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擎着火把,向上指天,一手向下指地

“观众朋友们,来,向前走,看看第一个平台。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要目睹整个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力量。我看观众里有些块头大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与你们将要见到的相比,打铁的也好,运动员也好,他们就仿佛是妈妈怀里的娃娃。请看!他有着希腊众神般的身躯,更有大猩猩一般的伟力!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出:赫拉克利奥,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布鲁诺·赫兹:哪怕她朝这边看一眼,让我脱掉她的长袍,我就算马上死了也甘心。天哪(原文为德语),我愿意把我的心剖出来,装在盘子里献给她。她怎么就看不到呢?我没有勇气拉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为何要如此焦灼?我甚至不敢告诉芝娜我对那个女人有多么痴狂,因为她会撮合我们;真要见了面,我反而舌头打了结,我简直是个白痴(原文为德语)。莫莉,一个多么美妙的美国(原文为德语)名字。她永远不会爱上我的。我心里是明白的。她身边围着一群狼啊,要是哪一个敢伤害她,我就要把他撕成碎片。谁想试试就来吧,让莫莉看看。也许,她会猜中我的心思,对我说一句话,让我铭记一生。回到维也纳,也永远不忘。

“……这边来,朋友们。再走近一点可以吗?下面是一个寓教于乐的‘小’节目。女士们,先生们,请出蚊子少校,世界上最小的人类。20英寸高(50.8厘米),20磅重(9公斤),20岁大。人小点子可不少。演出结束后,哪位姑娘有心思,跟我说一声,保管安排好。现在,少校先生要带来独门绝技,踢踏舞演唱影视金曲《玫瑰色的美人格莱迪》(Sweet Rosie O’Grady)。少校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

肯尼斯·豪斯费尔德:如果我划一根火柴,放到这头巨猿的鼻子下面,我真担心会不会把他的鼻毛点着呢。这是怎样的一只猿猴啊!我要把他绑起来,把嘴掰开,然后坐下来,抽一根雪茄,用枪一颗一颗地把他的牙都射下来。猴子。他们都是猴子。尤其是大圆脸盘的女人。我要拿锤子把她们的脑袋砸烂,就像敲碎南瓜一样。他们油腻腻的血盆大口,喉咙跟隧道似的。油腻腻的,脏兮兮的,他们全都是。

天哪,又来了,还是老把戏。一个女的在前面,一个女的在后面,前面的拉着后面的手。你别让我看见你那只手。要是还是老一套,别怪我大叫出来!不管多少个人,都是这一套把戏,都是一个拉一个,后面那个还总是大声嚼着口香糖。总有一天我要戳穿她们。我可不像童子军那么好糊弄。我迟早要爆发。早就该爆发了。他们笑吧,笑吧。我一手拿着烟蒂,一手扣动扳机,看你们还笑得出来。

乔·普拉斯基:“谢谢你,教授。女士们,先生们,我有个外号,叫杂技半身人。你也看到了,两条腿,我都有,用处嘛,可没多少。我小时候得了瘫痪,从那以后就停止生长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这两个东西绑在一块,忘掉它们,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你看,我是这么上楼的。用手。多稳。跳一下,停一下,来个大的。转个身,往下走,小菜一碟。谢谢大家。

“下面,我要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有的时候,电车上人多,两只手站不下,那怎么办?挪,挪,嘿!一只手,站住了。多稳。一只手就能站!太谢谢大家了。

“现在,我要演的节目,你满世界找去,哪个杂技演员都没试过。单手三百六十度后空翻。准备好了吗?走着!这个节目会很好看,要是我成功的话。您几位前排的,要不要往后挪挪?哈哈,别麻烦了,逗你的。我可没失过手。你看,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呢。上眼瞧。翻!回来了!谢谢,谢谢您!

“请往前走几步,我有几个小礼品要给大家。当然了,这点小生意发不了家,尽力而为吧。我这有一本小书,里面全是老歌、小诗、笑话、小花招,还有小游戏。我不收你一块钱,也不收你五毛钱,只要一枚小小的一毛钢镚。只要一毛啊,兄弟们,足够你乐呵一晚上。除了它,还有一个本次演出的特供纪念品,一个小小的纸片摇摆舞娘。在后面拿一根火柴支着:看见她的影子了吗,看见她摇曳生姿的模样了吗?

