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格妮径直朝守在“F项目”门口的哨兵走去。她的脚步意图明确,节奏均匀而且大模大样,在林间的小路上回响。她冲着月光将头仰起,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脸。

“让我进去。”她说。

“不许进去,”他像机器人一般地回答道,“这是费雷斯博士的命令。”

“是汤普森先生命令我来的。”

“啊?……这……这我可不知道。”

“可我知道。”

“我是说,费雷斯博士没有告诉过我……夫人。”

“我现在就是在告诉你。”

“可除了费雷斯先生以外,我不应该接受其他任何人的命令。”

“你是想违抗汤普森先生么?”

“哦,不是,夫人!可……既然费雷斯博士说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就是指所有的人——”他又犹豫而求援似的问了一句,“对吧?”

“你知不知道我是达格妮·塔格特,你应该在报纸上看见过我同汤普森先生以及其他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合影吧?”

“是的,夫人。”

“那你就掂量一下是否要违抗他们的命令。”

“噢,不,夫人,我不想!”

“那就让我进去。”

“可我也不能违抗费雷斯博士的命令呀!”

“那就看你的选择了。”

“可是我不能选择呀,夫人!我怎么能选择呢?”

“你非选不可。”

“这样吧,”他急忙说着,同时从兜里掏出钥匙,转向大门,“我去问问头儿,他——”

“不行。”她说。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他一下子回过了身来:她手里正握着一把枪,直对着他的心口。

“给我听好了,”她说,“要不放我进去,我就打死你。你可以试试先向我开火, 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现在决定吧。”

他大张着嘴巴,钥匙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给我闪开。”她说。

他拼命地摇着脑袋,后背靠在了门上。“我的天啊,夫人!”他走投无路地哀求道,“既然你是汤普森先生那里派来的,我就不能向你开枪!但我又不能违反费雷斯博士的命令放你进去!我可怎么办呀?我只是个小兵而已,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这不该我做主啊!”

“这关系到你的命。”她说。

“如果你让我问问头儿,他会告诉我,他会——”

“我谁都不让你去问。”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汤普森先生的命令?”

“你是不知道。也许我没有,也许我是假装的——你会因为听了我的话而受惩罚。也许我有——那你就会因为抗命而被关进监狱。也许费雷斯博士和汤普森先生是说好了的,也许他们并没有说好——那你就不得不得罪其中的一个。这就是你必须要决定的事情,没人可问,没人可找,没人会告诉你。你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

“但我没法决定!干吗找到我的头上?”

“因为是你在拦着我的路。”

“但我没法决定!决定的事就不是我该做的!”

“我数到三,”她说,“然后就开枪。”

“等一等!我还没说行不行呢!”他叫喊着,身体更紧地畏缩在门上,似乎让大脑和身体停止动弹才是他最好的保护。

“一,”她数道;她看出他的眼睛正害怕地盯着她——“二,”她看得出,相比这把枪而言,他更害怕的是她刚才说的另外一种可能——“三。”

面对动物开枪尚且会犹豫的她,镇静自若地扣动了扳机,朝着一个想要生存,却又毫无责任意识的人的心口开了火。

她的枪上装了消音器,除了尸体扑倒在她脚下的声响外,并没有发出惊动别人的声音。

她从地上捡起了钥匙——然后根据事先商量好的计划,稍稍地等了片刻。

第一个从楼的墙角边闪出来同她会合的是弗兰西斯科,汉克·里尔登紧随其后,最后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建筑周围的树林里曾经有四名哨兵在分头把守,此刻他们已被全部解决:一个丧了命,另外三个则手脚被捆,嘴巴被堵,扔在了树丛里。

她一言未发地将钥匙递给弗兰西斯科。他打开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将门留了条一寸宽的缝。其他三人便靠着门缝等在外面。

楼道里照明的是一只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一个警卫守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

“你是谁?”一见到弗兰西斯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便大声喝道,“今晚任何人都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来了。”弗兰西斯科说。

“拉斯迪怎么会放你进来的?”

“他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可他不应该呀!”

“是有人改变了你的应该和不应该。”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闪电般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楼梯上的拐角处站着另外一个卫兵,正朝楼下的他们看来,并且在注意地听着。

“你是干什么的?”

“采铜的。”

“啊?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名字实在太长,没法告诉你,我还是跟你的头儿去说吧,他在哪儿?”

“现在是我在问你!”但他还是后退了一步,“少……少充什么大人物,否则我就——”

“嗨,皮特,他真的是!”另外的那个卫兵被弗兰西斯科的做派震住了。

可这一个还是死活不愿相信;随着他愈加害怕,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喝道,“你来干什么?”

“我说过我会跟你们领头的讲,他在哪儿?”

“我是在问你话!”

“我是不会回答的。”

“噢,你不回答是吗?”皮特怒吼着,使出了一旦产生怀疑就会使用的唯一手段:他的手猛地伸向腰里的枪。

弗兰西斯科的手快得让这两个人甚至都没看清楚,而他的枪又是静得出奇。

他们紧接着看到和听到的便是皮特手里的枪随着从他被打烂的手指里溅出的血一道飞了出去,以及他疼痛的低声号叫。他倒在地上呻吟着。另一个卫兵刚刚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便看见弗兰西斯科的枪口对准了他。

“别开枪,先生!”他嚷了起来。

“举起手,下来,”弗兰西斯科命令道,他用一只手举着枪瞄准,另外一只手朝着门缝外其余的人做了个手势。

那个卫兵一走下楼梯,里尔登已经等在了那里缴他的械,丹尼斯约德则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最让他吓了一跳的是看到达格妮也出现在这里;这让他弄不明白:这三个男人都戴着帽子,穿着风衣,但他们的举止像是一伙拦路的强盗;而一位女士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好了,”弗兰西斯科说,“你们领头的在哪儿?”

卫兵朝楼梯的方向扭了扭头,“在上边。”

“楼里有多少警卫?”

