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先生?老天爷!她犯了什么罪?”

“嗯,她是个证人,也许还是个不可缺少的证人。”

“知事先生,”丹尼斯插嘴道,“我想您不会把您所有的证人都关起来吧。”

这位市政官由于听到有人叫他知事而感到高兴,变得健谈起来。“遇到一桩谋杀案的时候,我们把有可能逃跑,从而使得我们无法进行审判的所有证人都拘留起来。这就是我们仍然扣留妇女的原因。一个男人有时候可以一个星期保持不变卦,而一个女人却不一样。如果她星期五对国家效忠,星期天以前她就会反悔,不信你试试。要是你们现在看到那个姑娘,你就会发现她正在因为把五个男人出卖给绞架而哭哭啼啼。假如这是五个女人,我们倒也可以信赖一张传票,因为妇女都互相瞧不起,而在这点上她们倒显得很有见识。说到这里,我想起还有别的原因把她拘留起来。请把那些旁证材料递给我,年轻的先生。”说罢他戴上眼镜。“不错,她有牵连。她是和那帮匪徒一伙的。”

丹尼斯和杰勒德立即大声表示异议。

“用不着找我的麻烦,”市政官说道,“这是白纸黑字写着的。‘让·哈代(匪徒之一)在受审时供认,’喏,这儿都是,‘那个叫曼侬的姑娘是个牵线的。她的情郎叫乔治斯·维蓬特,也是个匪徒,上个月被绞死。打那以后,她就情绪消沉,公开把他的死归罪于匪帮,说要不是他们胆小如鼠,他本不会被俘。因此,他的看法是,她出于怨忿才出卖了他们,并且……’”

“他的看法?”杰勒德愤慨地嚷道,“一个急于想对告发者进行报复的强盗的看法有什么意义?如果您硬要提出这点,那么请问他的证词能起什么作用?难道强盗从来不说谎?难道他不经常说谎,而这里又恰好存在着说谎的动机?要知道,报复是一切欲望中最强烈的欲望。啊,先生,审问一个被查获的重罪犯,而听任他通过说谎把一个老实人的生命断送掉,该是多么荒谬。你们简直是把他当做一个正直而老实的人看待,仿佛他是光天化日之下把他正直的手放在福音书上起誓了!”

“年轻人,”市政官说道,“在官府面前克制克制你的兴奋吧!听你的腔调,我看你是一个外国人。要晓得,在这个国家,我们是任何人都可以传讯的。我们不至于傻到把我们的左耳或右耳掩起来而指望获得事实的真相。”

“所以您要听任撒巳冤枉圣徒!”

“呸!呸!法律只是与男人和女人打交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任凭他们怎么撒谎,不可能在一件事情上全说假话。俗语说得好:只要有人送来谷子,我们总不会把谷仓大门关起来。只是我们把谷子收下之后,要对它进行筛簸。谁告诉你我把那强盗的供词像甜水一样全吞下去了?根本不是这样。我只相信其他更充分的证据证实了的东西。”

“更充分的证据?”杰勒德感到莫名其妙,“嘿,除开那些强盗,谁还会说她坏话?”

“天哪!就是她本人。”

“她本人,先生?怎么,您也审讯了她吗?”

“我先就对你说过,我们是谁都传讯的。这儿是她的供词。你会读吗?那你就自己读吧。”

杰勒德望望丹尼斯,然后给他读。

曼侬的供词

“我是埃尔纳尔人。由于我的不幸,于两年前离开了故乡。我不能喜

爱他们硬要我喜爱的人,因此父亲抽打我。我离家出走以躲避父亲。我去

当仆人。由于女主人忌妒我,我被辞退。她辞退我的理由是我调皮,不听

话。去年,我和其他姑娘一道站在市场等雇主雇用。丽星客店的老板雇了

我。我在他那儿干了十一个月。一个年轻人追我。我爱他。我发现旅客们

来后就再也找不见了。我告诉我的情人,他叫我住嘴,并威胁我。我发现

我的情人参加了一个匪帮。当他们有机会抢劫旅客的时候,店主就跑出去

报告匪帮,领他们来抢。我难过地哭泣,为旅客的灵魂祷告。但我从来没

去告发。一个月以前,我情人死了。

“那当兵的使我想起了我的情人。他就像我失去的他那样长着好看的

胡子。要是他没长胡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会管这个事。我对我的告发感

到遗憾。”

