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春日早晨,地方官收到了少尉那封不祥的来信。

冯·特罗塔老爷在拆开这封信之前,先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它好像比他收到过的所有来信都要沉。它一定有两页纸,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冯·特罗塔衰老的心里有悲伤,有作为父亲的愤怒,有喜悦也有不安。拆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抖得硬袖口都有点儿晃动。他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夹鼻眼镜,这几个月以来,这夹鼻眼镜似乎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用右手把信举到眼前,信纸都碰到了他的连鬓胡子,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明显的仓促的笔迹和不同寻常的内容都使他感到极为恐惧。

地方官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隐藏的惊恐,因为他觉得信里显露的惊恐似乎没有预料的那么多,仿佛长久以来,特别是儿子停止给他写信以来,他就日复一日地等着最可怕的消息。因此,当他把这封信放下时,他显得很冷静。毕竟他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一位老人。从大战前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也许比今天的年轻人要笨。冯·特罗塔老爷所感受的这些惊恐按照我们所处时代的观念应该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这位爱好荣誉和尊严的老人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英雄气质的冷静。冯·特罗塔老爷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些荣誉包括职业的、家庭的和个人的荣誉。现在,这些似曾相识的迂腐观念还残留在特罗塔老爷身上。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一个像冯·特罗塔老爷之类的地方官听到亲生独子突然死去的消息,似乎不会比听到独子不正派的消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不正派—更伤心。那个旧时代的迂腐观念认为,如果一个军官没有去杀死一个损害自己荣誉的人—看来是因为他欠了这个人的债—那么这便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甚至比不幸还糟糕,因为这是他作为教导者的耻辱,是军队的耻辱,甚至是整个皇朝帝国的耻辱。

这件不幸的事首先触动的不是冯·特罗塔老爷那颗做父亲的心,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那颗做官的心。

他自言自语道:“立刻辞去你的职务!提前退休,因为你已经没有资格在官场上再为皇帝效劳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那颗做父亲的心又喊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这是边防驻地的错误!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你的儿子是诚实而高贵的!不幸的是他太软弱了,你得帮他一把!”

得帮帮他!得防止特罗塔的名声遭受玷污。冯·特罗塔老爷的两种心态—做父亲的心和做官的心—在这点上取得了一致。那么,当务之急是去弄钱,七千二百五十克朗。他,作为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曾经得到了皇帝五千弗罗林的馈赠,还曾经得到过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现在,它们全都被地方官花掉了,花在家用开支上,花在军事学校上,花在画家莫泽身上,花在购买马上,花在慈善捐款上。

冯·特罗塔老爷总是要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派头,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表面光。他有着一个真正老爷的天性。在那个时代—在今天也许仍然如此—这种天性花费巨大。喜欢受这种天性折腾的人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花掉了多少钱。他从一个看不见的源泉取钱,他不算账,他想当然地以为他的钱不会因为挥霍而减少。

现在,冯·特罗塔老爷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面临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任务,立刻去筹集一大笔款项。他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在中学和大学结识的同学,如今,他们和他一样都当了官,他和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他们大多都是穷鬼。这个区里他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是冯·温特尔希格先生。

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去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明天,后天,或者今天就去,向他借钱。冯·特罗塔老爷并没有什么丰富的想象力。但他还是能够想象到,可怕的借贷之路每一步都是极其痛苦煎熬的。在漫长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无助的人要保持尊严是何等的艰难!这个体会犹如一道闪电向他袭来,顷刻间击碎了他苦心经营、从父亲那儿继承并将传承给后代的自豪感。他像一个多年来备受挫折的人一样备感耻辱。从前,这种自豪感是他青年时代坚强的伙伴,是他中年时代的支柱,而现在这个自豪感被击碎了,从他这位可怜的地方官老爷身上被击碎了。

他决定立即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写信。可是,刚拿起笔他就明白与其说是拜访人家不如说是去登门求救。老特罗塔认为如果不说清楚自己登门的目的,那就是在进行一种欺骗。但要找到一种合适的话语去表达自己的意图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把笔握在手上,坐了很久很久,仔细斟酌,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当然,他也可以打电话给冯·温特尔希格先生。但是,在地方官公署装上电话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冯·特罗塔老爷只用它谈工作上的事情。现在假如叫他走到那个褐色的、让人有点儿害怕的大电话机前,转动电话摇铃,听到电话筒里那声可怕的“喂”,便和冯·温特尔希格先生通起话来,那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在地方官看来,电话里的一声“喂”是严肃的人在谈正事时所传达的一本正经,既幼稚而又傲慢,这会使他感到备受侮辱。