“九个。”

“他们都在哪里?”

“一个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其他的都在上面。”

“在上面什么地方?”

“在那个大实验室里,就是有窗户的那间。”

“是所有人吗?”

“是。”

“这些都是什么房间?”他指了指楼道两旁的房门。

“这些也都是实验室,到了晚上,门就上锁了。”

“钥匙在谁那里?”

“他。”他冲皮特一摆头。

里尔登和丹尼斯约德从皮特的口袋里取出钥匙,便迅速静悄悄地查看着房间,弗兰西斯科则继续问道,“楼里还有别人没有?”

“没有。”

“不是有个犯人在这里吗?”

“噢,对了……我想是吧。肯定是有,要不然他们不会让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站岗。”

“他还在这里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从来就不告诉我们。”

“费雷斯博士在这里吗?”

“不在,他是在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前离开的。”

“听着,楼上的那间实验室——它的门是正对着楼梯吗?”

“是。”

“一共有几个门?”

“三个,对着楼梯的是中间的那个。”

“其他的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有个小实验室在楼道的一头,另一头是费雷斯博士的办公室。”

“房间之间有没有连通的门?”

“有。”

弗兰西斯科正要转身去看他的伙伴们,那卫兵乞求般地说了一句,“先生,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问吧。”

“你是谁?”

他回答的语气庄重得如同是在会客室里介绍一般,“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他甩下目瞪口呆的警卫,转身同他的伙伴们小声商量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里尔登独自一人迅捷无声地走上了楼梯。

实验室的墙边堆放起了装有耗子和天竺鼠的笼子;它们是被那些正围坐在房间正中的实验长桌旁打牌的卫兵们挪过去的。其中六个人正在玩着,另外两个手里握着枪,正站在对面的屋子一角看着门口。里尔登的这张面孔救了他一命,使他没有一露面就被当即打死:这张脸他们实在太熟悉,也太没有想到了。他看见八个脑袋都在瞪着他,既认出了他,又难以相信他们的眼睛。

他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完全是一副随意、自信的商界老板模样。

“这里谁负责?”他的声音直截了当,毫不浪费时间。

“你……你不是……”牌桌前的一个板着面孔的瘦家伙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汉克·里尔登,你是领头的吗?”

“是啊!可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纽约。”

“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么说,你还没有得到通知。”

“我应该被……我的意思是,是关于什么事啊?”从这个头目的声音里,可以明显地听出他对上司忽略他的权力极为敏感和不满。他长得瘦高而憔悴,举手投足间急躁而紧张,脸色灰白,一双眼睛像瘾君子般的不安和无神。

“关于我来这里要办的事情。”

“你……你不可能到这里办什么事,”他厉声说道,既害怕这是一场骗局,又担心自己是被某个重要的上层决策给落下了。“你不就是一个叛徒、逃亡者和——”

“看来你真是落伍了,我的好兄弟。”

房间里剩下的七个人怀着敬畏和疑虑的不安盯着他看,那两个拿枪的卫兵依旧像机器人一样呆呆地用枪对准着他,他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

“那你说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那个头目喝道。

“我是来这里接管你交出的犯人的。”

“你要是从总部来的话,就应该知道我对犯人的事一无所知——而且谁都不许碰他。”

“只有我可以。”

头目噌地跳起来,奔到电话前,抓起了话筒。但他刚刚将话筒提到半截,便突然把它扔了出去,这一下,屋里立刻慌作了一团:他听出电话里没有一点动静,便立即明白电话线已被切断。

他恼怒地转向里尔登,迎面而来的是里尔登略带轻蔑的斥责:“如果连这种情况都会发生,你们的看守实在是形同虚设。要是你不希望我上告你玩忽职守和抗命不遵,最好还是在那个犯人出事之前把他交给我。”

“犯人到底是谁?”他问。

“伙计,”里尔登说,“如果你的顶头上司都没有告诉你,我当然也不会说了。”

“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你来这里的事情!”那个头目狂喊道,他那恼羞成怒的声音令他的手下人听出了他的无能。“我怎么知道你是从上面来的?电话一坏,又有谁能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我不相信你!”他的叫喊声刺耳得毫无说服力,“我不相信政府会委派给你什么任务,何况你还是同约翰·高尔特勾结的叛逃者之一——”

“可你难道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约翰·高尔特已经同政府达成了协议,已经把我们都带回来了。”

“哦,真是谢天谢地!”一个年纪最轻的守卫不禁叫道。

“给我闭嘴!没有你发表意见的份儿!”头目呵斥了一声,猛地回头看着里尔登,“这事为什么没有广播?”

“对于政府决定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方式宣布政策,你也有意见吗?”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中,他们听见了笼子里的动物们抓挠着栏杆的响动。

“看来我应该提醒你,”里尔登说,“你的职责不是去质疑给你的命令,而是去执行,你就不应该去知道和弄懂上司的想法,就不应该去判断、选择或者怀疑。”

“可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听你的!”

“如果你不听,就要承担后果。”

这个头目撑着桌子,审视的目光从里尔登的脸上慢慢地移向站在房间角落里的两名持枪的警卫。这两个持枪者几乎是在一动不动地平端着手臂。房间里传来一阵不安的沙沙声,笼子里的一只动物发出了吱吱的尖叫。

“我认为我还应该告诉你,”里尔登的嗓音略微严厉了一些,“我并不是一个人,我的同伴正在外面等我。”

“在哪儿?”

“房间的四面都有。”

“几个人?”

