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四十岁已心情苍老,有些人八十岁还显得年轻。玛格丽恃·范·艾克的心是一棵常青树。她以年轻人般的热情爱着这个和她同名的少女。这种新的感情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善于了解人的性格,看到在玛格丽特·布兰特身上存在着一个聪明女人十分受欢迎的女性的优点:纯真。然而,除开她自己的优秀品质以外,玛格丽特一开始就在这位年老的画家心中有着一个强有力的同盟者。

那就是人性。

我们的心往往对那些救助过我们的人表现热情,然而——尽管不善于观察的人会感觉奇怪——我们的心却更乐于向我们救助过的人表现热情。有些希腊哲学家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但英国的荷马却将此铭记于不朽的诗句:

我一边听一边想,

有许多激烈的战场,

贝尔特兰的胸曾是菲利普的盾,

我们二人曾并肩把战斗的劣势抵挡。

我想到在大里安荒凉的沙漠,

死神驭着晚间的狂风,

我曾把斗篷披在我朋友身上,

自己无遮掩地面对着致命的夜露和寒霜。

我想到奎里安纳的峭壁;

我们被救出沉船,

涉过愤怒的白浪花,

我把衰竭的莫尔特兰抱到岸上;

发现他腰上中了一箭,

我曾吮吸那印第安人的毒伤。

回忆像洪水般涌过,

把我的决心冲得精光。

看哪!止住这蓄意行凶之手的,并不是对自己所获恩惠的回忆,而是对自己所施恩惠的回忆。

玛格丽特·范·艾克曾经对玛格丽特·布兰特非常友善;曾经打破她的常规亲自去看望她,看护她,安慰她,抚爱她;而且比世界上任何药物都更有效地治愈了她。自然,她的心花就朝着那接受过她恩惠的人开放,爱她远胜于她过去爱杰勒德,尽管事实上她最先完全是出于她对杰勒德的器重才去看玛格丽特的。

因此,当她看见玛格丽特脸上的红晕,读了她特意带来给她看的那一小张羊皮纸时,她便毫无怨言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亲爱的,”她说道,“我的确曾指望他能在意大利呆上五六年,有钱了,特别是成了画家再回来。但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我看,你没有他无法生活,因此我们得叫他尽快回来。”

“唉,女士!你猜中了我的心思。”说着,年轻的妇人把头低垂了片刻,脸也红了起来,“但是如何叫他知道呢?我真是毫无办法。他去的是意大利,但究竟是意大利的哪个地方,我并不知道。有了!他说过他准备访问的一些城市的名字。佛罗伦萨是一个,罗马是一个。但是——”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会猜想到一封地址是“意大利,杰勒德收”的信很可能会误投而丢失。于是她哀求般地望着她的朋友,请她出出主意。

“你来得正是时候,而这里也正是你该来的地方。”年老的贵妇人说道,“一个名叫汉斯·梅姆林的今天来拜访我。姑娘,他将去意大利,而且至迟下周就出发。他说要去提高技艺。我敢肯定地说,他是有这个需要才去的。”

“但他如何找得到杰勒德呢?”

“孩子,他认得你的杰勒德。他们曾多次在这儿吃过饭,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他的目的既然和杰勒德一样,那他势必会访问杰勒德也将访问的那些地方。迟早他会碰见杰勒德。你去写好一封长信,把这赦书也抄一份附在里面。我可以替送信的人担保,最多六个月杰勒德就会收到。他一收到信,就会亲吻它,把它揣在怀里飞着回来。你在笑什么?你的脸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红?你干吗吻得我透不过气来?瞧,我的小宝贝很快就会看到幸福的日子了。”

这时马丁正坐在厨房里,前面摆着黑膝酒壶。赖克特·海恩斯坐在他旁边纺线。那天晚上,她可真把他盘问了一大通。

汉斯·梅姆林是简·范·艾克和他妹妹的老学生。尽管玛格丽特嘲笑他,他还是算得上一个油画家,同时也算得上一个老好人,只是有一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大杯小杯,大碗小碗,一喝就没个够。这一特殊的爱好使他无法积蓄钱;这也是他经常到玛格丽特·范·艾克家里来吃顿饭,有时也讨个把钱币的原因。反过来,这也给了她差使他办点事的权利。她知道他不会随便应付她交给他办的差事。

