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是些许灯光。当塔格特的一列火车驶向费城的时候,几点明亮、四散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平原上,它们看起来漫无目的,但却是强大得充满目的性。乘客们了无兴致,懒散地瞧着那些灯火。

接着,出现了一个黑色外形的建筑,在夜空中几乎难以分辨,随后是一幢大楼,离轨道很近。大楼是黑暗的,火车灯光的反射从它墙壁上坚固的玻璃表面划过。

迎面驶来的一列货车挡住了视线,车窗里填满了急驰而过的污浊噪音。从空挂的货车节上方带来的突然的缺口,乘客们看到远处模糊闪烁的红光下的建筑物。闪闪的红九*九*藏*书*网光不规则地晃跃,好像那些建筑物正在呼吸。

货车消失后,他们看到缭绕的蒸汽包裹下的方形建筑。几盏强光在缕缕蒸汽中间透射出一道道亮束,蒸汽和天空一样火红。

随后出现的物体看起来不像是建筑,倒像是一个方格玻璃的外壳,它的里面,密实的橙红色火焰飘舞着,遮住了天桥、吊车和成捆的东西。

对这样一个绵延数英里、无人却又喧闹的城市,乘客们无法理解其中的复杂。他们看到像扭曲的摩天大厦一样的高塔,悬在半空的桥,以及从坚固的墙外忽然向内喷火的口子;他们看到一排烧得通红的管子在夜幕下移动着。这些管子,是又红又烫的金属。

一幢办公楼出现在铁道旁,楼顶上巨大的霓虹标志照亮了驶过的车厢里面。标志的字样是:里尔登钢铁。

一个身为经济学教授的乘客向他的同伴评论道,“在我们这个凝聚着重金属成就的工业时代,个人还有什么重要意义么?”另一个当记者的乘客为他今后的专栏做着记录:“汉克·里尔登属于人过留名的那类人。由此,你就可以知道汉克·里尔登是什么样的人了。”

当一股红色的喷气从一个长长的物体后面射向空中时,列车正冲进黑暗之中。旅客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从来没有学会去关注另一炉钢水的出炉。

这是里尔登合金钢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

对于那些在厂子的高炉观望口前面的人们,这倒出的第一炉钢水带来的是凌晨的一种震撼。细细淌着的钢流有阳光一样纯正的白色。黑色的蒸汽掺杂着炽烈的红斑,一缕缕腾起。喷泉般的火花如同动脉被割断一样抽搐着涌出。空气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反射着无形的烈焰,红色的汽团在空中旋转飞舞,似乎想冲破人类建筑的束缚,毁灭头顶上的立柱和起重机的吊车的臂膀。然而,液态的金属却没有一点暴虐的迹象,它弯曲成长长的白色线条,如缎子一般光滑,闪烁着善意的微笑。它温顺地经过土质的短口,从二十英尺高的空中飞落到下面那个可容纳两百吨的大锅。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优雅的花边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在它那沉稳平滑的表面闪烁着,跳跃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看出这白色的绸缎是在沸腾之中,不时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落到下面的地上。它们是金属,在落地的时候开始冷却,迸发出火苗。

两百吨比钢还硬的金属,在四千度的高温下奔流,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任何壁垒和靠近它的人。然而,从它前进的每一寸路线,每一磅压力,到它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在一个对它有着十年研究的精心操作之下控制和产生。

刺眼的红色光亮在车间的黑暗之中荡来荡去,不断地映红一个站在远处角落的人的脸庞;他倚在一根柱子旁观察着。耀眼的闪光像楔子一样,不断刺入他那双淡蓝色、有着冰一样质地的眼睛,不断掠过一列列黑色的铁柱和他灰黄相间的头发,掠过他风衣的带子和他揣手的衣袋。他的身体高大而瘦削,和周围的人相比总是鹤立鸡群。他的颧骨很高,几道深深的纹路刻在脸颊上,那不是岁月的皱痕,他生来就有,这使得他在二十岁的时候看上去更老,而在四十五岁的现在却看上去年轻。从他记事起,人们就说他的脸很难看,因为它是桀骜不驯和冷酷的,因为它毫无表情。现在,他在察看着金属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他,就是汉克·里尔登。