“这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说,头儿,”从警卫中传出了一个发抖的抱怨声,“咱们可别跟那些人纠缠,他们——”

“闭嘴!”头目咆哮着站起身来,冲着说话者的方向把枪一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谁也不许在我面前装熊!”他大声叫喊着,企图让自己看不到他们已经害怕的样子。他惊恐不已地发现,他的手下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某种东西卸下了武装。“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自顾自地狂喊着,拼命想要回到那个唯一能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暴力。“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怕!我要让你们看看。”他忽地一转身,在舞动的胳膊一端,他的手颤抖着向里尔登开了一枪。

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到里尔登身体晃了晃,右手抓住了左肩。与此同时,其他人则听见头目一声惊叫,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手腕上涌出了一股鲜血。随后,他们全都看见了站在左首门边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的那支无声无息的手枪依然在对准着那个头目。

他们全都站起来拔出了枪,可惜已经错失了先机,谁都不敢开火。

“我要是你们的话,就不会轻举妄动。”弗兰西斯科说道。

“天啊!”其中一个警卫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拼命回忆着一个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名字,“他……他就是那个把全世界的铜矿统统炸毁了的人!”

“没错。”里尔登说。

他们不由自主地从弗兰西斯科身旁向后躲闪开去——转身却发现里尔登依然站在门口,右手端着一把手枪,左肩膀上渗出了一片血色。

“开枪呀,你们这些混蛋!”头目冲着他下面那些瑟瑟发抖的人们号叫起来,“还等什么?把他们干掉!”他用一只手支撑着桌子,另一只手上淌满了血。“谁不动手我就告发谁,我要让他被判死刑!”

“放下你们的枪!”里尔登说。

七个警卫刹那之间变得像泥塑一般,谁的话都没有听。

“我要出去!”那个最年轻的警卫大叫一声,冲向右侧的房门。

他刚一拉开门,便腾地退了回来:达格妮·塔格特正持枪站在门口。

警卫们渐渐地退向了房间的中央,他们迷乱的内心之中正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挣扎,眼前出现的这几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能亲眼见到的传奇人物,令他们感到如坠云雾般地失去了抵抗能力,仿佛是在被勒令着向幽灵开火一样。

“把枪放下,”里尔登说,“你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看守的犯人是谁,可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为什么派你们来看守他,可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把他带出去。你们不知道自己抵抗的目的,可我们对我们的目的很清楚。你们一旦丧命,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但我们却会死得明白。”

“别……别听他的!”头目怒吼着,“开枪!我命令你们开枪!”

一个警卫看了看头目,把枪一扔,举起双手,退出了与里尔登对峙的圈子。

“你这个混蛋!”头目狂叫一声,用左手抓起枪来,朝那个逃跑者开了一枪。

就在那人的身体倒下的同时,窗户上的玻璃如雨点般迸裂开来—— 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仿佛弹簧般地从树干上一跃而进入房中,双脚甫一落地,便向面前的第一个警卫开了火。

“你是什么人?”有个充满了惊恐的声音喊道。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他的话音一落,立时便响起了三个声音:一阵惊惶不已的哀叫——四支枪噼噼啪啪地跌落在地——以及第五支枪朝着头目的脑门开火的声音。

当另外四个保住了性命的警卫缓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横躺在地上,手脚被捆,嘴也被堵得结结实实;第五个人还站在原地,只是双手被反绑了起来。

“犯人在哪里?”弗兰西斯科问他。

“我想……应该是在地下室里。”

“谁有钥匙?”

“费雷斯博士。”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在哪里?”

“在费雷斯博士办公室里的一扇门后面。”

“领我们去。”

在向那里走去的时候,弗兰西斯科回身看着里尔登,“汉克,你没事吧?”

“没事。”

“要不要歇歇?”

“不用!”

通过费雷斯办公室内的一扇门,他们看到下面站着一个警卫。

“举起手,上来!”弗兰西斯科喝令道。

那名警卫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和幽幽闪亮的枪口:这就足矣。他立即听命照办,似乎巴不得离开这个潮湿的石头地窖。他和那个领路的警卫一起被捆放在了办公室的地上。

这四名解救者料理好了一切后,终于放心地向下面那扇锁住的大铁门冲去。

他们刚才始终配合紧密,有条不紊。此刻,他们已经迫不及待。

丹尼斯约德带了砸锁的家伙。弗兰西斯科头一个走进地下室,并用胳膊稍稍地拦了一下达格妮——确定眼前并无不妥——才让她从自己身边冲了过去:他已经透过一团电线,看见了高尔特抬起的脑袋和致意的目光。

她跪倒在垫子旁边。高尔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样子,便如他们在清晨的山谷里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的微笑如同从未沾过丝毫的苦痛一般,声音柔和而低沉:“咱们从来就不用过于担心,对吧?”

她潸然泪下,但笑容里却透出了彻底而信心十足的肯定,她回答说,“对,我们从来都不用。”

里尔登和丹尼斯约德忙着替他松绑,弗兰西斯科将一小瓶白兰地送到高尔特的嘴边。高尔特喝着,靠着刚刚恢复自由的一只胳膊肘半撑起身体,说,“给我支烟。”

弗兰西斯科掏出一包印有美元标志的香烟。高尔特将烟凑向打火机时,手有些颤抖,而弗兰西斯科的手则抖得更加厉害。

高尔特瞧了一眼火苗上方的弗兰西斯科的眼睛,笑了笑,口气像是在回答弗兰西斯科没有问出的问题一样,“是啊,滋味不好受,不过挺得住——而且他们使用的电压也伤不到人。”

“我总有一天要找到他们,不管他们是谁……”弗兰西斯科说道;他那冰冷而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语调已经说明了未尽的意思。

高尔特望了望他身旁的这些面孔;他看到了他们如释重负的眼神和怒不可遏的表情;他明白他们此刻同样在体会着他所受到的折磨。

“已经过去了,”他说,“别因为我受到的这些而更多地折磨你们自己了。”

弗兰西斯科把脸转开,“就因为是你……”他喃喃地说,“是你……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

“但如果他们想孤注一掷的话,就非我莫属,他们也试过了,”——他挥了挥手,指着房间里的一切——指着已被他们变成废墟一样的过去——“不过如此。”

