来。

“说下去吧!”他边说边点燃一支烟,这表明轻松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卡尔·约瑟夫将帽子和手套放在一张小桌上,站起身来,开始汇报去年的一切情况。老人点点头,突然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孩子!声音也开始变了,恋爱了吗?”

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整个脸庞像是一只大灯笼在燃烧,但他勇敢地面朝着父亲。

“这么说,你还没有恋爱?”地方官说,“算了,我随便问问,你接着讲吧!”

卡尔·约瑟夫喝了口水,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他断断续续地向父亲继续汇报。过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书单,递给父亲。

“都是些很好的读物嘛!给我讲讲《茨里尼》h的故事梗概吧!”

卡尔·约瑟夫于是将剧本的内容一幕一幕地讲了一遍。讲完以后,整个人已是疲惫不堪,脸色发白,口干舌燥。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壁钟,才十点半,还要接受一个半小时的考问。老人想起应该检查一下儿子的古代历史或者日耳曼神话知识。他右手拿着点燃的烟,左手放在背后,在房间里踱着步。右臂上的硬袖口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照在红色地毯上的缕缕阳光更加强烈,越来越向窗户靠近,说明太阳一定升得很高了。教堂的钟声响了,一直传到房间里,听上去好像就在百叶窗外敲着。

老人今天只是考了他的文学知识。他详细地阐述了格里尔帕策作品的意义。他推荐阿德尔伯特·斯蒂福特和费迪南德·冯·萨尔的作品作为“假日轻松读物”给儿子阅读。接着,老人又跳回到军事话题:站岗值勤、军规第二部分、部队的组成、各个团的军事兵力等等。

突然,他出其不意地问道:“什么是隶属关系?”

“隶属关系就是无条件服从的职责。”卡尔·约瑟夫侃侃而谈,“每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和下属……”

“停!”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并纠正道,“以及每一个下属……”

卡尔·约瑟夫又继续回答:“——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如果……”

“一旦,”老人纠正道,“一旦上级下达了命令。”

壁钟敲响了十二下,卡尔·约瑟夫终于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卡尔·约瑟夫的暑假才算真正开始。

又过了一刻钟,他听见从营房传来的咚咚咚的急骤的小鼓乐声。每个星期日的正午时分,军乐队都要走出营房来到地方官的官邸阳台下演奏。在这个小城,地方官的地位不亚于皇帝陛下。卡尔·约瑟夫默默地站在阳台上那茂密的葡萄藤后面,十分虔诚地聆听着军乐队的演奏。他觉得自己与哈布斯堡王朝似乎有点儿亲缘关系。他父亲在这里代表并维护着它的势力。有朝一日他也要为它出征,为它战斗,为它献身。他知道所有皇室成员的名字,并以一个孩童般的真诚热爱他们所有人,当然他最爱戴的是皇帝陛下。在他心目中,皇帝善良、伟大、崇高、正义、高高在上却又平易近人,对部队的军官们宠爱有加。

一听到军乐声,特别是一听到《拉德茨基进行曲》,卡尔·约瑟夫就精神抖擞,周身热血沸腾。听着听着,卡尔·约瑟夫仿佛觉得那音符已化成密集的子弹正有节奏地在他的耳朵周围呼啸而过;他那锃亮的佩剑正随着那急速的旋律在闪电般地飞舞。在醉人的鼓乐声中,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的鲜血从一道暗红色的狭口里正一滴滴地往外渗,滴落在金光闪闪的军号上,滴落在深黑色的定音鼓上,滴落在奏响胜利的铙钹上。

