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坐在敞篷马车的工具箱上,紧挨着车夫。他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座位,但马车夫和家里每个人都认为他最喜欢坐那儿。他自己则不愿得罪人,这样他就老坐在那地方。他是个浅黄色脸面、灰眼睛的少年,穿了一件时髦的海军衫。拉车的两匹黑马喂养得很不错,肥厚的臀部毛色光亮,长长的鬃毛娇柔得非同一般,一路轻快小跑时马尾一甩一甩,翩翩好看。暗灰色的鹿虻或者稍大点儿的牛蝇瞪着水汪汪的凸出眼球,死死粘在它们柔滑光亮的皮毛上,不管它们的尾巴如何摇摆,灵敏的耳朵如何抽动——也不管喷上的驱虫剂味道如何浓烈——就是赶不走,叫人看得心疼。

马车夫斯捷潘是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的男人,穿着一件深红色俄国衬衫,上面套了件黑色天鹅绒的无袖背心。他染了胡子,褐色的脖颈上爬满了细细的裂纹。彼得觉得,两人坐在同一个箱子上却不说话,有点尴尬,所以他眼睛盯着中间的车轴,盯着路上的痕迹,想提一个有难度的问题,或者说一句有见识的话。时不时有匹马半抬起尾巴,马尾下露出一块肉球,肉球紧绷的根部一涨,挤出一坨黄褐色的马粪蛋,然后又来一坨,还有一坨,之后那块皱皱巴巴的黑皮缩了回去,马尾也垂了下来。

后面车厢里坐着彼得的姐姐,双腿交叉。她是个皮肤偏黑的年轻女子,虽然只有十九岁,却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她穿着一条鲜艳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高帮白色女靴,靴子头是黑色的,闪闪发亮,一顶宽檐帽在脸上投下了一道花边状的阴影。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直情绪不好。等彼得第三次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用手里彩虹色的遮阳伞伞尖指指他,说:“请坐好,别左顾右盼的。”

旅途的第一段路从林中穿过。滑过蓝天的美丽云彩让夏日更显得明亮活泼。抬眼往上望去,看到白桦树的树梢,那里一片苍翠,令人想起阳光里半透明的葡萄。路两边的灌木林迎着热风展开灰白的叶子背面,亮光和阴影把树林深处映得斑驳陆离:很难把树干的形状与它们周围的空间区分开来。处处可见一片片苔藓,闪着美丽的翠绿色。车轮几乎挨着松软的蕨类植物驶了过去。

前方出现了一辆运干草的四轮马车,还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抖动的阳光洒下漫山遍野的斑点。斯捷潘勒住了缰绳,一边是斜立的山峰,一边是马车——狭窄的林间小路几乎没有错车的空间。地里刚打过草,——股浓烈的青草气味扑面而来,拉草车嘎吱闷响,车上的干草里隐约可见枯萎了的轮峰菊和雏菊。这时斯捷潘弹弹舌头,抖动一下缰绳,干草车留在了后面。一会儿后,树木分开了,马车一拐上了大路。远处又是收过庄稼的田地,沟渠里传来蚱蜢尖细的唧唧声,还有电线杆的嗡嗡声。不一会儿沃斯克列先斯克庄就看得见了,再过几分钟后这一趟就到头了。

用生病做借口?故意从箱子上翻倒下来?一看到农家小屋,彼得就这样闷闷不乐地想开了。

他穿着紧绷绷的白色短裤,让他胯部很不舒服,棕色的鞋子也夹脚得厉害,胃里更是翻滚得难受。等待他的这个下午一定郁闷可憎——还躲也躲不开。

他们现在正穿过村庄,从树篱和小木屋背后的什么地方传来沉闷的木头敲击声,回应着的是悦耳和谐的马蹄声。路边长着青草的泥土地上,一群乡村男孩正在玩gorodki(1)游戏——拿粗短棒对准在空中呜呜飞舞的木栓一击而中。彼得看见了本地杂货商家花园里当摆设的老鹰标本和银白色的地球仪。一只狗从门口冲了出来,一声不吭——好像把声音储存了起来——等越过沟渠,最终赶上马车,这才狂吠起来。一个农民摇摇晃晃地跨着一匹毛发凌乱的马从旁经过,他双肘撑开,衬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肩膀上还破了个洞。

