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看,我们就得到两条直线了。”他兴奋地、甚至有点狂喜地对大卫说道,仿佛得到两条线是一份难得的运气,是一件可以引为自豪的事情。大卫性格温和,但看起来有点迟钝。看着大卫的耳朵渐渐涨红,伊万诺夫可以预见到,在未来的三四十年里,自己一定会频频出现在大卫的梦中——在人类的梦中,旧日怨恨可是不会被轻易忘却的。

大卫满头金发,身材瘦削,穿一件黄色无袖针织套衫,腰间紧束着一条皮带。裸露的膝盖上有处疤痕,手表的表面玻璃由结实细密的格栅保护起来。他扭着身子坐在桌边,拿钢笔没尖的一头不停地敲打着牙齿。由于学习成绩糟糕,他早就需要请一个家庭教师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这第二条线。”伊万诺夫继续刻意用同样兴奋的语气说道。他虽说早已拿到了地理学学位,无奈他的专业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宛如逝去的财富,出身名门的乞丐昔日的华丽庄园。不如说,那些古代的航海图多么漂亮啊!细长而华丽的古罗马航海图里,蛇形的细条纹代表管状的海洋;古亚历山大城里绘制的地图上,英格兰和爱尔兰看起来就像两根小小的香肠。还有,在深红和草绿两色的中世纪基督教国家地图里,天堂般的东方画在地图顶端,耶路撒冷位于地图正中,恰如地球的金色肚脐。还有那些神奇的朝圣记述:一个行脚僧把约旦河比作家乡切尔尼高夫的一条小河。一位沙皇公使曾去过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总是漫步于黄色的阳伞下。一个特维尔的商人曾穿过一个猴子群集的茂密“zhengel”——这是他用俄语念英语的“jungle”(丛林)——到达一片由一位裸身王子统治的酷热地带。这个已知世界的小岛不停地变大:新的轮廓不太确定,先从巨大的迷雾中显现出来,然后慢慢脱去长袍——这时,瞧,远隔重洋的遥远之处,隐隐现出南美洲的肩角。四面的风正鼓荡而来,其中一股风还戴着眼镜。

不过我们还是忘了那些图吧。伊万诺夫身上还有些其他的奇闻趣事。他身形瘦长,皮肤黝黑,算不得年轻,脸上有一圈络腮黑胡留下的轮廓印记。他曾经留了好长时间的胡子,但后来刮掉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流放时,在塞尔维亚的一家理发店里刮掉的)。刮掉后稍不注意,胡子黑影就会卷土重来,一圈胡茬子便又长了起来。他十多年的流放生涯基本上是在柏林度过的,期间对浆硬的领子和袖口忠心耿耿。他那日渐破旧的衬衫正面别着一枚过时的别针,以便别住长衬裤的顶部。最近他不得不一直穿着他那件翻领上饰有穗带的黑色旧西装(别的衣服都破烂不堪了)。这样,有时遇上阴天,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好像还觉得自己穿着稳重,颇有品位。他的领带里总是时不时露出一些像是法兰绒之类的东西,他不得不将它们一一剪去,可怎么都剪不干净。

他一般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动身去给大卫上课。他的步伐总是异乎寻常地矫健,头也总是高高昂起。他会尽情地呼吸着初夏的新鲜空气,吞咽着一大早就膨大起来的喉结。有一次,伊万诺夫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人行道,一个穿着皮裹腿的年轻人轻轻吹了下口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扬起下巴,昂着头走了几步,意思是:同胞有何怪癖,应该给予纠正。可是伊万诺夫误解了他说教式的模仿,以为这是在指他头上的什么东西,于是毫不迟疑地将头抬得更高了——说来也是,天上三朵小云彩,正手牵手斜斜飘过天空。第三朵渐渐落后,它的轮廓,它那依然伸出的友善之手的轮廓,也渐渐失去了优雅的姿态。