弗兰西斯科点点头,脸依旧扭向一边;只是用力地将高尔特的手腕紧握片刻,以此来作为回答。

高尔特坐起身子,慢慢地活动着身体的肌肉。达格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扶他。他抬眼一看,发现她的笑容里含着泪水;只要看到他那赤裸的身体依然健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尽管她知道他所忍受的折磨。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抬起手来触摸着她身穿的那件白色套衫的领口,告诉并提醒她什么才是今后最重要的事情。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漾起了轻松的笑意,在告诉他她心里明白。

丹尼斯约德从墙角里找到了高尔特的衬衣、裤子和其他的穿戴,“约翰,你觉得自己能走吗?”他问。

“没问题。”

就在弗兰西斯科和里尔登帮着高尔特穿衣的工夫,丹尼斯约德面无表情、冷静而有条不紊地将那台折磨人的仪器毁成了碎片。

高尔特还无法行走自如,但他可以倚靠着弗兰西斯科站立起来。迈出的最初几步很是艰难,不过到了门口的时候,他便已找回了行走的感觉。他一只手扶着弗兰西斯科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达格妮的肩头,在取得支撑的同时,也在把力量传递给她。

他们静静地走下山丘,黑黑的树影成为保护他们的屏障,遮挡住了惨淡的月光,遮挡住了从他们身后国家科学院的窗户内透出的死气沉沉的亮光。

弗兰西斯科的飞机隐蔽在下一座山头后草甸旁的树丛里。他们周围的方圆数里内都没有人烟,当丹尼斯约德坐在驾驶舵后发动引擎时,扫亮了一片荒枯杂草的机头大灯和发动机的轰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质疑。

当舱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关上,感觉到脚下的一股强大的向前冲力时,弗兰西斯科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能对你发号施令的机会,”他一边帮高尔特在一张躺椅上坐好,一边说着,“现在躺好别动,放松身体……还有你。”他指了指高尔特旁边的座位,又对达格妮说。

机轮越跑越快,似乎对地上的坑洼根本不屑一顾,一心只要获得速度、方向和轻盈。当这动作变为一道长而平滑的轨迹,当他们看到黑黝黝的树丛从窗口旁向下掠过时,高尔特默默地探过身来,在达格妮的手上轻轻地一吻:他正带着自己想要赢得的一切离开外面这个世界。

弗兰西斯科拿出一个急救包,正在替里尔登除去外衣,包扎伤口。高尔特看见一道粉红色的血迹从里尔登的肩膀淌到胸前。

“谢谢你,汉克。”他说。

里尔登笑了,“我要再说一遍,当咱们初次见面我感谢你时,你所说的话:‘如果你懂得我所做的是为了我自己,就明白用不着去感谢了。’”

高尔特说,“我也再说一遍你当时对我的回答:‘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感谢你。’”

达格妮看到,他们彼此相视的目光犹如双手紧握般地一诺千金,再不需要任何语言。里尔登发现她正看着他们——他的眼睛如同是在赞许地微笑,微微地眯了眯,似乎在重述着他从山谷里给她发去的消息。

他们忽然听见丹尼斯约德对着天空兴奋说话的大嗓门,随即明白了他是在用飞机上的电台讲话:“对,我们都平安顺利……对,他没受伤,只是有些虚弱,正在休息……不是,不是永久性的损伤……是啊,我们都在呢。汉克·里尔登受了外伤,不过”——他回头瞧了瞧——“不过他现在正冲我咧嘴乐呢……损失?我觉得我们当时是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但正在恢复……休想比我先到高尔特峡谷,我会第一个降落——然后我就和凯一起在餐馆里替你准备早饭。”

“外面的人有没有可能听到他的话?”达格妮问。

“不会,”弗兰西斯科说,“他们收不到这个频率。”

“他是在和谁通话?”高尔特问。

“大约是山谷里的一半男人,”弗兰西斯科说,“或者是我们现有的飞机所能运载的极限人数。他们此时就飞在我们后面。你觉得他们谁会看到你落在掠夺者的手上还能在家坐得住?我们做好了一旦有必要,就对科学院或者韦恩·福克兰进行公开武装进攻的准备。不过我们知道,一旦发生那样的情况,他们眼看不行的时候,就有可能对你下手。因此我们决定先让我们四个人试试,如果不行,其他人再开始公开袭击。他们都在半里地以外的地方等着。我们在山坡的树上安排了人,他们一见我们出来,就把消息传给了其他人。负责的是艾利斯·威特,巧了,他正在驾驶的是你的飞机。之所以我们比费雷斯博士晚到新罕布什尔一步,是因为我们得去隐蔽在很远的地方上飞机,他却有现成的机场。不过,顺便说一句,他也拥有不了多久了。”

“对,”高尔特说,“拥有不了多久。”

“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困难,剩下的都轻而易举。我以后再把整个经过讲给你听吧。不管怎样,我们只用了四个人就攻破了他们的看守。”

“终究有一天,”丹尼斯约德转向他们说,“那些相信可以凭借武力统治超过自己者的强盗们会明白,没有理性的暴力一旦碰到理性与武力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已经得到教训了,”高尔特说,“这不正是你十二年来一直在教他们的吗?”

“我?没错。不过学期结束了。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暴力,这是对我这十二年的犒赏。我的部下现在已经开始在山谷里安家落户,我的船只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把它卖了,派上更文明的用场。它会被改装成一艘远洋客轮——尽管船体并不十分庞大,但肯定很棒。至于我嘛,我要开始去教另外一种课程,看来我得把我们老师的第一位老师的作品好好温习一下了。”里尔登笑道,“我很想坐在大学里听你的第一堂哲学课,很想看一看你的学生们会怎样用心去学,以及你会如何应付那些我觉得他们应该问的无关问题。”

“我会告诉他们,他们要去自己寻找答案。”

下面的大地上灯火寥寥,原野如同一席空荡荡的黑被单,只能看见从政府大楼窗户内闪现出的几点亮光和豪华人家窗内晃动的烛火。大部分的乡下人生活已经退回到把人工照明看做极大奢侈的地步,太阳一落山,人们便停止了活动。城镇犹如潮水消退后剩下的一汪汪水洼,尽管里面还有几滴宝贵的电流,但在定量限制、配额供给、控制和节约电力的规定下,便如被干涸的沙漠吞噬了一般。

