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抓住了杰勒德,多少减弱了他下落的力量。但是很值得怀疑的是,是否光凭这点就使得他没有摔死或摔断一截肢体。看来,此时此地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只奄奄一息的母熊,因为他的头和肩部正好掉在它那毛茸茸的尸体上。丹尼斯把他从熊身上拉开。不过并无必要。熊虽然还喘着气,四肢还在颤栗,但比起一只兔子还更加温良无害,同时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聪明的丹尼斯使杰勒德的身子靠着熊(因为它很柔软),给他扇着风。他慢慢醒了过来,但感到惶惑。当他摸到他靠着的熊时,立刻连喊带叫地滚到一边。

“别怕,”丹尼斯叫道,“魔鬼呜呼了。”

“死了吗?完全死了吗?”杰勒德躲在一株树后面问道。他的勇气先前是一阵狂热,现在正打着寒战,而且有好一阵子了。

“你看。”丹尼斯说道,一边戏弄着那野兽的耳朵,撬开它的血盆大口,把自己的头放进去,还加上另一些侮辱性的滑稽动作。看到这些,杰勒德感到十分恶心。

丹尼斯冲他大笑起来。

“又出什么问题了?”他说道,“还有,你干吗正当我们赢了的时候反倒从你的宝座上摔下来了呢?”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昏过去呢?”

没听到回答,他便继续说道:“稚气的姑娘一瞧见你就会昏过去。但话说回来,她们要选择时间和地点。有哪个女人会在树上昏过去呢?”

“它把令人恶心的血喷得我满身都是。我想我一定是受不了那股气味!我讨厌看到血。”

“我很相信这是事实。”

“瞧它把我全身弄得多胜!”

“但那是用它的血把你弄脏的,而不是用你的血。我真可怜那想方设法找你决斗的敌人。”

“你用不着吹牛,丹厄斯大师,我看见你在树底下,脸色活像你衬衣的颜色。”

“让我们划清两者的界限。”丹尼斯脸红着说,“为一个朋友的危险恐惧得发抖是容许的。”

杰勒德用他的双臂默默地搂着丹尼斯的脖子作为回答。

“我说,”坚强的老兵为他朋友纯真的本质以及年轻人性格的这一流露所感动,不禁哽咽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像女人的呢?我真喜欢你这奶娃娃——去你的。好哇!瞧他下跪了。这又是什么新的怪念头呢?”

“啊,丹尼斯,难道我们不应当向在这样可怕的强敌面前救了我们两人性命的上帝报以感激吗?”说罢,杰勒德跪着大声祷告起来。猛然间,他看见丹尼斯也静悄悄地跪在他旁边,按他们法国人的习惯,两手交叉在胸前,脸拉得像他的手臂那样长。他们站起来之后,杰勒德显得容光焕发。

“好丹尼斯,”他说道,“上帝会对你的虔诚给以报偿的。”

“嘿,得了!我是出于礼貌才这样做的。”那法国人说道,“这是为了使你高兴,小家伙。反正做做也好。祷告做得很像回事。祷告进行当中叫我深受启发。一个主教也不见得干得更出色。现在既然晚祷也做过了,圣徒们也请来护佑我们了,我们就上路吧。”

他们还没有迈出两步,他就停了下来。“慢点,这小熊!”

“啊,不行,不行!”杰勒德叫道。

“你说得对,天晚了。我们爬树,下树,昏倒,呕吐,再加上祷告,耽误了些时间。再说,这野兽扛起来也沉。想起来了,往后我们也许还会遇到它爹来找它。这些熊总是会为了一个独生崽子小题大作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

“你受伤了,我可怎么办呀?”

“放心吧,丹尼斯,我没有伤着,我哪儿也不觉得疼。”

“你?你只有别人受了伤才感觉疼。”丹尼斯激动地说道,接着跪了下来,目光闪闪地检查杰勒德的腿部。

“快,快,趁它还没有强直。”他一边催促他,一边嚷道。

“现在又是谁在小题大作呢?”杰勒德镇定地间道。

丹尼斯的回答是非常间接的。

“请你记住,”他说道,“我良心不好。你很勇敢地救了我的性命,我却嘲笑你这样一个战场上的新兵。过去我不也是个新兵吗?原来你是受伤昏过去的,而我却以为你是吓昏过去的,还叫你不中用的奶娃娃。总而言之,我舌头刻薄,良心不好。”

“丹尼斯!”

“想说什么,请吧!”