钢水升高到了锅顶,接着便傲慢而放肆地越过它。随后,从一滴滴炫目的白色变成闪亮的棕色,紧接着变成黑色的金属圆柱,断裂开来。熔渣慢慢形成褐色的像地壳一样厚实的硬壳。随着硬壳的增厚,涌出了几个破口,里面的白色液体仍然在沸腾。

一个工人坐在上方的吊车室内,从空中转了过来,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拽拽拉杆:铁链垂下来,顶端的钢钩抓住了锅柄,平稳地把它像牛奶桶一样提起——两百吨的金属划过半空,奔向一排正等待被注入的成型模具。

汉克·里尔登把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柱子在吊车的隆隆声中颤动着。活儿干完了,他想。

一个工人看到了他,便像庆祝般地咧开嘴笑了,谁知道这个高个子、一头金发的人为什么今晚非要跑到这里来。里尔登回敬了他一个微笑:这是他今晚得到的唯一的祝贺。然后,他动身回自己的办公室,又恢复了他的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汉克·里尔登很晚才离开办公室,步行回家。这条几英里长的路要经过空荡的野地,但他却喜欢走,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他一只手插进衣兜里走着,掌心握着一只手镯。它用里尔登合金打造而成,是一个链条的形状。他不时用手指感觉一下它的质地。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做成这只手镯。十年,他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黑暗的路旁边是树。抬头看去,能看到星空映衬下的几簇叶子;树叶干枯,打着卷,摇摇欲落。远处,几点灯光从散落在四野的房屋窗户中透出来,但这灯光,却使得道路更加孤寂。

他只是在快乐的时候才会感到孤独。他偶尔回头,望望身后工厂上方那片泛着红光的夜空。

他没有想过那过去的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晚上,只剩下一种感觉,除了安宁和庄重,他想不出能够再如何去表达。那感觉是一个总和,而他已不必去细数其中的每一部分。然而,那些没有被记起的部分,依旧蕴藏在感觉当中。它们是在工厂实验室的焦炉旁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在家里的工作室度过的夜晚,在纸上记满了公式,然后在失败的恼怒中把它们团成一团。

——那些白天,他挑选来协助自己的几个青年科学家们,像战士准备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等待着他的命令,他们已经心力交瘁,依然无怨无悔,只是沉默着,让心里的话在空气中飘荡:“里尔登先生,这做不到——”

——那些吃了一半的饭,被闪电般突如其来的新主意打断和舍弃,一个想法,必须立即去求证、去努力、去试验、去花数月的工作在上面,然后,像放弃其他的失败一样放弃它。

——那些时间,扔下了会议、合同,扔下了自己要经营全国最好钢铁厂的责任心才挤出来的时间,带着负罪感偷了出来,如同是为了一份秘密的感情。

——那个横跨十年而未动摇的念头,无时不在。当他看到城市的建筑,看到铁路,看到农舍窗里的灯光,看到宴会上漂亮的妇人手中正在拿着的切水果的刀子,这念头就在他的心里:一种金属合金,会比钢铁的用途更广的念头,一种金属拿来与钢相比,就如同拿钢与铸铁相比一样————那种当他扔掉一个希望或者样品时的自我折磨,强迫自己忘记疲惫,不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迫使自己经受这种痛苦:“不够好……还是不够好……”然后继续,可以成功的信念后面没有动力。