信已按要求写好,保存在玛格丽特·范·艾克身边。过了一个礼拜,汉斯·梅姆林果然从弗兰德回来了。玛格丽特·范·艾克把信交给他,并给了他一个金币作为盘缠。他似乎急于要走。

“那就更好,”老画家说道,“他会更快地到达意大利。”

然而,正如马儿先是急着想跑,但走了一两步就需要鞭子抽一样,当汉斯走近特尔哥的一家大酒店,看到他的两个好朋友正坐在凸出的窗子跟前喝酒时,他一开始时的那股急性子便冷了下来,变成了慢性子。他走进酒店,想和他们喝杯告别酒。但当他主动付钱的时候,他们怎么也不让,说是他出远门,他们该请他的客。每个人,包括店老板在内,都该请他的客。

这一请客的结果是仿佛把酒变成了油,使得他的舌头润滑得过于松动了。他私下告诉欢乐的酒客们,他打算去教意大利人如何画油画。接着他吹嘘起自己的战功,因为他曾经当过兵,操过戈。往下,他便吹起他和女人的风流韵事,而这些女人都不在场,无法提出她们自己对这些事的说法。总之是:“满身漏洞,到处泄密。”而在他脱口而出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当中,他偏要泄漏说,他受托带一封信给他们本城的一个老乡,一个名叫杰勒德的好样的青年。他补充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为了加强他这一夸奖的印象,他在西布兰特背上拍了一大巴掌,差点使他断了气。

西布兰特绕着桌子躲避他这肉体上的夸奖,却在仔细倾听他讲的每一句话,从而第一次听说杰勒德已去意大利。不过,为了证实这点,他故意装出不信的样子。

“我哥哥杰勒德绝不会在意大利。”

“你撒谎,你这狗急子!”汉斯吼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又加上头脑不清醒,竟没有看出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刚才坐在他旁边时他夸奖过,并在他背后拍过巴掌的同一个人。“即使他算起来等于你的十个哥哥,他现在也在意大利。你瞧,这是什么?好,你给我读读信封上的地址。”说罢他把一封信扔在桌上。

西布兰特拿起信,一本正经地仔细看来看去,但最后把信摆在桌上,说他不识字。非常凑巧,在座的当中正好有一个人识字。他一边为自己这稀有的造诣而自豪,一边拿起信大声念道:“特尔哥的杰勒德·伊莱亚森收。烦请可信赖的汉斯·梅姆林从速转交。”

“写得非常漂亮。”念的人一边审视着每一个字母,一边说道。

“当然!”汉斯神气十足地说道,“不过这也难怪。这出自名人的手笔,是简·范·艾克的妹妹玛格丽特的手笔。愿已故的简·范·艾克在天之灵有福,愿他的名声受到尊敬!至于玛格丽特·范·艾克么,她是我的老朋友!”

这位可算做杂家的汉斯先生接着换了四五十个不同的话题。

西布兰特偷偷地从这伙人当中溜了出去,寻找科内利斯。

他们聚在一起议论这个消息。意大利隔得老远老远。要是他们能使他留在那儿该多好!

“使他留在那儿?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长期离开他的玛格丽特。”

“见她的鬼!”西布兰特说道,“前些时候她都死了,为什么没死成呢?”

“她会死?她遭到鼠疫也会活下来故意气我们。”科内利斯对她不以一死来使他们满意的自私感到气愤。

这两个黑心肠的家伙不断在一起碰头商量,越来越厉害地毒化着彼此的心灵,最后他们被毒化了的心灵终于想出了一个使杰勒德终身留在意大利,从而窃取他那份遗产的阴谋诡计。

然而,尽管他们拟定了计划,但距离执行计划还差得远,因为那需要些天才。于是他们的邪恶只好中途抛锚。但忽然间好像撒旦插到了他们两人的脑袋之间,对着一个人的右耳和另一个人的左耳同时耳语了一阵,然后便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喊道:

“找市长!”