这时,他突然想到儿子也许在等他的回信,或者是电报哩。地方官能在信中写什么呢,或者能在电报里说什么呢?也许这么说:我将尽一切努力。详情再叙!或者这么说:请耐心等我的消息。或者还可以这么说:试试其他办法,我这儿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这几个可怕的字在耳边久久地回响着。无能为力的含义是什么?是指挽救特罗塔家族的荣誉吗?不,这得是可能的,绝不能让它成为不可能。

就像当年那些星期日的上午考问小卡尔·约瑟夫的情景一样,地方官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一只手放在后背上,另一只手把袖口甩得啪啪响。过了一会儿,他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以为已故的亚克斯老人还坐在院子屋梁的阴影里,于是他走下楼,到了院子里。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亚克斯曾经住过的那所小屋的窗户敞开着,那只金丝鸟还活着,正栖息在窗框上唱着歌儿。地方官返回去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门了。

他决定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去登门拜访斯科罗内克大夫。他穿过小集市,拐进内拉各斯街,顺着一道道门去寻找一个门牌号。因为不知道斯科罗内克大夫的具体门牌号,所以他不得不向一个陌生人打听斯科罗内克大夫家的住址。尽管觉得为此去打扰一个陌生人是不光彩的行为,但他还是凭着坚定的信心挺过了这个难关。按照别人指给他的住址,他进了那所房屋,见到了斯科罗内克大夫。他在后花园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一顶巨大的太阳伞底下。

“天啊!天啊!” 斯科罗内克喊道。他十分清楚地方官亲自上门,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冯·特罗塔老爷在表明来意之前先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接着他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低垂着脑袋,一边讲,一边用手杖的尖头戳小径上的花石子,然后把儿子的信递到了斯科罗内克大夫手里,便沉默不语,本来想叹息,却又忍住了,只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存款总共有两千克朗,” 斯科罗内克说,“如果允许的话,长官先生,我就把它给你用!”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就好像害怕地方官会打断他的话似的。说完,他便困窘地抓起冯·特罗塔老爷的手杖,自个儿在石面上乱戳,因为在讲完这句话后,他觉得两手空空,无所适从。

冯·特罗塔老爷说:“谢谢您,先生!我接受您的好意。我会给您写个借据。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将分期付款给您!”

“完全没问题!” 斯科罗内克说。

“好!”地方官说。他突然觉得不可能像平时对陌生人那样讲一大堆无用的客气话。时间太紧迫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至于不够的部分,” 斯科罗内克接着说,“那您只能去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想办法喽。您认识他吗?”

“不是很熟。”

“没有别的办法了,地方官先生!但是,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这个人的。我曾经给他的儿媳看过病。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个怪人。地方官先生,他很有可能会拒绝您的请求!” 斯科罗内克没有再说下去了。

地方官从大夫手里拿回他的手杖。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手杖尖头戳在石子上的声响。

“拒绝!”地方官低声说道,“这我倒不怕,”他抬高了他的嗓门说,“不过,如果他不借钱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斯科罗内克说,“只有一个办法,一个非常奇怪的办法。我脑子里想到的这个办法,对于我来说并不只是奇怪,而是神奇。对于你而言,则并非天方夜谭。如果我是您,我会直接去找他老人家,我是指皇帝。这件事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恕我直言——您儿子很有可能——” 斯科罗内克本来想说“被抛弃”——但他改说,“离去。”说完这些话,斯科罗内克又觉得羞愧难当。他补充道:“也许这个想法很天真。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我觉得我们是两个异想天开的学生娃。是的,我们都变老了,我们忧心忡忡。我的想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请您原谅!”

但是心思单纯的冯·特罗塔老爷一点儿也不觉得斯科罗内克的想法很天真。在他草拟或签署每一份文件的时候,在他向他的助手或者那位宪兵队长斯拉曼下达每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时,这位男爵倚仗的就是皇帝的权威。皇帝曾经和卡尔·约瑟夫说过话,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索尔费里诺英雄曾经为皇帝流过血,卡尔·约瑟夫曾经镇压过那帮可疑的骚乱“分子”和“坏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为皇帝流过血。按照冯·特罗塔老爷简单的理解,假如他这位皇帝的臣仆像在危险中向父亲求救的孩童一样,虔诚地去向皇帝陛下求助,那么他不是在滥用皇帝的恩宠。

斯科罗内克大夫颇感惊讶,他甚至怀疑地方官的心智有问题,因为这老头语出惊人:“好主意,大夫先生,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好办法!”