“你瞎说。”

“你心肠好,所以你这样说,不过我要永远感激你。”忏悔的丹尼斯喃喃地说道。

他们没走几浪远,伤腿的肌肉就收缩强直起来,杰勒德只能勉强在地上踮着脚尖走,即便这样做也非常痛。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

“让我躺下死了好了,”他痛苦地呻吟道,“实在疼得受不了。”

丹尼斯劝他说,现在已是下午,这季节晚上有霜冻,寒冷加饥饿意味着灾难。再说,既然那个庞然大物可耻地死掉了,失去勇气和信心是没有道理的。于是,杰勒德倚着他的斧钺,蹒跚着继续向前走,但很快就支撑不住,猛然无力地倒在地上。

丹尼斯把他拖进了树林。杰勒德惊奇地看到丹尼斯把十字弩和箭交给他,严厉地嘱咐他悄悄躺着,要是有容貌不善的家伙发现了他并向他走来,就叫他们离远些。如果他们不听,就在隔二十步远的地方把他们射死。“老实人走人行道,歹徒才穿树林。只有傻瓜才跟他们谈判。”说罢,他就一把拿起杰勒德的斧子跑掉了——但不是像杰勒德原来想的那样,朝杜塞尔多夫方向跑去,而是顺着他们来的路跑去。

杰勒德躺着,疼痛难忍。一开始似乎很近的罗马,走了两百多英里之后,反而显得遥远而又遥远。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向了塞温贝尔根。要是有一天能握着玛格丽特的手,告诉她他为她经历过的一切,那该多美啊!一想到这个情景,一想到她,就使他感到安慰。在疼痛和神经高度兴奋的状态中,他听天由命地躺着,嘴边挂着一丝微笑。

他像这样躺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听到喊叫的声音。跟着就有个东西碰到近旁的一棵树,在树上颤动着。

他一看,原来是支箭。

他跳了起来。在树枝中间接连响了几支箭,树林里也回荡着喊杀声。这些喊杀声究竟来自何方,他也说不清,因为在这些巨大的树林中喧声回荡得很厉害,一个陌生人辨不出声音的方向。但喊杀声似乎到处都是。忽然,一切都静了下来,接着又听到马蹄猛烈奔跑的得得声。随后又响起了更大的喊叫声,混杂着尖叫和呻吟,特别是一种像霹雳的奇怪而可怕的声音:先是轰然一响,然后逐渐消失在爆竹般的孵僻啪啪的回声中。树林中间不时闪现出红红的火舌,跟着便有硫磺烟从他头上飘过。这以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杰勒德感到莫名的恐怖。“丹尼斯会怎么样了呢?”他叫道,“丹尼斯啊,我的好友!我的好友!你干吗要离开我呢?”

丹尼斯正好在日落之前赶了回来,背着一个毛茸茸的包袱,几乎直不起腰来。原来这就是那只母熊的皮。

杰勒德以使他感到吃惊的一阵狂喜迎接他的归来。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亲爱的丹尼斯。你参加战斗了吗?”

“没有。什么战斗?”

“不多久以前在林子里激烈地进行着一场人和人或魔鬼和魔鬼的血腥战斗。”接着,他比我刚刚讲的更详尽地、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这场战斗。

丹尼斯像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

“很好,”他说道,“你是一个不错的描绘者,而发高烧对想像力则是一个大的刺激因素。有一天,我头打破了,躺在一个马车棚里。我看到两队人马在八英尺见方的地方操演,作战。我的确颇为生动地把这个情景描绘给我的战友们听了,不过我缺乏书本知识,没有你这样绘声绘色。”

“这么说,我对你讲的箭头从我头上嗖地飞过,打仗的人喊叫着,井且——你都不相信?”

“我若相信一个字,就让恶魔把我捉去!”

杰勒德拉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指着近旁的一棵树。

“嘿,看来是像——的确是——一支宽箭,一点不差!”他走到跟前,抬起头来审视着它。

“它是打仗时飞来的。是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

“是支英国箭。”

“你怎么知道的呢?”

