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置身于陌生人当中,玛格丽特的心情自然比较愉快。不久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使她满意的新情况。一个显要的文官患了病,也相应地变得喜怒无常。他更换了一个又一个医生,最后来到死神门口;到这时,他才幸运地派人请来彼得。彼得发现他已经被人放过血,身体已被净化得所剩无几。他把一大排药瓶子从窗口扔了出去,让窗子敞开,接着便是红葡萄酒掺水炖肉,加进一些切细的毫无副作用的温和解热的草药。吃了这些之后,病人终于能起床走动,看上去一半像人,一半像个枕头套。由于他是个爱说话的显要人物,便不知不觉把彼得的名声传遍了城里的每条街道。这位医术家过去没有能够获得他应有的荣誉,现在算是运气来了,荣誉不胫而走。事情看来很有前途。老人的自豪感终于受到了鼓舞,钱袋也开始装得满满的。不过,他把挣来的钱大量用来购买特效草药和精选的药物。本来他会把全部的钱都投资在买药上面,好在玛格丽特把一部分打了埋伏。但胜利来得太晚。胜利带来的高兴和激动已使老人经受不起。

有天晚上,在向她道晚安的时候,他的声音显得相当含糊不清。

第二天早晨,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还没有昏迷。

玛格丽特多年来一直是她父亲专心的学生,所以一眼就看出他中了风。不过她对自己的判断并不放心,还是跑去请来一位医生。来的这位正是那帮庸医当中的一个。要不是受到彼得的阻挠,这帮庸医本会治死那位市府要人。他一来就兴致勃勃地肯定了玛格丽特的看法。他主张给病人放血,但遭到她的拒绝。“父亲一直是反对放血的,”她说道,“特别是给老人放血。”彼得活了下来。但原来的彼得已一去不返。他的记忆力受到了很大影响。她当然不放心让他再去开处方。有几个病人跑来看病。一两个坚持要新来的医生治而不愿让别人治的病人等待着他的康复。不幸的命运又在威胁着她。她决定去见见由于贫穷和自尊心作崇至今还没去拜访过的表亲威廉·约翰逊,一方面想征求他的意见,一方面也想获得一点安慰。她看到他和他的佣人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由于喝醉了酒,谁也不比谁更清醒。她克制住自己惊奇的表情,向他问好以后,马上告诉他,她来的目的是想谈一件家事,接着便悄悄望了那佣人一眼作为暗示。那女人领受了这一暗示,但领受的方式却出乎她的意料。

“啊,你可以在我面前讲。不是吗,我的老头?”

看到这亲押的表情,玛格丽特脸色绯红地说道:

“我求您原谅,女主人。我不知道我表叔已经染上了这个城市的习气。好吧,我得另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她站起来要走。

“我不晓得你说的这个城市的习气是什么意思,”那女人蹦起来说道,“不过我倒知道,使自己的主人不受穷亲戚的纠缠,是一个忠实仆人的本分。”

玛格丽特反击道:“您太谦虚了,女主人。您不是仆人。您的话已经暴露了您的身分。一个母猿猴总得上了树才会这么明显地露出尾巴。不过,对儿坐的才是仆人。上帝保佑他!只要事情是这个样子,您就不用担心他的亲戚那么没有志气,再跑到你们这种人懂得安分守己的地方来。”她对那位毫无男子气概、一直不吭声地呆呆坐着的表亲投以无言的责备目光,然后转过身,高傲地走了出去。直到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她才不禁掉了一滴眼泪。如今是两个男人住的吃的都得依靠一个怀孕的姑娘,而另一口人也快来到人世。

然而,这即将降临人世的婴儿,尽管它将是他们当中最依靠别人的一个,却是他们等待着的最好的朋友。

本能在玛格丽特·布兰特身上表现得很强烈。我们指的是那使得鸟兽虫鱼如此善于为它们即将诞生的子嗣寻觅食宿的同一本能。

受到本能的激励,她坐着左思右想,看怎样才能事先避免极度的贫困。尽管还剩下五块金币,但她已经看见饥饿正迈着不可阻挡的步伐向他们走来。

一旦摆脱习俗,女性也能像男性那样聚精会神地思考,也能像我们一样抓住要领。她站起身来,叫马丁把彼得移到另一个房间,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十分整洁,又把玻璃球缸擦得干干净净,挂在天花板上,然后再把鳄鱼上的灰尘掸掉,将它钉在外面的墙壁上。这以后,她又给马丁一些适当的指点,好让他在街口附近扮演一个游手好闲的哨兵的角色,任务是告诉被鳄鱼咬过的人,那儿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年老而有学问的炼丹术士,他在兴致好的休憩时刻有时会以治愈疑难重症来作为消遣。