男仆亚克斯站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午餐要开始了。每当乐声稍停时,从餐厅里便会传来餐盘发出的叮当声,十分好听。餐厅与阳台隔了三个大房间,在二楼的正中间。用餐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屋外传来的军乐演奏声。它给午餐带来了一种温和而宽容的庄严气氛,父亲也不会像平常那样在短暂的进餐时间还要同他进行令人尴尬又生硬的谈话。他们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惬意地享用美食。遗憾的是军乐队并不是天天来演奏。餐盘上有浅蓝色和淡金色相间的细长条纹,卡尔·约瑟夫喜欢这些条纹,在军校学习期间时常会想念它们。这些条纹、《拉德茨基进行曲》、墙上挂的已故母亲的肖像(他已记不清她的容颜)、重重的长柄银汤勺、盛鱼汤的大盖碗、带齿的水果刀、小巧而精致的咖啡杯、薄如银币的小汤勺,所有这一切对于他而言意味着夏天、自由和故乡。

他把披风、军帽和手套递给了亚克斯,走进餐厅。地方官也走了进来,对着儿子微微一笑。女管家希尔施维茨小姐来得稍微迟了点儿,她穿的是星期日才穿的灰色丝绸服,后脑勺打了个很大的发髻,胸前戴了一个弯月形的大别针,看来她已经装扮整齐了。卡尔·约瑟夫轻轻地吻了吻她那纤细的手。亚克斯把椅子挪了挪,地方官作了一个入座的手势。亚克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手上戴了一副白手套,整个人立刻换了个模样。他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本来就白花花的连鬓胡子、本来就灰白的头发此时显得更白,发出一种奇特而耀眼的白光。他戴着这副手套,托着一个深色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他快速而稳当地把汤碗放在桌子中央,悄无声息。按照老习惯,希尔施维茨小姐负责分汤。他们亲切地端起盘子向她伸过去,眼眸里含着感激的笑意。她也回以莞尔一笑,并将热乎乎、黄澄澄的汤放进了他们的食盘。汤清澈透明,里面有细长、缠连、滑溜的金黄色面条。

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吃得很快,有时快得惊人。看他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是有满腔的贵族式怒火要发泄在餐盘里,那架势似乎是恨不能立刻将盘里的汤和面条一扫而光。希尔施维茨小姐用餐时吃得很少,等进餐结束后她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道道地慢慢品尝。为了跟上父亲的速度,卡尔·约瑟夫只得囫囵吞枣地吃着。于是所有人几乎同时吃完。只要老爷子不吭声,谁也不说话。

喝完汤之后,仆人们端上来一道拌有配菜的牛肉冷盘,这是多年以来地方官家里必备的星期日菜肴。他笑眯眯地盯着这道菜,足足盯了有半顿饭的工夫。他的眼睛欣赏着边缘又脆又嫩的烤肉,接着又挨个儿瞧瞧盛在碟子里的蔬菜:鲜嫩欲滴的紫甜菜、碧绿的菠菜、光亮的莴苣、呛人的白色辣根,以及泡在奶油里的椭圆形的土豆——它会使人想起那些精致而小巧的饰品。男爵对这道菜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他似乎是用眼睛去品尝美味的佳肴。他首先用视觉上的审美能力吃掉了菜肴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是吃掉了它们的灵魂;然后用嘴吃余下的部分时则味同嚼蜡,只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美美地观赏这些菜肴和简单地食用它们都会使老人家深感愉悦,因为他重视这样一种所谓的“贵族式”进餐方式,它不仅仅是胃口的满足,还是一种思想的熏陶。他把这种思想称为斯巴达式的思想。他十分巧妙地把兴趣的满足和职责的要求结合起来。他是一个斯巴达人,但也是一个奥地利人。

现在由他来切割牛肉,每个星期日这道菜都是由他来分。他把硬袖口往袖子里一塞,抬起双手,用刀开始切割牛肉,并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您看,尊敬的小姐,只顾向卖肉的人要嫩肉是不够的,还要注意切肉的方式,是横向切还是纵向切。现在卖肉的不懂得这些诀窍。就因为刀功不好,最好的肉都给他们弄糟了。尊敬的小姐,您看!我几乎无法弥补损失,刀一切下去,肉就散成一条一条的。我们也许可以说整块肉是‘烂’的,但切下来的每一小块却很硬,这一点您自己很快就可以看到。至于这些德国人叫Beilage的配菜,下次我会选这种德国人称作Meerrettich的辣根。要干一些,不能把它的香料掉进牛奶;烹调时间不能过长,烧好了马上端上桌,不然水分就会多。这是你犯的错误!”