供纸从杰勒德手上掉了下来。他第一次看到曼侬的生命面临重大危险。他很了解顽固的法律和那些顽固的执法者。他忽然跪倒在市政官的脚下。“啊,阁下!您会考虑那些残忍的匪徒和这可怜的柔弱女子之间的区别吧!难道您忍心把她和他们送上同一条死路?难道您忍心命令我们只能袖手旁观,看着她被绞杀?而您知道,要不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我们,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唉,阁下!要是您对这不幸的姑娘没有什么怜悯,求您对我和我的同伴显示点怜悯吧。丹尼斯和我都是老实人。如果您把那可怜而单纯的姑娘处死,我们会心碎的。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除开在她的绞架下自杀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市政官心肠虽硬,但毕竟是人。杰勒德的祈求和激动先使他吃惊,继而使他感动,但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显得生气,不耐烦。“行了,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他说道,“我怀疑是否有任何人会为我说这么多好话。嘿,但尼埃尔!把市府秘书叫来。”当那位职员从邻屋走进来的时候,他说,“这儿有个傻小子为那姑娘伤脑筋。我们能不能通融一下——譬如说,让她作证,并对她进行有利于她的审讯?”

市府秘书正好是一位“行不通”的顽固派。

“不行,阁下,这我们办不到,因为她与本案无牵连。要是她是个从犯,我们倒可以给她赦免以使她充当证人。”

杰勒德忍不住插嘴道:“但是她胜过你所说的。她不但不是从犯,而且还制止了犯罪,同时她通过跑到这儿来告发已经使自己成了证人。”

“哼,年轻人,这是一个关系到法律的问题。”那市政官和秘书接着进行了一番长时间的争论。一个坚持说她和谋财害命的从犯一样,处于法律上有利的地位;另一个则否定这种说法。这对曼侬倒是件幸运的事,因为那市政官听到市府秘书一再说他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一怒之下说道:他将向他证明,只要他愿意,他什么都办得到。他马上下令传曼侬出狱。白鹿旅舍的老板做她的保人,丹尼斯交给他五块金币作押金,又不免对姑娘哄劝一番。在她答应作为证人出庭之后,市政官便释放了她。但是为了宽慰自己的良心,他用自己的话向她说明了给她宽大处理的原因。

“市府得为每一个判处绞型的人买根新索子送给刽子手,或出钱作价赔偿。但照我看来,她值不得市府出这笔钱,而只有像她原先的同伙那样的坚定分子才值得。”于是,丹尼斯和杰勒德便把她带走。杰勒德在她周围高兴得手舞足蹈。丹尼斯想通过使她相信那个棘手的人物已经死亡来让她振作精神,但她却不吉利地一个劲儿哭。人们从弓箭手那儿已听到全部案情,而弓箭手们自然也热情而赞许地谈到这曼侬姑娘。因此,在去白鹿旅舍的路上,市民们看出是她之后,都跟在她后面,向她欢呼,给她打气。她感到受到了众人的支持,情绪好转起来。店主也一眼看出她在店里能吸引顾客,便很客气地接待她,并指定给她一间楼上的房间。她在房里闭门不出,独自一人,不觉又伤心落泪。

可怜的稚弱心灵!它就像微波似的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又此起彼伏。两个朋友嘱咐店主关照她,并使她毫不觉察地处于软禁状态之后便走了出来。啊哟!他们走上街头的时候,看见两个队列正从相反的方向朝他们走来。一个是较大的队列,伴随着的是喧嚣声、嚎叫声以及难以描述的喊叫声。通过这些叫声,粗野的人性有时暴露出它们与森林和原野中的禽兽之间的共同联系,但另一些时候,我们又成功地进行了掩饰。另一个则是只有若干修士修女参加的稀疏的队列,这时正沉默地缓步走了过来。