很快就有病人前来就医。玛格丽特接待了他们,但他们要求见医生。“这可不行。他正在埋头于他的研究,寻找一种了不起的长生不老药,即使王公贵族也不能和他谈话。”他们都得把自己的症状告诉她,两个小时以后再转回来。啊!神秘而高明的医道!当他们真回来的时候,医生总是给他们准备好了药或药水。有时候,要是碰上一个崇拜他们的病人,她会仔细地看他的脸,按他的脉,摸他的皮肤,听他的病史,然后记着他的病史轻轻走进彼得的房间进行思考,并问问自己,如果是她的父亲,该怎样来治这个病人。这是因为,她父亲的那一套方法她曾进行过长期的静心观察。最后,她用一种玄妙的字母像画桃符似的开出了一个谁也认不得的潦草的处方,毕恭毕敬地把它拿下来交给病人看,并问一句:“认得这个吗?”回答要么是“我不识字”,要么就是带着赞叹的口气说,“女士,我可是什么也认不出”。

“不过我会认。这是特效药。你可以认为你的病已经有救了!”如果她手边有原料,那么作为一个很懂得经济学的人,她自然不可能不关照关照她自己库存的药物。有时她会让病人看她怎样进行配制;配制的过程中她经常急切地查看那神圣的处方,惟恐伟大的科学会在她手上遭到损失。她就这样把看病的人一个个打发走。他们留下现钱,荷包里塞满药物,心里充满信赖,被哄个心满意足。庸人自愿上钩。等他们走了之后,她把杰勒德给她做的两个小匣子取下来,把一个匣子写上“今天”,把另一个匣子写上“明天”。把小的钱币放进“今天”,而把较大的钱币,以及扣除从塞温贝尔根来此的旅途开销和在新地方安家的费用以后剩下来的金币放进“明天”。就这样,她一方面应付了日常开支,一方面还存了点钱,以迎接她眼见就要到来的困难日子;一方面把药品和草药掺杂在一起,一方面也把善与恶掺杂在一起。这后一种情况使她良心十分不安。在每天的喜剧收场之后,她便跪下来祈求上帝为了她孩子的缘故饶恕她的罪过。这时,一个个治好的病例开始向她报告喜讯,她也就变得心安理得起来。马丁·威顿哈根近来已经成了她身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如同多数饱尝艰辛的人们那样,他颇为突然地显得僵化起来。但尽管不如从前柔软,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强壮。按照他的力气来说,他还有本事背着我们的女大夫绕鹿特丹城走一圈。但他只是给她送送做药剩下的残渣。

在这个新活计当中,他表现出了一个老兵的素质:无条件的服从,准确,守时,动作迅速以及酗酒。

他结识了一群“好伙计”。这些恶棍老给他灌些斯坦姆酒,他便唠唠叨叨,大吹其牛。

玛格丽特大夫在他心目中已经上升到很高的地位。挥舞鳄鱼作幌子;把一个昏馈的老人埋伏在一边打掩护;处理掉药的残渣剩水换来金钱。所有这些,都使他觉得简直不是什么科学,而是远为优越的东西——策略。于是,他在各色各样的酒徒面前边喝酒边吹嘘“我和我的司令是如何刮市民的”。

天机这一泄露,全市为之哗然。马丁的司令——玛格丽特大夫,很快就受到衙役的光顾。他们把这一边颤抖,一边向他们这些惟命是从的机器人求饶的姑娘带到了市长跟前,在市长旁边站着可怕的一大排正统医生,穿着长袍,戴着方帽,控告她在公爵的臣民身上非法进行诈骗。一上来她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和任何新手一样,一听到“法律”这个名词便使她手脚发软。但她看到对她进行的是详细的审问,而不是把她当做一个丑巫婆那样来进行粗暴的审问,她很快就“从实招来”。她说她曾经长时期地向她父亲学医;她不过是遵循他的方法,而且已经治好了许多人。“先生们,千真万确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家里有两个孤苦的老人靠我养活。除此之外,我如何能养活他们呢?唉,善良的先生们,让一个可怜的姑娘诚实地挣她的面包吧。要知道,你们从来也不阻止人们懒惰而可耻地挣面包。先生们,你们都是做丈夫的,做父亲的,不可能看不到我有理由按我的能力最有效地干活来养家。”姑娘还没有完全道出她的呼吁,已感到愿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收回。她一手抚胸,一手掩面地站着,虽然手遮住了脸,但没有遮住顺着脸淌下来的眼泪。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牛弹琴。也许一位女知事会信服这些论点,违犯一下法律让她行医,直到她的孩子断奶再叫她歇业。