“嘿,根据它的长度嘛。英国的弓手把弓一直拉到耳边,而别的人只把弓拉到右胸前。这就是为什么英国人要射三英尺长的箭的原因。这支箭看来就是一支英国箭。去他的英国人!看来,如果这不是玩魔术,就的确是打了场小仗。要是在一个如此可笑的战场上打了这么一仗,那可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的公爵在这一带没有争端。还是让我们睡觉吧。”这职业军人说道。说罢他聚拢一堆树叶,让杰勒德躺在上面,将斧子摆在他身边。然后,他在他旁边躺下,一只手放在弯上,把熊皮毛朝里拉到他们身上。他们很快就感到像烤面包似的温暖,酣然入睡了。

离天亮还很早的时候,杰勒德就叫醒了他的同伴。

“我该怎么办呢,丹尼斯?我饿得要死。”

“怎么办?嘿,再尽量睡个够吧。睡个好觉就等于吃顿晚饭。”

“你听我说,我太饿,睡不着。”杰勒德生气地说道。

“那么让我们开步走吧。”丹尼斯以父亲娇惯小孩的神气回答说。

他打了一小阵呵欠,用熊的两只耳朵做了一个小包包,再用割好的一块熊皮把它裹好,然后他们便开始上路。

杰勒德倚着他的斧钺,在丹尼斯的搀扶下,不无叹息地跛着脚向前走。

“我真厌恶疼痛。”杰勒德狠狠地说。

“这你倒表现出很有见识。”“小爸爸”油滑地说道。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不久,东升的月亮就照见了不很远处森林的尽头。这是一幕令人欣喜的景色,因为他们知道短短的一里格以外就是杜塞尔多夫了。

在森林的边缘,他们碰到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没等走到它跟前,他们便停步定睛细看。原来是两根白色的柱子伸向天空,相隔几步,柱子之间立着许多类似人形的东西。

“我要先看看这是个什么名堂再往前走。”杰勒德激动地轻声说道,“究竟是供人在旅途上祷告的圣徒像,还是等着射杀诚实旅客的活强盗?不对,他们不可能是活人,因为他们没站在任何我看得见的东西上。啊!丹尼斯,让我们往回走,天亮再过来。这不是人的模样。”

丹尼斯犹豫着。他仔细地凝视了很久。“他们是人。”最后他说道。杰勒德就更主张往回走。

“但他们是永远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也无法伤害他们的人。你别往他们的脚上看,来寻找他们站立的东西!”

“那么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该往哪儿看呢?”

“往他们头顶上看。”丹尼斯严肃地说道。

按照这一指点望去,杰勒德马上看清了两根柱子之间一根横的黑木杠的轮廓。当两人跟着脚尖走近时,蛇一样的索子一根接一根地在月光下呈现出来。索子从横杠上垂下来,每一根吊着一个死人,紧得像根铁丝。

他们来到这展示罪行与集体报复的令人恐怖的示众牌坊底下。一阵微风吹过,几具尸体摆动着,或者缓慢地旋转着,每根索于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杰勒德看到向他们做出的这一可怕的敬礼姿势,感到不寒而栗。绞架及其令人恶心的负荷物如此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眼睛,以致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绞架底下有一堆火,还有个活人蜷伏着身子在烤火。他的身边摆着把斧子,明晃晃的尖刀在火的照耀下发着红光。这人是睡着了。

杰勒德吃了一惊。丹尼斯只是轻轻说道:“别怕,伙计,这儿有火。”

“是有火!不过有个人在旁边。”

“很快就会有三个人。”说着他动手把那人准备好的柴加在火上。这时,谨慎的杰勒德拿掉了那人的斧子,牢牢地坐在它上面,一边紧握着自己的斧子,并仔细地端详那睡着的人。那人外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穿着乡下人的服装,戴着当地的一种叫做不伦瑞克的三角帽,硬得可以使刀剑卷口,并且有一道厚厚的黄铜帽边。帽子的全部重量把他的两只耳朵完全压了下来,样子很像我们当今供人赏玩的兔子的垂耳。尽管这使他破了点相,有点不像人样,但也不足为怪。他们最近曾碰到几十个免耳朵似的乡下佬。奇怪的是,这个乡下佬竟在挂满死人的绞架下守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丹尼斯即使感到奇怪,也不会表现出来。他从小包里取出熊的两只耳朵,用树枝把它们串起来,开始在火上烘烤。“这等于是吃掉一大笔钱。”他说道,“杜塞尔多夫的市长看到熊耳之后本会给我们一个里克斯金元,因为熊耳能证明耳朵的主人确已死亡,但宁肯钱袋瘪一点,也不能叫肚子空着。”

“倒霉鬼!”杰勒德叫道,“你在这儿吃得下东西吗?”