——然后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们的成果命名为里尔登合金。

——它们,就是那些经过了高温、已经熔化在他身体里的往事,而它们的合金却是一种令人奇怪、安静的感受,使他面对着黑暗的田野微笑,并且惊讶快乐为什么能令人受伤。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想他的过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铺开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再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对过去的记忆蔑视为一种毫无用处的沉溺。但随后他明白了,今夜对往事的追忆是对他兜里那块金属的纪念,于是他便由着自己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岩石矿层上面,感到一串汗珠从脑门直淌到脖子。那时他十四岁,是在明尼苏达铁矿工作的第一天。他在尽量忍着胸口的酸痛来喘气。站在那里,他咒骂着自己,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能疲惫。过了一会儿,他认为疼痛不是停下来的好理由,便回去接着干活了。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瞧着那些铁矿,从那天上午起,他拥有了它们。那时他三十岁。如同那些苦痛是无关紧要的一样,这中间过去的岁月也是无关紧要的。他曾经在矿山、铸造厂和北面的钢厂工作过,越来越接近着他当初选择的目标。他对于那些工作的全部记忆,就是他周围的人似乎从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而他却始终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曾经纳闷,为什么那么多的铁矿都关掉了,正像自己刚接收过来的铁矿,也是濒临关闭。他望着远方层叠的岩石,路口,工人们正在大门上立起新的标志:里尔登铁矿。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惫不堪地躺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的手下员工都已经离去,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个人躺在那儿。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较量。所有这些令他筋疲力尽的日子,即使他拒绝承认,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办公桌上。除了不想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气,他已经燃尽体内所有的能量。他曾经把那么多的活力向四处播撒,开始了那么多的事业——但他想问,在他感到连身体都抬不起来的现在,是否有人能够给他最需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开始和坚持下去的自己请求,然后,他抬起了头,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来,直到可以用一只手抵着桌面,用一只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坐好。从此,他再不问这个问题。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旧钢厂的肮脏废墟。钢厂被关闭废弃,他前一天晚上把它买下。劲风疾吹,云缝中挤出一丝灰白色的光亮。在这微光中,他看到吊车巨大的钢铁身躯上暗红的锈蚀,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迹——还有鲜绿的丛生的野草,像贪婪的食人植物,漫过了堆在缺窗少门的墙脚下的碎玻璃。他看到远处大门附近人们的黑影,他们被一个曾经繁华、如今破败的城镇的小铺子解雇,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停在工厂门口的那部锃亮的轿车。他们猜想,那个站在山头上的人,是否就是人们谈论的那个汉克·里尔登,这个工厂是否真的会重新开门。“宾夕法尼亚钢铁生产的历史性周期显然是在走下坡路。”一家报纸曾这样报道,“专家们认为亨利·里尔登在钢铁行业的冒险是毫无希望的。你不久就会目睹到亨利·里尔登的悲惨结局。”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脸上的寒风就像那天一样。他回首望去,工厂的红色光亮呼吸着空气,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这些便是他的脚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车途经的车站。在它们之间的日子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记忆,那些日子飞快地闪过,一片模糊。

无论那是怎样的,他想,无论是艰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为它们让他走到了这一天——这一天,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出了第一炉钢,将用作塔格特泛陆运输的轨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镯,这是他用第一炉金属做成的,是做给他妻子的。

在抚摸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一个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的东西——而不是他娶的那个女人。他感到了后悔的刺痛,开始希望自己没有做这个手镯,接着便对他的后悔自责起来。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为过去的困惑纠缠的时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谅一切,因为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他感觉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着他。他很想遇到什么人,面对第一个陌生人,坦白而毫无戒备地说:“看看我吧。”他想,同他一样,人们渴望能够看到一脸喜悦的样子——从似乎难以解释而没有必要的阴暗痛苦中获得暂时的解脱。他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不快乐。

夜路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山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西边的远处,红色的闪光变成狭长的一片。从数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尔登钢铁。

他站得笔直,仿佛面对着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标志也在照亮着大地: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炭——里尔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希望能在它们的上方再亮起一盏霓虹灯:里尔登生活。

他猛然转身,继续走下去。离家更近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的情绪中,某种东西正衰退下去。他隐约觉得并不情愿走进家门,但他却不想有这种感觉。不,今晚不会的,他想,今晚,他们会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明确过,究竟他要他们明白些什么。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过起居室窗户的灯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般在他面前矗立,看上去赤裸裸的,几根半殖民风格的立柱不情愿地点缀着它,有着索然无味的裸体所带有的一副不悦的面孔。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进客厅时,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炉旁说着什么,手臂的线条配合着她的话优雅地摆动。他听到她的声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没有抬头,依旧在滔滔不绝。他不能肯定。

“——但那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对所谓纯粹的物质创造感到无聊,”她说道,“他只是对生产铅没有兴趣。”

然后,她掉转了头,看着站在长长的房间的另一头的阴影里的里尔登,手臂优美地张开,如同她身旁的两只天鹅的脖颈。

“怎么,亲爱的,”她用开玩笑的轻快语气说道,“现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吗?难道没有扫扫碎铁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风孔什么的?”