罪犯们被押往市场示众,收拢起来的受害者的遗骨被送往教堂公墓。

这两个队列在旅店大门附近狭窄的街道上碰头,彼此堵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装着死难者遗骨的枢车,与载有造成这些遗骨,而在几小时以内将因之必处一死的罪犯的马车夹在一起。人群还没有机敏得马上意识到这一严峻的邂逅的含义。但有个妇女终于喊道:“瞧你们干的好事,你们这些狗!”这话就像野火一样席卷了拥挤的人群。只听见一声可怕的叫喊,罪犯们顿时痛苦地呻吟起来,竭力想把头藏在怀里,但藏不住,因为他们的手被捆着。于是,他们只好脸色惨白,两眼凹陷,作为象征绝望的活形象站在那里。啊,他们是怎样地望着那枢车,羡慕早已被他们打发上了他们自己也即将踏上的这条阴暗道路的人!引起和造成这两支队列的两位朋友严肃地观望着。甚至曼侬,听到骚乱声之后,也爬到窗前,按照妇女通常的做法,掩着脸,透过指缝窥望着。

这奇异的邂逅把丹尼斯和杰勒德分开了。前者屈从于好奇心和报复心;而后者则摘下无边帽,虔诚地跟在自己的命运差点与其相同的那些不幸者的遗骨后面。有一段时间,他是行列中仅有的一个凡俗的哀悼者。但当他们到达郊区,远离那更吸引观众的拥挤市场时,便看见不止一个的工匠扔下工具,不止一个的店伙计离开店铺,一方面为人所共有的同情心所感动,一方面也许是多少受到杰勒德榜样的影响,摘下帽子跟在遗骨后面,看着他们在教会的祈祷下被葬进神圣的墓地。

葬仪结束之后,杰勒德谦恭地走到神父面前,主动提出愿为他们的灵魂花钱做个弥撒。

作为凯瑟琳儿子的杰勒德,总是看到一分钱币的两面。由于这是个众人感到同情和悲痛的场合,他想使他要出钱做的弥撒略低于一般的价格。但那有能耐的神父温和而巧妙地挡开了他聪明的想法,十分有礼地设法使它提上了市场价格。

在这笔交易过程中,他们发现他们具有相似的思想感情。虔诚之心和世俗的审慎并不是非常少见的伴侣。但像这两个人那样把二者都发挥到如此的地步却是不寻常的。在这笔祈祷式的交易中,犹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骑士碰到足以匹敌的骑士那样,两人相互产生了敬意。此外,那好神父还喜欢扯点闲话。当他发现他的顾主正是在顿弗隆特和匪徒格斗的两人之一,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客厅,想听他亲口讲讲事情的全部经过。他的心对杰勒德很有好感。他说:“上帝加恩于你。为此,我以我的整个心灵感谢他。你是一个好年轻人。”他又淡然地补充说,“要是你早在教堂公墓就告诉我这些,我想我会无偿地为你做弥撒。然而,”他说道(温度表骤然下降),“在交易当中反悔变卦是不吉利的,不过我要为你开一瓶我的麦多克酒,而我是很少为客人开这样一瓶酒的。”神父走到食橱跟前,一边摸他那珍贵的酒瓶,一边对自己喃喃说道,“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

“请问,您说什么?”杰勒德说道。

“我没说什么。嘿,在这儿哩。”

“不对,尊敬的神父,您的确是说了的。您说:‘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

“我真的说了吗?”令人尊敬的神父微笑起来。接着他着手开酒瓶,给他们两人各倒一杯,然后在火上加了根柴,因为在勃艮第是没有火炉的。“那么,我是说了‘玩他们的老把戏’,是吗?好,尝尝这美酒吧。品尝的时候,故事换故事。我倒不在乎给你讲个把小故事。”

杰勒德的眼睛闪着光。

“你爱听故事?”