他们一道去见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马上接见了他们,因为一个受到悬而不决的心情折磨的人总是如饥似渴地捕捉消息。事情得到肯定往往是令人痛苦的,但很少像悬而不决那样令人不能容忍。

“你们有杰勒德的消息吗?”他急切地问道。

于是,他们就那封信和汉斯·梅姆林这个人向他做了一番报告。他眼睛转个不停地听着。“谁写的信?”

“玛格丽特·范·艾克。”他们答道,因为他们自然以为信和信封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你们有把握吗?”说罢他走到一个抽屉跟前,抽出玛格丽特·范·艾克为房子的事和市政府打交道时写过的一份报告,“字迹像这个吗?”

“是的,笔迹完全相同。”西布兰特大胆地说道。

“好。你们想找我干什么?”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他一边心跳不安,一边佯装不在乎的样子,伪装之妙使他们感到吃惊。他们摸摸帽子,口吃地说出一两个字,又迟疑了一阵,经过一番绕弯抹角,才慢慢地说出他们想请他写封信,信里说点什么,好使杰勒德留在意大利。这封信他们打算拿去顶替汉斯·梅姆林行囊中装的那封信。当这两个家伙摸弄着帽子,玩弄着邪恶的鬼把戏,既怀着对市长的尊敬又怀疑这老头也和他们一样是个大坏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和他们站在一起反对杰勒德时,那狡猾的老家伙心中也正在反复地逐一权衡着利害得失。报仇之心说:让杰勒德回来吧,让他试试法律的分量。审慎之心却说:让他留在千里之外吧;又说:干吗明知成功没有把握而硬要去干一桩肮脏的勾当呢?干吗要让这两个坏蛋有能力败坏你的名声呢?最后,由于他确信杰勒德已经掌握了一个可以狠狠地伤害他的秘密,再加上他的谨慎,才终于使他说出以下的话:“帮助不会写字的公民写信是我的职责,但对他们自己的事我可不能负责。要我写什么,快说吧。”

“关于这个玛格丽特的事。”

“好,好!管保是说她不忠,说她已经嫁给了另外一个人。”

“不,市长!决不能这么说!”西布兰特叫道,“杰勒德不会相信,或者只是半信半疑。那他就会赶回来看个究竟。不行,我们得说她死了。”

“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了?他会相信吗?”

“比起先前那个说法他更容易相信。要知道,她的确是差一点死了。所以这毕竟不是说的弥天大谎。”

“嗯,你们以为这样说就会使他留在意大利?”

“是的,”科内利斯说道,“杰勒德既然已经在意大利,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意大利了。他一直梦想去那儿。他会为了玛格丽特回荷兰来,但不会为了我们回来。我们,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他瞧不起他的家,一直是这样。”

“这将是送给他一粒苦药丸。”这老奸巨猾的伪君子说道。

“到头来会对他有好处。”年轻的回答道。

“饥饿和干渴相结合有什么好处呢?”科内利斯说道。

“而你们这么冷酷地为他制造悲痛,该如何说呢?”盖斯布雷克特讥讽地说道,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己得到报复的满足。

“啊,说谎又不像用斧头劈人。它既不伤皮肉,也不损骨头。”

“斧头?”西布兰特说道,“不,它甚至不像用棍棒打人。”说着他向市长被打坏的鼻子狡猾而恶毒地望了一眼。

盖斯布雷克特的面孔气得发黑,因为这毒蛇的舌头触到了他内心的伤口。但它正像预期的那样起了作用。老头子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好吧,”他说道,“你们要我替你们写什么,我就一定写。不过你们注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得由你们负责。于这事的不是写字的手,而是指令手该写什么的舌头。”