“点着火的地方就应该烤肉,烤肉的地方就应当吃肉。带着烤肉旅行是最糟糕不过的了。”

“好吧,丹尼斯,只要你吃得下去,你就尽管吃吧!但我又冷又恶心。我亲眼看见这些东西之后,已没有感觉饥饿的余地了。”他哆嗦着烤起火来。“啊!听他们吱吱呀呀地响得多厉害!我倒想问问这人是谁。一个长得多丑的家伙!”

丹尼斯像个鉴赏家赏一幅画似的仔细审视着他,到时候才发表他的评论。“我看他是这伙人当中的糟粕。而这几个(往上指指)才是其中的精华,所以才碰到了危险。”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他未醒之前捅掉他呢?”杰勒德开始在他坐着的地方不安地动起来。

丹尼斯带着幽默的惊讶表情睁开眼睛。“就一个自认为心慈手软的人来说,你倒是最喜欢动手的了。为什么要两个捅掉一个呢?嘿!他醒过来了。注意他醒过来以后说些什么,再告诉我。”

最后那句话还没来得及小声说完,那看守的人已睁开眼睛,看到火生得大大的,两个陌生人正敏锐地盯着他。他呆滞地凝望着。看来,他作了一番认真而且相当成功的努力来保持镇定。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他全身轻微地颤栗了一阵。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粗声说道:“早上好!”与此同时,他发现斧子不在了,但一眼就看见杰勒德坐在它上面,并把他自己的斧子摆在身边准备着。马上他又显得狼狈起来。看到这小小的插曲,丹尼斯不禁狞笑了一下。

“早上好!”杰勒德从容地说道,一面紧盯着他。

看守的人感觉非常不安,无法再沉默下去。“你们随便用我的火,”他说道,但接着又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补充道,“请便吧。”

丹尼斯和杰勒德耳语了两句。看守的人斜着眼睛望望他们。

“我的伙伴说,既然我们分享你的火,你可以分享他带的肉。”

“好吧。”那人热情地说,“我有半只小山羊挂在旁边的树林里——我去把它取下来。”说着他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殷勤面容站起来,马上往暗处走去。

丹尼斯很快抓起十字弩,瞄准他的头部。那人跪了下来。

丹尼斯把弓放下,指定他返回原地。他站起来,像个脱了臼的人那样,摇摇晃晃地慢慢走了回来,就像一只被猫故意放行了一小段路之后,又被扑住放回原处的老鼠似的感到难堪。

“坐下,朋友。”丹尼斯用法语狠狠地说道。

那人法语一个字也不懂,便照着指头和声调办事。

“告诉他,这火不够三个以上的人用。他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杰勒德转达了这个意思之后,那人便露着牙齿笑了起来。听到丹尼斯这么一说,他显得大大松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是异乡人。”他对杰勒德说。

丹尼斯割下一块熊耳,很大方地递给他刚才还用十字弩瞄准过的人。

他不声不响地接过来,然后从他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块面包跟另外两人平分。不仅如此,他还眨眨眼睛,把手伸进他坐着的那堆枯叶(杰勒德抓紧斧子,准备好朝他脑后劈过去),拿出一个足足装有两加仑酒的啤酒瓶。他把瓶子放到嘴边,为他们的健康干杯,然后递给杰勒德。杰勒德原封不动地递给了丹尼斯。

“这要命的玩意!”当兵的喊道,“原来是莱茵好酒,完全有资格润润大主教的喉咙。为你干杯!你这好汉中的好汉!祝你短命而快活!杰勒德,来一口!来一口!嘿,别理他们!他们也不会理你。不过,要是我吊在这样一皮囊的莱茵酒上面,看见三个家伙坐在下面喝,一口也不给我,我准会马上往他们当中蹦下去。”

“丹尼斯!丹尼斯!”

“我的鬼魂会把索子割断,我的身子会扑通一声跪在你们当中,一只手握住酒瓶,一只眼眨着,另一只——”

杰勒德恐怖地叫着跳了起来。他用指头塞住耳朵,正拔腿跑开时,忽然看见了那看守人的斧子。现实的危险迫使他走回原处。

他只好用手指头塞住耳朵,又坐在那把斧子上。

“别怕,朋友,魔鬼呜呼了!”丹尼斯兴高采烈地喊道,接着给他割了一块熊耳,见他塞住耳朵,便索性把它搁在他鼻子底下。杰勒德恶心地转过头去。“酒!”他喘着说,“上帝知道,跟你和……在一起,我真是很用得着酒。”