“来一个?给你,兄弟。来吧,都来。美文诗句俏皮话,全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写的啊。只要一毛啊……”

我姐姐写信给我说,两个孩子都得了百日咳。我想送他们一盒颜料,让他们安静下来。孩子都喜欢颜料。还有蜡笔。

“水手马丁,人肉美术馆。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早早就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他遭了海难,到了一个热带岛屿,上面只有一个人,一个老水手。他是从船上扔到岛上的,大半辈子都在这里。他只从船上抢救出来一套文身的工具。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教水手马丁文身。他在自己身上练,大部分图案都是他自己文上去的。来,转个身。他背上有一幅世界名画,《摇滚年代》(Rock of Ages)。胸前——你转过来——是‘缅因号’战列舰,就是在哈瓦那港被炸沉的那一艘。小伙子们,谁想在胳膊上文个船锚啊,美国国旗啊,或者你恋人的姓名缩写啊——能用三种颜色写,可漂亮了,都到台上来。娘娘腔就算了。”

弗朗西斯·泽维尔·马丁:电椅那个黑头发,深肤色的妞可真靓啊。我多想让她快乐,让她呻吟啊!只有布鲁诺愿意跟我上,他像个一吨重的野猫似的。沃特维尔那个红头发女孩,你说我还能收到她的音讯吗?天啊,我真是忘不了她。那身段——还有那眼光。不过,这个黑头发妞,莫莉,她真是美爆了。那一对奶子,又高又挺,哪个罩杯能装下?兄弟,这真是神了。

我向耶稣基督祈求,让那个德国佬布鲁诺哪天血管爆掉吧,那血管都能弯成马蹄铁了。莫莉,那姑娘的大长腿,简直跟赛马一样。我要是能骑上她,肯定惊爆全场。那可真是值了,值了。

“观众朋友们,来这边,来呀。在今天的舞台上,你会看到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小女人。在她旁边,是新新惩教所的电椅的复制品……”

玛丽·玛格丽特·卡希尔:别忘了微笑;爸爸老这么说。高利,要是爸在有多好啊。要是我把头转向外边,看到他在对我微笑,一切都会好的。该上床了。爸爸,亲爱的爸爸,请看着我入睡……

莫莉小的时候,她爸爸教了她各种好玩的事情。比方说,怎么挑出两件最好的衣服,藏在外套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从酒店里往外走。有一次,他们在洛杉矶不得不这么干过一次,莫莉把衣服全都带出来了。可惜爸爸差点被逮住,他只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爸爸可真会说。每次他被逼到角落里,莫莉心里都会窃笑,带着一种刺激的、看乐子的心情。因为她知道,就在别人觉得他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总能变出一条路来。爸爸最棒了。

爸爸认识不少好人。有的男的醉醺醺的,不过爸爸认识的女士们都很漂亮,大多长着一头红发。他们对莫莉都很好,她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就教她涂口红了。她第一次自己涂的时候涂多了,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说她像是妓院里来的、那种专门勾引男人犯罪的未成年少女。

爸爸当时跟一个叫艾尔希的女人好。她让爸爸别说话,然后对莫莉说:“宝贝,过来。我涂给你看。先把这个扭下来,然后开始涂。要让别人看不出来你化了妆,尤其是你还这么小。现在看我做。”她打量着莫莉的脸,然后说:“现在该你了。除了嘴唇,要是有人让你把别的地方涂成红色,千万别听。你的脸有点方,所以要化妆,要让它显得柔和一点,圆一点。”她向莫莉做了示范,然后把东西都交给莫莉,让她自己做。