“对你讲的这些,我们有什么办法?”市长说道,“除开你保证不再违法,我可以免你坐牢,只给你罚罚款。此外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这时,玛格丽特大夫把手合在一起,极为悔恨地发誓说,她将永远永远再也不当人医或兽医。听到当官的打发她和街役一道回家去取罚金,她便先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可怜地行了个屈膝礼,感谢这些老爷们的宽大和克制。

要交付罚款就得马上打开那标有“明天”的钱匣子。她曾经非常小心地把匣子钉了起来,以免琐碎的零用也会诱使她把它打开。此刻她怎么也起不出钉子。衙役们很不耐烦,怀疑它装有异物,便说道:“让我们代你把它砸破得了。”但她不肯。“你们会把它砸得稀烂,我总不至于会这样。”于是她拿来一个锤子,轻轻地敲了几下,一时感觉软弱无力,竞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最后她总算把匣子砸破。匣子一破,便听到她微弱地叫了一声。她付了罚款。这笔罚款不但耗尽了她非法得来的钱财,还外加两块金币。衙役走了之后,她把匣子的碎片以及他们剩给她的一小点钱都集拢来,用两只胳膊把它抱住,披头散发地把额头俯在这堆废物上,呜咽着:“我心爱的人儿的匣子碎了,我的心也一起碎了。”她这么呆呆地坐了好久。当马丁·威顿哈根进来的时候,她抬不起头,只是叹息地告诉老兵她所遭到的不幸。结尾的一句话仍然是:“我爱人的匣子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马丁很伤心,但更气愤:他被奸诈之徒出卖了。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家伙告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呢?不管是谁,总得尝尝他箭头的滋味。他丝毫没想到他射箭时会是个多么奇怪的姿态。

“废话!废话!”玛格丽特头也不抬,痛苦地叫道,“即使你把城里所有搬弄是非的家伙都宰了,难道我们能把他们当饭吃吗?告诉我,我该如何养你们,要不就请你住嘴,好让圣徒们有可能在我耳边给点启示。”马丁不再吭气,不安地望着他吃了败仗的司令。

快天黑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洗洗脸,梳梳头,坚决要马丁取下鳄鱼而挂上一个篮子。

“我能比这条街上的人更好地浆洗内衣,”她说道,“你得给我提篮子送衣服。”

“我愿意为你效劳。”老兵说道。

“好马丁!原谅我对你说话厉害了。”

正当他们谈着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来看病。玛格丽特告诉他,市长已经于涉,禁止她出售药物。“不过,”她说道,“我将高兴地为您浆洗、熨平内衣,并且——我可以到您府上去取。”

“年轻的姑娘,你疯了吗?”那男人说道,“我来找大夫,而你给我推荐一个洗衣妇。”说着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真是个傻瓜。”玛格丽特哀愁地说道。

不久又有一个女人进来,对她讲她患病的儿子的症状。玛格丽特打断了她的话。

“市长禁止我们卖药。不过我将高兴为您浆洗和熨平内衣——并且——我可以到您府上去取。”

“啊,那好,”那女人说道,“正好我有几件罩衫和皱领脏了,你来取吧。来我家的时候,你也可以瞧瞧我的娃娃。”接着她便告诉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丈夫什么时候不在家,尽管这女人还是相当喜欢她的丈夫。

事情总算有了个开张。走来看病而没让拿药的人当中有两三个同意玛格丽特大夫做他们的洗衣妇。

“马丁,你可得帮忙。我只想要能逮耗子的猫,更多的就要不起了。”

“女主人,我的胃口倒是不小,只是我这个脑袋瓜真该死。”

“啊,我不是指的浆衣熨衣。这些活倒是只有女人,而且是能干的女人才干得了。不过光是洗洗,一个男人总办得到吧。要是你能把一头骡子吆进洗衣盆的话,它也懂得用蹄子踩着洗。来吧,脱掉上衣试试看。”

“我听你的。”勇敢的老兵说道,接着便脱下衣服,干起这很不熟悉的活,“如果你不怕拿你的荣誉冒险,我就不怕拿我的胳膊在肥皂沫中冒冒险。”

“我的什么?”