“这可不那么简单啊!” 斯科罗内克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两天内不可能私下召见您。”

地方官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他们一致认为,首先得去找温特尔希格先生。

“哪怕是吃闭门羹也得去!”地方官说。

“哪怕是吃闭门羹也得去!” 斯科罗内克大夫重复道。

地方官立刻出发去找温特尔希格先生。他乘坐的是一辆出租马车,已是正午时分,他没有吃东西。于是,他叫马车在咖啡馆前面停下来。他下了车,走进咖啡馆喝了一杯白兰地。他觉得在老温特尔希格用餐时去打扰他是一件非常冒昧的举动。但是时间所剩无几,今天下午就得定下来。后天他就要去觐见皇帝。

他在邮局前面再次叫马车停下来。他下了车,果断地给卡尔·约瑟夫发了一份电报:“已办妥,父亲。”他自信有把握把这件事情办妥。也许不一定会弄到足够的钱,但特罗塔家族的荣誉是不会被损害的。是的,地方官深信不疑,他父亲—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灵魂在守卫着他,保佑着他。白兰地温暖了他那颗苍老的心,但只是让它跳得稍稍快点而已,他内心还是很冷静的。他在温特尔希格别墅前付了车钱,并用一个手指友好地敬了个礼。他总是以这种方式向小人物打招呼。他还和善地向门房仆人笑了笑,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等候着。

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来了,个子矮小,脸色蜡黄。他向地方官伸出一只干瘪的小手,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整个身子几乎都陷进了绿色的软垫里。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窗户。他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它们是两面陈旧的黯淡无光的小镜子,地方官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小小的图像。他用一套比自己预料中还要流畅的口气说了一大堆早已熟稔于心的道歉话。他解释说自己是如何无法预告他的来访。然后说:“冯·温特尔希格先生,我是个老人。”他本来不准备这样说的。温特尔希格那黄黄的满是皱纹的眼睑眨了几下。地方官觉得自己在跟一只不懂人类语言的又苍老又干枯的鸟在说话。

“非常遗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终于开口说道。他说得很低,有声无音,就和他有眼无神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嘘气,而且要露出那全副坚固的牙齿,发黄的大牙,好像是守卫话语的牢固的栅栏。

“非常遗憾!”冯·温特尔希格先生又一次说道,“我没有那么多现款!”

地方官立刻站起身。温特尔希格也跟着站起来。个子矮小,脸色蜡黄,须面干净的温特尔希格,就站在胡子拉碴的地方官面前。特罗塔老爷觉得自己似乎在不断地往上长。他的自尊受到损害了吗?不,完全没有!他受到羞辱了吗?不,绝对没有!他得拯救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荣誉,就像当年索尔费里诺英雄拯救皇帝的生命那样义无反顾。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容易地开口借钱!

蔑视,冯·特罗塔老爷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蔑视,这个蔑视几乎和他的自豪感一样强大。他要告辞了。他用那种苍老的、带着鼻音的傲慢的官腔说道:“告辞了,温特尔希格先生!”

他徒步走过从温特尔希格别墅到城里的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腰杆笔直、步履缓慢、银质勋章闪闪发光。林荫道上空无一人,麻雀在树林间轻快地跳跃,黑鹂啼声婉转,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古老的栗子树。

回到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摇响了钟铃。清脆的铃声传遍了整个屋子。

“尊敬的小姐!”冯·特罗塔老爷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请在半小时内把我的行李收拾好。准备好我的制服、我的三角帽、佩剑、燕尾服和我的白领带。”

他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确认表的声音。接着,他坐到扶手椅上,闭上了双眼。

他的阅兵制服挂在柜子里。他的燕尾服、马甲、裤子、三角帽和佩剑分别挂在五个钩子上。这些服饰好像不是女管家小心谨慎地取出来,而像是一件一件地从柜子里自动地跑了出来似的。地方官那只用褐色亚麻布包好的大旅行箱张开了它的大口—衬里是沙沙作响的绸布—把一件一件衣服收进去。佩剑乖顺地钻入了它的皮鞘里。白领带用一种柔软的纸纱巾包了起来。白手套放在马甲的附衬里。随后,箱子合上了它的大口。希尔施维茨小姐过来报告,一切都已收拾妥当。