一座红色的教堂矗立在村庄尽头的一座小山岗上,山岗上密密实实地长满酸橙树。教堂的旁边是一座白色石块建造的陵墓,比教堂小一些,它金字塔的形状让人联想起复活节的奶油蛋糕。一条小河映入眼帘,拐弯处是层层叠叠的水草,如绿色的锦缎一般。靠近公路斜坡的地方有家低矮的铁匠铺,墙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一句:“塞尔维亚万岁!”突然,马蹄声里透出一股清脆弹跳的音调——原来马车驶过了桥上的木板。一位上了年纪的钓鱼人赤足靠在栏杆上,脚踝旁放着一个锡皮罐,闪闪发光。不一会儿,马蹄声又变得轻柔沉稳起来。小桥、渔夫和河弯都被抛在了后面,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马车沿着一条满是松软尘土的路前进,路两边长着粗壮的白桦树。突然间,对,是突然间,科兹洛夫家庄园别墅的绿色房顶从庄园后面隐隐露了出来。彼得凭经验知道此去会有多么尴尬,多么难受。为了能再次回到十俄里以外的祖传领地上,为了能像以往的夏日一样一个人玩那些有趣的游戏,他已经做好准备,不带自己新买的雨燕牌自行车——还要怎么着呢?——唉,那就别带铁弓、手枪和各式火药装备。

一进庄园,迎面扑来一股蘑菇和冷杉发出的阴暗潮湿的气味。接着,看到了房子的一角,还有石头门廊前砖红色的沙地。

彼得和姐姐一连穿过好几个弥漫着康乃馨香气的凉爽房间,来到聚着一大群成年人的阳台上,科兹洛夫太太说:“孩子们都在花园里。”彼得和他们一一问候,擦过他们的身子,所以特别小心,避免像有一回那样嘴碰在一个男人的手上。他姐姐一直摊开手掌放在他的头顶上——她在家里从来不做这样的举动。随后她坐在了一张柳藤编制的扶手椅上,显得异常活跃。每个人好像突然间都打开了话匣子。科兹洛夫太太拉着彼得的手腕,领着他走下一小截台阶,台阶两边摆着盆栽的月桂树和夹竹桃。她一脸神秘的样子,指指花园方向,说:“他们都在那边,去吧,和他们一块儿玩。”说罢转身回去招呼客人。这时彼得还站在下面的一级台阶上。

一开始就倒霉。他现在只好穿过花园平台,钻进一条林荫道。林荫道上满是阳光的斑点,还有欢声笑语和闪动的色彩。这么一路全要一个人走过去,走得越近,越觉得走不到头。不过还是慢慢走近了,进入了好多人的视线。

这一天是科兹洛夫太太的大儿子弗拉基米尔的命名日。他和彼得同龄,活泼可爱。除了他,还有他的弟弟康斯坦丁,和他们的两个妹妹芭贝和洛拉。邻近的庄园上来了一辆轻便小马车,拉来了两位年轻的科尔夫男爵和他们的妹妹塔尼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美人,皮肤白皙,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一束黑色的马尾辫上扎着白色的蝴蝶结,垂在她细嫩的脖子上。另外还有三个身穿夏日校服的男学生,和彼得的表兄瓦西里·图奇科夫——十三岁,古铜色皮肤,体型优美,充满活力。游戏指挥者叫叶连斯基,是名大学生,也是科兹洛夫家男孩子们的家庭教师。他是个身体发福、胸肌丰满的年轻男人,留着光头,穿一件kosovorotka(2),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他鼻子的轮廓太过分明,似乎和他线条柔和的椭圆形脸蛋不大相称。彼得总算到了后,发现叶连斯基正带领着大家一起玩投掷标枪的游戏,目标是一棵杉木树干上用彩色稻草做成的大靶子。

