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惊的隐士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看幼儿,又看看玛格丽特,再从她身上转回来看看幼儿。伴随着惊奇而来的是看到她出乎意料地跑回来而产生的激动。幼儿躺在他左臂上熟睡了。她则跪在他的右膝边,不再是一两小时以前他轻易压服了的苍白、惧怕、心悸的姑娘,而是一个皇后般的美女。她有着红红的脸蛋、闪闪发光的眼睛、得意洋洋地半张着的可爱的嘴唇,而整个面孔则由于某种不寻常的表情而显得容光焕发。这表情他并不十分理解,因为他从没看见她脸上有过:那就是母亲的骄傲。

他激动而又惊奇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望望孩子,又望望玛格丽特。

“我们?”他终于喘着气说道。他那惊愕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

玛格丽特自己也感到惊异。要知道,当时那个世纪可以说是一个印象重干事实的时代。“怎么?”她叫道,“难道父亲认不得自己的儿子?还自称是上帝的仆人呢!呸,杰勒德,别装佯了。我看,你这人太聪明,太善良,不可能没有——你知道,我一直在观察你。甚至此时此刻我还看着你们两人搂在一起!要晓得,你抱在怀里的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克莱门特颤抖起来。“这是些什么话啊,”他嗫嚅地说道,“这小天使是我的吗?”

“既然是我生的,还能是谁的呢?”

克莱门特转过身来对着睡着的孩子,脸上的表情远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周身颤抖,眼睛仿佛要把他的小宝贝一口吞下去。

玛格丽特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来转去。“他一点不像我,”她骄傲地说道,“但是有的时候啊,他简直是你的缩影。瞧他那金黄的头发吧,你的头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正是这个金黄色。不信你问妈好了。瞧瞧他小指头上的痣,再看看你自己的吧。你知道,是你妈告诉我你生下来时就有这个斑记的。杰勒德啊,也幸亏是这个娃娃才使我找到了你。有天,当我站在你的窗子上面看你喂鸟的时候,通过你指头上那小小的斑记我才认出原来你就是他的父亲。”这时她抓住小孩的手,热烈地吻它,并且把小孩的半只手衔在嘴里,只有上帝知道是为什么。“唉,祝福你呀!是你给我找到了你可怜的爸爸,现在又是你使得我们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口角之后言归于好。我可怜的杰勒德,你刚才对我太残忍了。不过我原谅你,因为你是那么爱你的儿子。”

“唉!唉!唉!唉!唉!”克莱门特哽咽着,倒抽着气。

斋戒搞得杰勒德身体十分虚弱,孤独则使得他神经脆弱。结果,我们看到这位过去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一下子变得很神经质,差点昏倒过去。

玛格丽特十分不安。不过,既然她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她主要是对他感到怜悯,而不是感到恐慌。“别这么难过吧,”她用抚慰的声音喃喃说道,并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额头上,“勇敢一些!亲爱的,你要知道,你并不是碰到这种事的第一个人。在你以前也有人远渡重洋,回来时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宝贝。你既然是上帝的仆人,就应当有勇气说,这是上帝因为你失去了我而派他来安慰你的。不过,亲爱的,你失之于我的也并不很多,因为我对你的爱情大半不会冷却,尽管你对我的爱情会冷却。而且,作为一个神父,作为高达的教区神父,也应当如此。”

“我?高达的教区神父?决不可能!”克莱门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我是一个多明我修士。不过你是甜蜜的音乐,你还是讲下去吧。在我们再次分手之前,告诉我你所经受过的一切吧。”

一听到分离两个字,也许有人会呼天喊地表示抗议,并把争执的实质问题提出来。但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妇女不会重复她们的错误。只要她们一心一意要达到某个目的,想要让她们失败两次是不那么容易的。

她表示同意他的要求,并把高达庄园作为一个不必重提的事避开不谈。她把她经历过的一切都讲给他听,特别着重讲到他父母亲对她的慈爱。在她讲述她不幸的遭遇过程中,她发觉他的手悄悄地伸过来触摸她的手。好几次她感到他有点畏缩,并因此气得发抖。但有好几次他还是握住了它,对她表示完全的由衷的同情。

“啊,这真是一个忠实的心灵与强大的命运力量痛苦地进行孤军作战的哀婉故事。”他说道。

“当我再看到你,看到你如何疼爱孩子,我觉得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杰勒德,我们听到过一种警世箴言,意思是说:像你我这种真实的朋友是世上少有的;在死神把他们分开之前,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把他们分开。”