初春暖和的日子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动人:双腿修长的小女孩们在人行道上玩着跳房子游戏,老人们悠闲地坐在长凳上,每当风儿伸展它无形的手臂,繁茂的椴树总会洒落绿色的碎花。他觉得有点孤独,穿着黑衣服有点闷。于是他摘下帽子,静静站一会儿,四面望望。有时候,他会看到一个扫烟囱的人(扫烟囱的人会给见了他的人带来好运,妇女们碰上他时都会迷信地用手指戳戳他),要么会看到一架飞机飞过云层,这时伊万诺夫就会陷入白日梦中,幻想一下许多遥不可及的东西,幻想一下他永远也从事不了的职业,幻想一下一只如巨大花冠般打开的降落伞,或是幻想一下风驰电掣、五颜六色的赛车世界,幻想一下各种各样的快乐景象,幻想一下富人们在如画的风景中优哉游哉。他的思绪上上下下地波动,沿着一扇玻璃窗游动,可是这扇玻璃窗,只要他活着,就挡着他,不让他和这个幻想的世界直接接触。他热切渴望能够体验一切,得到一切,触摸一切,让斑驳的声音和鸟儿的啼鸣穿透他的身体,暂且进入某个路人的灵魂,就像路人走进凉爽的树荫下一样。他的脑子里总是塞满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扫烟囱的人下班后是在哪里、又是怎样清洗自己的呢?一刻钟前他还记忆犹新的那条俄罗斯森林公路是否已经有了变化?

最后,他像往常一样迟到,乘电梯上楼,这时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长高,向上伸展,直到他的头触到六楼时,这才像个游泳者一样停住双腿。这时他又恢复了正常的高度,进入大卫明亮的房间。

大卫上课时总喜欢玩弄点什么东西,但除此之外,还是比较专心的。他因在国外长大,俄语说得艰难而晦涩。一遇到要表达什么重要事情,或者与他那个嫁给柏林商人的俄罗斯母亲说话时,就立即说起德语来。伊万诺夫对德语知之甚少,只能用俄语讲解数学,偏偏教材上用的又是德语,这自然给他造成了一定的混乱。每当他看见小男孩那双边缘长满金色绒毛的耳朵,便试着去想象他在大卫心目中引起的厌烦和憎恶不知到了何种程度,这让他十分苦恼。他明白自己的外貌——满脸疙瘩,是feu du rasoir(1)皮疹;穿一件闪亮的黑夹克,袖口处污渍斑斑——他听到自己故作欢快的语调,清嗓子的声音,还有大卫根本听不到的声音——那是他长期不适的心脏浮躁却尽职的跳动声。课一结束,小男孩就会迫不及待地给伊万诺夫看些什么,比如一本汽车目录簿,或是一部相机,或是一个在街上捡到的可爱的小螺丝钉等,这时伊万诺夫总是竭力表现一下他在这方面的学识。可是说来伤心,他对那些被称为科技产品的人造物天生就没有多少亲近感,因而他对这些东西的评论总是似是而非。这样一来,大卫总是一边用充满狐疑的浅灰色眼睛盯着他,一边迅速拿回那个似乎正在伊万诺夫手中呜咽的物件。

然而大卫并非毫无感情。他对不同寻常的事物不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伊万诺夫想,因为我自己看起来也是木讷冷漠、了无情趣的小伙子,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爱好、想象和恐惧。我童年时期所有的表达也不过是一次激动的个人独白而已。你也许因此会得出下面这个三段论:孩子是最完美的人;大卫是一个孩子;大卫是完美的。他有如此可爱的眼睛,有这样可爱眼睛的孩子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只考虑各种机器零件的价钱,或如何攒到足够的赠券去换商店里价值五十芬尼的免费商品。他脑子里一定会储存着别的东西:比如童年时代的鲜活记忆,点点滴滴尚在心头。但他从来不说童年,正如我小时候也从来不说童年一样。可是几十年以后呢?比如到了一九七○年(如此遥远的年代!就像个电话号码),他也许会碰巧看见挂在他床头上方的画——一个僧人正在吞食一个网球——他会觉得多么震撼,他会对自己的存在多么惊异!伊万诺夫没有完全想错,大卫的眼睛里的确不乏一定的梦幻色彩,不过那是隐藏起来的调皮梦幻。

大卫的母亲走了进来。她头发金黄,性情敏感。昨天她在学西班牙语,今天她不吃饭,只喝橘汁。“我想和你谈谈。你请安坐。大卫,到一边去。课上完了吧?大卫,去吧。我想说的是,大卫的假期快到了。如能带他去海边,那就比较好。但遗憾的是,我不能亲自带他去。你愿意带他去吗?我信任你,而且他也听你的话。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多说说俄语。其实他跟现在的孩子一样,就是个小小sportsmann(2)。你意下如何?”

