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团里的战友们都理直气壮地戏称他为“剃刀”。此人的正脸给人留不下印象。他的熟人一想到他,只能勾画出他侧面的样子,那样子倒是不同寻常:尖尖的鼻子犹如绘图员手里的三角板,下巴如胳膊肘一样结实,又长又细的眼睫毛总让人想起那种又顽固又冷酷的人。他就是伊万诺夫。

早些年间的人的绰号具有奇特的洞察力,那是屡见不鲜的。一个男人外号“石头”或者“stein”(1),他就会成为出色的矿物学家。伊万诺夫上尉,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逃亡和其他无数次乏味的考验后,最终落脚柏林。他选择的行当恰恰是他的绰号早就预示过的——一名理发师。

伊万诺夫工作的理发店门面小,却很干净。店里还雇有两名年轻的专业理发师,他们对这位“俄国上尉”又友好又尊敬。店主是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只管收银机,把手一转,就传来银铃般的响声。还有位修甲师,贫血虚弱,肤色透亮。她面前摆放着一只小小的天鹅绒软垫,上面一批五个地放过不知多少手指,应付这些指头似乎把她的精气神耗干了。

伊万诺夫干得非常出色,虽然他德语懂得不多,多少给他带来不便,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解决之道:首句里加上一个否定词“nicht”,第二句用个疑问词“was”,第三句再用个“nicht”,诸如此类不断地转换。其实他的手艺是到柏林后才学的,但尽管如此,他理发的风格却像极了俄罗斯的剃头师傅。俄国的师傅是出了名的爱滥用剪刀——瞄准一点一路剪下去,剪掉一两撮头发,然后在空中咔嚓咔嚓再剪一阵,仿佛惯性使然。这种看上去身手敏捷实则毫无用处的花式剪法正是他的看家本领,赢得了同行的尊敬。

对伊万诺夫来说,剪刀和剃刀无疑是他的战斗工具,这工具发出的金属嚓嚓声功效神奇,使他好战的灵魂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为人机敏,心中充满仇恨。自己广阔、高贵、美好的祖国被一群愚蠢的跳梁小丑打着掩人耳目的华丽口号毁坏殆尽,对此他实在无法释怀。潜伏在他心中的仇恨犹如紧紧盘起来的弹簧,蓄势待发,伺机而动。

在一个湛蓝的夏日酷热清晨,因为工作日的上午时段基本没有顾客光临,伊万诺夫的两个同事就都请了一钟头的假。老板更是因为酷热难熬,加上长久以来的欲火难耐,便悄悄带着脸色苍白又毫不反抗的瘦小修甲师进了里屋。洒满阳光的店里就剩下伊万诺夫一个人,他扫了一眼报纸,然后点了根烟,穿着白大褂,迈出店门,看起过往的行人来。

行人来来往往,一闪而过,蓝色的倒影折断在人行道的边缘上,又毫无畏惧地滑进汽车闪动的轮胎下。汽车轮胎在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上留下了细长的带状印记,宛如一条条蛇蜕下的华丽网状外衣。突然,一个体型结实矮小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套装,头戴圆顶硬呢帽,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走下人行道,径直朝一身白衣的伊万诺夫走来。伊万诺夫在阳光下半眯着眼,往一旁挪开一步,让他进了理发店。

来人忽地出现在店中所有的镜子里:从侧面能看到他四分之三的脸,他脱下帽子挂在一个帽钩上,脑后露出一块苍白的秃斑来。这时那人一转身正对着镜子,镜子在大理石墙面上方闪亮,墙面上摆着绿色和金色的香水瓶,也在闪闪发亮。伊万诺夫立即认出了这张动来动去的大胖脸,脸上一对目光锐利的小眼睛,右边鼻翼下长着一颗圆鼓鼓的痣。