随即,地方官坐火车去了维也纳。

到达维也纳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他知道到哪儿去找他要找的人,他知道他们的住所和他们常去的餐馆。政府参议斯梅卡尔、内廷参议帕拉克、帝国首席审计参议帕里策尔、市政首席参议布什、行政区参议内希礼格、警察参议弗希斯,所有人看到冯·特罗塔老爷这天晚上会赶过来都非常惊讶。虽然他的年纪和他们一般大,但他们每一个人见到他都在困惑他到底有多大年纪,因为他看起来比他们老得多。是的,他们都很敬畏他,几乎不敢用“你”来称呼他。

这天晚上人们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了他,看到他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很多地方。他看起来像一个幽灵,一个旧时代的幽灵,一个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幽灵:一个历史的阴影。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奇怪:他要在两天之内觐见皇帝陛下。他们更奇怪的是冯·特罗塔本人,明显有些早衰,或者说一生下来就显得老态。渐渐地,他们觉得他的想法是正当和合理的。

宠臣古斯特尔坐在宫廷侍卫官蒙特诺沃的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羡慕他、忌妒他,尽管他们清楚他将会随着老皇帝的死去和新皇帝弗兰茨·斐迪南的登基而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他们已经在等着看他的下场。

还得说一下,他已经结婚了,娶的是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千金。他,一介平民,他们全都知道他的底细。他总是坐在左边角上的第三排长凳上。每当他被质询时,他们都会添油加醋。三十年来,他们一直以尖酸刻薄的语言陪伴着他的“红运”。古斯特尔被晋封为贵族,并获得了宫廷侍卫队长的职位。他已经不再姓哈塞尔布鲁纳,而是姓冯·哈塞尔布鲁纳。他的工作简单清闲,报酬优厚,可是他却要处理那些令人无法忍受而又特别复杂的事情。哈塞尔布鲁纳!他是唯一可以帮到特罗塔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已经到了九点钟,地方官还站在宫廷侍卫官的办公室门外等着哈塞尔布鲁纳。他得知,哈塞尔布鲁纳出城去了,下午也许会回来。这时斯梅塔纳刚好从他身边经过。昨天晚上特罗塔没能找到他。斯梅塔纳这个人消息灵通、思维敏捷,主意非常多。即使哈塞尔布鲁纳出城去了,但还有朗格在隔壁呀。朗格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于是,地方官开始不知疲倦地瞎撞,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他根本不了解维也纳皇家官场上的潜规则。现在他可是见识到了。依据这些潜规则,在地方官没有掏出名片前,公务接待员们总要唠叨一番。一旦知道了他的官衔,就会对他毕恭毕敬。比他官衔高的官员们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欢迎。他们见到地方官的头一刻钟,都会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似乎愿意为他甘冒舍弃前途乃至生命的风险。再过一刻钟,他们的目光暗淡,脸色阴沉,无尽的忧郁侵入了他们的心头,那殷勤劲儿不见了。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啊,但愿情况会有所好转!我乐意为您效劳!不过,亲爱的,亲爱的特罗塔男爵,像我们这号人,哎,我不必跟您说吧。”他们就这般地对意志坚定的特罗塔老爷讲些千篇一律的废话。他穿过十字回廊和玻璃天井,登上四楼,又爬上五楼,然后回到二楼,接着又下到一楼。他决定等哈塞尔布鲁纳回来。他一直等到下午,打听到塞尔布鲁纳根本就没有出城,而是一直待在家里。

为了维护特罗塔家族的荣誉,地方官英勇无畏地径直赶到哈塞尔布鲁纳住宅处。他终于见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哈塞尔布鲁纳和特罗塔老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驱车去找蒙特诺沃。傍晚六点钟,他们终于在那个赫赫有名的甜食店里—帝国的那些爱好甜食的快乐达官显贵们偶尔在下午光顾这里—找到了蒙特诺沃的一个朋友。地方官今天已是第十五次听到对方说他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是这并不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他那长者身份的尊严,他谈起儿子以及儿子的名誉遭受威胁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奇特而荒唐的执拗劲,他称他那已故的父亲为“索尔费里诺英雄”和称皇帝为“皇帝陛下”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庄严的神情,所有这些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他们渐渐地感到冯·特罗塔老爷的想法名正言顺。来自W行政区的这个地方官说,如若不然,他这个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皇帝陛下的老臣仆,就将撞死在皇帝每天上午从美泉宫到皇宫所乘坐的马车上,就像市场上的一个普通帮工所做的那样。他,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不得不把整件事处理好。现在他如此热衷于依靠皇帝的帮助去挽救特罗塔家族的荣誉,以至于他觉得他儿子的这一不幸—他私下里是这样称呼整件事的—赋予他长长的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是的,他的生命就是通过这一事件才获得了它的意义。