然而,当纽约——这个巨大潮汐的源头,在他们面前浮现出来时,它依然在向天边放射出光芒,依然不甘心被亘古以来的黑暗所笼罩,仿佛用尽它最后的气力,向它上空的飞机张开手臂,发出最后一声求救的呐喊。他们不由自主地都坐直了身体,注视着这块曾经繁华伟大,此时却正孕育着死亡的土地。

他们清楚地看到了正在下面出现的最后一阵痉挛:车灯像被困的野兽般在街道上来回闪动,疯狂地寻找着出口,桥上挤满了汽车,通往大桥的路上已被一串串车灯的长龙阻塞,在飞机上能隐约听到歇斯底里的警笛声。全国大动脉被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人们丢下了工作,在一片惊惶中想要逃离纽约,但所有的道路都彻底瘫痪,此时已是无路可逃。

飞机正在从一片高楼大楼的上空飞过,他们只觉得突然一晃,仿佛大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纽约城便从地面上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下面的慌乱已蔓延到发电厂——纽约陷入了一片黑暗。

达格妮被惊得难以喘息。“别往下看。”高尔特高声命令道。

她抬眼向他看去。正如她一向看到的那样,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面对现实的严峻。

她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告诉过她的话:“他退出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个贫民窟的阁楼里,他走到窗前,指着城市里的高楼,他说我们必须让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一旦纽约没有了灯光,我们就知道我们成功了。”

她一边回想,一边望着他们三个——约翰·高尔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她默默地将他们挨个扫视了一遍。

她瞧了瞧里尔登;他没有向下面望,而是像她曾经看到过的那样,正带着一种酝酿计划的目光,凝望着前方一片无人开垦过的田野。

望着黑压压的前面,她的心里又涌上了一股回忆——当她盘旋在阿夫顿机场的上空时,看到了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像凤凰一般从漆黑的大地上腾空而起。她心中明白,此时,他们这架飞机上承载的便是纽约的全部。她向前望去。大地将会坦荡得像螺旋桨划出的一条畅通无阻的航道——坦荡而自由。她懂得了内特·塔格特创业时的感受,懂得了她此时为什么会第一次死心塌地地跟随了他的脚步:这是因为她满怀信心地面对着一片空白,知道将有一个世界在等着她去创造。在这个时刻,她感到她过去的一切挣扎又重现在眼前,然后便离她而去。她笑了——在对过去的审视与封存中,她的脑海里出现的词语是大部分人从来不曾理解过的勇气、骄傲与奉献,那是一个商人才会说的话:“现实是无价的。”

当她看到黑漆漆的下面有一小串亮点正在大灯的带领和保护下蜿蜒西行时,她既没有吃惊,也没有颤抖;尽管她知道那正是一列已经哪儿都到达不了的火车,她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她转向高尔特。他正注视着她,似乎一直在跟随着她的思绪。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一切都结束了。”她说。“一切刚刚开始。”他回答。

随后,他们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对方。正如他们在彻底感受着未来一样,他们在心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他们也都懂得,一个人必须付出,才能有权利去把他的生命的价值具体地表现出来。

他们已经远远地飞离了纽约,这时,丹尼斯约德正在接听从电台传来的呼叫:“对,他还醒着,我看他今晚是不会睡了……对,我想他可以。”他回过头来,“约翰,阿克斯顿博士想和你说话。”

“什么?他也在咱们后面的一架飞机上吗?”

“当然了。”

高尔特俯身向前,抓过了话筒,“你好,阿克斯顿博士。”他说道;他那平静低沉的嗓音如同一幅含笑的画面传过了空中。

“你好,约翰,”休·阿克斯顿异常敏锐的沉稳声音表露出了他是多么盼望能再说出这句话来。“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只是想知道你还好。”

高尔特一笑——像是一个骄傲地拿出完成的作业,表明自己用心学习的学生那样说,“我当然很好了,教授,我只能如此。A 就是A。”

向东行驶的彗星特快列车的机车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中抛了锚。它像是一个从不担心自己背负过重的人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一样:某个负荷过度的联结部件彻底断裂了。

艾迪·威勒斯等了很久,他叫的列车长才姗姗而至,从列车长脸上的那副听凭发落的表情上,他已猜出了问题的答案。

“司机正在尽力查找事故的原因,威勒斯先生。”他轻声回答,语气中暗示出他只抱一线希望,尽管他已经有好几年都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他难道不知道?”

“他正在想办法。”列车长礼貌地等了半分钟后,便转身要走,但又停下来,主动解释了一句,似乎在隐约之间,某种理智的习惯告诉他,只要解释一下,就会使没有说出来的害怕变得容易忍受一些。“咱们的那些柴油机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威勒斯先生,它们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值得一修了。”

“我知道。”艾迪·威勒斯安静地说。

列车长发现他还不如不去解释:它只会带来那些如今已无人去问的问题。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艾迪·威勒斯坐在车窗旁,望着外面漆黑的旷野。这是很久以来从旧金山发出的第一趟彗星特快:这是他费尽气力重建长途运输的心血。为了将旧金山车站从盲目内斗的人们手下挽救出来,他已说不清自己在过去几天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形势一会儿一变,他根本记不得自己做出了多少次妥协。他只知道:他从交战的三方头领那里获得了车站安全的保证;他找到了一个像是还没彻底灰心的人去做车站的站长;他组织现有最好的柴油机和车组人员,又发出了一趟东去的彗星特快列车;他登上了这列火车回纽约,完全不清楚他付出的这些努力还能坚持多久。

他从没这样拼命地工作过;他像对待其他任务那样尽心尽力地完成了这个工作;但他似乎是在一片真空里干着,似乎他的精力根本无从发挥,最后全都流进了彗星列车窗外的沙子里。他浑身一抖:感到自己和抛锚的机车一样同病相怜。

过了一阵,他又叫来了列车长,“怎么样了?”