彼得上次见科兹洛夫一家还是复活节在圣彼得堡的时候,那次放了神奇的幻灯片。叶连斯基给大家高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作《童僧》,它讲述了一位年轻的修道士离开他在高加索的隐居地到山野间流浪的故事,另一位同学则负责播放幻灯片。潮湿的纸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圆圈,圆圈中央出现了一张彩色的图片(幻灯片抖抖索索地插入后停留一会儿):画面上是童僧和向他扑来的雪豹。叶连斯基时不时暂停朗诵,用一截短棍先指指年轻的修道士,又指指雪豹。他这么一指,短棍上也落下了画面上的色彩,拿开后,短棍上的色彩就不见了。落在纸上的每一个画面都要停留好一阵,所以冗长的史诗一共也就用了十幅幻灯片。瓦西里·图奇科夫时不时从黑暗中举起手来,朝光线伸去,五根黑手指就展开映在纸上。还有一两次,叶连斯基的助手操作失误,幻灯片的画面上下颠倒。图奇科夫见状哈哈大笑,但彼得却为那位助手过意不去,于是一般情况下他都尽量装得兴趣盎然。也是那一次,初遇塔尼娅·科尔夫。从此以后,他经常想起她,幻想自己从劫匪手里救她出来,瓦西里·图奇科夫从旁帮助。彼得真心崇拜瓦西里的勇敢(据说瓦西里在家里藏着一把真的左轮手枪,枪柄上嵌着珍珠母贝)。

现在,瓦西里双腿分立,左手松松地按在腰带小链上,腰带一侧挎着一个帆布小钱包,右手举着标枪对准目标。只见他胳膊往后一甩,标枪正中靶心,叶连斯基大声喝彩。彼得上前小心翼翼地拔出标枪,默默走到瓦西里刚才站定的位置,静静地瞄准目标,也射进了红边白底的靶心。然而,没有人见证这一幕,因为这时比赛结束了,大家又开始忙起下一场的准备工作。一个矮柜模样的东西被拖进了林荫道,放在了沙地上。它最上层有好几个圆洞,还有一只嘴巴大张的金属胖青蛙。参赛者必须把一个巨大的铅制筹码扔进其中一个圆洞或者直接投进青蛙张开的绿嘴中,筹码经过圆洞或青蛙嘴掉进矮柜下面的编了号的几个格子里。投进青蛙嘴,得一百五十分;投进圆洞的得分从一百到几十不等,这取决于圆洞离金属青蛙的距离(这个游戏是一位瑞士家庭女教师发明的)。大家轮流投掷筹码,得分被很费力地一一写在沙地上。整个过程有些单调乏味,于是,有人便在等待间隙跑进庄园,在树下找越橘。越橘个头大,粉霜遮暗了表面的青色,只有被沾上口水的手指拨弄时,表面才呈现出明亮的紫罗兰色光泽。彼得蹲下身来,轻声咕哝着,把果子放进掬起的手里,放满一把后就一下全送进嘴里。这么吃,味道特别好。有时候送进嘴里的果子中也会混进一小片锯齿状的叶子。瓦西里·图奇科夫发现了一条小毛虫,背上长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绒毛,就像牙刷毛那样排列整齐。他沉住气,一口吞了下去,大家都钦佩不已。近旁的一棵树上,一只啄木鸟正在辛勤工作;一团大黄蜂嗡嗡盘旋在灌木丛上方,又爬进了风铃草弯曲的淡白色蝶形花冠中。林荫道上传来一阵阵投掷筹码的喧闹声,还有叶连斯基鼓励别人“再试一次”的洪亮嗓音。塔尼娅就蹲在彼得身旁找越橘,白皙的小脸上神情专注,亮闪闪的朱唇微张。彼得悄悄把他捡到的一大把越橘给了她,她非常客气地接住了,于是他开始给她捡新的。不过,一会儿后,轮到她投筹码了。她跑回了林荫道,穿着白色长袜的细长双腿蹦得很高。