“爱得要命。”

“不过,你也不要期望太高。跟你的历险比起来,这不过是无价值的傻事。”

神父的故事

“从前,在法兰西王国,勃艮第公国,在距我们正在喝麦多克酒的城市不足一天路程的地方生活着一位神父。我说他生活着,只是勉强而言。那教区很小,教区的教民又很贪婪。除开他们的神父迫使他们给的铜钱以外,从来不肯多给一文;似乎他们通过粗茶淡饭迫使神父越接近一个形体枯槁的精灵,他为他们做的祷告就越圣洁。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们的信念,但他们的做法确实很使这个揣测像是事实。

“最后,他伺机对他们进行报复。

“有一天,该地最富的农民有一对孪生子要受洗。神父照例被请去参加命名宴会。但他给这两个婴儿施洗之前,他不但索命名费,而且索丧葬费。‘圣徒保佑我们,神父,’孩子的母亲叫道,‘您可别提丧葬!我从来没见过更能活的小孩子。’‘我也没见过。’神父说,‘赞美上帝。不过,既然他们都是亚当的儿子,也是你这位老太太的儿子,那他们就必然会死。只要预付了丧葬费并登记在这个簿子里,那就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死,将来都不花费他们什么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花费点什么。’磨坊主说道。这磨坊主是当地最大的滑稽鬼,也是个不亚于任何别的无赖的无赖。至于谁是最大的无赖,只有上帝知道,凡人不知道,甚至绞刑吏也不知道。‘磨坊主,我告诉你,你说的不对。’神父说。‘神父,我告诉你,我说的就是对。’磨坊主说,‘他们将花费掉他们的老命。’听到这磨坊主的笑话,人们都大笑起来。在大伙一片欢笑声中,主人付了费,举行了孪生子的命名礼。

“但当第二个教民、第三个教民,以至所有教民的孩子都得预付丧葬费,不然就上不了天堂时,全教区便暗中产生了不满的埋怨情绪。一天,他们秘密集会,并派一个教堂执事带着一份申诉状去见主教。那可怜的神父遭到了晴天霹雳。他正吃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主教教廷的召见书,要他带着教区的账本去见主教并回答某些控告。这时,神父已经猜出问题何在。他把饭菜留在餐桌上,便带上教区账本颤抖着应命而去。

“主教皱着眉头接待他,并把申诉书拿出来给他看。‘大人,’神父十分谦卑地说道,‘教区控告了我许多条,还是只有这一条?’‘说实在的,就这一条。’主教略微和蔼地说道。‘首先,大人,我承认这是事实。’‘那就好,’主教说,‘这样既省时间又省麻烦。现在你要申辩,就申辩好了。’‘大人,我在那教区当了七年的神父,施洗了五十个小孩,但还没有安葬过五个。起先我经常说:“谢天谢地,这村子的空气总的说来很卫生。”但一查登记簿,才知道情况一直如此。研究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发现原来是顿弗隆特出生的人,除开偶尔个把以外,全都在艾克斯被绞死。这不但欺骗了他们的神父,而且骗掉了整个教会应得的收入,因为“上吊者”既葬在空中,就不付丧葬费了。我根据这不愉快的经验深知他们多么贪婪,多么舍不得付给教会每一文钱,便设了一个圈套来使他们免于被绞死。我的办法就是以贪婪对付贪婪。这样一来,他们当中有些人就宁可像老实人那样死在床上,也不肯让教会白白地得到丧葬费。’这时,主教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他问教堂执事是否真有其事,执事欣然承认教区中的确有极多的人在艾克斯遭到不幸的结局。‘那么,’主教说,‘我确实很赞成这个做法,我自己和我的继承人都不例外。那就这样办下去吧,直到他们改变他们做人的习惯,都死在床上那天为止。’第二天,带头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来见神父,说道:‘神父,您为我们堵塞这条不祥之道,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求您不要介意这点小事。’神父说:‘我的孩子们,要是我不能忍受一丁点委屈,我就配不上当你们的神父。放心去吧,你们不妨尽可能给我多生些娃娃,以便通过收双重费使你们所爱的神父不至于饿死。’