他喝了一大口莱茵酒。这酒温暖地流过他的血脉、他的心灵,使他感到暖和,增添了力量。但每当一阵风吹过,他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至于丹尼斯和另外那个人,他们却毫不在意地聚着餐,不停地互递酒瓶,在那吱呀作响的吊坟及其令人可怕的居民下面为彼此的健康干杯,饮酒作乐。

“问问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丹尼斯嘴巴塞得满满的,望也不望地指着上面说。

把这问题翻译给看守人之后,他回答说他们之所以完蛋是碰到了奸诈一一魔鬼般的奸诈——和牧师的权术。酒的作用使他变得乐于谈吐起来,于是他作了一番长而平淡的叙述,大意如下:

此刻,在这儿如此不幸地摇晃着的正人君子们原是些勇敢而正直的人,在森林中依靠他们的机智谋生。他们那独立自主而又丰衣足食的生活,激起了大部分人的忌炉和仇恨。人们多次图谋他们的生命和自由。但由于圣母和他们的庇护神的护佑,再加上他们各自的灵巧和勇气,这些企图总是遭到挫败。昨天晚上,一队商人骑着骡子从杜塞尔多夫缓步走来。这些好汉看到他们慢慢爬上来,便诱使他们深入森林约一里格远,然后向他们扑过去,迫使他们吐出他们所得到的一部分不义之财。但天哪!这些商人丝毫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受雇于科隆大主教的不止一国的雇佣兵。他们的长袍下穿的是铠甲,手边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好汉们顽强地战斗,正逼得这伙奸徒们走投无路,唷嗬,忽然看见几小时前就埋伏好的骑兵奔了上来,用一些魔鬼般的新式作战武器,射出了铅弹,使得许多好汉饮弹倒毙,从而大伤了幸存者的勇气,迫使他们只好束手就擒。当他们被当场抓住以后,那些怀着难以想象的恶毒,事先在腰上束好索子的胜利者,很快就把他们吊起来,旁边还挂着打死了的,以使“示众”更为精彩。“最后一个就是上尉。他并没有尝到绞索的滋味。他全身满是中的宽箭和铅弹,要不他们也抓不到他。他是个常喊‘站住,把东西交出来’的好汉,但有点养撞,不太——嘿!我忘记他已经死了。非常莽撞,像猪一样顽固。那个穿着牛皮紧身上衣的是中尉,是个老好人。他是被活活绞死的。这儿这一个,我一直看不惯——错了,不是这个。这是康拉德,我的知心朋友——我指的是穿鸡趾尖鞋的,就是我们头顶上的这个。你总是背后说人坏话,你这鬼东西,而且老挑拨离间。你自己清楚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先生们,我这个人宁可亲密团结地住在一个小丛林里,也不愿和背后捣鬼、说人坏话的人住在森林里。异乡人,我为你们干杯。”随后他握着酒瓶的颈子,像解说员拿着根棍子似的沿着那吊着的一长串逐一加以介绍,对每个人都给与一段简洁的描绘。这些描绘虽然生动有力,但总是谬误的,因为解说员对于人品并没真正的眼力,而且误解了其中每一个人的为人。

“闲扯够了!”丹尼斯嚷道,“让我们开路吧!把他的斧子给我。告诉他,他必须搀你走路。”

那人脸色一沉。但他从丹尼斯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反抗是危险的。他只好顺从。倒是杰勒德表示反对。他说:“你想想看,把我的手搁在一个贼的身上,不会使我感到肉麻吗?”

“真幼稚!各行各业都得谋个生活嘛。再说,我有我的理由。别以为你比年长者更聪明。”

“好的。不过,要是我扶在他肩上走,我得把手放在胸前,照样紧握着刀把子。”

“这倒是走路的一个新姿势。不过,悉听尊便吧。”

就这样,在亲切的帮助和可怕的猜疑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姿态中,他们扮演着一出“三人行”。但愿我能把他们都画下来,因为我不相信我文笔的描绘能力。

他们一走出森林,就可以看见杜塞尔多夫瞭望塔的灯光。杰勒德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再走一个小时,塔本身以及其他建筑物的轮廓便历历在目。这时他们的陪伴者停了下来,阴郁地说道:“与其把我带到离杜塞尔多夫城门更近的地方,还不如马上把我杀掉。”

这句话翻给丹尼斯听了之后,他马上说道:“那就放他走吧,因为说实在的,如果他跟我们走得更远些,他的脖子恐怕会保不住。”杰勒德自然默默表示同意,因为尽管他对罪犯怀有恐惧的心理,但他丝毫无意和法律进行积极的合作。事实是,在那个时代,欧洲任何地区的普通公民除非自卫从不于找罪犯。顺便提一下,只有英国属于例外。尽管英国在某些事情上落后于别的国家,但在这点上却比所有其他国家都领先好几个世纪。

那人恢复了人身自由之后,便要求还给他斧子。斧子还给了他。但两个朋友感到奇怪的是,他还不想走。难道他陪他们走了这么远就算白走了吗?