列车长耸耸肩膀,摇了摇头。

“派司炉工去找轨道沿线的电话,让他通知分部,把最好的修理工派来。”

“是。”

窗外无景可赏;艾迪·威勒斯关掉灯光,在深色仙人掌的点缀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他不禁想到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人们是花费了怎样的代价才冒险越过了这片沙漠。他扭回头来,打开了车厢的灯。

他想,他之所以倍感焦虑,只是因为彗星列车没有着落。它是坏在了一段从南大西洋借行的轨道上,这段铁路他们并没有交纳借用费。一定得让它离开这里,他心想;一旦回到自己的轨道上,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但是,那个位于密西西比河岸塔格特大桥的交汇点突然之间变得遥不可及。

不对,他又想道,还不仅仅是这些。他必须承认,眼前总是晃动着什么画面,带着一种令他既抓不住又无法驱散的不安的感觉;它们实在是模糊得难以认清,又莫名其妙地没法赶走。一幅画面就是他们两个多小时前没有停靠的小站:他注意到空旷的站台,以及站上候车室明亮的窗户;那灯光来自空无一人的房间;车站内外见不到一个人影。另一幅画面是他们途经的下一个小站:站台上挤满了骚动的暴徒。眼下,他们已经远离了任何一个车站的灯火。

他必须让彗星快车离开此地,他想。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迫切,为什么将彗星快车重新开通会显得如此至关重要。在它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坐了寥寥无几的乘客;人们已经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的努力并不是为了他们;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了谁。只有两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响,在用祷告般的含混和决绝的尖刻回答着他。一句话在说:联结起海洋,直到永远——另一句话则是:别让它垮了!

一个钟头之后,列车长回来了,他带来了司炉工,那个人的脸色异常难看。

“威勒斯先生,”司炉工慢吞吞地说,“分区的总部没人接电话。”

艾迪·威勒斯坐了起来,尽管他的脑子仍不愿意相信,但还是突然明白过来,这正是他莫名其妙地预感到的情况。“这不可能!”他沉着嗓子说;司炉工望着他,没有动地方。“肯定是轨道边的电话坏了。”

“不是,威勒斯先生,电话是好好的,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分区总部。我是说,那里没人接电话,或者,谁都懒得去接。”

“可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司炉工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今这种时候,人们对任何事故都不会感到意外。

艾迪·威勒斯站起身来,“沿整个火车走一遍,”他向列车长吩咐着,“去敲所有住了人的车厢,看看车上有没有电机工程师。”

“是。”

艾迪明白,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觉得找不出来;他们见过的那些昏昏沉沉、行尸走肉般的乘客里不会有这样的人。“走啊。”他转过身向司炉工命令道。

他们一起爬上了火车头。头发花白的列车司机正坐在座位上望着仙人掌发呆。车头的大灯亮着,一动不动,笔直地射进黑夜,灯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渐渐模糊的枕木。

“咱们试着来查一查故障在哪里,”艾迪边脱外套边说,声音既像是命令,又如同是在乞求,“咱们再好好查一查。”

“是。”司机既不反感、也不抱任何希望地回答。

司机已经绞尽脑汁;他查过了每一处他能想到的地方。他在机器上下敲打了个遍,将零件松开再拧紧,卸下再装回去,将发动机拆来拆去,就像一个拆开了钟表的孩子,只是不像孩子那样坚信会有办法。

司炉工不断地从机车的窗户里探出头去,望向沉寂的黑夜,他打着冷战,似乎感觉到了渐冷的夜色。

“别担心,”艾迪带着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气说道,“我们必须尽力而为,不过我们要是没办法的话,他们早晚都会派人来帮我们,他们不会把火车丢在外面不管。”

“他们过去是不会。”司炉工说。

司机不时抬起他那满是油污的脸,望着艾迪·威勒斯沾满油污的面孔和衬衣,“这有什么用啊,威勒斯先生?”他问。

“我们不能让它垮掉!”艾迪厉声答道;他隐隐地感到,他指的不仅仅是彗星列车……也不仅仅是铁路。

艾迪·威勒斯从车头摸索到联结着发动机的三节车身,然后又摸索回来,他的手碰出了血,衬衣贴住了后背,拼命回想着他对于发动机的所有记忆,回想着他在大学里学过的一切,以及更早的时候,他在洛克戴尔车站不断被人轰下伐木机的踏板时所学到的一点东西。这些记忆什么都连不起来;他的脑子似乎搅成了一团;他知道发动机不是他的专长,知道他并不懂这些,知道他此刻只有把它搞明白才能死里逃生。他看着那些管子、页片、线路和闪着亮光的操作台。他尽量不去想那个不断压迫进来的念头:根据数学概率,对于外行来说,仅凭运气,能有多大的机会,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对零件,重新修好这台机车的发动机?

“没什么用啊,威勒斯先生?”司机唉声叹气道。

“我们不能让它垮掉!”他叫着。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他突然听见司炉工喊道,“威勒斯先生,快看!”

司炉工探出窗外,向他们后方的黑暗中指去。

艾迪·威勒斯寻声望去,只见远处晃动着一个奇怪的亮点;看上去前进得十分缓慢;他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什么灯光。

过了一阵,他似乎看出慢慢前移的是一些庞大的黑影;它们是在沿着铁轨的方向移动;那点亮光在距地面很近的地方摇晃着;他侧耳细听,却没有任何动静。

随即,他听见了一阵微弱低沉的声音,犹如马蹄踏响。他身旁的两个人满脸惊恐地注视着那团黑影,仿佛是某种魔幻般的幽灵从沙漠的暗夜里向他们飘来。

当他们终于看清来者的样子,顿时欣喜若狂地笑了出来时,艾迪却仿佛看见了极其恐怖的鬼魂,脸上露出了恐慌:过来的是一列盖有帆篷的四轮马车。走到机车的旁边时,晃悠着的吊灯停了下来。“嗨,伙计,要不要捎你们一段?”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喊道;他嘿嘿一笑,“车坏了吧?”