这两个歹兄弟尽管内心讥笑他,表面上却表示热烈的赞成。盖斯布雷克特随即把墨水瓶挪过来,把玛格丽特·范·艾克笔迹的样本摆前前面,并询问了一下原信的大小和形状。但这时有人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乔里昂·凯特尔匆忙地闯进屋,看见市长不是一个人在场,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好伙计,你瞧我正在有事。”

“我知道。但我这个事很要紧。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但不是每只耳朵都可以听。”

市长站了起来,把乔里昂拉到那窗壁很厚的斜窗口跟前。两兄弟可以听见他们以低而急切的声音讲话。最后,盖斯布雷克特吩咐乔里昂出去给他的螺子备鞍。然后,他以使两个歹毒的兄弟感到惊异的突然的冷漠说道:

“我很爱惜老百姓家的安宁。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可以匆忙办的事。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

“不过,市长,这人就要走了。再拖就太晚了。”

“他在哪儿?”

“在酒店喝酒。”

“好,那就想法使他喝下去吧。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接着,他便把他们狼狈地打发走了。

想要把这一切解释清楚,我们就得往前追溯一步。就在这天早晨,玛格丽特·布兰特在家门口附近碰到了乔里昂·凯特尔。他怒目而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这使她一怔,也使她立刻想起了他是谁。

“请站一下。”她说道,“对了!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好心人。啊,你干吗一直没到我这儿来?你干吗不来拿羊皮纸?难道悬赏一百克郎是假的吗?”

乔里昂轻蔑地哼了一声,但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此坦率真诚,便想到可能是存在某种误会。他告诉她他曾经来过,并受到了何种难堪的对待。

“哎呀!”她说,“这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前些时候我差点病死。”接着她请他跟她一道去找羊皮纸。她领他走进花园,把埋藏羊皮纸的地方指给他看。“马丁想把它们拿走,我不让他拿,因为是杰勒德把它们放在这儿的。我一直坚持除开你以外,谁也不能动它们,因为你给他和我帮了大忙,它们应该归你所有。”

“给我一把铲子!”乔里昂急切地叫道,“等一等!这样不好。他是个多疑的人。你能肯定它们还在那儿吗?”

“如果有人碰过它们,我可以公开承担责任。”

“那么,好玛格丽特,我求你再把它们保留两个小时。”乔里昂说道。接着他兴高采烈地跑到特尔哥的市政厅。

市长骑着骡子慢腾腾地向塞温贝尔根走去。乔里昂走在他旁边,向他保证说,一个小时以后丢失的羊皮纸就会回到他手里。

“唉,老爷!”他说道,“我们很幸运的是,并不是一个小偷拿走了这些纸。”

“不是小偷?不是小偷?那么你当他是什么人?”

“好吧,请您别见怪,我说他是一只穴乌。这是穴乌干的事,如果有这种事的话。‘拿走你最用不着的东西,把它藏起来’——这正是不折不扣的穴乌。我当然知道咯。”乔里昂摆出一副智慧的面孔补充说,“因为我是和一只红脚乌鸦一道长大的。这乌鸦和我是同年生,但早在我之前长了牙。嘿!住在它旁边,有好些年我的生活简直成了一个累赘。只要你裤子上有格罗提钱币大小的洞,它的喙就会像个锥子钻进来。论偷东西,简直和杰勒德一模一样。凡是它最不需要的,而屋里某个可怜的基督徒最需要的,就首先被它偷走。我娘是个受到它重视的妇人。只要她把脸一转过去,她的顶针就飞了。我爹是靠缝鞋子过活的。天亮前后穴乌就很勤快地把他的锥子、蜡和线偷走。这么干之后,看你怎么挣面包吧!有天我听见娘对它当面讲,它的淘气足够带坏五六个小孩。但它只是斜着眼睛望望她,转眼就把婴儿穿的一只鞋从他脚上衔走了。这个杰勒德也是一路货色。羊皮纸对他说来并不比锥子和顶针对穴乌更有用。他完全是为了淘气把它们拿去藏起来的。要不是我,您永远也别想找回这些纸了。”

“我想你说得对,”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的确是不必要地使自己多伤了脑筋。”