莫莉想要爸爸帮她,但他说这不关他的事——他更擅长卸妆,尤其是衬衫领口上的。全都要自己干,莫莉感觉糟透了,因为她害怕会搞砸。最后,她哭了,于是爸爸把她抱到大腿上,艾尔希又给她示范了一遍,这一次她总算做对了。从此以后,她总是带妆见人,只不过别人看不出来。“天哪,卡希尔先生,你家的小孩真可爱!她简直是茁壮成长的模范。这小脸蛋,多红润!”爸爸会说:“多喝牛奶早上床,这就是秘诀。”接着,爸爸会朝她眨眨眼,因为她讨厌牛奶,而且爸爸说啤酒一样对身体好。她对啤酒也不太感冒,不过凉凉的,也挺好喝,而且还有椒盐卷饼啊别的什么可以一起吃。爸爸还说,要是第二天可以晚点起,那早早睡觉浪费大好夜晚简直就是耻辱;当然了,如果第二天要上早班,那最好还是别睡觉了,干完活再补吧。

他要是上班不顺心了,就总是会喝多。等状况快控制不住的时候,他就会哄她去睡觉,因为其他人都想灌莫莉烈酒,而烈酒她从来没喜欢过。有一次,父女二人住在旅馆里,有个年轻女人喝得烂醉如泥,开始脱衣服,大家只好把她送到莫莉隔壁的房间。整晚都有无数男人来来往往。第二天,警察过来把那个女的带走了。莫莉后来听别人讲,她后来被放了,不过接着就送进了医院,因为已经喝出内伤了。从那以后,莫莉就受不了喝醉酒,因为醉酒以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让男人对你做的,除非你们是情人关系。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情人关系还发生性关系,这种人就叫“荡妇”。莫莉知道几个女的是荡妇,她就问爸爸,她们为什么要去做荡妇呀。爸爸说:是为了东西或者钱,只要给了,谁都可以亲她们,抱她们。你不应该这么做,除非那个男的是个棒小伙,而且不会欺骗你的感情,也不会看你怀了孕就脚底抹油。爸爸说,除非你能跟一个男人共用牙刷,否则绝不能跟他做爱。他说这些规矩都是为了安全,乖乖听话就不会出错。

爸爸就可以跟她共用牙刷,这也是常事,因为他们经常把一个人的牙刷落在酒店里。有的时候,爸爸还会拿牙刷来擦白皮鞋。

莫莉以前经常会比爸爸先醒,有时会溜下床,跳上他的床。这时,爸爸就会故意大声打呼噜,跟猪叫似的,特别滑稽。然后,他会假装床上来了只土拨鼠,还会假装找来服务员骂一顿,说怎么把土拨鼠放进房间里了。接着,他会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土拨鼠,是莫莉呀!然后一边亲她,一边让她赶紧穿好衣服,到楼下的吸烟区给他买张马票。

一天早上,莫莉溜进爸爸的房间,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女人。她很漂亮,一丝不挂,爸爸也是。莫莉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昨晚喝大了,忘了穿上睡衣,这个女孩也喝大了,爸爸怕她一个人回家太危险,就把她带到了自己和莫莉的住处。他本来是想让她跟莫莉一个床睡的,不过还没等挪窝呢,他俩就都睡着了。莫莉把床单小心翼翼地盖到他俩身上,然后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样了。

莫莉穿好衣服,去楼下买了马票,回来发现他们还在沉睡,只是那个女人跟爸爸靠得更近了。莫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她想的是,他们俩醒来后会发现她,然后她就扑上去,大喝一声“哇”!吓他们一跳。女人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有点像是呻吟。爸爸睁开一只眼,把她搂住。她也睁开眼,睡意朦胧地说道:“早安,宝贝。”接着,爸爸开始亲她,她过了一会儿也醒了,两人吻在一处。最后,爸爸爬到女人身上,开始上下摇摆。莫莉觉得这太好玩了,就笑出了声。女人尖叫了一声,说道:“快把这小孩弄走。”

爸爸最棒了。他搞怪地抬起头,对莫莉说:“莫莉,你去大堂里待半个小时好吗?顺便帮我选几匹幸运马。我还得在房间里跟奎妮做点运动。你也不想吓她一跳,害她肌腱扭伤吧?”直到莫莉走出去,爸爸都没有动。但是,她到门外的时候就能听见床又开始动了。她想知道这位女士能不能用爸爸的牙刷。她希望不要,因为那样她就再也不想用那个牙刷了。她觉得恶心。