“你的荣誉,作为——一个洗衣妇的荣誉。”

“天哪!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把没洗干净的内衣拿给我熨,我就有足够的妇人勇气把它扔回到你的肥皂沫里去。”

于是,勇敢的姑娘和勇敢的老兵便起劲地干了起来,避免了一家人挨饿。更多的他们也办不到。玛格丽特修好了“明天”那个钱匣。当她俯视着胶水的时候,泪水流下来和胶水掺到了一起。她用这和着泪的胶水粘合她那流亡的情人亲手做的匣子。看到这番情景,微笑一下也许是可以容许的,但应该是带有同情的体谅的微笑,而不是十九世纪那些笨驴的空洞的狂笑;这些笨驴丑化《圣经》,取笑一切,惟独不取笑值得取笑的东西。当匣子修好之后,它仍是空空地摆着。他们只能勉强支付每周的房租,维持个温饱而已。

这时出现了一个连锁反应。由于玛格丽特被一家接一家地推荐给人洗衣,最后竟给市长家干起这个活来。有一天,当她把洗干净的衣服送回他家时,她在厨房里听说市长大人惟一的女儿患了重病,看样子活不长了。可怜的玛格丽特忍不住打听一下详情。一个女佣人把她看到的一些症状告诉了她。但是她说得太笼统。好在一个饶舌妇补充了一点,另一个又补充了一点,玛格丽特才有可能把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进行思考。

一天,她终于碰见了市长本人。他马上认出了她。“喂,你不是那个无执照行医的大夫吗?”

“我以前是,”她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是大人的洗衣婆了。”大人脸红了一下,说这未免是降低身分了。

“我并不记恨你,因为大人本有可能对我更苛刻,更严厉。我倒想给您做件好事。先生,您有一个病重的女儿,让我瞧瞧她吧。”

市长摇摇头。“这可不行。我叫人遵守的法律,我不能自己违犯。”

玛格丽特睁大眼睛说道:“哎呀,先生,我现在给人治病又不要报酬。瞧,我是个洗衣婆。我想,只要一个人情愿让世人使自己饿死作为报酬,他就满可以给人治病。”

“这倒有理。”市长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拿这个做生意,就不犯法。”

“那么,让我瞧瞧她吧。”

“瞧有什么用?鹿特丹最有学问的大夫给她看过病也不见有好转。她的病是一种神秘的疑难大症。一个医术好的说她牌有病,另一个说她肝有病,再一个说她血有病,还有一个说她胃有病,更有一个说她中了邪。说实话,她很像是碰上了魔鬼。她什么客人也不见,一个人唉声叹气,吃的量和喂麻雀的差不多。她很少讲话,也不听别人讲话,折磨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接近坟墓。真造孽!”

“先生,”玛格丽特说道,“如果您把您穿的天鹅绒紧身上衣拿到鹿特丹五六家铺子里去,不管天鹅绒的质量是好是坏,也不管它值多少钱一尺,这五六家商人都会瞧它,摸它,并且会一点不差地说出同样的话。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他们都懂行。您请的医生都各说一套。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他们都不懂行。我曾听父亲说过,各人都迷恋某种疾病,并通过其蝙蝠般的小眼睛在每个病人身上都看到了这种疾病。要是他们呆在家里,从没见过您的女儿,他们也可能会作出同样的回答:脾有病,血有病,胃病,肺病,精神病,或者他们所谓的中了邪的病。让我瞧瞧她吧。我们都是女性,这就很解决问题。”市长还在犹豫。“天上的圣徒呀!”她叫道,像一般孕妇那样很容易动肝火,“难道男人就像你这个样子疼爱亲生骨肉?如果我是她的娘,早就把她抱在怀里,送到病房去了。”说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火一般地炯炯发光。

“跟我来吧。”市长匆忙说道。

“小姐,我给你找来了一位新大夫。”

听话的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她把肩头轻蔑地一扭,更坚决地转过身去烤她的火。

玛格丽特悄悄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不过,这是个不会折磨你的大夫。”

“一个女人!”少女带着惊奇和某些轻蔑叫道。

“把你的症状告诉她吧。”

“为什么?你不会更高明。”

“对你也没有坏处嘛。”

“好吧,我吃东西没胃口,干什么都没有心思。你就治你的,然后走你的吧。”

“忍耐一下!你吃的东西在你嘴里是不是没有味道?”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不,你没告诉我之前我是不会知道的。我想,要是有人给你好好做个伴,你会好些。”

“我不相信。他们唠叨些傻话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时,玛格丽特请姑娘的父亲走开,让她们单独在一起。等他走了以后,她提了几个实际问题。姑娘思索起来。

“你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打寒战。我这样说对吗?”