伊万诺夫颇为踌躇,但他并未说出来。他上次看到大海是在一九一二年,那还是十八年前他读大学时候的事了。当时去的那个度假胜地是爱沙尼亚的亨格堡。松树、沙滩、银灰色的海水伸向天际——啊,极目良久望不到头,下水好久才到及膝深的地方!这次去的地方应该也属波罗的海,只不过位于不同的海岸罢了。不过,我最后一次游泳可并不是在亨格堡,而是在圣彼得堡城外的路加河里。农民们从水里跑出来,两腿弯曲,宛如青蛙,双手交叉,遮着羞处:羞怯的田鼠。他们牙齿打颤,赶紧把衬衫套在湿漉漉的身上。傍晚时分在河里游泳倒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暖暖的雨水下。雨滴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朝四周扩散开去,一层连一层,荡遍整个水面。不过我更喜欢脚触及河底的感受。出来再穿鞋袜时,不让鞋底沾上泥真是太难了。耳朵里进水了,就不停地单腿跳,直到它像一滴令人发痒的眼泪一般从耳朵里流出来。

出发的日子很快到了。“你穿那样的衣服会很热的。”大卫的妈妈说道。她前来道别,看了一下伊万诺夫的黑西装(那是他朋友去世时他穿的衣服)。火车非常拥挤,他柔软的新衣领(这是他为了这次夏季出行而做出的一次小妥协)就渐渐变得又紧又湿。大卫兴高采烈,头发两边梳得整整齐齐,正中间一小绺迎风飘舞,开领衬衫也迎风鼓荡。他站在车厢走道的窗子边向外张望,火车弯曲前行,可以看到弯成半圆形的前部车厢,还能看见斜靠在窗框上的乘客的头。这时汽笛鸣响,车轮急转,火车又直行起来,驶进一片山毛榉树林里去了。

度假的房子位于海滨小镇的后方,是一座简易二层小楼,院子里种了些红醋栗矮树丛,一排栅栏把院子和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分开。一个留着黄褐色胡须的渔夫坐在一截圆木上,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给他的渔网涂焦油。他妻子把他们领上楼。地板是赤褐色的,家具也很低矮,墙上挂着飞机螺旋桨上的一大块残片:“我丈夫以前在机场工作过。”伊万诺夫从包里取出他单薄的亚麻衣服、剃须刀,还取出一卷残破的帕纳费丁版本的普希金著作。大卫从网里拿出他的五彩球,球到处乱蹦,差点把架子上的一个带角的贝壳撞了下来。女房东端来茶和比目鱼,大卫急匆匆地吃了点。他迫不及待要去看大海,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他们走了一刻钟,下到了海滩。伊万诺夫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不适:先是一阵发紧,接着像被掏空了一般。远处,平静的烟蓝色大海上有一艘小船,看上去幽暗而孤独,令人心寒。这只船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无论他往何处看,似乎都有那艘船的影子,随后往天上看,船的影子才消失。这时暮色昏沉,周围的一切都暗淡起来,他觉得目力也不好使了,双腿踩在沙子上吱吱作响,一阵阵发软,好生奇怪。什么地方传来管弦乐队演奏的声音,不过离得太远,声音显得低沉而微弱。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大卫在海边挑了一块地方,预订了一间第二天用的柳条帐篷屋。回去的路是上坡,伊万诺夫的心一会儿飘移而去,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按他的期待凑合着工作一阵,接着又逃之夭夭。一路上他就这样一边闻着栅栏边荨麻散发出的亨格堡气息,一边忍受着痛苦与焦虑的煎熬。