十五岁的时候,马厩里有个打杂的男孩约她去干草垛顶上。两人一到上面,他就把莫莉抓住,开始亲她。她对他没喜欢到想亲他的程度,而且一点先兆都没有,于是就跟他扭打在一起。男孩想摸她的时候,她大喊:“爸爸!爸爸!”然后,爸爸就跳了上来,狠狠给了这小子一下。他滚下了干草垛,跟死了一样。不过,倒也没真死。爸爸把莫莉搂在怀里,问道:“你还好吗,小宝贝?”然后亲了亲她,紧紧抱住她。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他说:“你得照顾好自己,小心肝。世界上到处都是恶狼。这个崽子不会再来烦你了。不过还是要小心啊。”

莫莉微笑着说:“反正我不跟他用一个牙刷。”爸爸笑了笑,轻轻用拳头打了她下巴一下。莫莉暂时不害怕了,但是她从此不敢离开爸爸或其他女孩了。这种事真是太糟糕了。她在马厩周围总是感到不自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与杂工或骑手说话了。即使她开口,他们的眼睛也总是在她的胸脯上,这让她感觉内心里很虚很怕,哪怕他们表现得还算有礼貌。

不过,她对胸部开始发育还是挺高兴的,也逐渐习惯了男孩们的眼光。她会把睡衣的圆领往下拉,就跟成年女人的晚礼服一样。后来,爸爸还真给她买了一件晚礼服。它漂亮极了,从一个方向看是淡淡的玫瑰色,从另一个方向看是金灿灿的亮黄色。它会不自觉地往下掉,而且领口很低。它真是棒极了。可惜,那一年森特博得破产了,而爸爸在他身上押了一大笔钱。于是,两人只好把家产都变卖了,拿到一笔资助。那一年,也就是去年,他们回到了路易斯维尔。

爸爸在一个开赌场的老朋友那边找了份工作。赌场建在河流下游,爸爸负责具体经营,每天都穿着燕尾服。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爸爸一拿到份子钱,就马上给莫莉报了舞蹈学校,学杂技和踢踏舞。她过得很开心,学了新舞步就马上跳给爸爸看。爸爸虽然没上过舞蹈课,但也会跳很多舞。他说爱尔兰人天生都会跳舞。他还想叫她学器乐和声乐,不过她从来不会唱歌,这方面随她妈。有一次,学校办了一场演奏会,莫莉跳了一段夏威夷舞。她穿着一件纯正的夏威夷衫。这件衣服是别人从火奴鲁鲁带给爸爸的。她的头发垂下肩膀,如同黑色的流云。头发上戴着花,还把皮肤化得黑了点。每个人都热烈鼓掌,有些男孩子还吹起了口哨。爸爸觉得这帮小子要占便宜,所以很生气,不过莫莉很喜欢大家的反应。爸爸就在那里,只要爸爸还在,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十六岁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长开了。同时,家里的情况却急转直下。有几个人从芝加哥过来,爸爸工作的赌场里也出了些乱子。有一天晚上,大概两点钟,有几个大块头来到了莫莉家门口。莫莉知道他们是警察,当时就觉得身体一阵发软,以为爸爸犯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来抓他的。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爸爸之前总是跟她讲,对付警察的办法就是:微笑,装傻,然后报上爱尔兰人的名字。

有一个人问莫莉:“你是丹妮·卡希尔的女儿吗?”莫莉说是。那人说:“孩子,我有大事要跟你讲,不是好事。关于你爸爸的。”这时,莫莉感到自己就要摔倒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了,而她正站在光滑的玻璃上。她就要划向永恒的黑暗,永远滑下去,因为那里没有尽头。

她勉强站定身形:“跟我说吧。”

警察说:“你爸爸受伤了,小姑娘。很重的伤。”他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像警察了,而更像是个家里也有小女儿的父亲。她害怕真的摔倒,于是向他走近了一点。