眼看大家都玩腻了“青蛙”游戏。有的退出了,剩下的也不按规矩胡乱玩了。比如瓦西里·图奇科夫,他拿起一块石头朝青蛙嘴扔了过去,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只有叶连斯基和彼得没有笑。这时,imeninnik(命名日的主角),英俊、快活、迷人的弗拉基米尔要求大家一起玩一种叫“polochka-stukalochka”(敲敲棍)的游戏,科尔夫家的男孩们马上同意,塔尼娅也雀跃着拍手赞同。

“不行,不行,孩子们,现在不行,”叶连斯基说,“约摸半小时后我们就要去野餐了。要坐好长时间的马车,要是大家跑得满头大汗的,就非常容易感冒。”

“哦,求你了,求你了。”孩子们央求道。

“求你了。”彼得也轻声附和,他一心想,玩这种游戏,他可以和瓦西里或塔尼娅藏在一起。

“大家都这么要求,我只好批准,”叶连斯基说,他说话总喜欢八面玲珑,“不过我实在找不到游戏工具。”弗拉基米尔飞奔到一个花坛那里,去借一个游戏工具过来。

彼得朝一个跷跷板走去,上面坐着塔尼娅、洛拉和瓦西里。他们几个在跷跷板上又蹦又跳,弄得木板吱呀作响,不停摇晃,两个女孩吓得尖叫着保持平衡。

“我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塔尼娅惊叫道,和洛拉一起跳到了草地上。

“想再吃点越橘吗?”彼得问道。

塔尼娅摇了摇头,斜眼看看洛拉,又转头对彼得说:“我和她决定不和你说话了。”

“为什么?”彼得咕哝道,难过得满脸通红。

“因为你爱装成个老实人的样子。”塔尼娅答道,又跳上了跷跷板。彼得只好走到林荫道边一堆黑乎乎的鼹鼠丘前,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

这时气喘吁吁的弗拉基米尔拿回了“游戏工具”——一根绿色的尖头小棍,就是园丁常用来支撑牡丹花或大丽花的小棍子,但也很像叶连斯基放幻灯片时手里拿的那根指示棒。接下来就要看谁是“持棒敲人”的人了。

“一、二、三、四,”叶连斯基喊话的腔调非常逗趣,边说边拿木棍把每个参加游戏的人依次指了一遍,“小兔子,往门外瞧,哎呀,有猎人,”叶连斯基停了一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猎人碰巧路过,”说着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的枪,砰砰响。可怜的——(说话的音节越来越重,拖得越来越长)小兔子,死!在!那!里!了!”

“那里”一词话音一落,小棍子指在彼得身上。可是别的孩子都朝叶连斯基围了过来,吵吵嚷嚷地要叶连斯基当搜兔子的人。只听他们口口声声叫:“求你了,求你了,你来搜比他要有意思多了!”

“好,好,我同意,”叶连斯基说道,看都没看彼得一眼。

就在林荫道和花园平台的交汇处,有一张刷成白色的长椅,部分白漆已经剥落了,木栅靠背也是一样。叶连斯基双手握着绿棍,就坐在了这张长椅上。他厚厚的肩膀向前弓起,两眼紧闭,开始大声数数,一直数到了一百,好让大家都藏起来。瓦西里和塔尼娅,两个人就像串通好了一般,钻进园子深处不见了。身穿校服的几个男生中有一个挺聪明,藏在了一棵椴树的树干后面,离长椅也就三码远。彼得,先是向往地看了一眼灌木丛斑驳凌乱的阴影,然后掉头去了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房子那边。他打算藏到阳台上去——当然不是那个大阳台,那里大人们正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带着黄铜喇叭的留声机播放着意大利语歌曲。他要去的是一个侧面阳台,对着叶连斯基坐着的长椅。还算运气好,那里恰好空无一人。镶嵌在格子窗扉里的玻璃五颜六色,倒影投在一张靠墙摆放的窄窄的长沙发上,鸽灰色的沙发套上绣着夸张的玫瑰花。此外还有一张曲木摇椅,地上放着一个舔得很干净的狗粮碗,还有一张铺了油布的桌子,上面除了一副孤零零的老花镜外,什么也没有。