人们都转向了他——他的母亲,弟弟菲利普,还有他们的老朋友,保罗·拉尔金。

“对不起,”他回答着,“我知道我回来晚了。”

“别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回来。”他瞧着她,似乎模糊地记起了什么。“你答应了今晚回来吃饭的。”

“噢,对了,我是答应了。对不起,不过今天在厂里,我们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无法说出回家要说的那件事,只是接着说,“就是我……忘记了。”

“妈妈就是这个意思。”菲利普说道。

“噢,让他先缓过点神来吧,他现在心还在工厂呢,”他的妻子快活地说,“亨利,把外套脱下来。”

保罗·拉尔金看着他的忠厚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样。“嗨,保罗,”里尔登招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我是搭了五点三十五分纽约的火车。”拉尔金感谢地笑着。

“有麻烦?”

“最近谁没麻烦啊?”拉尔金的笑变得无可奈何,表明他刚才讲的只是说说罢了,“不过,没有,这次没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想应该顺便来看看你。”

他妻子笑了起来,“你让他失望了,保罗。”她转向里尔登,“这是自卑的心态还是优越,亨利?你相信没人能只是来看看你吗?还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帮助就没人能过得好?”

他本想生气地反驳,但她朝他笑着,似乎这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他对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没有回答。他站在那儿盯着她,对那些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感到纳闷。

莉莉安·里尔登总的说来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身材高挑、优雅,和她尝试穿着的帝国式样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侧面轮廓很精致,属于同一个时代雕绘的贝壳:纯洁、高傲的曲线,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统简洁、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头发,都表现出一种素朴而尊贵的美。然而,当她转过整张脸,人们就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脸不美,眼睛是缺陷: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气,空洞无神。里尔登一直纳闷,她似乎经常被逗笑,可她的脸上为什么没有悦色?

“我们见过了,亲爱的,”她回答着他沉默的审视,“尽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你吃过晚饭了吗,亨利?”他的母亲问道,声音中带着自责的急切,似乎他的饥饿是对她的一种直接的侮辱。

“吃了……没有……我不饿。”

“我最好让他们——”

“不,妈妈,现在不用,没关系。”

“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问题。”她并没看他,对空唠叨着,“为你做什么都没用,你不会领情的。我永远做不到能让你好好地吃饭。”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说,“这对你不好。”

里尔登笑了,“我喜欢这样。”

“那是你告诉你自己的,这是一种神经衰弱,你要知道。一个人沉溺在工作里,是因为他要逃避什么,你应该有点爱好。”

“噢,菲尔,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道,马上就懊悔自己语气中透出的烦恼。

菲利普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尽管医生并未从他松弛、瘦长的身体中发现特别的毛病。他三十八岁,但他反复性的疲劳使人们觉得有时他比他哥哥还要老。

“你应该学着有些乐趣,”菲利普说,“否则,你会变得呆滞、狭隘。思维单一,你知道吧。你应该从你个人的巢穴中出来,看看世界,你现在这样子,会错过生活的。”

里尔登强忍着火气,告诉自己这是菲利普的关心,告诉自己不应该感到厌恶:他们都是在努力表达对他的关切——而他但愿他们不要去关心这些。

“我今天很开心,菲尔。”他笑着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

他希望他们有人会问问他,他开始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钢水流动的景象依旧在他的心中燃烧,填满了他的意识,没有地方给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你或许是道过歉了,只是我应该早点知道,而不是等着你的抱歉。”这是母亲的声音,他转过去,她用那种受伤的神情看着她——毫无准备的她显得很有耐心。

“毕坎姆夫人来吃了晚饭,”她责备地说。

“什么?”

“毕坎姆夫人,我的朋友,毕坎姆夫人。”

“然后呢?”

“我和你说过她,说了很多次,但你从来记不住我说的话。毕坎姆夫人急着见你,但她晚饭后就得走,她等不了,毕坎姆夫人是个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诉你我们在教区学校所做的好事,关于金属手工课,关于那些贫民区孩子们正在亲手制作的漂亮的锻铁门把手。”

他全神贯注地考虑后,才平和地说出,“我很抱歉令你失望,妈妈。”

“你并不抱歉,你如果努努力是可以来的,但是,你除了为自己,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努力?你对我们中的任何人和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你觉得你付了账单就够了,是不是?钱,你只知道钱。你给我们的只有钱,你付出过一点时间给我们吗?”