希尔施维茨小姐在德国生活多年,说一口标准的德语。当冯·特罗塔老爷用德文来表达“配菜”和“辣根”时,她吃力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后脑勺的发髻太重,要低下头表示同意得费好大劲。于是,她努力想做得适度友好,让人觉得她的赞许有些勉强。

地方官接着又补充道:“我这么说是很有道理的,尊敬的小姐!”他讲的是高级官员和低等贵族讲的那种带鼻音的奥地利德语,让人听了感觉像是深夜里从远方传来的吉他声,又像是钟敲过后那微微震荡的回声。那是一种平缓而又精确的语言,既亲切又严厉,它与说话人那瘦骨嶙峋的脸、细长而弯曲的鼻子——从这个鼻子发出来的低沉的辅音听上去似乎带有一点儿哀伤的情调——很相称。每当地方官讲话时,他的鼻子和嘴,与其说是面部器官,不如说是吹奏乐器。除了嘴唇在动,面部其他的器官都不动。冯·特罗塔老爷把他黑亮的络腮胡子视为军人制服的一部分,视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之臣仆的象征,视为王朝思想的一种证据。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讲话时,他的络腮胡子也是纹丝不动的。他笔直地坐在桌旁,好似一个骑兵正手握缰绳。他坐着时看上去像是站着,他站着时,像枪杆一样挺直的身躯常使人惊叹不已。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不管是星期日还是平时,他总是穿深蓝色的上衣和带条纹的灰色裤子,这裤子紧贴着两条长腿,吊带系在光亮的马靴上,把裤筒拉得笔挺。

在第二道和第三道菜的间隙他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说“起来活动活动”。不过,看那神情,与其说是起来活动活动,不如说是在给室内的人演示应该怎样在起身、站立和踱步时,保持上身不动。亚克斯进来撤走冷肉,希尔施维茨小姐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叫人把剩下的肉给她热一下。

冯·特罗塔老爷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窗边,把窗帷稍微撩开一些,转身又回到桌边。此刻,一大盘樱桃丸子端上来了。地方官只舀了一个,并用勺子把它切开。他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尊敬的小姐,这是一个标准的樱桃丸子,它被切开时有一定的稠度,但一入嘴里就化了。”

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吃两个丸子吧!”

卡尔·约瑟夫舀了两个,一转眼就把它们吞下去了,比他父亲还早一秒。他又喝了一杯水——晚餐时才有酒喝——以便把粘在食道里的丸子冲到胃里去。用餐完毕,他和父亲同时将餐巾叠好。

大家都站了起来。外面乐队正在演奏《塔恩霍伊泽序曲》。在嘹亮的乐曲声中,他们跟着希尔施维茨小姐走进了老爷的书房。亚克斯已经把咖啡端了进来。他们在这里等候乐队长内希瓦尔先生。当乐队人员在楼下整队离去时,内希瓦尔先生走了进来。他身穿深蓝色的阅兵制服,腰佩锃亮的军剑,衣领上缀着两个亮闪闪的小竖琴。

“你们的演奏棒极了!”冯·特罗塔老爷说道,当然他每个星期日都这样说,“今天的演奏尤其出色!”

内希瓦尔先生对他鞠躬。一个小时以前他已经在军官食堂用过餐,嘴里还留有菜肴的余味。这个时候他更想抽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而不是喝浓咖啡。亚克斯给他拿来了烟,卡尔·约瑟夫给他点着了火,他凑过来吸了好久,火焰差点把卡尔的手烧着。

大家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内希瓦尔谈起了最近在维也纳上演的雷哈尔i轻歌剧。这位乐队长阅历丰富,每个月都要去维也纳两次。卡尔·约瑟夫猜测这位音乐家内心深处一定藏着许多夜生活的秘密。他的妻子是普通人家出身,夫妻俩育有三个孩子。他已成功地跻身上层社会,与家人长期分居。他一边悠闲地吸着烟,一边乐滋滋地讲着犹太人的笑话。地方官听不懂,也没有笑,却说:“很好听,很好听!”