莫莉问:“爸爸死了吗?”警察点了点头,用胳膊环住她。她记不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被送到了医院,迷迷糊糊的,她以为是自己受了伤,不停地要爸爸。护士让她小声点儿,睡一觉,她这才想起来:爸爸死了。于是,她开始尖叫。听起来像是大笑,只是感觉很恐怖。她停也停不下来,医院的人只好过来,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她倒下去了。如此往复多次,她总算不哭了。他们让她赶紧走,别人还等着床位呢。

莫莉的祖父叫金凯德“法官”,说愿意接她过来,跟自己和她婶婶一起住。前提是她必须读商业学校,并且在一年内找到工作。莫莉不是没试过,可不知怎么,就是搞不定,不过她对当年的马术表演倒是记忆犹新。老法官看她的样子很滑稽,有几次似乎想跟她热乎点,但一下子又板起脸了。莫莉想过跟他亲近,叫他“爷爷”,但他并不喜欢。有一次,祖父刚回到家里,她就迎了上去,用胳膊搂住老人的脖子。她只是单纯想看看祖父是什么反应。他当时大发雷霆,让她婶婶把她赶出了家门。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身边有这么个小东西了。

再也没有爸爸跟她说话、教她东西了。莫莉只想跟着爸爸一块死去。最后,她拿到了舞蹈学校的奖学金,半工半读。校长拉凡尔纳小姐收留了她。拉凡尔纳小姐和男友查理起初待她不错。查理长相挺滑稽,有点发福,老是一边坐着一边看莫莉。他把手指在膝盖上张开的样子,手指朝内指向自己的样子,还有瞪着眼睛的样子,都让莫莉由不住地想起青蛙。

后来,拉凡尔纳小姐不高兴了,催莫莉找份工作。不过,莫莉一点头绪都没有。拉凡尔纳小姐最后只好说:“我给你找个活,你能不能踏踏实实干?”莫莉答应了。

这是份巡回戏团的活,里面有个舞蹈节目,名字叫库奇舞(kooch show),除了莫莉另外还有两个女孩。戏团老板兼主持人名叫阿伯纳西博士。他老是想占姑娘们的便宜,莫莉烦透他了。戏团的常驻人员有博士还有简妮特。简妮特是三名舞女之一,也是个大醋坛子。博士为了气她,经常在其他两个姑娘身边转悠。

莫莉顶喜欢吉娜,她在“一毛秀”的中央过道里算命。吉娜待她特别好,莫莉觉得除了爸爸以外,就属她最通晓人情世故了。吉娜有时会住旅馆,一般就把莫莉叫去做伴。她老公在帐篷里睡,表面上说是要看管道具,其实是因为他阳痿,不能跟吉娜做爱。吉娜和莫莉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于是莫莉再也不想着死的事了。

后来,简妮特越来越受不了博士成天盯着莫莉了,更不相信莫莉其实并没有挑逗他。另一个女孩告诉她:“就凭你这身条,那个卡希尔小子还用你去挑逗?”但是,简妮特觉得莫莉是个浪货。有一天,博士小声跟简妮特提了一嘴莫莉,然后她就爆发了,像野兽一样痛斥莫莉,说话的时候嘴唇都贴到了牙齿上。她还狠狠扇了莫莉一巴掌,没等莫莉回过神来,就把她的鞋扒了下来,猛抽她的脸。博士赶忙冲过来,跟简妮特大打出手。她一边咒骂一边尖叫,博士则让她把嘴闭上,不然就抽烂她的奶子。莫莉夺路而逃,跑到一毛秀的大帐篷里。老板于是炒了博士的鱿鱼,库奇舞也就回了纽约。

“一万五千伏特,一万五千伏特,万钧雷霆穿身过,毫发无伤任评说。女士们,先生们,请看,法国电小姐!如同古代英雄埃阿斯,不惧闪电……”

上天保佑,导线千万别出事。我想要爸爸。主啊,我多想他在身边。微笑,我要记着去微笑……

“站过来,泰迪。抓住妈妈的手。没事的,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个电椅,跟监狱里面一样。不,她不会出事的,大概吧。看到了吗?她被绑在椅子上了。她天赋异禀,天生不导电。就跟雨水顺着大鹅脖子流下来一样。别怕,别怕,泰迪。她什么事都没有。看到她头发被电得竖起来了吗?闪电就是这样,我听人讲。看好了?她一手拿着灯泡,一手抓住电线。看见灯泡了吗?那是指示用的,有电,她没事。你爸爸要是也这样就好了。那年冬天他可是被电得……那个惨啊。他正帮吉姆·哈内斯清理路障呢,结果电线就砸下来了。来吧,泰迪。节目演完了。”