如果这表明她想他,他思索着,那么这就意味着感情,如果这意味着感情,那么他就不该感到那是一种沉重和阴郁,这迫使他沉默,免得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厌恶的感觉。

“你不在乎,”她的声音一半是唾弃,一半是乞求,“莉莉安今天有个重要的事需要你来,但我告诉她,等着和你来讨论它是没有用的。”

“噢,妈妈,那不重要。”莉莉安说道,“对亨利来说不重要。”

他向她转过去。他站在屋子中间,依旧穿着风衣,似乎陷入到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虚幻之中。

“一点也不重要,”莉莉安快活地说,他听不出她的声音是抱歉还是自诩,“不是生意的事,纯粹是非商业性的。”

“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我要搞的聚会。”

“一个聚会?”

“噢,别看起来那么害怕,不是明天晚上。我知道你实在太忙了,所以这要在三个月以后,而且我想让它成为一件很大、很特别的事。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那天晚上一定在这里,而不是在明尼苏达、科罗拉多,或者加利福尼亚?”

她怪怪地看着他,话说得既轻描淡写,又目的明确,她的笑容过分地渲染着一种天真的气氛,同时又暗示出像是藏着什么王牌。

“三个月后?”他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没法预料会有什么紧急的业务需要我出城。”

“哦,我知道!但是我难道不能早早地和你预约,就像那些铁路总裁,汽车生产商,或者垃圾——我是说,废品——经销商那样?他们说你从不错过一次约会。当然,我会让你根据方便选择一个日期。”她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在从她低处的前额向上够到他的高度时,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女性的吸引力。她半是随意半是谨慎地问道,“我想的是十二月十号,不过你是不是更愿意九号,或者十一号?”

“这对我没有区别。”

她轻柔地说,“十二月十号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亨利。”

他们全都看着他的脸,假如他们期待的是内疚的神情,那么他们看到的,是一丝感到有趣的微笑。她不可能用这个做陷阱,他想着,因为他只要拒绝接受任何对他健忘的指责,然后把她冷落在那儿,他就可以轻易脱身了,她明白,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对她的感情。他想,她的用意是矜持而间接地试探他的感情,并让他接受自己的方式。社交聚会不是他的庆祝方式,但却是她的方式。对他来讲,这并不代表什么;而对她,这意味着她给他和他们的婚姻最好的礼物。他想,他必须尊重她的意愿,即使他不赞同她的标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乎她的任何礼物。他必须让她获胜,他想道,因为他的怜悯已经是她此时唯一的出路。

他笑了,一个开朗、不带厌恶感的笑容宣布着她的胜利,“好吧,莉莉安,”他平静地说,“我保证十二月十日的晚上在这里。”

“谢谢你,亲爱的。”她的笑里有一种封闭的、神秘的色彩,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瞬间有了一种印象,他的态度令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

如果她相信他,他想,如果她对他的感情还在,那么他就要配得上她的信任。他不得不说了,话是聚焦在一个人思想上的透镜,然而——他今晚只能说一件事。“我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莉莉安,但今天在工厂,我们炼出了第一炉里尔登合金。”

片刻的寂静后,菲利普说道,“哦,那不错啊。”

其他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把手伸进了衣袋,一触到手镯,它的真实感将其他的一切一扫而光,他又有了当时看到钢水在他面前倾泻出来的感觉。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莉莉安。”

他不知道,当他把那个金属链条掉在她膝盖上的时候,他站得笔直,手臂的姿势同远征归来的十字军把战利品献给他的爱人一样。

莉莉安·里尔登拾起了它,把它套在两个并排的手指上,对着灯光举起来。链接的部分笨重而粗糙,金属闪烁着一种蓝绿色的奇特光泽。

“这是什么?”她问道。

“从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钢里生产的第一个物品。”

“你的意思是,”她说,“它和一根铁轨有着完全相同的价值?”