“这话说得很对。”克莱门特未加提防地说道。

这时,她坚持要他讲给她听,他为她吃了些什么苦头。他请求她免了他这番诉说。她只好表示同情。但通过问问题,她不知不觉地收回了她的许诺,把什么话都套了出来。她为他发出了一声声的叹息。当她听到他所遭受的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些危险时,她不止一次地以手掩面,流露出她为他感到的恐怖。

为了对他遭受过的苦难表示慰问,她跪下来,把两只手放在孩子屁股底下慢慢把他托起来。“轻轻地吻他吧。”她说道,“一遍,再一遍!尽量吻个够吧!瞧他身体多健康。在你离开这倒霉的洞子,住进那可爱的庄园之前,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惟一安慰。”

克莱门特摇摇头。

“行,”她说,“不提这事。不过,我得告诉你,由于我手边没有结婚证书,我受尽了凌辱。”

“谁敢侮辱你?”

“别问这个了。反正,要是你真的把它搞丢了,那些家伙还敢来欺负我。圣徒保佑,但愿你没丢。”

“我怎么会丢掉我们的结婚证书呢?瞧,它就近在你的身边。”

“哪儿?哪儿?啊,到底在哪儿?”

克莱门特低着头。“你在拉丁文《圣经》里找找吧。上帝饶恕我。我原以为你已经死去,成了天上的圣徒。”

她翻找起来,终于在那可怜人的拉丁文《圣经》的空白页里找到了她的结婚证书。

“感谢上帝!”她叫道,“感谢上帝!祝福你啊,杰勒德,祝福你!咦,这儿是什么,杰勒德?”

在另一些书页当中夹着她写给他的每一页信。此外,还保存着有一次她好玩写下的他俩的名字、她给他的一束头发、她和他折半分的半枚银币,以及他头一天见到她时她用来吸汤的麦秆。

玛格丽特看到这些爱情的证物,以及一个丧失了亲人的温柔心灵的这些细微表现,一股柔情油然而生,胜过了她找回结婚证书的喜悦。她的脚几乎无法再站稳。她把手搁在胸脯上,额头靠着洞壁,悄然无声地哭了起来,甚至他都没有看见她在哭泣。显然,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因为,她觉得要想帮助他,她就必须比他更坚强,而伤感会使人软弱。

“杰勒德,”她说道,“我知道你聪明而善良,尽管你表现得很不近情理,但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让我们像老朋友那样谈谈吧。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活埋葬呢?”

“玛格丽特呀,是为了逃避诱惑。我对那两兄弟表现出的不虔敬的愤怒是有其思想根源的。我必须扼杀这种思想。感谢上帝,我会做到的。难道我这基督和教会的仆人可以去追求诱惑吗?难道我能每天祷告上帝使我摆脱诱惑,而我自己却睁着眼睛去迎接诱惑吗?”

“这倒好歹还有些道理。”玛格丽特装着十分坦率的样子说道。

“这是无可争辩的。”克莱门特叹息道。

“让我们看看是否真是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在这儿逃脱了诱惑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孤独的时候,要比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思想混乱得多,愚蠢得多。得了,你就对我说说实话吧!”

“我必须承认,我在这里受到的邪恶的诱惑比在尘世更为严重。”

“这就对了。”

“是这样。不过,安东尼、杰罗姆、马卡里阿斯、希雷利翁。本尼迪克特、贝尔纳德和所有的圣徒也都像我一样。这种情况早晚会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呢?”

“我相信它会过去的。”

“你是在违反知识进行猜测。我看男人比我们女人还傻。他们自以为是,不愿让自己正视现实。他们的胃口太大,不可能受到他们的眼睛给他们的教益。要是有哪个女人钻进河岸上一个洞里去逃避诱惑,而发现洞里还是有诱惑,她会干脆扯起裙子钻出来;要不是因为看见一个男人干同样的傻事,还执迷不悟,她还不知道自己干得多聪明哩。”

“我承认谦卑和孺子可教的精神是通向智慧的道路。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在这里需要克服的只是胡思乱想。同时,我作为一个神父或修士,只能爱天使,而不能再受任何女人。但在高达,我不能再爱的女人却可以勾引我这软弱的心灵。尽管内心不情愿,但也不会拒绝她的勾引。”