“不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给你吃点药好呢,还是拿我的傻话逗逗你好呢?”

“随你的便吧。”

“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是关于两个真心相爱的情侣的故事。”

“我讨厌听什么情侣不情侣,”姑娘说道,“不过你也可以给我讲讲,也许它没有你的药那么叫人作呕。”

于是,玛格丽特给她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女的是一个叫厄塞尔的姑娘,男的是个叫康拉德的小伙子。姑娘是个年老的医生的女儿,小伙子是特尔哥一个布革商的儿子。她讲述了他们经历的危险、他们的痛苦,以及他们不幸的处境。她是从妇女的角度和观点来讲的,而且声音柔和、诚挚又吸引人,以至她很快就一步步地抓住了姑娘抑郁的心灵,使她屏息静听;而当她停下不讲的时候,病人便感到非常失望。

“不行,不行,我得听到头。我要听到头。”

“你不可能听到头,因为我也不知道结局如何。除开上帝以外,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唉,厄塞尔简直是个无价的珍宝。”姑娘真心说道,“但愿她就坐在这儿。”

“代替已经在这儿的我吗?”

“我可没说这个话。”她不觉脸红了一下。

“你的确是这么想的。”

“思想是自由的。不管怎么说,要是她在这儿,我定会给这可怜的姑娘一个亲吻。”

“那你就给我吧,因为我就是这个姑娘。”

“不,不,我敢发誓你不是。”

“别这么说了。千真万确我就是这个姑娘。亲爱的小姐,请你不要失言。照你所许诺的,痛痛快快给我个亲吻吧。瞧,我的心很沉重,亲爱的小姐,和你的一样沉重。”

年轻的小姐站了起来,搂着玛格丽特的脖子吻她。“我为你难过。”她叹着气说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给了我好处——一小点。”(她喉咙咽了口气)“你要再来,经常来!”

玛格丽特真的又来看她,和她聊天,亲切而敏锐地观察什么话题使她感兴趣,终于发现除开一个话题以外,别的都不起作用。于是她对市长说:“我知道您女儿害什么病。这病是可以治好的。”

“什么病?是血有病?”

“不是。”

“胃有病?”

“不是。”

“肝有病?”

“不是。”

“着了魔的病?”

“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病?”

“相思病。”

“相思病?胡说,这不可能!她才是个娃娃,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从来没有外出过。打小时候起就从没这么外出过。”

“那就更好。我们用不着走很远去找这个人。”

“我想用不着。我只消命令她告诉我那用巫术骗取了她幼稚的感情的坏蛋叫什么名字。”

“啊,聪明人会有多傻!”玛格丽特说道,“这么说,你打算故意使她戒备起来?不行,让我们先用计谋试试。万一不成,还来得及使用强迫和愚蠢的办法嘛。”

玛格丽特费了好些口舌才说服市长,利用当天是星期六,在她和他女儿在场的情况下给所有的佣人发工资。

事情就照这样办了。约有十五个人走进房里。主人对每个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便发给他们各自的工资。玛格丽特一直挨着病人坐着。这时,她站起来走出门去。市长跟在她后面。

“先生,那个黑头发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叫乌尔利希,是我的店员。”

“得了,就是他。”

“天哪,这怎么行!这是我从街上捡来的一个小孩。”

“大人可是个有眼光的人。您把他捡来,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他某些优点吗?”

“优点?丝毫没有!我喜欢这小鬼的模样,如此而已。”

“难道这不是优点吗?他逗父亲喜欢,现在又逗女儿喜欢。自从亚当出世以来,这种事可是经常有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呢?”

“我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头轻轻触着她的手腕。当另外一些人进进出出的时候,对她来说就像猫猫狗狗进出一样。惟独乌尔利希进来的时候,她的脉搏跳得快了起来,眼睛也闪闪发光;而当他走了,她就往后一靠,唉声叹气,似乎感到太阳已经离开了她的房间。市长,您可别这么害怕地望着我,我不是巫婆也不是魔术家,只是个性情温顺的可怜的姑娘,得益于一位被人忽视的伟大医师的技术和知识。我告诉您,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早在我们诞生之前几千年就已经发生过。现在请您就呆在这儿,直到我回来见您。求您求您切莫插手毁了这个功德。”说罢她便走回房里,向她的病人要一束头发。

“拿走吧。”她更加无精打采地说道。

“哎呀,你可是个大理石般的冷冰冰的姑娘。小姐,你指望能这样继续多久呢?”