当他们来到彼得家门口时,他感到很不安。

“但愿这些羊皮纸没藏在这儿。”

乔里昂叫他放心。

“这姑娘既老实又和蔼,”他说道,“我敢赌咒,拿走这些纸与她无关。”说罢他把他带进花园。“老爷,如果说看一个人的面貌就可以相信一个人讲的话,那么羊皮纸就该在那儿了。您瞧,土还是松的。”

他跑去把不远的地上插着的一把铲子拿过来,立即动手掘土,转眼之间就发现了一张羊皮纸。盖斯布雷克特一看见这张纸便把他推向一边,跪在地上将纸从洞里拿出来。他的手在颤抖,脸在发光。他把羊皮纸一张张地抛出来。乔里昂给它们把灰掸掉,弄干净,并抖上几下。当盖斯布雷克特抛出好些张之后,他的脸开始发黑,伸长。到了最后一张的时候,他便把双手搁在额角上,显得十分惊奇。

“这究竟是什么鬼名堂?”他喘着气说道,“是魔鬼在捉弄我吗?掘深点!一定还有一张。”

乔里昂把铲子作进去,抛出一大堆硬的腐质土,结果还是枉然。当他还在一边掘的时候,他的主人情绪已经起了变化。

“阴谋!搞鬼!”他叫道,“你本来是知道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知道什么呀?”

“阴险的家伙,你知道还有一张抵得上两个这么多张的价值。”

“这是骗人,”乔里昂叫道,对方的猜疑使得他自己也猜疑起来,“这是想剥夺我一百个克郎的鬼把戏。啊,市长,我知道你这个人。”乔里昂几乎想哭起来。

一个纯朴的声音像油落在波涛上似的落在他们心上,使他们顿时平静下来。

“不,好伙计,这不是骗人,但也不完全合乎事实。以前这儿的确有过另外一张羊皮纸。”

“是吧,是吧!这纸在哪儿!”

“不过,”玛格丽特安详地继续说道,“这不是市政档案(因此,好伙计,你还是应该得到你的一百克郎)。它是这儿的这位市长和我祖父之间的一张私人契据。我的祖父叫弗洛——”

“住嘴,住嘴!”

“——里斯·布兰特。”

“姑娘,纸在哪里?我们要知道的是这个。”

“耐心点,我会告诉你。杰勒德看过这张契据开头的立契文字。他说:‘这契据既是市长的,也是你的。’于是他把它搁在一边,以便在他有空的时候和我一起阅读它的内容。”

“那么它在屋里吗?”市长问道,一边努力使他的平静恢复过来。

“不,先生,”玛格丽特严肃地说,“它不在屋里。”这时她的声音忽然颤抖了一下。“你把——我可怜的杰勒德——追得那么厉害,那么紧——除开考虑逃命——和悲痛——就来不及——考虑别的了。他把羊皮纸揣在怀里带走了。”

“带到哪儿去了?带到哪儿去了?”

“先生,请别再问我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盘问我呢?好心人,我是为了你凯特尔,才强迫自己走出来,强打精神和这狠心的老人讲话的。一想起他给杰勒德和我带来的痛苦,一看见他,我就感到难以忍受。”说着,她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手捧着头,痛哭着慢慢走进屋去。

对过去的悔恨,对未来感到的恐惧——对那慢慢来临,而又正和他自己感觉到的无法逃避的未来感到的恐惧——以及贪婪和忧虑等等,都在同一瞬间撕扯着他的铁石心肠。他低着头,双臂软软地垂在身边。忽然一声粗野的笑声使他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马丁·威顿哈根伏在弓上,满脸堆着嘲弄的表情。一看见这人和他露着牙齿狞笑的面孔,便激起了盖斯布雷克特的狂怒。

“嘿,抓住他,扣押这个逆贼和小偷!”他吼道,“狗东西,我得跟你算总账!”