大卫穿了件白色的睡衣,伊万诺夫为了节约起见,就不穿睡衣裸睡。一开始,寒冷的地气穿透干净的被单,使他感到愈发不适,不过睡着后就好多了。月光偷偷地爬上洗涤池,选中了池上玻璃杯的一个面,反光开始爬到墙上去。那一晚,还有以后的几个夜晚,伊万诺夫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幻想这个正睡在他旁边床上的男孩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十年前,在塞尔维亚,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别人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她流产了,结果精神错乱,满嘴胡话,不停地祷告,第二天晚上就死去了。要不是这样,他就会有个年龄和大卫相仿的儿子。早上,大卫正穿泳裤的时候,伊万诺夫看到他那牛奶咖啡色的皮肤(那是在柏林的湖边晒出来的)在腰部以下突然都变成了白皙的儿童肤色,心里不禁一动。他决定不让孩子只穿泳裤去海滩,大卫很惊讶,操着德国人的哭腔争辩说以前在别的度假胜地人人都是这样的。伊万诺夫觉得奇怪,但没有立刻让步。现在他无精打采地躺在沙滩上,一副城市人惆怅的样子。太阳高照,海水耀眼,让他有点头晕。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掠过他软呢帽下的头顶,他觉得要被活活烤熟了。但他仍旧不愿脱去夹克衫,这不仅是因为很多俄罗斯人都是如此,“在女士面前只穿吊带背心”不好意思,也是因为他的衬衣实在太破旧了。第三天,他突然鼓起勇气,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脱下了鞋子。他坐在大卫挖的一个坑里,拿张报纸铺在胳膊肘下,聆听那些艳丽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或者略带羡慕地盯着那一千多个以各种姿态躺在阳光下的棕色身体。其中一个女孩尤其惹眼,身材犹如金属铸就,皮肤晒得几近黑色,眼睛明亮迷人,指甲白得像猴子的一样。伊万诺夫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努力想象着晒到这种程度会是什么感觉。

一经允许,大卫就扑腾着游走了。伊万诺夫走到浪边,看着他在水里窜上窜下。每当更大的巨浪向他涌来,他就赶紧往后跳,免得打湿了裤子。他想起在俄国的一个同学,他的一个亲密伙伴,很会用小石子打水漂。他能使石子在水面上打出两次、三次、甚至四次水漂。但当伊万诺夫试着给大卫演示时,石子总是扑通一声就钻到水里去了。大卫一阵大笑,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一下子就打出了不是四个,而是至少六个漂亮的水漂。

几天后,神思恍惚的伊万诺夫(他眼神游离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看到一张明信片,是大卫写给他妈妈的,没写完,放在了窗台上。大卫写道,他的家庭教师可能病了,因为他根本不游泳。就在当天,伊万诺夫采取了重大举动:他搞了件黑色泳衣,一到海滩,就躲进海边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地脱掉衣服,穿上那件针织泳衣。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他那苍白的皮肤和毛茸茸的双腿让他感到一阵沮丧和尴尬。可是大卫却赞赏地看着他。“好哇!”伊万诺夫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兴高采烈样子,高声喊道,“出发吧!”他走到及膝深的地方,往头上溅了些水,然后张开手臂,继续往前走。眼见海水越来越高,他的心也抽搐得越来越紧。最后,他用拇指捂住耳朵,用其余的手指捂住眼睛,慢慢地蹲进了水里。海水冰凉沁骨,冷得他又一下子跳了出来。他躺在沙滩上瑟瑟发抖,全身上下疼痛难忍。过了一会儿,太阳照得他暖和了一点,他这才缓过劲来。不过从此刻起,他发誓不在海里游泳了。他懒得动,连衣服都不想穿。他闭紧双眼,眼前出现一片红色的背景,掠过几个光点。火星上的运河纵横交错,他一睁开眼,湿漉漉的银色阳光便在睫毛间跳动。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傍晚时分,他白天暴露在外面的部分身体变成了一片对称的疼痛群岛,火辣辣地疼。第二天一早,他对大卫说:“今天我们不去海滩,到树林里散步。”“Ach,nein!(3)”大卫哭着说。“太阳晒得过多对身体不好。”伊万诺夫说。“唉,求求你了!”大卫气急败坏地坚持,然而伊万诺夫毫不松口。