“唉,那是另一回事了。难道说我要勾引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勾引你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肉体是软弱而经不起考验的。”

“亲爱的,你应当针对你自己讲话。要知道,你心目中所想的不是我这彼得生的玛格丽特,而是某个别的玛格丽特。试问:我的思想什么时候表现过轻浮和脆弱?对了,你这么想,是不是因为结婚证书证明你曾经是我的丈夫?难道你以为你比别人更容易走上不检点的道路吗?啊,你这聪明人是多么肤浅,多么不能理解我,而我却把你从头到脚了解得一清二楚。得了,你还是从头学起吧。要是一个陌生人向我表示不贞洁的性爱,我肯定会畏缩,感到痛心。但我会毫不声张地进行自卫,因为我知道男人都是这样,甚至最好的男人有时也会这样。但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要是你竞敢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我,使得你,也使得孩子感到是在对我进行侮辱,那么,杰勒德,要么我会向你脸上吐唾沫,要么我会拿起手边的任何武器把你打死,因为我毕竟还不是个完全庸俗的女人。”

玛格丽特的眼睛闪着怒火,鼻孔也张得大大的,看起来很感人。任何人看见她当时那种神态,都不能怀疑她的真诚。

“我还没有这个头脑认识到这一点。”杰勒德安详地说道,接着认真地思索起来。

玛格丽特默默地望着他,很快恢复了她的平静。

“别让我们两个争论了。”她温存地说道,“让我们谈谈别的事吧。你可以问问你家里人的情况嘛。”

“我父亲怎么样?”

“啊,他对你对我都热情起来了。可怜的人,那天他抽出刀来要杀掉那两兄弟,幸亏乔里昂·凯特尔和我把他拉住。他把他们赶了出去,永远不许回家。”

“这可不行,他得让他们回去。”

“他可不会因为我们的缘故开这个恩。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硬得像铁。不过只要有人肯说句好话,他准会照办,可惜这个人不会去说。”

“这人是谁?”

“就是高达的教区神父。我听说老人明天就会去高达的神父庄园。”

“你真会绕弯抹角,又转回本题。”

“原谅我。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们女人就喜欢纠缠。你可以多问我些问题,使我避兔再绕回去。”

“我的妹妹凯特呢?”

“唉!”

“怎么,竟连那朵可爱的百合花也遭到不幸了吗?真伤心呀!”

“亲爱的,冷静些,她并没遭到什么危害。是的,远没遭到什么危害。”玛格丽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而亲切的声音对他喃喃说道,“我可怜的杰勒德,凯特已经把她的痛苦留在了人间。她去世的情况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像她那样的人从来活不到三十,而且直到世界的末日为止,也永远活不到三十。她在痛苦中微笑。她是带着困倦,在摆脱一切痛苦的情况下离开人世的。”

“摆脱一切痛苦?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唉,你真缺乏人生经验。的确,你妈也盲目乐观地说:‘也许这是一种好转的迹象吧。’但琼·凯特尔是个懂事的女人,她看看她说道:‘风停,太阳落!’她那些爱闲扯的女朋友也附和她说:‘你这当妈的要勇敢起来。要知道,她快归天了。’你妈哭得很伤心,但凯特不让她哭。有个年老的女人对你妈说:‘她活得艰难,但将死得安逸。’有三天,大部分时间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直在预先领略天堂的滋味。亲爱的,当她弥留的时候,她要看看杰勒德的小儿子。我把娃娃带去,搁在她病床上。这小家伙就像他现在这样表现得很乖。当时,她已经不能讲话了。她指了指一个抽屉。母亲知道她要找什么。原来是你几年前给她的两个金安琪儿。可怜的姑娘!她本想把它们保存到你回来。这时她朝娃娃点点头,显出很着急的样子。我们懂得她的意思,赶忙把两枚金币放在他的两只小手上。当她看到他的小指头握着金币的时候,她满意地微笑了。这样,她就把她在人间的这一小点财宝给了她心爱的哥哥的小儿子——因为你过去是她心爱的哥哥——而把她不朽的珠宝献给了上帝。她死得那样舒坦,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说来真叫人伤心!真叫人伤心!”