他看着她,茫然了。

她叮当地敲着手镯,让它在灯下泛着光芒。“亨利,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创意呀!我会轰动纽约的,我戴的首饰,是和那些桥的大梁、卡车的发动机、厨房的炉子、打字机用同样的东西做成的,还有——那天你说什么来着,亲爱的——汤锅?”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了!”菲利普说。

莉莉安大笑着,“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亲爱的,我很欣赏它。它不是礼物,是那种意图,我明白。”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意图明明就是自私,”里尔登的母亲说道,“别人如果要给妻子礼物的话,会送一个钻石的手镯,因为他会想到那是她的快乐,而不是他的。但亨利这么想,只是因为他做出了一种新的铁皮,为什么,它对所有人一定比钻石更重要,就因为那是他做的。他从五岁开始就是这样—— 一个最自负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长大会成为这个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

“不,这很可爱,”莉莉安说道,“很迷人。”她把手镯放在桌上,站起来,双手扶着里尔登的肩膀,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说,“谢谢你,亲爱的。”

他没有动,没有朝她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脱下外套,远离其他人坐在了壁炉旁。他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隐隐地听到莉莉安在争论着什么,替他同母亲辩护着。

“我比你更了解他,”母亲在说,“汉克·里尔登对人、动物或草都没有兴趣,除非这与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种联系,那才是他关心的。我尽了最大努力教他谦逊,我尝试了一辈子,还是没成功。”

他曾经让母亲不受任何限制地选择她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地点,他一直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坚持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对她并非全无意义,如果确实如此,那它就是联结他们的纽带,他唯一能够承认的纽带。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儿子家中的一块地方,他不会拒绝的。

“不可能让亨利做一个圣人,妈妈,”菲利普说,“他本来就不会的。”

“噢,可是,菲利普,你错了!”莉莉安说,“你是大错特错了!亨利具备成为圣人的一切条件,这才是麻烦。”

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里尔登想着——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什么,是他们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坚持一种主张——这主张还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发现这种方式比任何一种仇恨都更难以忍受。他鄙视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视不劳而获。他们声称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爱他,却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爱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应——假如这反应是他们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些抱怨?总是对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责?总是那种无休止的猜忌,似乎他们一直等着被伤害?他从不想伤害他们,但却一直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防备和责难,看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伤着他们,这已经不是他说什么和做什么的问题,几乎……几乎仅仅是他的存在就会伤害到他们。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诫着自己,同时带着他那残酷无情的正义感去痛苦地面对这个谜团。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谴责他们,然而,他无法理解。

他喜欢他们吗?他觉得不是。他曾经想要去喜欢他们,但那不一样。他过去曾指望去发现潜伏在人类身上的某种无需言明的品质,并以此来喜欢他们。现在,除了毫无怜悯的漠然,他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失去的遗憾都没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会怀念那种想要去感受的感觉?他觉得不会了。他曾经怀念过吗?他认为是的,但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已经再也不会了。

他的疲劳感正在加重,他意识到那其实是厌倦。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礼貌来掩饰住——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抵抗着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两根柔软、湿润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罗·拉尔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和他靠近,单独聊起来。

“汉克,我不管业界怎么评论,里尔登合金是个了不起的产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够点石成金一样,它会赚大钱的。”

“是啊,”里尔登回答,“它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烦。”

“什么麻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烦?”

拉尔金坐在那儿,弓着肩膀,用温和、请求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矮胖的身体看着总是缺少保护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个壳,被轻轻一碰就可以缩进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无助的恳求的笑容就是这个壳。像是一个听任莫测的宇宙摆布的小男孩那样,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岁。

“你的公关做得不太好,汉克,”他说,“给新闻界的印象总是很差。”

“那又怎么样?”

“人家不喜欢你,汉克。”

“我从客户那里没听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雇一个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众推出。”

“为什么?我卖的是钢铁。”

“但你不能让舆论都反对你,舆论的意见,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认为舆论是在反对我,而且,无论它是怎样,我觉得什么都说明不了。”

“报纸是反对你的。”

“它们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没有。”

“我可不喜欢,汉克,很不好。”

“什么?”

“它们写的关于你的东西。”

“它们写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带刺,你冷酷无情,你在工厂管理上独断专行,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产钢铁和赚钱。”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但是你不应该那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应该怎么说?”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厂——”

“那些是我的工厂,对不对?”