树林非常茂密。几只尺蠖蛾从树干上飞走了,它们周身的颜色和树皮差不多。大卫一言不发,磨磨蹭蹭地走着。“我们应该珍视树林,”伊万诺夫试图转移一下这个学生的注意力,“这是人类最初的栖息地。直到某个晴朗的日子,人类终于离开了充满原始联想的丛林,走进了洒满阳光的理性空地。这些越橘看起来已经熟了,你可以尝尝。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你要明白,一个人应该有多种乐趣。一个人不能过度沉迷于海水浴:粗心大意的游泳者死于中暑或心力衰竭,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伊万诺夫靠在树干上蹭着他火辣辣的痒得难受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每当在某个地方欣赏大自然时,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些我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大卫,想象一下,假设这不是波美拉尼亚,而是马来亚的森林。看看你周围:你很快就会看到最珍稀的鸟类从你身边飞过,那是艾伯特王子城(4)的天堂鸟,它头上有一对蓝色旗帜般的长羽毛。”“Ach,quatsch。(5)”大卫气恼地答道。

“用俄语应该说‘erundá’这个词。当然,这是瞎扯,我们不在新几内亚的群山中。不过,关键是要运用一点想象力。如果——但愿别发生此事——有一天你失明了,或是坐牢了,或者你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不得不去执行一项令人生厌并且没法完成的任务,那时你再想起今天我们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树林里散步,你或许会感到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童话般的美妙。”

日落时分,深粉色的云朵在海面上涌起。随着天色渐暗,云朵似乎被涂上了一层锈色。一个渔夫说第二天会下雨,但第二天早晨却晴朗得出奇。大卫不断催促他的家庭教师快点,但伊万诺夫却感到身体不舒服。他只想躺在床上,追忆遥远岁月里模模糊糊的零星事情。往事如烟,脑海的岸边突然闪亮,就会记起。有些是愉快的事情,也许很久之前真的发生过,也许在生活的视野中和他擦肩而过,也许只是在最近见到过。但他不能专心致志地想过去的事情,不知为何,过去的事情总是游移不定,时而友好神秘,狡猾地朝他靠近,时而又狠心地远远滑走,就像眼睛里透明的小点,在玻璃眼液中从一个斜角移向另一个斜角。唉,他必须起床了,必须穿上袜子。那双袜子满是窟窿,倒像是一副花边手套。离开房间时,他戴上了大卫的深黄色太阳镜——太阳在蓝绿色的空中昏昏欲睡,洒在门廊台阶上的晨光也抹上了一丝落日的色彩。大卫裸露着琥珀色的后背跑在前面,每当伊万诺夫叫他时,就极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不要跑。”伊万诺夫疲惫地说道。他戴了太阳镜,视野受到限制,便担心撞上突然驶来的汽车。

街道睡意沉沉地延伸向大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太阳镜,也不再惊讶夏日怎么穿上了土黄色的制服。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突然隐约想起了什么——一些特别舒适而又陌生的东西——但它们瞬间又消失了。狂暴的海风吹得他胸部发紧,昏暗的旗子都朝着一个方向剧烈舞动,尽管那个方向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沙滩了,感觉到飞溅的海水了。他觉得耳朵被塞住了,当他用鼻子使劲吸入空气时,脑袋里便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耳膜。伊万诺夫想,我这辈子还没活多久,日子过得也不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个陌生的世界是美丽的,此时此刻我也可以感受到快乐,只要我还能够想起那些美妙的,美妙的——什么来着?那是什么来着?