彗星快车上的旅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有些人下了列车,向这边走来。女人们的脸从马车的车厢和里面堆放的家私中探了出来;车队的后方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你不要命啦?”艾迪·威勒斯问道。

“不是的,兄弟,我是当真的,我们有的是地方。要是你们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可以让你们搭车——不过得付钱。”此人身材瘦削,神态很不自然,胡乱地挥着手,声音粗野无礼,看上去像是个路边杂耍的拉客者。

“这是塔格特的彗星快车。”艾迪·威勒斯忍住火气说。

“彗星,是吗?我看它倒更像是一只死虫子。怎么了,兄弟?你们已经哪儿也去不成了——就算你们还想去,也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还打算去纽约吧?”

“我们就是要去纽约。”

“那……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你们和车站的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塔格特大桥不见了,没有了,它已经粉身碎骨,好像是被声波之类的东西炸掉的,谁都说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的确是再也找不出能过密西西比河的大桥了。至少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别指望能到纽约了。”

艾迪·威勒斯顿时昏了过去;他瘫倒在司机的座椅旁边,呆呆地瞪着通向发动机车身的门口;他不清楚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但当他转头一看时,发现已经只剩下了他自己。司机和司炉工离开了驾驶室,外面人声嘈杂,夹杂着尖叫、哭泣和疑问的叫喊,以及那个路边拉客者的大笑。

艾迪强撑着身体,爬到了驾驶室的窗前:彗星列车上的旅客和车组人员将马车管事的头头和他的几个蓬头垢面的随从簇拥在了当中;他正挥舞着自己枯瘦的胳膊,在那里发号施令。彗星列车上的几个穿戴稍讲究点的女人正心疼地抓紧着她们精美的化妆包,向马车上爬去——显然,她们的丈夫们已经先行一步,和对方谈好了条件。

“上来吧,伙计们,上来吧!”拉客者鼓动地喊叫着,“所有人都会有地方的!

挤是挤了点,但可以走——总比待在这里喂野狗强啊!铁马的日子已经过去啦,我们只有最普通的老马!虽然慢,但是靠得住!”

艾迪·威勒斯沿着机车的扶梯走下一半,以便能看清人群,也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大家听到。他一手抓住扶杆,一手挥舞着,“你们不会走吧?”他冲着自己的旅客喊着,“你们不会撇下彗星吧?”

他们像是不想去看他或回答他一样,退后了几步。他们不想听见令自己的头脑难以承受的问题。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惊惶的面孔。

“那个泥猴子想要干吗?”拉客者指着艾迪问。

“威勒斯先生,”列车长轻声地说,“这是没用的……”

“不要抛下彗星列车!”艾迪喊叫道,“不要让它毁了!上帝啊,不要让它毁了!”

“你是不是疯了?”拉客者号叫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们的车站和公司里面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他们现在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我看,用不着到明天早上,密西西比河的这一边就连一家铁路公司都不会存在了!”

“还是一起走吧,威勒斯先生。”列车长说。

“不!”艾迪大叫着,他的手紧抓着扶杆,像是恨不得同它变成一体。

拉客者耸了耸肩膀,“好吧,它可是你的葬身之地!”

“你们去哪儿?”司机问话时没有去看艾迪。

“一直走就是了,兄弟!只要能找个停脚的地方。我们是从加州的皇谷来,一帮‘人民党’抢光了我们的庄稼和储备的粮食。他们把那称做储藏。因此我们就凑了一些人,离家出走,为了防范华盛顿的走狗,我们只能晚上赶路……我们只是想找个能活下来的地方……伙计,如果你没有家的话,可以一起走——或者可以在离城镇近点的地方下车。”

马车上的这些人——艾迪漠然地想道——刻薄得不像是建立秘密自由定居点的人,也还没有凶恶到劫匪的地步;他们就像那束一动不动的车灯,什么都不会找到,然后便会在这片荒漠中消失。

他站在扶梯上,抬眼向车灯望去。直到彗星列车上的最后一个人登上马车,他也没再回头去看一眼。

列车长最后一次叫道,“威勒斯先生!”他的喊声中透出了急切与绝望,“一起走吧!”

“不。”艾迪说。

路旁的拉客者冲着在火车头上的艾迪扬了扬手,“但愿你没头脑发昏!”他半带威胁半带恳求地喊。“也许下个星期,或者下个月会有路过的人把你捎上!也许吧!现在这种时候,谁还会来?”

“走开。”艾迪·威勒斯说。

他回到了驾驶室内——马车抖动了一下,继续吱吱呀呀地向黑暗的夜色之中摇摆而去。他坐在瘫痪了发动机的列车的司机座上,脑门顶着失去作用的阀门。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艘失事的远洋轮船的船长,宁愿和他的船一同沉没,也不愿被划小舟的蛮人搭救,听他们用奚落自己的口气,向他炫耀他们的那条小船。

随即,他突然间感到一股无名的气恼直撞上头。他站了起来,抓住阀门。他非得发动这列火车不可;为了那个他说不出来的胜利,他一定得让引擎转动起来。

他不再去想和算计,也忘记了害怕,在一股正义无畏的力量的驱使下,他胡乱地拉着扳手,前后推动着气阀,脚踩着死去的踏板,他在摸索着辨认那个忽远忽近的幻象,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幻象正是他不顾一切进行搏斗的力量源泉。

不要让它垮掉!他的眼前看到了纽约的街道,心里发出呐喊——不要让它垮掉!他看到了铁路的信号灯——不要让它垮掉——他看到烟雾从工厂的烟囱中豪迈地升起,看到他挣扎着穿过烟雾,到达这些景象的深处,找到他的幻象。