人们向他说了十五遍,这种皇家礼仪是难以打破的。他回答了十五遍,他的父亲,索尔费里诺英雄就打破过这种礼仪。“喏,他用一只手抓住陛下的肩膀,把他摁倒在地!”地方官这样说道。当他发现别人听到他的话竟会有一些激烈的或者说是多余的动作时,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不禁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听者的肩膀,试图把历史上的这个救命壮举重新演绎一遍。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笑。人们在寻找一个回避这种礼仪的方法。

他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一张官方公文纸、一瓶墨水和一支艾德勒牌的钢笔,他写字只能用这种笔。他的手虽然在飞,但他写下的字体仍然字迹工整。他以这种字体写成了那份给皇帝陛下的请求书。他丝毫也不怀疑,也就是说,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怀疑,事情会顺利解决的。他多么想在半夜把蒙特诺沃叫醒。经过这一天的奔波,特罗塔老爷已经相信他儿子的事也就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事,因而也是皇帝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祖国的事。他离开W地区以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看上去比平时瘦了,他使他的朋友哈塞尔布鲁纳想起了美泉宫动物园里一种来自异国的鸟,这种鸟试图在动物界再现哈布斯堡的面貌。是的,地方官使所有见过皇帝的人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本人。他们对地方官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坚定态度感到很不习惯。维也纳的这些老爷们啊!他们习惯于用帝都咖啡馆里那种诙谐方式草率地处理帝国的一些艰难复杂的事物。在他们眼中,冯·特罗塔老爷与他们相差的不是地理距离,而是历史距离,简直就是一个祖国历史上的幽灵。爱国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一直以来他们竭力以轻松诙谐来迎接时代的没落,那种纯粹的殷勤转瞬即逝。“索尔费里诺”这个名字唤起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和敬畏。这场战役是帝国走向衰亡的最初的征兆。的确是这样,他们一见到这个奇特的地方官,一听到他的谈话就会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许他们已经闻到了死神的呼吸,几个月后,死神就要来捉拿他们所有人,掐住他们的喉咙!他们的脖颈已经感觉到了死神冰冷的气息。

冯·特罗塔老爷总共还有三天的时间。尽管他一夜没睡、没吃、没喝,但他却成功地在一夜之间冲破了坚固而又高贵的宫廷礼仪法规。正如在史书里或是在奥地利国民中小学的教科书里找不到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名字一样,在蒙特诺沃的文书里也找不到索尔费里诺英雄之子的名字。除了蒙特诺沃本人和最近去世的弗兰茨·约瑟夫的侍从外,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男爵在一天早晨受到了皇帝的接见,而且是在皇帝要启程去巴德伊舍之前不久。

那天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头天晚上,地方官把那套阅兵制服穿在身上试了整整一个晚上。那是个明亮的初夏之夜,窗户敞开着。他不时地走到窗前,听到了这个酣睡之城的声响和远处田野里传来的公鸡的啼叫声;他嗅到了夏日的气息;他看到了皓月当空,繁星闪烁;他甚至听到了警察的脚步声。他盼望着黎明的到来。他走到—这是第十次—镜子前面,把系在竖领角上的白色领带的蝴蝶结再次调整好,用细麻布的白手帕在燕尾服的金纽扣上再次抹了一下,擦擦佩剑的金把柄,刷刷他的鞋子,梳梳连鬓胡子,接着又用梳子把秃顶上老是要竖起来或卷起来的稀疏头发理顺,再刷刷燕尾服的下摆。他把三角帽拿在手上,站在穿衣镜面前,反反复复练习着说:“请陛下赐恩吾儿!”他看见镜中自己的连鬓胡子在跳动,他认为这不得体,于是他尽量练习在说话时,胡子保持不动,每一个字又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毫无倦意,他又一次走到窗前,如同等候远航归来的亲人。他渴望天明,像思念故乡似的渴念皇帝。