“给你两个巴茨钱,朋友。”

“而酒呢,那上等的莱茵名酒呢?”

“你是付出了代价的吗?”

“当然!是冒着生命危险搞到的。”

“哼!你以为如何,丹尼斯?”

“我认为它的价值可以和与它等重的黄金相比。伙计,这儿是些银格罗申。每个绞架上结的橡子给一个,再给你一个。到时候你肯定也会在那上面的。”

那人接过银币,但还不想走。

“嘿!你想干什么?”杰勒德嚷道,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受之有愧地得到了过多的赏钱,“你还想从我们的骨头上扒皮吗?”

“不是,善良的先生们。不过,你们今晚亲眼看见我的生命多么朝不保夕。你们都是老实人,你们的祷告很管用。如果你们愿意,请你们为我念一小段祷告吧,因为我自己连一段祈祷文也不知道。”

看到这自私的无赖,杰勒德不觉升起一股怒火。再说,他受伤以后也常感到一阵阵烦躁。不过,他还是咬咬嘴唇说:“这得讲个条件。首先你得告诉我,人们说你们莱茵河的强盗既抢劫不抵抗的无辜旅客,又把他们杀掉,这是真的吗?”

那人不高兴地回答道:“这不能怪你所谓的强盗,应该责怪法律。”

“老天爷!难道坏人犯法是法律的过错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一个诚实的好汉即使偷了点东西也要被处决。这种做法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呢?他想具有怜悯之心,但客观上却不鼓励他这样做。怜悯使他得不到怜悯,反倒加倍地增加了他的危险。要是他只割下一只钱包,他的性命就难保,所以他索性把那喉咙也割下,以保全自己的脖子,因为死人不会告密。求您为那些被血腥的法律逼着杀人,要不就被杀的可怜人祈祷祈祷吧。我的老爷,要是官道上这些不合理的绞刑少一些,阴暗的森林里被迫伤人害命的事也会少一些。”

“少说两句也够了。”杰勒德冷冷地说道,“我问了一个问题,已经得到回答。”说罢他突然摘下无边帽,念道,“恳求万能的上帝,既然人们已把那儿的十五个杀人越货的盗贼吊死作为对他们的惩罚,请你也为了公众的权益,为了希冀永恒荣耀的正义神灵们的尊严,权衡这儿这个杀人越货者的罪恶,尽快发落吧。阿门!”

“我们就再见了吧。”

贪心的强盗总算心满意足了。“他念的是拉丁文,”他喃喃地说道,“超过了我原来的期望。”事情也的确是这样。

灵魂得到安抚之后,他便回去干他的本行。两位朋友开始沉默地思索起近几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最后,杰勒德深沉地说道:“那母熊救了我们两人的性命——这也是天意。”

“很可能。”丹尼斯回答道,“既然说到这点,我想指出,我们幸而没有在晚餐上磨蹭太久。”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并没有都被绞死。我看到有七八个活下来的人,漆黑漆黑的一大堆,围着我们那团火。”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在我们离开还不到五分钟的时候。——

“天哪!你却只字不提。”

“说了只会使你担惊受怕,使我们的朋友回头看,也许还会诱使他自讨苦吃,落得个脑袋瓜子一劈两半。好在危险都过去了。他们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在月光底下,真的,我们正在转弯。唉!太阳出来了。杜塞尔多夫的城门已经到了。别怕,朋友,魔鬼呜呼了!”

“我的头怎么啦?我的头怎么啦?”可怜的杰勒德忽然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这么叫着作为对答。

经历了这么多的震惊、激情、危险、恐怖,又加上受伤,第一次的受伤,确实使他那年轻人的身体和敏感的气质遭受到了过于严酷的折磨。

当天中午。

在银狮旅店的一间卧室里,粗犷的丹尼斯焦虑地坐着,看护着他年轻的朋友。

他因发高烧而卧床不起,不时地说着谵语,口里老是念着四个字: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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