我可以起来了。水手马丁又在看我。他老叫我出去,我也不能总是拒绝吧。不过,他脑子从来都比我转得快。绝不能给他机会。我可不能做荡妇。我不想这样,第一次就……爸爸……

斯坦顿·卡尔里斯:伟大的斯坦顿站起身,微笑着扫视场下扬起的头。深呼吸。“朋友们。首先,我要给你们表演变钱术。哪位观众愿意借我一块钱?钱肯定给你——如果你跑得够快。谢谢,兄弟。上眼瞧。双手,没有。袖子,也没有。”

斯坦顿给大家看了手里没有东西,除了借来的一块钱。同时,他攥紧了袖子。左袖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卷提前藏好的钱。“好了,一块钱——等一下,兄弟。你确定只给了我一块钱吗?确定,好。你身上就带了这点钱,是吧?我手里可是有两块,一块,两块呢。点点。变钱不错吧。快周末了,钱多没坏处。”

这么老套的把戏有几个人乐了?五分之一吧。记住了,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是天生的白痴。

斯坦顿一张一张地把钱拿出来,展开成了一把“绿钱扇”。然后,他把一块钱还了回去,同时转向左边的观众,端起一个悬空的杯子。杯子是用弹力绳绑在左屁股上的。

“钱,无中生有。现在我给它卷起来。一、二、三、四、五、六。齐了,都在里面了——”他把钱放在左手里,放进“消失器”里。“我一拍手——”同时放开“消失器”,钱就轻轻地顺着屁股滑到大衣里了。“大家看好!没了!”

下面有稀稀疏疏的掌声,好像鼓掌的人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白痴。

“钱去哪了?我跟你说,我成天站在这儿,我也纳闷去哪儿了!”这是魔术大师萨士顿讲过的笑话。我对天起誓,在这群榆木脑袋里,只要有一个人,就一个人看穿我的把戏,我就收手。可他们就是看不穿。但是,这一块钱就这么来来往往。这群穷怕了的混蛋——他们都想着自己要是也会该多好。无中生有。我的钱可不是这么赚来的。不过,这总比房地产强。我爹还有他的买卖。礼拜天在教堂里装虔诚,平日里净赚黑心钱。搞死他,这个满嘴圣经的老东西。

“好了,大家上眼看。我这里有几个钢环。每个都是实心的,互相之间不连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七八个。看到了吗?现在我拿两个。碰。连起来了!麻烦你拿一下,夫人,看看有没有开口什么的。没有?谢谢你!实心的。再来一遍,两个环。走!连!”

要赶快了,他们越来越躁动了。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嘛。每个人都在看你。他怎么做到的?那只是花招。要搞搞清楚。对他们来说,这就是魔法。这就是生活。他们看你表演,听你说话的时候,你跟他们说什么都行。他们都会信你。你就是魔法师。把实心的环穿到一起。凭空变出钱。魔法。你就是最了不起的人——只要你的嘴不停下。

“好了,兄弟们,八个环,八个互不相连的环;只要一句咒语,它们就会飞到一起,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走着!谢谢大家观看!现在,我这里有一本小册子,跟黄金一样贵重。里面记录了各种魔术,一个钟头就能学会——你可以到俱乐部里,休息室里,教堂活动中,或者自家客厅里给大家表演一个钟头。表演一小时,欢乐一辈子。本书原价一美元,现在打特价,只要二十五美分。快来吧,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想看吉娜夫人的表演,聆听她的妙语。不过,得先让想买这本小书的观众都把书拿到手里,然后表演马上开始。谢谢,先生。谢谢你。还有要的吗?完事。

“来呀,朋友们,不要走呀。下一场要二十分钟以后才开演。现在请看旁边的舞台。吉娜夫人——穿越时空的奇女子。你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事情,她都能看见,她都能知道,她都能告诉你。有请吉娜夫人!”