他蹲下身坐在沙地上。大卫开始忙着用铁锹修缮一面沙墙上有点垮塌的地方。“今天是冷还是热啊?”伊万诺夫问道。“不知怎么的,我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大卫扔下铁锹说道:“我要去游泳。”“再坐一会儿,”伊万诺夫说,“我需要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大海又不会跑掉。”“求你了,让我去吧!”大卫恳求道。

伊万诺夫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海浪。巨大的海浪汹涌澎湃,附近不见一个游泳的人,只有左侧很远的地方有十来个带着橘黄色帽子的头在海面上跳动,被海浪很整齐地推向一侧。“海浪这么大,”伊万诺夫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嬉水,但不能去深度超过七英尺的地方。七英尺大概是两米。”

他又垂下头,托起一边脸,满怀痛苦地回忆起生活中无数的悲伤和快乐。他的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于是用手慢慢地将鞋脱下来,之后又陷入了沉思。那些游移不定的透明小点又开始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是多么多么渴望能够回想起那些——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赶紧站起身来。

海岸远处黄蓝色的波浪里闪过大卫的脸,他的嘴大张着,如同一个黑洞。他急促地喊了一声,之后人就不见了。一只手露出来片刻,之后也消失了。伊万诺夫匆匆脱去衣服。“我来了!”他大声喊道,“我来了,要坚持住!”他在水里扑腾着,感到脚下失去了立足点,冰冷的裤子紧紧地贴在小腿上。他觉得大卫的头又露出了片刻。这时一个波浪打来,伊万诺夫的帽子掉了,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想摘掉太阳镜,可是他心烦意乱,海水冰冷,冻得他虚弱麻木,眼镜硬是没能摘下来。他意识到波浪退去时把他也拖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他一边游,一边放眼找大卫。他感到自己被紧紧地裹在一个冰冷刺骨的袋子里,心脏也绷紧到了极限。突然,一样东西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快速滑过钢琴琴键的手指——这正是他一上午一直在努力回忆的东西!他从海里走出来,来到一片沙滩上。沙滩、大海、空气,都呈现出一种奇特、暗淡、模糊的色彩,一切都彻底静止了。他隐约觉得黄昏已至,大卫已经消失很久了。他感到了他从尘世生活中懂得的东西——悲伤的滚滚热泪。他全身发抖,对着灰白的沙滩俯下身来。他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斗篷上有一个蛇形的铜扣。这种扣子他在一个同学身上见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他觉得太对不住大卫的母亲,不知道如何对她讲。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全力去救他了,但我不擅长游泳,而且我心脏也不好,结果他就淹死了。但这么想着想着又出现了偏差,他再次环顾四周,看见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荒凉的薄雾中,身边没有大卫。于是他这样理解:要是大卫没有和他在一起,那就说明大卫没有死。

直到这时他才摘下了那满是水雾的眼镜。昏暗的雾气立刻散去,眼前是缤纷的色彩,耳边是各种声音——海水奔涌,狂风怒号,人声鼎沸——大卫站在那里,清澈的海水刚没过他的脚踝。他不知做什么好,害怕得浑身发抖。他不敢解释说他没有溺水,不敢说他刚才在水中的挣扎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远处那些人还在潜水,在水里搜寻,然后用鼓起的眼睛对视一下,又潜入水中,露出水面时还是两手空空。岸上的人朝他们呼喊,让他们再往左边找找看。一个戴红十字臂章的人沿着海滩跑过来,三个穿着羊毛衫的人把一艘小船咔嚓嚓地拖过鹅卵石,推入水中。一个戴夹鼻眼镜的胖女人正把茫然无措的大卫带到一边——她是个兽医的妻子,她丈夫本来应该周五就到的,但因事不得不推迟了假期。波罗的海处处波光粼粼,渐趋稀疏的森林里有一条郁郁葱葱的乡村小路,路上横放着一些刚刚砍倒的白杨树,还没有枯死。一个满脸煤烟的年轻人在厨房的水龙头边洗脸,脸上渐渐现出白色。黑色的马尾鹦鹉飞过新西兰群山上的终年积雪,一个在阳光下眯着眼的渔夫正郑重其事地预测说,得等到第九天海浪才会托出尸体来。

* * *

(1) 法语,剃须后引起的。

(2) 德语,运动家。

(3) 德语,啊,不行!

(4) Prince Albert,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第三大城市。

(5) 德语,啊,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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