他伫立窗前,直至灰色的晨曦照亮了整个天空,拂晓的晨星已退场,众鸟齐鸣,宣告着太阳的登场。而后,他关掉了房里的灯,按了按门铃,叫理发师来。他脱下燕尾服,坐了下来,叫理发师给他修面。“刮两遍!”他对那位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说,“要刮得整齐!”他那蓄着翅膀似的银白色胡须的下颚上闪着淡蓝色的光。明矾使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扑粉使他的脖子感到凉飕飕的。他被安排在八点半觐见皇帝。他又把那件深绿色的燕尾服刷了刷,再一次在镜子前复习道:“请陛下赐恩吾儿!”而后,他锁好房门,顺着楼梯走下去。

旅馆里的其他人还在酣睡。他拉了拉白手套,抚了抚手指头,摸了摸手套上的小山羊皮革,还在二楼与三楼之间楼梯上的一面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侧面形象。然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下铺了红毡毯的楼梯。长者的尊严、扑粉的香味、科隆香水味以及刺鼻的鞋油味弥漫在四周。门房向他深深地鞠躬。双辕马车停在旅馆旋转门的前面。地方官用手帕掸了掸车上的软垫座位,然后坐了下去。

“美泉宫!”他命令道。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直挺挺地坐在马车里。马蹄欢快地踩踏在新铺的石子路面上。身穿白衣赶着去送面包的小伙子们停下他们急匆匆的步履,目送着这辆马车驶过,像是在看检阅似的。冯·特罗塔老爷的马车犹如置身于一支华丽的检阅队伍中,向皇帝驶去。

到了美泉宫前面,他让马车在距离宫殿恰当的位置停下来。他沿着笔直的大道往美泉宫高处走去,戴着洁白的手套的手悬在燕尾服的两侧。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跨过去,以免他闪亮的皮靴会粘上林荫大道的灰尘。清晨的鸟雀在头顶上空欢叫。紫丁花香和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栗子树上偶尔会有一小片叶子掉落在他的肩上。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捻去。他缓慢地登上那平整光滑的台阶,台阶在旭日的照耀下光洁发亮。哨兵行了个军礼。地方官冯·特罗塔步入了皇宫大殿。

他等候着。一个内廷侍从官对他进行了例行的礼仪检查。他的燕尾服、他的手套、他的裤子、他的靴子都是无可指责的,要想在冯·特罗塔老爷身上挑出点毛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等候着,在御书房外面那间大厅里等候着。这个大厅有六扇拱形大窗户,窗户前还挂着帷帘以遮挡外面的阳光,但美泉宫初夏的美景、甜蜜的花香和动听的鸟语已从开着的窗户钻了进来。地方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那位侍从官。此人的实际职责就是检查每一个前来觐见皇帝的人,告诉他们一些觐见时要注意的一些举止规范。但他见到地方官那不可接近的长者尊严时,便哑口无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士像两个僵尸一样分别站在两扇高高的金边白色大门旁。

冯·特罗塔老爷的下半个身子:那条黑色的裤子、镀金的剑鞘以及燕尾服飘动着的下摆都朦朦胧胧地倒映在黄褐色的镶木地板上,地板中央铺了一块红地毯。冯·特罗塔老爷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块红地毯。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但并不慌乱。此刻,即在觐见皇帝之前的五分钟,冯·特罗塔老爷仿佛觉得自己多年以来就出入于此。他仿佛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每天早晨向弗兰茨一世皇帝陛下汇报前一天在摩拉维亚的W地区所发生的事情。地方官在皇帝的宫殿里感到非常自在。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是他觉得应该用手指再把连鬓胡子理顺一下,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摘下白手套了。

皇帝身边没有一位大臣,就连宫廷侍从在这里也不会像冯·特罗塔老爷那样感到舒适自在。风不时掀动着挂在高高的拱形窗户前面的金黄色帷帘,一抹夏日的绿荫悄悄地爬到地方官的脸庞上。鸟鸣声越来越喧闹。几只笨拙的苍蝇已经开始嗡嗡地叫,它们傻乎乎地认为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夏日的气温越来越高。