彼得爬上五颜六色的窗户,跪在白色窗台底下的一个沙发靠垫上。远远望去,能看见一个珊瑚色的叶连斯基坐在一张珊瑚色的长椅上,头顶上是暗红色的椴树树叶。游戏的规则是搜索人在离开座位搜索藏起来的人时,要留下手中的木棍。叶连斯基很注意距离和地点,仔细测算过后,觉得不宜跑得太远,以防自己还没来得及返回座位重新拿起木棍欢呼胜利,就有人突然从哪个没看见的地方冲出来,直奔长椅。彼得的计划很简单:只要叶连斯基一数完数,把木棍放到长椅上,朝大家极有可能藏身的灌木丛里跑去时,他就从阳台那里飞奔而出,直扑长椅,拿起无人守卫的木棍在长椅上敲响得胜之声。已经过去约摸半分钟了。一个浅蓝色的叶连斯基从靛蓝色的树叶下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踏着数数的节奏轻轻走过浅蓝色的沙地。要是就这么等着,透过这一块或那一块菱形的彩色玻璃往外观瞧,那该多好啊……要是塔尼娅……唉,这是怎么了?我想她干什么?

白玻璃的数量比彩色的少得多。一只灰白色的鹡鸰从沙地上走过。窗格子的角角落落上有一点一点的蜘蛛网,窗台上还有一只仰卧的死苍蝇。这时,一个亮黄色的叶连斯基从金黄色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敲打木棍发出警告。就在这时,屋里通向阳台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房间的昏暗处先跑出来一条肥胖的棕色达克斯猎狗,后面又出来了一位一头灰色短发的小老太太。她身穿一条黑色紧身背带长裙,胸前别着一枚三叶草形状的胸针,一条小链子挂在脖子上,链子的一头连着别进腰带里的一块表。那只狗懒懒地斜着身子下了楼梯,朝花园走去。老太太一见桌上的老花镜,气呼呼地一把抓了起来——她就是为找这东西下来的。突然之间,她看见那个小男孩从沙发上慢慢溜了下来。

“Priate-qui? Priate-qui?”(pryatki,捉迷藏)她的口音很可笑,是在我们国家生活了半个世纪的法国老太太强加给俄语的那种口音。“Toute nest caroche(tut ne khorosho,这个位置不好)。”她一边说,一边目光亲切地看着彼得的脸。彼得没藏好,觉得很狼狈,又露出恳求的神色,让她不要太大声。“Sichasse pocajou caroche messt(快,我这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时,一个祖母绿颜色的叶连斯基双手叉腰站在一片淡绿色的沙地上,正在四处张望。彼得担心这位当女家教的老太太一惊一乍的嗓音传到屋外,更担心拒绝她会惹她生气,便匆匆跟着她走,尽管心里很明白事情完全乱了套。老太太紧紧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屋子,经过了一架白色钢琴,经过了一张牌桌,经过了一架小三轮车。突然眼前的东西多了起来——麋鹿角、书柜、摆在一个架子上的诱饵鸭——他觉得老太太正带着他去房间的另一头,这样要给她解释清楚又不伤她的心就变得越来越难了。她打断了的这个游戏并不是藏起来那么回事,而是要等着叶连斯基离开长椅有相当一段距离后,他就可以朝长椅跑过去,拿起那截无比重要的木棍敲击长椅。