杰勒德哭了起来。

“我看这世上没有谁还能和她相比。”他吸泣着,“尘世的感情是怎样千丝万缕地缠绕着我的心啊!真是毫无办法。话说回来,这些感情毕竟也是上帝创造的。说下去吧,亲爱的玛格丽特。一听到你的声音,往事就像潮水般涌进心头。青春时的爱情和希望,随着回忆和音乐的波浪,美好地悄悄来到我阴暗的岩洞,也来到我更为阴暗的心中。”

“杰勒德,我不愿使你伤心。但我得告诉你,当她想到你没在她临终时看到她合上眼睛,她先有些见怪,并哭了一阵。”

杰勒德叹息了一声。

“你离她只不过一里格路,可你躲起来不见她。”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

“请你原谅我纠缠不休。我毕竟是个女人。要是你知道的话,你决不会有意对你亲生的兄弟姊妹这么残忍,是吗?”

“啊,不会,不会。”

“那好吧,我还得告诉你,你的兄弟西布兰特由于你的诅咒结果背摔断了,现在靠我服侍。”

“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他很后悔。你还是冷静下来,今晚就宽恕他吧。”

“我早就宽恕他了。”

“要是不听你亲口讲,你以为听别人讲讲他就相信了吗?得了,他离这儿不过两巴特远。”

“这么近?他到底在哪儿?”

“在高达神父庄园。是我昨天把他送到那儿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诅咒刚离开你的嘴巴你就会后悔的。”(杰勒德点头表示同意)“我暗自说道,把西布兰特带到杰勒德的屋檐底下去了结他的一生,杰勒德会感激我的。他总不至于捶胸顿足地喊‘我有罪呀’,却舍不得走三步路去安息安息他那临终的衰萎的弟弟的灵魂。他可能脑子有点毛病,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但他还不是个伪君子,一个尽说虔敬话而不做善事的伪君子。”

挨了这猛烈的一刺,杰勒德果真一边坐着一边晕头转向地摇晃起来。

“原谅我啰唆个没完,”她说道,“你妈也在等你。叫她老是如坐针毡般受罪,这说得过去吗?今晚她就别想睡觉。想想看吧,杰勒德,她是你惟一的慈母,就像我是这可爱的娃娃的惟一慈母。唉,自从我有了我的小杰勒德以后,我就更多地想到做母亲的滋味。她为你吃苦,喂你奶,把你从小养到大。不管你叫你自己是神父、修士,还是隐士,你终归是她的儿子嘛。”

“她在哪儿?”杰勒德声音颤抖地问道。

“在高达庄园。正在祈祷和忧虑中度过这个夜晚。”

玛格丽特看到诉诸他的理智的时机已经成熟。她故意先引而不发,等待通过规劝为说服工作铺平道路。铁匠也是这样一种做法。他先用火把铁烧软,然后再让铁锤落下对它进行锻造。

她用她自己特有的开门见山的荷兰语言向他表明,他现在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高级形式的自私自利和精神上的个人主义。作为一个修士,他没有权利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就像他没有权利只关心他自己的肉体一样。他那种做法并不是上帝所指引的通向天堂的道路。“你可曾听说过,”她说道,“有谁因为拯救别人的灵魂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万能的上帝热爱的是为别人着想的人。要是他看到你关心公爵托付给你的村民们的灵魂,他将比现在更十倍地关心你的灵魂。”

听到这话,杰勒德吃了一惊。“你真善于辩论。”他说道。

“远非如此,”玛格丽特回答道,“只不过是我的眼睛没有受到偏见的蒙蔽。只要魔鬼还在人间招摇撞骗,诱惑人们;只要贝利尔的子孙还没把他们自己关在岩洞里,而是像蚂蚁那样跑来跑去,腐蚀人们,那么,善良人躲在一边就正中了魔鬼的奸计,至少让他占了优势。你说你是基督的战士?你问问你的朋友丹尼斯吧,他还只不过是公爵的战士。你问他,是否他曾躲在洞里逃避战斗。说实在的,从事战斗固然有荣耀和责任,也存在危险。但你惟一的辩解就是惧怕诱惑;你也并不隐瞒这个。得了吧。还没听说哪个公爵或国王有过你这样一种怯懦的基督战士呢。你在鹿特丹的教堂讲道,说寓言里曾谈到有个人把他的天才埋在泥土里,从而惹怒了给与他天才的上帝。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具有了不起的布道天赋。难道这不是天才?难道这不是造物主给你的礼物?”