地方官依然站在大厅中央,他的三角帽靠在右臀部上,白得刺眼的左手握在金色剑柄上,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皇帝书房的那个门。他就这样站了大概两分钟。远处钟楼上的金钟声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突然,两扇门开了。地方官伸着脖子,小心谨慎、悄无声息地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跨去。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脸朝下对着橡木地板,不带任何杂念地保持了几秒钟这样的姿势。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他的前面,就在那张写字台后面站着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地方官仿佛觉得站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个人是他的兄长似的。是的,弗兰茨·约瑟夫的连鬓胡子有点儿发黄,嘴巴周围的胡子尤其如此。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和冯·特罗塔老爷的连鬓胡子一样白。

皇帝穿的是将军制服,冯·特罗塔老爷穿的是地方官制服。他们就像兄弟俩,一个当了皇帝,另一个则当了地方官。此刻,以及余下的整个会见过程—这次会见从来没有写入官方文件—皇帝都显得很有人情味。因为害怕有泪珠会从鼻子上落下来,所以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帕,用它在小胡子上面擦擦。他看了看那份案卷。啊,特罗塔!他想。昨天他让人给他讲了这次突然会见的必要性,但他没有听得很仔细。几个月以来,特罗塔家族的事一直纠缠着他。他回想起上次视察军事演习时曾和特罗塔家族最年轻的后裔谈过话。他是个少尉,一个脸色苍白得异常的少尉。站在这儿的一定是他的父亲喽!皇帝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是少尉的祖父还是少尉的父亲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救过他的性命。索尔费里诺英雄突然成了一位地方官了吗?或者说这位地方官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他把手撑在写字台上。

“噢,亲爱的特罗塔?”他问道,因为令人吃惊地呼喊来访者的名字是他当皇帝的职责。

“尊敬的陛下!”地方官说着,又深深地鞠躬。

“请陛下赐恩吾儿!”

“您有个什么样的儿子?”皇帝这样问,是为了争取时间,以掩盖他不熟悉特罗塔的家族史。

“我儿子是B区狙击营的一名少尉。”冯·特罗塔老爷说。

“啊,我知道了!”皇帝说,“就是我在观看最近的一次军事演习时见到的那个年轻人!一个好小伙子!”因为他的思维有点儿混乱,所以他补充说道:“他大概救过我的命,或者是您救的?”

“陛下,那是我父亲,索尔费里诺英雄!”地方官说着,又鞠了个躬。

“他现在多大年纪?”皇帝问道,“索尔费里诺战役,与教科书的事有关的那个人吧?”

“是的,陛下!”地方官说。

皇帝突然清楚地记起当年接见那位奇怪的上尉的情景。此刻,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就和当年会见那个奇怪的上尉时所做的一样,离开写字台后面的座位,朝着来访者走了几步,说:“靠近点儿!”

地方官走近前去。皇帝伸出那瘦削的颤抖的手,一只露出青筋和小指节骨的老人之手。地方官抓住这只手,弯下身子,准备去亲吻它。他不知道他是应该大胆地握住它还是把自己的手放在里面,好在任何时候抽出这只手。

“陛下!”地方官再说一遍,“请陛下赐恩吾儿!”

他们就像兄弟俩一样。要是有个陌生人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们俩一定会把他们错认为是兄弟俩。那白色的连鬓胡子、那瘦削的溜肩和那同样大小的身躯使他们俩会产生这样的感觉:站在对面的是自己镜子里的影子。一个以为自己变成了地方官,另一个以为自己变成了皇帝。在皇帝的左边或者说冯·特罗塔的右边两个巨大的窗户是开着的,但是仍然被金黄色的帷帘遮着。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弗兰茨·约瑟夫突然说。

“今天天气美极了!”地方官回应说。

皇帝用左手指着窗户,地方官也用右手指着同一个方向。皇帝仿佛觉得地方官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突然,皇帝想起他在启程去巴德伊舍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好的!一切会处理妥当的!他出了什么事?欠债?这个问题会解决的!向您爸爸问好!”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陛下!”地方官说。

“哦,去世了!”皇帝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陷入了对索尔费里诺战役的回忆。他回到他的写字台前坐下,按了按铃,没有再去看地方官是怎样低着头,左手握着剑柄,三角帽靠在右臀部退出去的。

鸟雀的晨鸣回荡在整个房间。皇帝特别敬重鸟雀,把它们当作是上帝赐给世界的特别礼物,但在他心灵深处对它们就像对艺术家那样仍然怀有某种不信任感。根据他最近几年的经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往往会引发他小小的健忘症。于是,他赶快在案卷上写下这样五个字:“特罗塔事件。”

而后,他便等待着宫廷侍从长每天例行的召见。

钟响了九下。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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