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厅里,与杰勒德同桌的人提到有个负责誊写修院章程等文件的修士突然去世了。

杰勒德听到这消息后,便胆怯地主动提出愿意效劳。对方感到迟疑,并对此产生了误解。杰勒德赶忙说:“东道主,这可不是为了得到佣金,而是为了友爱,为了对你们教派的师兄们沿途多次留宿我这可怜的流浪汉作一点微薄的报答。”

一位修士赞许地微笑着,但他暗示说已故的这位师兄弟是个优秀的书法家,只有能手才能继续他的工作。听到这么一说,杰勒德有点颤抖地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契据,背面已清洗干净并写上了字作为样本。看到这样本之后,那修士吃了一惊,赶忙奔往餐厅的高席桌。他曲起膝头奔越台阶,几步并作一步,只是在第五层。第一层或最后一层石阶脚才着了一下地。他把书法样本拿给院长看,随后谈了自己的意见。顿时就有十多双识货的眼睛盯在它上面,同时传来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很快,杰勒德就看到那院长不只一次地用手指指点点,而那修士随即乐不可支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给杰勒德的一份滋美可口、叫做“克鲁斯塔德·里亚尔”的加香料的肉汁野味馅饼,以及一只盛满了浓郁的多香果汁酒的银质酒杯。杰勒德接过银杯,先对远处的院长深深一鞠躬,又对同座一鞠躬,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传了下去。

使他非常诧异的是,他看到满座的修士忽然都称他为师弟。“你是修院培养大的——你别想否认!”他承认这是事实,并为此感谢上帝。要不是修院的培养,他就会像他兄弟西布兰特和科内利斯那样粗野无知。“不过,这也真太奇怪,你们竟会知道我是修院培养大的。”他说道。

“你用双手捧着酒杯喝酒。”两个修道士异口同声地说道。

在餐厅下方的一张餐桌周围,人声嗡嗡了好一阵子。这时又响起了长时间的快活的喧闹声,以致院长派出副院长跑下餐厅来进行制止,并对在座的每个修士予以处分。这时杰勒德羞愧得面红耳赤,因为在这放肆的欢笑中他耳里听到了“别怕”两个字以及勃民第的丹尼斯那铜号般的声音。

杰勒德很快就被安顿在已故的维尔特师兄的小室里。人们给他拿来了蜡烛、一个可以按任意角度固定的小框架以及全套书写用具。但活太多,一夜是干不完的。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何能叫那厌恶修士的丹尼斯多住一会。他把事情向丹尼斯讲清楚,并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决定。使他喜出望外的是,丹尼斯很大方地说:‘休息一天对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坏处。你写你的好了,我将设法消磨时间。”

杰勒德的作品受到了大大的赞赏。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由于维尔特之死,修院的记录和档案反而增添了光彩。副院长硬把一个里克斯金币塞给杰勒德,并赠给他从修院的大量贮存中取出来的几支笔和颜料。他心里热乎乎地又继续往前赶路。既然他是依靠他的笔挣来一笔钱,从而使他心爱的人能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感觉这是一个好的兆头。“瞧这些好心的修士给了我多少东西。好了,希望你对他们更公正一些。老实对你说,听到你叫我的恩人为‘伪君子’,我对你的友谊有时都凉了一些。”

“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丹尼斯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丹尼斯。”

“我是一个爱说臭话的无赖汉。”

“别,别,别这么说!”

“不过我们当兵的就是粗鲁,说话随便。我要给我自己戳穿谎言,并向那些被我误解的人表示最大的尊敬。由于少数人的伪善而使成千上万的人蒙羞是不公正的。”

“现在你可真是通情达理了。你考虑了我说的话吗?”

“不,是他们自己的表现。”

杰勒德有点暗自得意——人们都喜欢自已被证明是对的。他十分专心地听丹厄斯主动讲他的这个思想转变过程。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天用正餐时,我身边一个年轻修士的确张开了他的大嘴,笑得非常动听。‘好,’我说道,‘我终于碰到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剃光了头的人猿。’为了进一步试探试探他,我拍拍他的宽背脊,念了一通我的口头禅。‘上帝保佑,别让它成为可能!’他说道。我愣住了,因为那家伙看起来简直像所罗门一样忧虑。我敢担保,哪怕是在一个神迹剧里你也从没见过一个更好的哑剧演员。‘我看打仗不会使人更聪明。’他说道,‘若不是为了对抗魔鬼,神父要来干什么?修士还有什么用?