“直到我进坟墓为止,亲爱的佩吉。”

“谁知道呢?也许十分钟以后你就会同样地热起来。”

她跑进那家店铺去找那个小伙子,不久便回来见市长,对他说:“好消息!他喜欢她,而且很喜欢她。现在该怎么办呢?您是打算嫁您的姑娘呢,还是埋葬您的姑娘呢?如今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因为羞愧和爱情的确在撕裂她那少女的心,要她的命。”

这位显贵决定选择更为光明的婚嫁之礼,但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伴随玛格丽特去看他女儿,脸上还带着内心斗争的痕迹。不过男人很少迫不及待地喝自己的苦酒,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站着。玛格丽特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你的那束头发不在了,我已经把它卖了。”

“谁发疯去买这种东西?”年轻的小姐轻蔑地问道。

“啊,是个满头黑发、一口白牙的小伙子,人们叫他乌尔利希。”

苍白的面孔连额头也马上变得绯红。

“他说:‘啊,亲爱的女士,把它给我吧。’因为我已经对他讲过这是谁的头发。‘不行,’我说道,‘卖东西是我的谋生之道,白给可不成。’于是他答应付这个价,又答应付那个价,但我的索价是不少于他下个季度的工资。”

“太苛刻了。”姑娘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嘿,你可是和你爹一个腔调。我跟他讲了之后,他对我说:‘啊,如果他这么爱她的头发,很可能他也爱她这个人。好吧,’他说,‘他倒是个老实的小伙子,只要她别再那么愁眉苦脸,只要她自己同意,就可以让这小伙子娶她。’小姐,你怎么说呢,是嫁给乌尔利希呢,还是埋在教堂公墓里呢?”

“爹!爹!”

“姑娘,事情就是这样。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将——什么都——服从——我的父亲。”可怜的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极力想保持玛格丽特给她造成的有利地位。但人的天性,以及欢乐和惊喜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哪怕是一个少女羞赧的狡黠也休想掩饰得住。她向他们两人投以一个表明心迹的目光,然后跪在她父亲的膝下,一边啜泣,一边求他原谅,因为她一直怀疑他是否会这般慈爱。

他把她举起来抱在怀里,看着她那泪水模糊的脸上放射着喜悦的光辉,带着生命和对慈父的爱回到了他的怀抱。父女俩度过了一个真正圣洁的时刻。那贵人先还是那样不幸,现在却是这样快乐。世事总是叫人这样难以预料。他们转过头来找玛格丽特,但她已悄悄溜了出去。

年轻的小姐走遍了整个屋子找她。

“她藏到哪儿去了?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她到哪儿去了?嘿,她是在自己家里为两个童稚般的人梳洗,一边想着她刚创造出的活生生的幸福景象,一边伤感地哭泣。

“天哪,她和我的命运相差多远呀!”

当她再碰到市长大人的时候,那家伙哼哈一阵才说,真遗憾,尽管她治好了他女儿的病,法律不允许他付给她任何报酬。“不过,话说回来,这又不是什么医道,只不过是女人的小聪明。”

“除此而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玛格丽特痛心地说道,“那您就把报酬付给那些医道高明治不好她病的人得了。治好她病的我所索取的惟一报酬,就是请您不要把您的脏衣服反倒拿给别人洗,来表示您的感激。”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问道。

“这还要说吗!因为您周围的蠢才会告诉您,靠点小聪明来治好疑难病症的女人,不可能有这个聪明把衣服上的脏东西洗干净。所以我请您向我保证您的信用。”

这贵人雍容大度地作了许诺,感到他简直是个穷人的保护者。

为了装满“明天”这个钱匣子,总得想点办法。她跑遍全城沿街叫卖,替人写句首的大写艺术字母和花饰羊皮纸。印刷术这时已经在荷兰和德国给白纸黑字的书法业致命的打击。不过,有些印好的书籍通常还是请人加以花饰并对首字母进行艺术加工。印刷商向玛格丽特表示愿对这两类工作付给她报酬。

“我愿意考虑考虑。”她说道。

她取下流水账估算一下。干这两种工艺每小时的酬金是她在洗衣盆和绞衣机旁干一个小时活的五分之一。“我宁可挨饿。”她说道,“岂有此理,一门工艺和学问的报酬比手工活少五倍!”