马丁一言不发,安详地把公爵的赦书往盖斯布雷克特鼻子底下一塞。他瞧着,瞧着,气得无话可说。马丁便乘胜前进。

“公爵和我都是战士。他不会让你们这些油滑的市民践踏一位老伙计。他还吩咐我给你带一个口信。”

“公爵给我带个口信?”

“是的!我向他报告了你的专横;报告了你怎样囚禁杰勒德,仅因为他爱上了一姑娘。他说:‘这简直是当国王而不是当市长。叫他老实点,否则我会把他绞死在他家门口,’(盖斯布雷克特颤抖着,他相信公爵是干得出这种事的)‘就像我以前把那个忘了名字的市长判处绞刑一样。’公爵是不会记得在哪个地方绞死过你们当中某个家伙的。一个战士不会让这种小事麻烦自己的记忆力。但他肯定曾经因欺压穷百姓的罪过而绞死过你们当中某一个家伙。好心的公爵还说,‘我这人兴许还会再拿一个来绞死’。”

这些发自一个无名小卒的侮慢之词,加上因为受到公爵庇护而显示出的你奈我何的傲气,使得火气大的老人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之中。他对老兵挥着拳头,想要威胁他,但那使他窒息的愤怒和羞辱弄得他讲不出话来。接着,他发出一声猫头鹰似的尖叫声,缩起身子,眼睛和形体恰似准备出击的响尾蛇,然后往马丁的紧身衣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不为所动的老兵以十足的轻蔑对待这一洋溢的激情。“这是个阴毒的老癞蛤蟆。他知道我这只脚一踢就会打发他回老家。他想要我上绞架。但是,我在公平的战斗中已经杀死过太多的人,不屑举起手对付一个算不上是人的家伙。老实说,我根本不把你当人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一个老朽的山羊皮口袋塞满了烂骨头。”

“我的螺子!我的螺子!”盖斯布雷克特尖声叫道。

乔里昂把这每一个关节都在抖的老头子扶上骡背。一坐上鞍子,他就似乎立刻聚集了非凡的精力。人们看到向特尔哥飞奔而去的这老头的外形的确怪诞而可怕:面孔是这般老而干瘪,飘拂的头发是这般花白而可敬,眼睛却是这般恶毒,而使得发狂般冲刺而去的躬着的身子发抖的愤怒又是这样强烈。与此同时,他那颤动的声音吼叫着:“我要叫他们没好下场。我要叫他们没好下场。全没好下场!全没好下场!”

黑心肠的兄弟失望地坐在欢乐的座客中间,眼睛盯着汉斯·梅姆林的钱包。为了更舒服些,他已经把它从身上解开,掷在桌上。他们可以多么容易地把那封信偷出来,换上另一封!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感到没有像杰勒德那样学会写字真是十分遗憾。

这时,汉斯谈起他想上路,两兄弟便只好通过耳语同意暂时放弃他们的计划。他们刚作出这个决定,便看见狄尔里奇·布劳尔忽然站在门前,给他们递了个眼色。

他们走出去见他。“赶紧到市长那儿去。”他说道。

他们看到盖斯布雷克特坐在桌前,脸色苍白,十分激动。他前面摆着玛格丽特·范·艾克的手迹。“我已经照你们的意思写了,”他说道,“现在就差信封上的地址。是写的哪些字?你们看见了吗?”

“我们不识字。”科内利斯说道。

“那么这全是白费工夫,”盖斯布雷克特气急败坏地叫道,“蠢猪!”

“别着急,”西布兰特说道,“我听见他念的那些字,还没有忘记。写的是‘寄杰勒德·伊莱亚森。烦请可信赖的汉斯·梅姆林从速转交’。”

“这就行了。你说,信是怎样叠的?纸有多大?”

“比那张长点,比这张短点。”

“行了。他在哪儿?”

“在酒店。”

“这样好了,你们拿着这枚钱币,请他喝酒。然后你们要求看信,乘机拿这封把它换了,你们再带着那一封来见我。”

两兄弟表示赞同,拿了那封信前往酒店。

他们刚走一会儿,狄尔里奇·布劳尔便从市政厅出来,跟踪他们。给他的命令是紧紧盯着他们,直到原信落到他主人手中。他在酒店外面盯梢。

他并没有久等。他们几乎立刻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狄尔里奇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太晚了!”他们叫道,“我们来得太晚,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多久?”