“你说得对。事情的确如此。”

“你是发挥了你的天才呢,还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呢?这七个月来你对谁布道了?对蝙蝠和猫头鹰布道吗?我看,你是把天才连带你本人和你一度健全的理智,一道埋在洞里了吧!

“多明我教派都是传道的游行修士。正是为了传道才建立这个教派的。所以你既背叛了多明我的主人——上帝,也背叛了多明我本人。

“你还记得吗,杰勒德?我们年轻时——如今我们已经过早地老了——当我们手牵手在田野里走着的时候,只要你看见一只羊脱了蹄铁,哪怕是三块田以外,你也会离开你亲爱的她——她也欣然同意——慈悲为怀地跑去把那只羊扶起来。好,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吧。在高达这个地方,你可以看见不止一只羊,而是一整群羊处境很糟。有些脱了蹄铁,有些迷了路,有些病倒,有些受到传染,有些正被狼吃掉。这都是因为少了一个牧人。他们的牧人在哪儿呢?像只狼一样藏在窝里,藏在他自己教区的一个窝里。可耻啊!可耻啊!

“我终于找到了你。这一部分正是归因于你对小鸟的慈爱。你听我说吧,你杰勒德·伊莱亚森这个人,总得爱点什么才能过日子。这是你的天性,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你逃避人的结果,只是去寻找比人情还低一等的世俗感情。”

杰勒德打断她说:“鸟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天真无邪的生灵。既然是上帝的生灵,我爱它们也是应当的。”

“怎么,鸟儿也和你我以及躺在你膝上的幼儿一样,是属于同一上帝创造的生灵吗?”

“你知道当然如此。”

“那么,你有什么借口要躲避我们,而对它们友爱呢?如果人也是动物之一,那你为什么偏要把人剔出来躲避呢?难道因为它是万物之灵吗?你怎么会讨好幼鸟,而抛弃自己的幼儿呢?鸟儿只需要供肉体生存的食物。它们有翅膀。即使它们不能飞,找不到食物,给它们少许的怜悯也就够了。但在你膝上的可爱的小鸽子,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供肉体生存的食粮,而且需要精神食粮。他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已经尽了我的一份责任。他所需要的很快就会超过我的能力所能满足的范围。我指望高达的教区神父教给他真正的对神的虔敬和有益的知识。难道他不比麻雀更有价值吗?”

杰勒德一怔,嗫嚅地作出了肯定的表示,因为她等待他的回答。

“听到我这么流利地引用《圣经》的话,你感到奇怪吧?”她继续说道,“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圣经》里的话。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它是上帝写的,而是因为在你离开我以前,我经常看到你手上拿着《圣经》。上帝原谅我。我毕竟是个女人。你对这个句子有什么看法?‘让你的工作在人们面前大放光彩,以便使他们能看到你的善行,从而荣耀你的天父!’一个躲在阴沟里的圣徒比一个‘藏在斗斛底下的烛光’能好多少呢?

“既然托付给你的羔羊在呼唤你:‘别再丢开我们不管了,快来高达庄园吧’;既然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十倍的我,以我的灵魂保证,你去高达庄园对你的灵魂大有好处;既然你对幼儿应尽的责任——这一责任你已抛弃太久了——也要求你去高达庄园;既然《圣经》嘱你尊敬的君主派你去高达庄园;既然教会教导你去尊崇的教皇已经解脱了你修士的誓言,命令你去高达庄园——”

“唉!”

“既然你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忧伤和悲戚中等待你,经常转动着漏钟,唉声叹气,怨你迟迟不去高达看她;既然被你的诅咒伤害了的弟弟住在高达庄园,奄奄一息,正等待你的宽恕,等待你为他的灵魂祈祷——我求你把你怀中这可爱的金冠小鸟抱起来,把手伸给我,伸给你从前的爱人和妻子,伸给你今天的朋友,你最忠实的朋友,立即跟我一道去高达庄园!”

“这是天使的声音!”克莱门特大声叫道。

“那么你就听从这个声音,去高达庄园!”