这人一言不发,对着镜子坐了下来,然后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声,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须发凌乱的脸颊,意思是“我想刮脸”。伊万诺夫惊得有些迷糊,但还是给他围好理发巾,蘸了些瓷碗里还有余热的肥皂沫,在此人的脸颊上刷起来。刷了脸,刷了下巴,刷了上唇,再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颗痣刷,又用食指把泡沫涂开。不过伊万诺夫完全是机械般地刷完了肥皂沫,与此人再次相遇让他吃惊不小。

现在一层轻薄的白色肥皂膜遮住了这个人眼睛以下的脸,那对极小的眼睛宛如手表机芯里的两个小小齿轮般闪着微光。伊万诺夫打开剃刀,在皮带上磨了几下,这时突然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个男人此刻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俯身看看此人脑后苍白的秃斑,将手中泛着蓝光的刀刃贴近脸部的肥皂沫,柔声细气地说:“同志,我这厢有礼了。你离开我们那边的世界有多久了?别,请别动,一动我有可能不小心割伤你。”

那对闪烁的小小齿轮转得更快了,斜看着伊万诺夫棱角分明的脸,停住不转了。伊万诺夫用剃刀背刮去多余的肥皂沫,接着说:“同志,我可记得你。真抱歉,你那名字,我嫌恶心,就不说了。我记得约摸六年前你在哈尔科夫(2)审问我的情景。我记得你的签字,亲爱的朋友……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还活着。”

接着就出现了以下情景:小眼睛四面飞转,突然紧闭起来,眼睫毛缩成一团,像个以为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了的原始人。

伊万诺夫的剃刀轻轻沿着那张冰冷的脸移动,发出沙沙响声。

“现在就你我二人,同志。明白吗?剃刀稍不留神,立刻血流满地。这一块就是突突跳动的颈部动脉。血流满地,甚至血流成河。不过我想先替你把脸体体面面地刮干净。再说了,我还有话对你讲。”

伊万诺夫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人肉乎乎的鼻尖,还是那么轻柔地刮起他的上唇来。

“同志,我要说的要点是,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一清二楚,希望你也没有忘记……”伊万诺夫轻声细语地讲开了,一边不慌不忙地刮着那人一动不动仰着的脸。伊万诺夫讲的故事一定特别可怕,因为他说着说着手就停住了,俯身逼近那人的身子。那人直挺挺地坐着,活像一具尸体盖在裹尸布般的理发巾下面,凸起的眼睑也耷拉下来。

“我讲完了,”伊万诺夫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现在告诉我,你觉得对这一切该如何补偿才算合适呢?什么东西可以和一把利剑相提并论?我再提醒你一遍,记住了,此刻就我们两个人,完完全全的你我两个。”

“尸体总是要刮刮脸的,”伊万诺夫继续说,刀刃沿着那人脖颈绷紧的皮肤往上游走,“判了死刑的人也要刮刮脸。现在,我正在给你刮脸。你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座位上的男人既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他脸上的肥皂沫都刮干净了,只是颧骨和耳朵附近还有一点。伊万诺夫望着眼前这紧张得双目紧闭的胖脸,不由得疑惑这男人是不是已经瘫痪了。不过就在刀面贴到那人脖子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突然抽搐起来。但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伊万诺夫在那人脸上迅速擦拭了一下,又从一个气动机里取些滑石粉拍上去,说:“这东西撒上对你好。我很满意。你可以离开了。”伊万诺夫厌恶地一把从他胸前扯下理发巾。那人仍然坐着没动。

“起来吧,你这笨蛋。”伊万诺夫叫道,扯着他的袖子拉他起来。男人吓呆了,双眼死死闭着,僵在店中央。伊万诺夫将他的礼帽啪的一声盖在他头上,又把公文包塞在他的腋下,把他朝门口拨过去。这时那人才打个趔趄动了起来。他双眼紧闭的脸在所有的镜子里一闪而过。伊万诺夫拉开店门,他就像个机器人似的走了出去。他迈着机械的步子,伸出僵硬的手紧紧握住公文包,用古希腊雕像般的呆滞双目盯着阳光耀眼的街道,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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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语,石头。

(2) Kharkov,乌克兰东北部城市,苏联时代初期曾是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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