斯坦从自己的小舞台上轻轻跳了下来,从人群中挤到了另一个遮着栗色天鹅绒的小舞台上。一名女子已经从幕布中走了出来。人群拥了过去,站着抬头看她,有些人把爆米花扔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

她身材高大,一袭拖地白袍,下摆绣着占星术的标志。耀眼的金发从肩头披下,额头上围着一条镀金皮环,环上镶着玻璃饰物。她扬起双手,宽大的衣袖向后摆下。虽然骨架大,但她那点缀着斑点的玉臂很美。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脸圆圆的,嘴巴很小,看上去像个精致的洋娃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力量感。

“往前走走,乡亲们,别害臊。斯坦顿先生正在给大家传信封和卡片,大家可以把想问我的问题写在那些卡片上。别让其他人看到你写了什么,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想瞎打听别人的事。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自己身上,免得惹麻烦。问题写好以后,请附上姓名或姓名缩写,以示诚意。然后把信封装好交给斯坦顿先生。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你们先写问题,我要开始了。写下来原本并非必要,只是能帮你凝聚精神,心无旁骛。就像你想要记住某个人叫什么,就把名字写下来一样。没问题吧?”

五分之一的人点了点头,动笔开始写。其他人没有动,有的眼神呆滞,但大部分人都把问题写在自己脸上了。

问题?他们全都有问题,斯坦一边传信封和卡片,一边想着。谁没有问题呢?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们就是你的了,身体与灵魂。不过,也可能像这样:“是的,夫人,你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问题绝对保密。除了你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我们来看第一位,”吉娜开口了,“有一位女士担心自己的母亲。她衷心地问我,‘我妈妈会好起来吗?’我说的对吗?是哪位女士?”

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吉娜朝那人挥了挥手。“女士,这么说吧。你母亲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大部分都是钱的原因。但是,还有些事我看不透彻。”斯坦看着刚才举手的那个女人。一名农妇。穿着家里最好的、留着周日上教堂的衣服。至少是十年前的款式了。吉娜对付她真是小菜一碟——淳朴乡民。

“我跟你说,夫人,你母亲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注意,我没有说她要怎样获得这个休息——怎样抛开苛捐杂税、家人患病、医生账单堆积如山这些烦心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也是我的问题,我们每个人的问题,直到我明白如何用星辰来统辖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觉得要是你和你的兄弟——不对,你没有兄弟,但有两个姐妹,对吗?一个?好,如果你和你的姐妹能想出一个办法,让她歇息两个礼拜,她的身体就很快会好起来的。但是,你要坚持听医生的话。你最好带她去看医生。我觉得非处方药不会有用的。你要带她去看医生。也许方子里会开几斤土豆,或者一只小猪呢。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有信心,她就会好起来的。表演结束后,你可以私下来找我,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内容。你要夜观星象,按照时令行事。

“我发现斯坦顿先生已经收集了不少问题,请他到台上来,我给大家念一念吧。”

斯坦穿过人群,来到舞台旁边一扇遮住的门前,走了进去。里面是几块粗糙的木板当台阶,通往舞台。黑漆漆的,有一股廉价威士忌的味儿。台阶下面有一扇方窗,爬进去是一个低矮的小隔间,位于舞台正下方。窗内那个人有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脸,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朝外眨着眼,把一沓信交给了斯坦。斯坦把刚才拿到的信交给他,拿着提前写好的信,一眨眼就回到了台上。吉娜把一个小桌子往前推了推,上面摆着一个金属碗和一个深色瓶子。

“请这位先生把所有问题都倒进这个碗里。有人问我,我这样做的时候是否有鬼神相助。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唯一能控制的鬼神就在这个瓶子里——酒神[5]。我倒一点酒在你们的问题上,然后再扔一根火柴进去。你看到信在燃烧,最后只剩下灰烬。要是有人怕我发现信是谁写的,或者我要回答他自己问的问题,现在放心了吧?我碰都没碰它们。我不需要触碰,因为我很快就能产生感应。”

斯坦已经退到了舞台一角,静静地看着观众探出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女预言家的话语。在地板上,就在观众眼睛几英寸以上的地方,有一个方形的洞。吉娜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摇头晃脑。这时,从洞里伸出一张纸,一个脏兮兮的大拇指拿着它,上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马车怎么办?J.E.吉尔斯。”

吉娜抬头望天,双臂交叉作思索状。“我有感应了——有一点模糊,但越来越清晰了。首字母,J……E……G。我想是一位男士。对吗?请首字母是JEG的男士举起手来,好吗?”