战斗赢得了胜利。

玛格丽特在后面逗留了一会,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家什,挑出拉丁文《圣经》和索特里琴。其余的她只是望着叹了口气,任其摆在那儿。至于胸甲和鬃毛衣,她把它们拿起来以后便使尽她微弱的力气狠狠往地上一摔。她看到杰勒德在外面惊奇地望她,便红着脸说道:“我毕竟是个女人。‘小气人’总是‘怨气很大’的。”

“你干吗要拿这些给自己添麻烦呢?它们放在这儿很安全嘛。”

“啊,她有她的理由。”

说罢他们往高达的神父庄园走去。月亮和星星都那样明亮,看起来近乎白天一样。

杰勒德突然停住脚步。“哎呀,我忘了可怜的小鸟!”

“这有什么?”

“它们会吃不到食。我每天都要喂喂它们的。”

“娃娃的兜帽里有块面包。你拿这块面包喂喂它们作早点好了。”

“好吧,不过,我不能这么做。他也和小鸟一样天真无邪,而且和你我的关系更亲。”

玛格丽特深深地叹了口气。“做得对。要是你真拿去喂鸟的话,我会恨你的。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们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杰勒德便叹起气来。“玛格丽特,”他说道,“我得歇歇。娃娃太重,我抱不动了。”

“你把他给我吧。你拿这些好了。真可惜呀!真可惜!要不是你搞成这个样子,你本来可以一个肩头扛着娃娃,一个肩头扛着娃娃的妈跑起来的。”

玛格丽特抱着娃娃。

“我想,”杰勒德望着地上说道,“斋戒过度对人是不利的。”

“每年冬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玛格丽特回答道。

杰勒德一边思索着这些简单的话语,一边斜眼望着她毫不费力地抱着娃娃走路。走了大约一英里之后,他惊异地说道:“你还以为只有两巴特的路。”

“我才不会哩。”

“嘿,你是这么说的。”

“但那是另一回事。”这时,她把圣母般的面孔转过来望着他。“是我撒的谎,”她亲切地说道,“为了拯救你的身体和灵魂,要是迫不得已,说不定我还能撒更大的谎。我毕竟是个女人。好了,不管怎么说,从这儿算起只有两巴特路了。”

“不再是撒谎吗?”

“哼,要不是撒谎的话,就得是三巴特。”

果然不错。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来到了神父庄园。

神父的住房里燃着一支蜡烛。“她还醒着哩。”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美极了!美极了!”克莱门特说道,一边停步望望那烛光。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指的是什么呀?”

“那穿过夜间的窗子看到的小蜡烛。你瞧:它像不像一颗美丽的巨星?外面的行人看着它眼睛舒服,心里温暖。”

“等等,我要给你看个更美好的东西。”玛格丽特说道,一边踞着脚尖领他到窗子跟前。

他们从窗口望进去,只见凯瑟琳正跪在草垫上,面前摆着她的《日常祈祷书》。

“不住在岩洞里人们照样可以祷告,”玛格丽特轻声说道,“而且能用他们的祷告感动上帝。你瞧她是在祷告上帝能见见你,而你果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杰勒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她已经不是你原来所知道的凯瑟琳了。孩子们的不幸已使得这活泼愉快的好妈妈大伤元气。我看她现在还在哭泣。见你这么晚还没来,她一定觉得你没有指望了。”

“让我去看她。”克莱门特全身发抖,急忙说道。

“从那道门进去!我在这儿等你。”

当杰勒德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担心会使凯瑟琳猛吃一惊,便在窗子上重重一敲,喊了一声“妈”。声音既响亮,又容易意会,凯瑟琳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手握在一起,从跪着的姿势略微挺起身来。只见门蓦地打开了,克莱门特狂乱地闯了进来,双膝跪在她的膝边,伸出他的胳膊拥抱她。她发出了一个只有母亲才能发出的悲喜交加的叫声:“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她边哭边搂住他的脖子。果然不错,她看到倒在她怀里的不是一个隐士。神父,也不是个修士,而是她失踪了的,并且感到永无指望找到的儿子。过了一小会儿,玛格丽特眼睛和面颊泪汪汪地走了进来。

在这三个饱尝忧患的人身上,强烈的感情逐渐凝为一种圣洁的内心的宁静。三人手拉手地坐在一起喃喃地说着亲切而友爱的话。坐在中间的杰勒德左右两边同时吮吸着她们诚挚的爱以及她们卑微而纯真的智慧。她们逼他吃了一顿滋补的美餐,天亮时才送他到一张雪白的床上睡觉。久而久之,他终于像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不再是一个游行修士和隐士,不再是克莱门特,而是杰勒德·伊莱亚森,高达的教区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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