他拽着电线,把它们连起来,再分开——眼里仿佛突然闪现出了阳光和松树。达格妮!他听见自己无声地叫喊着——达格妮,以我们最崇高的名义!……

他摇晃着那些废物一样的扳手和无处发力的阀门……达格妮!他在向被阳光照耀下的树林空地上的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叫喊——以我们最崇高的名义,我现在必须发动这列火车!……达格妮,就是为了这个……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可我还没有……你在转身向铁轨望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说过,“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但是,达格妮,做生意和养活自己,以及人们能够去实现这一切——那才是我们心里最崇高、需要我们去捍卫的东西……为了拯救它,达格妮,我现在必须发动这列火车……

他发现自己瘫倒在驾驶室的地面上,意识到待在这里已无济于事,便爬起身来,走下扶梯,他心里还在隐隐地想着机车的轮子,尽管他知道司机已经检查过了。走到地面上,他感到了脚下沙土的松软。他站立不动,在无边的寂静之中,他听到草在黑暗中簌簌作响,仿佛在动弹不得的彗星列车旁,有一支看不见的部队正在自由地行进。他听到附近传出清晰的沙沙声——看到一只兔子模样的灰影子直起腰来,嗅着塔格特彗星列车一节车厢下的轮子。他冒出一股要杀人般的怒火,向兔子的方向猛扑了过去,仿佛他能够打退那个化身为灰色小动物的敌人的进攻。兔子蹿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但他明白,这进攻是无法被打退的。

他走到车头前,仰望着上面那两个TT。接着,他便倒在铁轨上,扑在火车头的脚下泣不成声。车灯的光束漠然越过他的头顶,射向无尽的夜空。

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从他的键盘上溢出,穿过玻璃窗,挥散在空中,传遍了山谷里的每家灯火。它是一曲胜利的交响乐。音符涌起,它们既表达着上升,本身亦是在升腾,它们便是向上运行的实质与形式,似乎表现出了所有以上进为动力的人的行动和思想。它的声音如红日喷薄,冲破了黑暗,照亮了四方。

它既带着挣脱束缚的自由欢快,又有着目的性十足的严谨。它荡清了一切,身后只留下尽情奋斗的喜悦。声音里只有一点微弱的失去音色的回声,不过那也伴随着惊奇的大笑,因为发现了那里面并没有丑恶或苦痛,发现根本就无需它们存在。它是一首深邃的救赎之歌。

山谷里的灯光在白雪依旧覆盖的大地上闪烁出一片片的光芒。大雪在山崖和松柏粗重的枝头间层叠堆积,但裸露的桦树枝条则在隐约间向上拔起,似乎在充满信心地承诺着春叶的萌芽。

山坡边上的那一方亮灯的地方是穆利根的书房。麦达斯·穆利根坐在桌旁,面前是一张地图和一串数字。他正在开列着自己银行的资产,并且制订着一项预计投资的计划。他在自己选好的地方做着记号:“纽约—克里夫兰—芝加哥……纽约—费城……纽约……纽约……纽约……”

山谷底下亮灯的地方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家。凯·露露坐在镜子前,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摊在一个盒子里的电影胶片。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躺在沙发里,正读着一卷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集:“……因为这些真理适用于存在的万事万物,并不专注于某些特殊的类别。它们适用于就其本身而言的存在,因此即为世人所公认……凡能被任何一个稍有理解力的人所理解的原理必定不是假设……那么显然,这样的原理在所有的原理当中最为确实;让我们进而说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理,它就是:同样的特性在同一时间就同一方面而言不能同时既属于又不属于同一个主体……”

在广阔的农场上灯光亮起的地方是纳拉冈赛特法官家藏书室的窗户。他坐在桌前,灯光映照着一本古籍文献。他标出和划掉了曾经断送了这本书的矛盾语句。此时,他正在书页上添加着新的一句:“国会须严禁对生产和贸易的自由进行剥夺的法律……”

丛林深处亮着灯光的地方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木屋的窗户。弗兰西斯科席地坐在火光跳跃的炉前,俯在图纸上,完成着他对熔炉的设计。汉克·里尔登和艾利斯·威特坐在炉火旁边。“约翰会设计出新式的火车机车,”里尔登说道,“达格妮将会管理第一条联结纽约和费城的铁路。她——”一听到接下来的这句话,弗兰西斯科突然抬头大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迎接胜利的轻松的笑声。他们听不见此刻正缭绕在屋顶半空的哈利的第五协奏曲的音乐声,但弗兰西斯科的笑却与它正相吻合。弗兰西斯科从自己听到的那句话里,正看着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全国家家户户的草地,看着发动机迸出的火花,看着崭新的摩天大楼那升起的钢铁骨架正熠熠生辉,看着年青一代憧憬未来的目光里没有犹疑或畏惧。

里尔登说的那句话是:“她收的运费或许会让我脱掉一层皮,不过——我将可以负担得起。”

在人力可及的山顶,那随风缓缓起伏着的淡淡闪亮,是星星闪烁在高尔特头发上的光芒。他伫立眺望的不是脚下的山谷,而是围绕在山峰外面的黑沉沉的世界。达格妮的手扶着他的肩膀,风将他们的头发吹拂在了一起。她知道他今晚为什么想来登山,以及他停在此处沉思着什么。她知道他要说的话,并且知道她将会第一个听到。

他们望不到山峦之外的世界,只能看见一望无边的黑暗和山崖,只是那黑暗正掩盖着一片破碎的土地:顶棚掀掉的房屋,生锈的拖拉机,不见灯光的街道,废弃的铁路。但在遥远的天边,一团小小的火焰正在风中舞动,那正是倔强而不肯低头的威特火炬的烈焰,在夜风的撕扯下摇摆着站稳,绝不栽倒或者熄灭。它似乎是在呼唤和等待着高尔特此时想说的话。

“道路已经清理干净,”高尔特说,“我们就要重返世界了。”

他抬起手,在满目苍凉的大地上空划出了一个美元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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