“主教经常讲这个故事,这就使得他记住了那位神父。最后,他终于把他调到了一个像样的教区,在那里他可以把一杯麦多克陈年老酒献给那些配享受它的人,但这样的人为数并不算多。”

杰勒德恍然大悟。他的面容也说明了这一点。

“对!”他的东道主说道,“我就是那位神父,所以你现在可以猜出为什么我说‘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了。我敢用生命担保,他们一定是哄骗了我的继承人,免了他们的丧葬费。你幸亏逃出了那个教区。我也和你一样。”

神父的侄女突然跑了进来:“伯伯,那秤!——啊,一个陌生人!”说着她跑了出去。

神父马上站了起来,但不想和杰勒德道别。

“再润湿润湿你的胡子,然后跟我一道去吧。”

在教堂的前廊,他们遇到拿着一杆大秤和大小不一的砝码的教堂执事。有几个卑恭的人站在旁边。不久就有一个妇人抱着面带病容的小孩走上前来,说道:“轻也好,重也好,我发誓,只要这孩子能消病,孩子有多重,我将理所当然地以同等重量的上等棵麦面付给神圣的教会。善良的人们,为这孩子,也为这怀着忧愁和焦虑而来的孩子妈祷告吧!”

小孩过了秤,哇哇大叫,仿佛把秤盘当成了受洗盆。

“别怕,太太,”杰勒德说道,“这是个好兆头。它有很大的活力来战胜病痛。”

“愿对我说这话的人得福。”可怜的妇人说道。她把称过的宝贝搂在怀里,站在一边看别的妇人将小孩过秤。

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大吼声:“让路,给大人让路!”

这伙人像波浪被贵族的大船劈开似的分向两边,只见一位“庄园主”穿着华丽的服装神气地走了进来。他的帽子饰着一支根部嵌着一块黄玉的羽毛,紧身衣饰有富丽的毛皮,再加上锦缎上衣、红马裤、溜冰鞋似的靴子,天鹅绒的刀鞘插着把带钻石柄的刀,手腕上站着一只老鹰。这家伙仿佛既是个庄园主又是个“黄道主”似的往天平里猛地一坐。那老鹰一边平衡着身体,一边扑打着翅膀,没掉落下来,但不停地眨着眼睛。

当教堂执事把大块砖码拖进来的时候,神父对杰勒德说:“庄园主大人以前病得很重,曾许愿要把和他体重相等的面包和奶酪送给穷人,教会取其十分之一。”

“请容许我说,大人,如果阁下继续把手杖压在那边秤盘上的话,您会使秤称不准的。”

庄园主阁下露齿一笑,把手杖从秤盘上拿开,但又把身子靠在手杖上。神父客气而坚定地对此同样表示异议。

“真见鬼!这拐杖我怎么办?”庄园主叫道。

“请您把它伸出来,大人,离秤盘远远的。”

看到庄园主大人照此做了,因而陷进了他自己给神圣教会设的圈套,神父便对杰勒德说:“Cretensis incidit In Cretensem!”我想这意思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接着,他带着一种献殷勤的表情说道:“如果阁下舍不得给上帝足重的话,您可以把老鹰放在仆役身上,这样就可以减少一磅的重量。”

“谢谢您的劝告,神父,”大人用责备的口吻说道,“难道我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磅重量而不愿让我可怜的老鹰得到神圣教会的福泽吗?不管怎么说,我宁肯魔鬼占有我和我的房产,也不肯让魔鬼占有我的老鹰。”