马丁在给她送衣篮的时候,又被人灌醉了酒。这回他把她的整个来历都兜了出来。姑娘们把它搞到手以后就在井边嘲弄她。

每天,当她拿着水罐走近那欢快的打水的人群时,那些小娘们深深戳进她心头的大针小针真叫她难以忍受。比起这些,她所经受过的一切都相形见细。

男性女性都各有其表现残忍的形式。男人的表现形式更野蛮可怕。但那些既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受过苦的浅薄女人,都有一种她们所特有的非肉体的残酷(我指的是没有同性的同情心走来干预、加以克制的场合)。这一缺陷,与其说是道德上的,也许不如说是知识上的。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缺陷正通过书籍,特别是写得好的小说书籍而有所弥补,因为通向心智的最高成果——同情心——一般存在着两种途径,即对痛苦的切身体验和想像力——惟有通过这两个东西,我们才能体会到我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悲痛。在十五世纪的时候,提水罐的姑娘们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亲身体验。但在十六岁左右的年纪,她们是很少经历过这条道路的。她们坚持说玛格丽特是被情人遗弃的,而被人遗弃在她们看来是一种罪过(因为她们还没有被遗弃过)。对于自己头脑里想象出来的那个杰勒德,她们毫无责难之言。但为了惩罚那想象的罪过,她们却跟那可能的受害者过不去,有时当面侮辱她,更经常的是乖巧地对她指桑骂槐地谈来谈去,其持久性,正如可怜的艾古契克说的那样:“啊,要是她们能献给艺术,那该多好!”

玛格丽特是既勇敢又怯弱。她勇于和困难与不幸作斗争,勇于为自己所爱的人流血。坚韧她也不缺。但她没有真正的战斗勇气。她是个强健的年轻妇女,个子颇高,丰满而匀称。然而,假如那些小妮子当中有哪个打了她一记耳光,这可怜的姑娘双手会软弱无力地垂下来,或挪向她自己的眼睛揩干眼泪,而不会伸出来打对方的眼睛。她甚至对付不了那么多的舌头。再说,她能说什么呢?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些姑娘,只知道她们不知怎的晓得了她的痛苦,仇视她。她猜想她们一定非常幸福,要不她们就不会对她这么凶狠了。

所以她只是默默地忍受她们的讥讽和嘲弄。她竭尽全力要做到的是,不让她们看见她们确有能耐使她内心十分痛苦。

她的坚韧帮了她的忙,她以伪装得很好的冷冰冰的傲气来接受她们的打击。她们打击的是一尊雕像。

但有一天,正像她这种处境的妇女有时会碰到的那样,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十一二个攻击她的人如此高明地一个接一个向她进攻,以致这沮丧的姑娘感觉到似乎整个妇女界都在和她做对,终于失去勇气,而随着每个新的讥讽默默地淌着眼泪。

看到这情景,她们更加得意洋洋,便一齐跟着她回家,陪她走了半截路程,一路上不停地向她投射带刺的话。

在暴露了前次那个弱点之后,想再装雕像已经不成了。于是,她只好胆怯地站在远离舌弹射程之外的地方,直到那些对她专横霸道的小妮子的水罐都装满了,都走了,才拿着她的水罐悄悄走上去。有一天她等得太久,泉水都不消了。第二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这个阵营,要不然她家就没有水用。她慢慢地走了上去,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因为她看见有个男人在井边和她们谈话。他也会许会分散她们的注意力。再说,她们可能会让自己说坏话的舌头安静安静,哪怕只是为了对那男人掩盖一下她们真正的人品。这一猜测虽很聪明,但并不正确。她们不可能全都和一个人调情。那些站在外面的小娘们一见她走来便把话题转向她,借以使自己得到一些补偿。

“国外有信来吗,杰奎琳?”