“是的,不过——不过你不应该总是在这一点上大声地提醒人们……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他们认为你的态度是反社会的。”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认为。”

保罗·拉尔金叹了口气。

“怎么了,保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也说不准现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尔登不禁轻声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在替我担心吧,是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汉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罗·拉尔金一直不走运,他干什么都不顺,既谈不上失败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个生意人,但无论在哪一个行当都做不长久。眼下,他正苦撑着一个制造采矿设备的小厂。

怀着敬畏,他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里尔登。他会来讨主意,有时来借贷款,但也不是经常。贷款的数额都不算大,虽然不是一直准时,但总是能还清。在这种关系中,他如同一个贫血的人,仅仅是看到热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补充。

看到拉尔金的挣扎,里尔登又体会到了当他观察到一只压在火柴棍下挣扎的蚂蚁时的感觉。对他是这样的困难,里尔登心里想,对我却是如此的轻松。因此,他尽量随时地给出建议、关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兴趣。

“我是你的朋友,汉克。”

里尔登探询地望着他。

拉尔金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心里踌躇不决。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个在华盛顿的人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觉得。”

“你要很肯定才对,这很重要。”他抬头看着里尔登,用一种强调的固执口气重复着,仿佛正在完成一个痛苦的道德使命,“汉克,这非常重要。”

“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这就是我来这里要跟你说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尔金思忖了一下,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了,便说道,“没有。”

里尔登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知道需要有人在立法机构里维护他,所有的企业家都会雇佣这样的人。但他从来没在这方面花太大的精力,他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这件事的必要性。一种无法解释的厌恶,一部分是因为太严肃,一部分是因为太令人厌倦,每每让他对这个问题思考不下去。

“问题在于,保罗,”他一边极力地去想,一边说,“要从太多的人里挑选出做这件事的人。”

拉尔金移开了视线,说,“这就是生活。”

“如果我知道才见鬼了,你能告诉我吗?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拉尔金伤感地耸了耸肩膀,“问这些没用的问题干什么?海洋有多深?天空有多高?谁是约翰·高尔特?”

里尔登一下子坐直了,“不,”他朗声说道,“不,没必要有这种感觉。”

他站了起来,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反抗力量的迸发,他在走回家时的那些对生存的看法,现在似乎正在被莫名地威胁,需要他夺回来,并敢于再次坚持。

他的精力渐渐恢复,走过房间,他看着他的家人,他们是一群困惑的、不快乐的孩子——他想——他们全都是,包括他的母亲,而他却傻到去憎恶他们,他们是无助的,并非怀有恶意。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去理解他们,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予,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分享他快乐而无穷的力量。

他从房间的另一端扫视着他们。母亲和菲利普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他们并不是热切,他们是紧张。菲利普坐在一张矮椅上,挺着肚子,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肩胛骨上面,好像这个难受的姿势是为了要故意惩罚那些观众。

“怎么了,菲尔?”里尔登走近他,问道,“你看起来累得不行了。”

“我今天干得很累。”菲利普闷闷不乐。

“可不是就你一个人工作辛苦的,”母亲说,“别人也有他们的问题——尽管不是像你的那些上亿元的、天南地北的问题。”

“当然,那很好啊,我总觉得菲尔应该找到些他自己的兴趣。”

“好?你是说你愿意看到你弟弟的健康垮掉?那会让你开心,是不是?我一直觉得是这样的。”

“怎么会,不,妈妈,我很愿意帮忙。”

“你不必非得帮忙,不必对我们任何人有任何感情。”

里尔登从来就不清楚他的弟弟在做些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供菲利普上完了大学,但菲利普一直以来就没有什么抱负。根据里尔登的标准,一个人不去工作挣钱肯定是有问题,但他不会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菲利普。养活他的弟弟是轻而易举的事。让他慢慢来吧,里尔登想过很久,还是别让他为了生计挣扎,而是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事业。

“菲尔,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耐心地问道。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所以才问。”

“我从这儿到瑞定,再到威明顿,得四处去跑,见了二十个人。”

“你为什么非要去见他们?”