魔鬼死了,

修士就打发走了。你满可以把修院毁掉,在上面犁田,而我们可怜的修士就没事可做了——只有当兵去,好叫魔鬼起死回生。’接着是一阵令我开心的大笑。我说:‘行,你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修士。’他说:“你也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弓弯手。我敢打赌,你一定能给我们讲些使我们毛发竖立的战争故事。’我说:‘请原谅!剃头匠已使得这事不可能了。’于是又轮到我来大笑一顿。”

“这是多可悲的庸俗趣味!”杰勒德忧郁地说道。

坦白的丹尼斯立即承认他曾见过更快活的打趣,但没有引起这么多的笑声。“去掉伪善是件大好事。‘那么,’我说道,‘如果能使你们高兴的话,我倒是有办法使你们起鸡皮疙瘩。’‘那我们就等着瞧了。’修士们齐声应道,接着传递了一个暗号。”

往下丹尼斯又乐不可支地讲到,就寝时他们如何把他带进一间小房间,而不是带到集体寝室,并严格禁止他睡觉。为了有助于他守夜,他们借给他一本画册,描绘的是修道士追求凡俗女性的百般艳事。到时候他又如何被赤着脚带到下面一个客厅,里面备了一顿公爵才吃得上的晚宴。十二个逍遥的修士正在大吃大喝。这些修士都是他平时或战时碰到过的最爱闹的小伙子。他还谈到他们如何轮番讲故事,祝酒,说笑话,传酒杯。有几个修士打着一副精美的纸牌,牌上是用烫金的圣特列莎、圣凯瑟琳等圣女像当做四个王后,黑修士、白修士、灰修士和拄拐修士作为四个杰克。他们甚至把念珠也拿来当赌注。输了的时候,骂起人来和大老粗不相上下。大约半夜的光景,一个狡猾的修士偷偷溜了出去。他和另外几个修士机警地跟着来到一个花园,看见他把手往常春藤里一伸,拿出一副绳梯。他用绳梯攀上一道宽十英尺的墙,还没等到他爬上去,就有一个穿褐色女外衣的人以与他相同的速度冒了出来;随即开始了鸽子般的谈情说爱。这情景与其说使他想起教会,不如说使他想起猫会,于是他“喵”的一声发出恰如其分的感叹。修士们都加入这“喵”声大合唱,使得那份界的来访者惊叫起来,显得狼狈不堪。然而艾贝拉尔德修士不过对他们嚷道:“怎么,你们也来了?你们这些忌妒别人的‘喵喵’叫的坏蛋!明晚你们也得和一个调子叫你们的春。我将给你们每个穿男装的配上个穿女裙的。”正是这个狠狠的威胁,才使得他丹尼斯应杰勒德的请求情愿多呆一天。

杰勒德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话说回来。虽然无法使得那厚脸皮的修士发窘,但那姑娘却哭了起来。他们便围起一个圈子,一边学猫叫春,一边翩翩起舞。在向这两株墙头花致以庄严的祝福之后,他们便回到客厅,发现有两个修士躺着,醉得不省人事,而另外两个则情投意合得涕泪淋漓。他们马上把两个醉死过去的搬走,而把那相亲相爱、哭哭啼啼的两个拽走,兴高采烈地把他们踢回各自的小室,锁闭在无限的满足之中。

杰勒德感到憎恶,并照直说了出来。

丹尼斯乐得格格直笑,继续对他讲他的故事。他说,第二天他又和那些年轻的修道士用拖网在养鱼塘捕鱼,偷捕了许多梭子鱼。鲤鱼、大头鱼和鳝鱼供他们自己享用。夜深人静时,他们叫他脱掉鞋子,带着他通过弯弯曲曲的路径来到一个小礼拜堂。由于很黑,很像个闹鬼的地方。然后,又走下几层石阶,来到小礼拜堂地板下面的地窖。在那儿他忽然看到一番天堂般的景象。