“不会有我的信,马尔礼。我的小伙子不会离开我,走到城墙以外的地方去。”

“我可不能这么说。”第三个讲道。

“要是他到意大利去的话,那我可另外有个现成的来代替这傻瓜。”

“他不会去意大利的,丫头。除非他们对我们这些住在荷兰的都腻了,否则是不会走那么远的。”

惊奇和愤慨,再加上有个男人在场,给了玛格丽特一阵子战斗的勇气。

“啊,别在一个当兵的面前挖苦我,暴露你们恶劣的品质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到底怎么惹着你们了?对于你们往我脸上喷的那么多冷言讽语,我有没有回敬过一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你们狠心的城市里人地生疏,而你们却因为我暂失亲人,因为我不幸的男人被迫流亡异国来挖苦我!听到你们这些铁石心肠的厚脸皮女人这许多天来讥讽我的话,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会同情我们夫妇的。”

她们对这一反抗,这一新奇事,都不禁膛目结舌。她们还没有来得及从惊异中恢复过来给她一次粉碎性的反击,玛格丽特已经不声不响地放下她的水罐,把粗布围裙蒙在头上伤心地落泪,感到她那短暂的勇气正在飞快地消逝。“喂!”当兵的喊道,“怎么了,你怎么不舒服?”她没有回答。有个小女孩一直暗中厌恶那些大姑娘,这时便尖声嚷道:“她们讽刺打击她,一直都在讽刺打击她。由于怕她们,她连走到井边打水都不敢。真是太不像话了。”

“谁理她?我才不理她哩。”

“我也不理她。我还不至于如此降低自己的身分。”

看到这申明自己身分高贵的表演,那男人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来,大嫂,”他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在这样一些游击兵面前打白旗呀。你也跟她们一样长有舌头嘛!”

“哎呀,当兵的好心人,爹妈没教我和别人斗嘴,说难听的话。”

“不过你有比这更厉害的武器。你干吗不把她们两个两个地抓来搁在膝头上揍一顿,叫她们求饶呢?”

“不行呀,她们心再狠,我也不会去伤害她们的肉体。”

“那么,大嫂,你至少也该讥笑讥笑她们嘛。怎么,一个成年女人还看不出为什么丫头们舌头这么放肆吗?你是个高大、丰满的妇女。她们不过是些细长条的小妮子。你脸色又白又健康,而她们明亮的眼睛底下都有一个老住在沼泽地的荷兰人特有的黑眼圈。这就是你的罪过所在。来,把你的水罐给我。假如她们敢挖苦我一下,瞧我用胡子把她们好好刷一顿,直到她们失声叫圣母保佑。”

当兵的很快就把水罐灌满,递给了玛格丽特。她喃喃地说道:“非常感谢你,好当兵的。”

他拍拍她的肩头说道:“打起精神吧,我的好大嫂,魔鬼已经呜呼了!”她猛一失手,让那沉重的水罐直接落在了他的脚上。他拚命地念些咒语,一边跳着独脚舞打圈圈,一边说道:“这老贼还没死哩,他还伤了我脚的大拇指。”

这时围裙落了下来,在他面前显现出一张由于感情激动而涨得通红的可爱的脸蛋,以及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同时两只手也合着向他伸了过来。

“不,不,没有什么。”他满有涵养地说道,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丹尼斯?”

“怎么——你——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

“勃艮第的丹尼斯!”

“嘿,怪事!我不认识你,而你认识我。”

“根据杰勒德的来信:十字弩!大胡子!相貌英俊!还有,魔鬼已经呜呼了。”

“歌利亚的宝剑!这一定是池。红头发,紫罗兰眼睛,可爱的脸蛋。但我把你当做了一个已婚的大嫂,看见你——”

“你说说我的名字看。”她抢着说道。

“玛格丽特·布兰特。”

“杰勒德呢?他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身体好吗?他快来了吗?他已经来了吗?他干吗没来这儿?你离开他的时候他在哪儿?啊,告诉我!求你,求你,求你告诉我!”

“好的,好的,不过不能在这儿说。啊,你们都好奇起来了,丫头们?姑娘,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走遍整个荷兰找你,原来你就在这儿。啊,太高兴了!”说着他把帽子扔向空中,夺过她的两只手,热烈地吻着,“嘿,我漂亮的女同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早知道会找到你的。你不会再受人嘲弄了。你们这些坏娘们,只要你们敢说一个字,我就扭掉你们的脖子。我还有十五个金安琪儿,可以全给你。我们的杰勒德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你用不着再让你那紫色的眼睛泡在泪水里了。”

但那紫色的眼睛正满含泪花,亲切而感激地望着那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她敌人当中为她解围的朋友,杰勒德的伙伴。“求你跟我一道回家吧,善良而可亲的丹尼斯。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谈他。”他们两人便一道走开,后面紧接着是一个大合唱:“她搞到男人了,她总算搞到男人了。嘻!嘻!嘻!”

玛格丽特加快了她的脚步。丹尼斯取下他的十字弩,假装要把她们全都射死。她们失声喊叫着,各朝一方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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