“你的太太还好吗?”冯·特罗塔老爷经常会这么问,多年以来他一直都这么问。他从未见过他太太,当然他也不想和这位出身平凡的女人见面。告别时,他总是对内希瓦尔说:“请代我向你太太问好,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内希瓦尔答应转达他的问候,并且说他太太肯定会非常感激。

“你的孩子们好吗?”冯·特罗塔老爷问道,他总是忘记那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儿子学习成绩优异!”乐队长说。

“长大后会当音乐家吧?”冯·特罗塔老爷略带鄙视地问。

“啊,不!” 内希瓦尔先生回答说,“再过一年他就要上军官学校了。”

“哦,当军官啊!”地方官说,“这很好啊,当步兵吧?”

内希瓦尔先生微微一笑:“自然喽!他挺能干,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进总参谋部任职。”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地方官说,“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一周以后,他会把这一切全都忘了,根本记不住乐队长的孩子。

内希瓦尔先生喝了两小杯咖啡,不多也不少。他遗憾地熄灭了没有吸完的弗吉尼亚雪茄。他得走了,不能拿着没有熄灭的烟和主人告别。

“今天我感到特别愉快。请代我向您太太问好,很可惜我不曾有幸见过她!”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说。

卡尔·约瑟夫两脚并拢,“啪”的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送军乐队长下到一楼。接着再返回书房,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想出去散一下步!”

“好的,好的,好好放松放松!”冯·特罗塔老爷边说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卡尔·约瑟夫出了门,慢慢地逛着,好向他的双脚证明,它们开始休假了。遇到士兵时,他立即像在军队里一样,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大步前进。他来到城郊,黄色的税务大楼悠闲地沐浴在阳光下,田野的芬芳迎面扑来,云雀在欢歌。放眼西望,蓝色的天际下是连绵的灰蓝色山丘。一排排木板屋和茅草屋的村舍映入眼帘,家禽的啼叫声在夏日的寂静中听起来像是军号的声响。这是一幅夏日的乡村恬然景象。

铁路路基后面是宪兵队的指挥部,由一位卫队长指挥。卡尔·约瑟夫认识他,他叫斯拉曼。他决定去敲敲门。他走上闷热的平台,又是敲门又是按铃,没人回应。

一扇窗户开了,斯拉曼太太探身窗外,越过窗台的天竺葵喊道:“谁呀?”看见是小特罗塔,连忙说:“我就来了!”

她打开前厅门,屋里有一丝凉意和微微的清香。斯拉曼太太在连衣裙上洒了几滴香水,这种香味使他想起了维也纳的夜总会。

卡尔·约瑟夫问:“卫队长不在家吗?”

“他值勤去了,冯·特罗塔先生!”斯拉曼太太说,“进来吧!”

卡尔·约瑟夫便坐进了斯拉曼家的客厅。这是一个低矮的、红色的房间,坐在里面就像是坐在冰盒子里一样,非常凉快;软垫座椅的靠背很高,褐色的木条上面雕刻有片状藤蔓图案,靠在上面背有点儿疼。斯拉曼太太取了一些冰凉柠檬汽水,她小指翘起,姿态优美地抿了一小口。她坐在卡尔·约瑟夫旁边,身子转向他,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一只套着红丝绒拖鞋的光脚不停地晃动着。卡尔·约瑟夫看看她的脚,又看看汽水,但不敢抬头看斯拉曼太太的脸。他的军帽放在膝盖上,膝盖一动不动。身子坐得笔直,面前放着汽水,仿佛喝汽水也是执行公务似的。

“冯·特罗塔先生,你好久没来了吧?”卫队长太太说,“你都长这么高了!过十四岁了吧?”