“感情亲密。”神父耳语道。

“禽与兽之间的感情亲密。”杰勒德耳语道。

“嘘。”神父显出惊恐的样子。

大人的重量终于被登记下来。但我相信上帝并不会用圣殿的天平来称量他的感恩报德之心。

我的学问浅薄的读者们,切不可认为此人或此人对健康以及美好天赋的恩赐者谢恩的表现有任何乖谬之处。人们是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死亡和已经过去的疾病的。当人们进行一笔交易的时候,他们总是争取有利可图的一面,而不管他们是和人还是和上帝打交道。在这方面,说到底,我们现在仍然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当时我们或多或少更天真坦率一些,因为在那较原始的时代,物质胜过心灵,一切感情都采取物质的形式,因而那种坦率性就显得更为露骨一些。人们用鞭答来表示忏悔,用数念珠来进行祷告,用蜡烛来笼络圣徒,把鱼放进肉体来制裁灵魂,浸在冷水中来控制激情,并用一英担二英石七磅三英两一钱的面包和奶酪来为恢复健康报答上帝。

当我这个难得讲道而且又讲得很不高明的人在此讲道的时候,好神父一直在烦请庄园主走进教堂,吩咐该为他的高祖父做点什么。

“去你的!怎么,你把他挖出来了?”

“不,我的大人,他从来没安葬过。”

“怎么,那个老传说到头来还是真的咯?”

“完全是真的。今天工匠在他们修理的柱子里发现了一具笔直的骷髅。我本想马上派人去找大人,但我知道您会来这儿的。”

“是他!是他!”这骷髅的后裔说道,同时加快了步伐,“让我们去看看这老家伙。我看这年轻人是个外乡人。”

杰勒德欠欠腰。

“你要晓得,我高祖父临终时也不低头,反对和他的祖先一起躺在教堂过道底下,任卑贱之人从他身上踩过去。于是,如传说所讲的那样,他叫他儿子(我的曾祖父)赌咒,将把他笔直地葬在教堂里的一根柱子里。”——说到这里,他们已进入一个走廊——“因为他说:‘我不许任何卑下之人从我肚子上踩过去。’这调皮鬼!”正说着的时候,大人阁下很灵巧地用拐棍拨开了一个小孩在过道当中滚着向他蹦跳而来的头骨。那小孩一看见他干的好事,就吓得连喊带叫地跑了。大人阁下狠狠地把头骨朝那奔跑的小孩扔过去。神父惊叫一声,伸出手来阻挡他,但为时已晚。神父痛苦地大声呻吟了一下。这一呻吟好像召来了恶作剧的精灵。一大群小孩从某个埋伏处冒了出来,看不见,但听得很清楚,像是从浓密的树林里飞起来的一群鸟,嘁嘁喳喳着跑出了教堂。

“嘿!这些可恶的小娃娃!”神父叫道,“工匠一去吃午饭,教堂就被他们闹翻了。祷告上帝,但愿他们没发现已故的大人阁下。我想起来了,我是把他藏在一个工匠的紧身衣下面的——圣徒保佑!上衣已经被拿走了。”

可怜的神父所作的最坏预测果然不幸言中。这年幼一代的庶民确实跟高傲的老贵族开了个玩笑。小鬼们你争我夺地把一些骨头揣进了腰包,因为它们似乎适合用来玩他们当中流行着的某些游戏。

“我要把他们逐出教会,”神父吼道,“连同他们的家族也逐出教会。”

“别管了,”那并不孝敬祖先的大人说道,一边抚摸着他的老鹰,“他剩下的骨头还足够我们作证用。把他放回去!把他放回去!”

“大人,想必您一定希望把他的遗骨葬在圣化的墓地上,并为他可怜而自豪的灵魂做几场弥撒吧?”