一个老农举起了一根葡萄藤般骨节突出的手指。“这里,女士。”

“哈哈,你在那里呢。谢谢你,吉尔斯先生。你叫吉尔斯,对吧?”

人群屏住了呼吸。“是吧。”

“那么,吉尔斯先生,你有一个问题,对吧?”老人郑重地摇了摇头。斯坦注意到,他晒红的脖颈上油渍很重。是个老农夫了。星期天的衣服。白衬衫,黑领带。参加葬礼用的。领带是提前扎好的,就挂在领扣上。蓝色正装,哔叽布的——希尔斯、罗依巴克,或者城里的某家衣服店做的。

“我来看一看,”吉娜继续说,手再次拿到额前摇摆。“我看见——等等。我看见了绿树,高低起伏的农田。已经犁过了。围着栅栏。”

老人嘴张得大大的,眉头紧皱,全神贯注,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字。

“是的,绿树。大概是河边的柳树。树下有东西。是一架马车。”

斯坦看见他认真地点着头。

“一架老旧的马车,车体是蓝色的,就在树下。”

“老天爷啊,它现在真的就在那里。”

“我也觉得是。你现在脑子里有个问题。关于马车的,你要决定一些事情。来,吉尔斯先生,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不要把蓝色的旧马车卖掉。”

老人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卖,肯定不卖。夫人,那不是我的马车啊!”

人群中发出了窃笑,有个小伙子更是笑出了声,却被吉娜的朗声大笑盖了下去。她说道:“方才只是试探。乡亲们,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只跟诚实的人打交道。当然了,他不会卖掉不属于自己的马车,我听到了也很高兴。但是,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吉尔斯先生。你跟那架马车有什么事?”

“座椅下面的弹簧坏了。”他皱着眉头嘟囔道。

“我感应到了。你想知道,是先把弹簧修好再把车还回去,还是假装没有这事。我说的对吗?”

“没错,没错!”老农向四周骄傲地看着。他真的服了。

“你应该遵从自己的良心,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认为,你最好先跟借给你车的人聊一聊,看是不是车在给你的时候,弹簧已经老化了。事情肯定会解决的。”

斯坦悄悄走下舞台,钻进帷幕底下的台阶,然后从舞台下面又出来了。地上是枯草,灯光透过箱子的缝隙透进来,舞台底板就在他头顶。里面很热,威士忌的臭味让空气甜腻得令人恶心。

皮特坐在舞台暗门下的牌桌上,身前放着斯坦上台前递给他的信封,他正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封的底部剪掉。看到斯坦后,他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在两人头顶上,“读心”环节已经结束,吉娜进入推销模式:“来呀,乡亲们,如果想了解星辰如何影响你的人生,你不用花一美元,连半美元都不用花;我这里有一套占星签,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人格解读、旅行建议、幸运数字、幸运日、相性相合的月相。时间有限,切勿错过。只要二十五美分,先到先得,来晚了,灵气可就弱啦。”

斯坦从闷热的箱子里出来,轻轻分开幕布,走进相对凉爽的大帐篷,悠闲地往饮料亭走。

魔法是好的,只要我像吉娜那样洞悉人性。她掌握的魔法本应助她青云直上。她能让别人相信自己,这是她的独门绝技。但是,没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如此话术无碍需要多年历练,而她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要向她学习请教,脑子也机灵起来。她是个有智慧的女人。真可惜啊,她竟然跟了皮特这样的白痴,他的“大黄”都硬不起来了,大家都这么说。她挺好看的,虽然岁数有一点点大。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也许这就是往上爬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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