“ 过了,早过了!”他回答道。

坐在沙发上的卡尔·约瑟夫局促不安,他想快点儿离开这里。他想把柠檬汽水一饮而光,鞠躬致谢,并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然后走开。他困惑地看着汽水,怎么喝也喝不完。斯拉曼太太一个劲地往他杯子里倒汽水,还拿来了香烟。他婉拒了香烟。她便给自己点了一支,毫不在意地吸起来,只见她吞云吐雾,脚不停地晃动。突然,她不声不响地从他的膝上取下军帽,将它放在桌子上。接着,把自己手中的香烟塞到他嘴里。她的手上散发着烟味和科隆香水味。她穿着夏季印花连衣裙,宽松的袖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淡淡的体香从袖口飘出。他殷勤地吸着烟,烟嘴上还留有她的口红。他的眼睛盯着汽水。斯拉曼太太又把香烟塞到她的唇齿间,站到他身后。他不敢转身。突然她香喷喷的两只手缠住了他的颈脖,她的脸贴住他的头发。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但他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一场巨大的风暴在他内心迸发,坚实的身躯和制服上牢固的纽扣在拼命地遏制它。

“ 来吧!”斯拉曼太太轻声地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飞快地吻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突然一缕金发从前额垂了下来,她向上斜了斜眼,撅起嘴唇想把头发吹开。他的腿开始感觉到她的分量,同时有一股暖流袭来,令他的小腹和双臂上的肌肉紧胀。他搂住这个女人,透过坚硬的制服感受到了她柔软的胸脯。她的喉咙里轻轻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有点儿像抽噎,又有点儿像颤音。她眼含泪水。过了一会儿,她抽回身,温情脉脉、十分娴熟地一颗颗解开他的纽扣,将一只软绵绵的凉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对着他的嘴贪婪地吮吸着,长久地享受蜜吻。她蓦地站起身,就像受到某种刺激。他立刻跳了起来。她色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朝后面的卧房退去。她容光焕发,退到门口时,用脚踢开身后的房门。他们轻手轻脚地进了卧房。

他像一个束手无策的俘虏,眯着眼睛看着她帮他脱衣服,动作如此轻柔,像是母亲在替孩子更衣。他略感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制服正一件件地散落到地上。他听到鞋子落地的声响,随即感觉到斯拉曼太太的手在轻抚他的双脚,一股清新的暖流从下往上蹿,直达胸口。他听任她的摆布,欣然接受这个杂糅着欢快、热烈和温柔的魔一样的女人。

他醒了。斯拉曼太太站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件地递给他。他匆忙地把衣服穿好。她飞快地跑到客厅替他把手套和军帽取来。她轻柔地帮他整理上衣,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脸。他躲避着她炙热的目光。他咔嚓一声,双脚立正,握了握这个女人的手——不过眼睛还是固执地看着她的右肩——走了。

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山丘上,此刻它们和天上的云彩一样披上了晚霞。路旁的树木清香扑鼻。晚风习习,大路两旁斜坡草地上的小草正在微微摇动,绿波荡漾,远处沼泽地里传来了欢快的蛙声。

市郊一栋明黄色的农舍里,一位少妇正探身窗外,凝视着空荡荡的大路。尽管素不相识,卡尔·约瑟夫还是和她打了招呼,他身子站得笔直,显得十分恭敬。她不自在地点点头,表示感谢。与其说他是在问候那位少妇,不如说他是在向斯拉曼太太告别。依窗而立的那位少妇好似站在爱情和生活之间的哨兵,陌生而亲切。

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的世界。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七点四十五分回到了家,向父亲报告了他的归来。他脸色苍白,但话语简洁明了,态度沉着坚定,像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卫队长每隔一天就要外出巡视,巡视完之后就要夹着一卷公文来向地方官汇报工作。他从没在官邸遇见过地方官的儿子。卡尔·约瑟夫每隔一天会到宪兵指挥部去一次,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离开。从斯拉曼太太那里带出来的芳香夹杂着夏日黄昏的干燥气味,附着在卡尔·约瑟夫的两只手上,久久不散。用餐时,他刻意与父亲保持足够的距离,其实不必离得那么远。

“这里有一股秋天的气味。”一天晚上,父亲说道。

事实上,那是斯拉曼太太使用的木樨草香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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