穿过一连串的房间,两人拐进一个走廊,然后爬上一段楼梯,再穿过一间洒满阳光的破旧房间,里面靠窗的一个衣箱上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的老太太,手里干着编织活儿。她抬眼一望,笑了笑,眼睫毛又垂了下去,手里的编织针一刻没停。家教老太太把彼得带进了隔壁房间,里面有一张皮沙发,一个空鸟笼,还有一个黑色的壁龛,壁龛一边是一个红木大衣橱,另一边是个荷兰火炉。

“Votte(就是这里了)。”老太太说着就把彼得轻轻一推,塞进了她看中的藏身之处。然后她走回刚才的那个破房间,用她那口音混杂的俄语和那位面目清秀的编织老太太闲聊起来,对方不时地插上一句不假思索的话:“Skazhite pozhaluysta(这个嘛,从没听过)!”

彼得规规矩矩地在那个可笑的藏身之处跪了一阵儿,然后站起身来,不过待在那儿没动,看看墙纸,纸上的淡蓝色卷形花纹没什么好看的,又看看窗户,再看看阳光里飒飒作响的白杨树梢。能听见一口钟刺耳的滴答声,那声音让人想起各种烦闷忧伤的事情来。

好长时间过去了,隔壁房间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渐渐远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钟声滴答。彼得从壁龛里钻了出来。

他跑下楼梯,踮起脚尖飞快地穿过所有房间(书橱、麋鹿角、三轮车、蓝色牌桌和钢琴),就在通向阳台的敞开的门口沐上了色彩斑斓的阳光,碰上了刚刚从花园溜达回来的那条老狗。彼得偷偷爬上窗台,选了一扇干净的玻璃窗,看见白色的长椅上躺着那截绿木棍。叶连斯基不见了——毫无疑问,他早已离开去各处找人了,现在已经远远越过了林荫道两边的椴树林。

彼得兴奋极了,咧嘴一笑,连蹦带跳地下了台阶,朝长椅奔去。他还在奔跑,突然注意到四周毫无反应,好生奇怪。但他还是一个箭步奔到长椅旁,拿起木棍敲了三遍。敲了也白敲,没人出现。阳光的斑影在沙地上跳动。一只瓢虫爬过长椅扶手,它的翅膀随意地合起来,透明的翅尖从它带斑点的小圆背底下参差不齐地露出来。

彼得等了一两分钟,偷偷地四面张望,最后明白了,他被遗忘了。这最后一个躲藏者没有被找到,没有受惊动,他的存在被忽略了。大家都去野餐了,唯独没有他。顺便说一句,这顿野餐对他来说,是这一天唯一期待的事情。他一直盼着这顿野餐,好歹都行。盼着野餐时没有大人,盼着林中空地上燃起篝火,盼着烤土豆,盼着越橘果馅饼,盼着保温瓶中的冰爽凉茶。现在这顿野餐泡汤了,不过泡汤了他还忍受得了。真正让他心里难过的是另外一件事。

彼得狠狠咽口唾沫,往别墅那里溜达,手里还提着那截绿木棍。叔叔阿姨和他们的朋友们正在大阳台上打牌,他听出姐姐的笑声——好难听的声音。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隐隐记得离这不远肯定有个莲花池。他可以在池边留下自己印着字母的手帕和系着一根白色细绳的银色口哨,然后就径直回家,不让任何人注意到。突然,就在别墅一角靠近水泵的地方,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吵闹声。大家都在那儿——叶连斯基、瓦西里、塔尼娅、塔尼娅的兄弟和表兄弟们。他们站在一个农夫周围,他正把他刚刚找到的一只小猫头鹰拿出来让大家看。是个胖胖的小家伙,棕色的羽毛,上面有白色的斑点,头,或者说是它圆盘一般的脸,不停地转来转去,让人搞不清楚它的头是从哪里伸出来的,身子到哪一块就变成了头。

彼得走近了,瓦西里·图奇科夫瞥了他一眼,咯咯一笑,对塔尼娅说:

“看,装模作样的老实人来了。”

* * *

(1) 古老的俄罗斯民间运动,玩法类似保龄球。

(2) 俄罗斯传统衬衫,套头式,长及大腿中部,斜领口处有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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