“你们必须马上回去见市长。”狄尔里奇·布劳尔说话。

“为什么?”

“没什么。走!”说着他催他们去市政厅。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不是一个轻易承认失败的人。“好吧,”听到这坏消息后他说道,“就算他走了。他骑马了吗?”

“没骑马。”

“那么你们干吗不去追他呢?”

“追他有什么用!在他经过的路上又没有酒店。”

“笨蛋!”盖斯布雷克特说道,“难道除开靠灌酒和手巧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掏一个人的腰包了?”

盖斯布雷克特和狄尔里奇交换了一个眼色,帮助这两兄弟理解这话的意思。他们马上脸色一变,对这事失去了任何热情。

“不行!不行!我们并不是恨杰勒德。我们不想冒被绞死的危险来对他出什么气,”西布兰特说道,“那可是傻瓜才干的鬼事。”

“被绞死?”盖斯布雷克特叫道,“难道我不是市长?你们怎么会被绞死呢?我看是这么回事:你们两个人害怕对付一个人;你们是兔子心肝,胆小!啊,我为什么不能再年轻起来呢?要是能够的话,我会单枪匹马地干。”

这老家伙现在已扔掉了一切伪装,向他们表明他整个的心都扑在这个事情上。他对他们又是灌迷魂汤,又是恳求,又是讥笑,但他发现没有哪个有口才的人能动员得了他们去采取这伴有危险的不光彩行动。最后他打开抽屉,露出一堆银币。

“只要你们给我换了这封信,”他说道,“你们每人都可以把一只手伸进这抽屉,一把能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

这可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他们的眼睛贪婪地闪着光,整个身体仿佛在膨胀,顿时获得了男子汉应有的活力。

“那么,你发誓吧。”西布兰特说道。

“我发誓。”

“不,得在十字架上发誓。”

盖斯布雷克特在十字架上发了誓。

见他发誓完了,两兄弟便赶忙动身去追赶汉斯·梅姆林。他们在离特尔哥大约两里格的地方看到了他。尽管他们知道他除开一根木棒以外别无武器,他们还是十分小心谨慎,不敢在白天对他下手。因此他们退了回来。

老实的汉斯离城已经三里格多路了,而且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道上——太阳已经下山,月亮还没有升起——他忽然发现腹背同时遭到了持刀歹徒的袭击。歹徒们声音响亮却有点颤抖地喊道:“站住,把东西交出来!”

袭击来得如此突然,计划得如此之妙,不能不使汉斯感到惊恐。“好汉们,别杀我,”他叫道,“我只是个穷人,东西全可以给你们。”

“就这样。快!把你的钱包掏空。”

“好朋友,我这钱包里除开一封信什么也没有。”

“我们得瞧瞧。”站在他前面的西布兰特说道,“当真,这是封信。”

“我求你们别把它拿走。这信分文不值,但那写信的好太太会难过的。”

“得了,”西布兰特说,“把信拿回去。现在掏空你的钱袋。快!别慢腾腾的!”

这时,汉斯已从惊慌中镇定下来。西布兰特的某种慌张,科内利斯的急促呼吸,再加上汉斯自己的一种说不出的下意识,使他确信他被迫对付的这两个家伙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先假装摸索他的钱,然后猛然把棍棒狠狠朝西布兰特脸上劈过去,打得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又给科内利斯耳朵上反手一击,打得他像三月的风信标那样直转圈圈。接着他把棒子在头上一转,活像个装在弹簧上的玩具人在路上蹦蹦跳跳,一边喊着:“来吧!你们这些笨贼,来吧!”

这本是一个明显的挑战,但他们却全然曲解了它的意思而拔腿就跑。汉斯在后面边追边喊:“捉贼!”他们则由于恐惧和疼痛边跑边拚命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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