“我在想办法为全球发展盟友这个组织筹款。”

里尔登从来就没能弄清楚过菲利普加入了多少种组织,也不了解他们的活动。在近六个月,他听菲利普大略说起过这个组织,似乎是一个致力于关心理学、民间音乐和互助耕作的某种自由演讲团体。里尔登从来就很蔑视这类团体,也就更不会打听他们的详情了。

他仍然沉默着,菲利普主动地补充道,“有个非常重要的计划,我们需要一万块钱,但筹钱是个苦差事。人们心目里的社会良知一点都没了。每当我想起今天看到的那种鼓鼓的钱袋——为什么?他们可以一心血来潮就花掉比那还多的钱,我却没办法从他们那里每人挤出一百块来,我就这点请求。他们没有道德责任感,没有……你笑什么?”他突然问。里尔登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正咧着嘴笑。

简直像小孩吵嘴一样,里尔登心想,幼稚得毫无希望:暗示和羞辱一起都来了。只要把羞辱还回去,就可以把菲利普轻易地打趴下,他想——正因为这羞辱真实,所以才致命——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肯定的,这可怜的笨蛋明白他是在我面前彻底服软了,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我没必要那样做,不那样做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才不会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活在一种怎样的不幸之中,把自己折腾得这样惨?

紧接着,里尔登忽然想到,他可以把菲利普无休止的不幸打破一次,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心灰意冷时的喜出望外。他心里想:他想要的其实又关我什么事呢?那是他的,就好像里尔登合金是我的一样——这对我的意义,恐怕和他的愿望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一样重要——还是让他高兴一次吧,也许能让他领悟出点什么——我不是说过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吗?——我今晚是在庆祝,那就让他也分享一下——这对他意味着很多,对我却是不值一提。

“菲利普,”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办公室的伊芙小姐打个电话,她会给你一张一万块的支票。”

菲利普茫然地瞪着他,那眼神既不是震惊,也不是兴奋,只是像玻璃球一样空空地瞪着。

“噢,”菲利普出了一声,紧接着说,“我们非常感谢。”嗓音里没有感情,甚至连最简单的贪婪也没有。

里尔登无法理解他自己的感觉:似乎一个沉重而空荡荡的东西在身体里轰然倒下,他能同时感到那股重量和空虚。他明白,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如此黯淡和丑陋。

“亨利,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干巴巴地说着,“我很吃惊。我没指望从你这儿拿到这笔钱。”

“你还不明白吗,菲尔?”莉莉安说,声音异常地清脆和欢快,“亨利今天炼出了他的合金。”她转向里尔登,“亲爱的,要不要宣布今天为全国的假日呀?”

“你是个好人,亨利,”母亲说道,又接着说,“但不总是这样。”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菲利普,似乎在等待着。

菲利普瞧着别的地方,然后抬眼搭住了里尔登的眼神,好像是接通了他自己的审视。

“你并不是真的在乎帮助那些穷人,对不对?”菲利普问道——而里尔登听着,简直无法相信他竟然是以责难的语气。

“对,菲尔,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高兴。”

“但这钱不是为了我,我不是出于个人目的筹集这笔钱。我在这件事当中没有任何私利。”他语调冰冷,透出那种自我感觉到的高尚。

里尔登扭开头去,突然觉得恶心:不是因为这些言语太虚伪了,而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菲利普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亨利,”菲利普紧接着说,“我想请你告诉伊芙小姐给我现金,你介意吗?”里尔登困惑地转过身来。“是这样,全球发展盟友是个非常进步的团体,一直认为你在全国代表了最黑暗的社会退步力量。所以,你知道,你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捐助者名单上面,会让我们很难堪,因为会有人指责我们是被汉克·里尔登收买了。”

他想抽菲利普的耳光,但一股几乎难以忍耐的厌恶令他闭上了眼睛。

“好吧,”他静静地说,“你会拿到现金的。”

他走开了,站到房间最远的那扇窗前,眺望远方工厂的光亮。

他听到拉尔金在身后的叫声,“该死的,汉克,你不该给他!“然后是莉莉安冷冷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是你错了,保罗,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不扔救济给我们,他的虚荣心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弱者可以统治,他的力量从哪里来?如果不让我们靠着他,他该拿自己怎么办?这绝对没什么错,我不是在批评他,这只是人类本性的规律。”

她拾起金属手镯,把它举起来,让它在灯下闪闪生辉。

“一条锁链,”她说道,“很恰当,对吗?是一条他用来捆绑我们所有人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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