那贵人抚摸着他的老鹰。

“你有这个意思吗,神父先生?”他说道,“不过,这事太迟了。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地下,他现在早出炼狱了。我不打算为他拉我的钱袋索。各人有各人的好日子。再见,先生们,再见,老祖宗。”说着,他一边抚摸着老鹰,对老鹰打着口哨,一边悠闲地逛了出去。

尊敬的神父惋惜地望着他的背影。

“真是棋逢对手,”他优郁地说道,“我原以为我笃定可以叫他做一打弥撒。但我并不责怪他。那小无赖的确把他老祖宗的头骨向我们滚了过来。在有人把他高祖父的头骨当足球踢之后,谁还能尊敬他呢?好吧,我们就来充当比他更心善的基督徒吧。”于是,他们恭敬地把骨头收拢起来。神父把它们锁上,告诉刚回教堂的工匠,在他以教会的愤怒进行威胁从而设法把大老爷的每块骨头收回之前,不许他们把柱子封起来。然后,他带着杰勒德参观,把教堂里一个有名的神龛指给他看。神龛前摆着人们平常捐赠的小蜡烛等等东西。另外还有一个蜡制的老鹰塑像,塑得十分精巧,色也上得栩栩如生,眼睛等都不例外。杰勒德的目光马上注意到这个塑像,表示十分欣赏,神父也表示赞同。随后,杰勒德问道:“难道圣徒过去也喜欢用老鹰打猎吗?”

神父冲着他的稚气笑了起来。“不,这只是一只象征性的老鹰。当人们有一只名贵品种的老鹰而不能驯服时,他们就塑它的像,带一个供物把它送到这个神龛上,求圣徒对老鹰不驯的心做工作,好使它变得像蜡一般柔顺。这就是人们的想法。我想,这也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想法。”

杰勒德表示赞同。“哎呀,尊敬的神父,要我是圣徒的话,我想我会袒护无辜的鸽子,而不袒护要撕裂它的残忍的老鹰。”

“圣丹尼斯在上,你说得对。”神父说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圣徒们都很好说话,他们过去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也知道人的弱点和荒谬。这个是阿维尼翁主教送来的。”

“什么!这个国家的主教也用老鹰打猎吗?”

“毫无例外。每一个贵族都用老鹰打猎,并让老鹰站在手腕上过日子。要知道,附近修道院院长大人和刚走的那位大人积下了两年的宿怨,就是因为争吵谁该把谁的老鹰放在祭坛的哪个位置。他们各自声称有权为他们的老鹰获得右手的位置。”

“多么亵渎神明!”

“不能这么说,要晓得,我们是让他们把手套和老鹰都拿掉才领圣餐的。他们倒舍得把嵌有珠宝的手套交给一个仆人或一个普通基督徒拿着,但他们的宝贝老鹰却只肯放在祭坛上,而不能放在别的地方。”

杰勒德问这场老鹰之争是怎样结束的。

“噢。教会一般都向俗人让步,这回也是院长让了步。他查阅古籍后发现左手更光荣。因为祭坛是在东面,但看起来是朝着西面,所以左手实际上是右边。于是他给了庄园大人所谓的右边,而满足于真正的右边。恕我冒昧,正是这样,我们教会往往可以通过斗智胜过凡俗的贵族和他们的傲慢。”

“神父,我尊敬教会。我是修院培养大的,我的一切,我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归功于神圣的教会。”

“噢,这就说明我为什么突然那么喜欢你。你是一个聪慧的青年。你有空尽管来看我。”

杰勒德意识到这是一个他可以告辞的暗示。这也正好符合他的愿望,因为他急于知道丹尼斯这段时间看到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向神父鞠躬敬礼之后,杰勒德便走出了教堂。刚一出教堂大门,他就拚命跑将起来。在猛地跑过一个转角处的时候,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撞了个满怀。大肚子的主人一把抓住他,以便使自己在撞击之下稳住脚跟。但恢复平衡之后他并没有把手松开。

“放开我。”杰勒德说道。

“不行,你是我要逮捕的犯人。”

“犯人?”

“是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

“为什么?嘿,为了搞巫术。”

“巫术?”

“是的,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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