“那是神父们做祷告的地方。”杰勒德说道。

“并不经常如此。”丹尼斯说道,“地窖里燃着成打的蜡烛,摆着王侯才能享用的佳肴:十五份有鹿肉、松鸡和免肉鲜味的清汤,以高超的烹调技术做出的二十种不同的鱼(因为是礼拜五)。每两个健美的大姑娘中间都夹着一个男人,而每两个头带风帽的小伙子中间都夹着一个姑娘。只有我是例外。想想看,我得通过翻译来求爱。我疑心那家伙每替我说一句情话就替自己说上三句。要是他没这么于,你满可以把他当傻瓜吊死。有几个柔弱的女性是新手,不习惯喝美酒,先得哄哄她们,才肯把酒放到她们洁白的牙齿跟前。但是她们一学就会。他们轮流讲故事,说笑话,传酒杯(顺便说说,他们叫人把方酒瓶都做成祈祷书的样子人一个修士弹着七弦琴,用春天黄莺般动听的声音唱着小调。那些诗句起先确使姑娘们脸孔变得绯红,但她们很快就习惯了。”听到这儿,杰勒德气得要爆炸。

“可鄙的家伙!毒化青春的无赖!败坏童心的恶棍!要不是你丹尼斯在场,又因为你丹尼斯没受过更好的教育,但愿教堂倒塌在这帮人身上。不敬神的可恶的伪君子!”

“伪君子!”丹尼斯带着全非矫饰的惊奇叫道,“瞧,这正是我没了解他们之前给他们的称呼,可你原先不赞成。不错,他们是有罪过的人。所有好人都有罪过。不过,凭圣丹尼斯戴盔的头骨说,他们不是伪君子,而是真正快活的爱闹嚷的浪荡子。”

“丹尼斯,”杰勒德严肃地说道,“你一点没想到那晚你冒的危险。你们伙在一起糟蹋了的那个教堂经常闹鬼。我是从一位年老的修士那儿听来的。死人在里面走路。有人听见他们轻轻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啪啪’地走过。”

“天哪!”丹尼斯轻声说道。

“这还不算,”杰勒德把声音几乎压低到耳语声大小说道,“从被你们变成餐厅的地窖里曾经传出上界的声音。死者神秘聚会的声音会使听见的人半夜三更不寒而栗。丹尼斯,信徒们在夜晚醒着的时候,有时会听见死人嘴里发出音乐声。在神圣的地窖深处埋葬着的死人中间,会像一阵阵回音似的模糊地鸣响着凡人的手指弹奏不出来的旋律。”

丹尼斯露出一副惊惧的面容。“哼!要是我早知道的话,骡子加绞车索也不可能把我拖到那儿去。那么,”他叹了口气,“我就失去了一次享福的机会。”

是否进一步的探讨会使那鬼魂般的声音得到更多的说明,谁也说不上。这时一个“一脸胡须”的师兄骑着他的骡子,手上挥动着一张羊皮纸从修院跑来。这是盖斯布雷克特和弗洛里斯·布兰特之间订立的那张契据。杰勒德把它看做是对故乡的纪念而十分珍惜。想起他差点丢失了这张契据,杰勒德不兔脸色苍白起来。丹尼斯感到非常有趣的是,他不但给了那几俗的师兄一枚钱币,而且给了那骡子鼻子一个吻。

“现在我可要读读你了,”杰勒德说道,“即便你写得比这糟糕双倍,但——为了保证永远不丢失你……”说着他坐了下来,取出针线,用女性般的巧手把它缝在他的紧身衣上。他的心灵和灵魂都回到了塞温贝尔根。

他们来到了被许诺的福地。兴高采烈的丹尼斯对所有的妇女都脱帽致意,她们也行屈膝礼或者微笑作为回礼。他对大多数男人都一个劲地猛说他的口头禅。听到这个口头禅,有些人眼睛一愣,有些人露出牙齿笑笑,有些则两种表情兼而有之。最后,他把他的朋友安置在一个许诺已久的勃艮第旅店。

“这是家小旅店,”他说道,“但我打从过去就知道这是家好样的,叫三鱼旅店。那儿写的是什么?我认不出。”他指着横贯整个楼房的用大的法文字母写的一行字。“啊,我知道了,“此处留宿徒步旅客或骑马旅客’。”丹尼斯一边仔细地读着一边说道,然后显出非常神气的样子。

杰勒德也去看,但上面那个句子实际上写的是:

此处不能赊欠留宿。此种老实人已不复存在,亏账不还者已将其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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