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道克斯是贤人叶尔施。

鸦族酋长之子。

能人伊苏特把他养大。

使他成为一个巫师。

他动作敏捷学得更快。

胆越来越大不怕一切;

他跳可怕的克鲁克瓦利舞。

来逗惹熊人伊苏特!

基姆全心全意地进行生命之轮的下一转,他将暂时充做洋人。因此他一到了西姆拉市政厅下面的大马路,便摆出小洋大人的气派给人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印度孩子坐在街灯柱下。

“罗干先生的房子在哪里?”基姆诘问。

“我不懂英语。”那孩子回答,基姆于是改用土语。

“我带你去。”

他们俩在神秘的暮色中走着,山披下一片市嚣,山巅是雪松,买科山上清风徐来,托着星斗。房屋里的灯光高高低低地分布,仿佛形成双重苍窝,有些灯光是固定的,有些是口不择言的英国人出去赴宴时所乘的人力车发出的。

“到了。”基姆的向导在紧接大路的一个走廊前停下说,那里没有门,只有一道穿珠子的幛帘拆散里面的灯光。

“他来了。”那孩子用较叹息略高的声音说,随即隐去。基姆一开始便断言那孩子是奉派迎接他的,于是泰然自若地掀开帘子。一个头戴绿遮罩,蓄有黑须的人坐在桌前,用短而白的手从面前一个盘子里拿起一颗颗璀璨的小圆球体,穿在一根发亮的丝质细绳上,嘴里一面哼着,基姆意识到在一灯光圈之后,房间里充斥气味像东方所有寺庙的东西:一丝丝麝香味,一缕檀香味和不好闻的茉莉花油浸嵌入他的鼻孔。

“我来了。”基姆终于开口,用土语说。那些气味使他忘了他应该摆出洋人的神气。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那人数着数目自语说,他穿珠子的动作快极了,基姆简直看不清楚他手指的动作。把他遮罩拉下,对基姆凝视了足足半分钟,他两眼的瞳仁一下子扩大,一下子小如针孔,仿佛能够任意操纵。塔刹利门那里有个托钵僧也有这种本领,并且以此赚钱,尤其是在骂愚蠢女人的时候。基姆注视得入神。他那位不体面的朋友,还可以像山羊似的使两耳抽动,这位新人不能仿效这种动作,令基姆颇为失望。

“别怕。”罗干大人突然说。

“我为什么要怕?”

“你今天晚上睡在这里,而且你要跟着我直到回勒克瑙的时候,这是命令。”

“这是命令,”基姆也跟着说。“可是我睡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房间里,”罗干大人朝黑湫湫的里面挥手。“那就这样了,”基姆从容地说,“现在呢?”

他点点头,把灯举过头顶。灯光掠过他们,墙上显出一批西藏魔鬼舞面具,挂在跳魔鬼舞用的、绣有恶鬼邪魔的帷幔之上-有角的面具、狰狞的面具和能把人吓痴了的面具。一处角落里有个全副盔甲手执长戟,咄咄逼人的日本武士,另有长矛、剑、匕首等二十件闪烁生光。可是比这一切更令基姆感兴趣的-他在拉合尔博物馆已经看见过魔鬼舞面具-就是瞥见在门口离开他的那个柔眼印度孩子盘腿坐在上有珍珠的那张桌子下,鲜红的嘴唇微含笑意。

“我想罗干大人想使我害怕,我敢说桌子底下那个小鬼也想见到我怕,这地方,”他大声说,“像一所妙屋。我的床在哪里?”

罗干大人指着那些狰狞难看的面具旁的角落里一条土式被子,拿起灯走掉,房间顿时漆黑。

“那位是罗干大人吗?”基姆身子蜷曲躺下时间。没有答复,可是他听得见印度孩子的呼吸,于是循着声音爬过去,冲入黑暗中,一面喊道:“回答我,小鬼!你敢这样欺骗洋大人吗?”

他幻想从黑暗中听到一阵低笑的回声,这不可能是那柔弱的印度孩子发出的,因为那孩子在哭泣。基姆当下提高嗓子,喊道:“罗干大人!哦,罗干大人!你的仆人不对我说话,那也是命令吗?”

“是命令。”声音从他身后发出,把他吓了一下。

“好,可是记住,”他一面摸索回到被子那里去,一面喃喃低语,“我明天早上收拾你。我不喜欢印度人。”

那一晚可不舒服,房间里讲话声和音乐太多。两次有人叫他名字,把他惊醒。第二次吵醒时,他起身去找,结果鼻子碰在一个讲人话可是腔调不像人讲的一个盒子上,擦伤了。那声音似乎在一个锡喇叭里终止,有金属线和地板上一个较小的盒子相连-直到目前为止,他可以凭触觉判断,那声音十分生硬而且似乎在转动,是从喇叭里发出来的。基姆揉揉鼻子,越来越气,他照常用印地语思索。“这个唬唬街市上一个乞丐也许有效,可是我是个洋人又是一个洋大人的儿子,这已经是双重高贵,何况又是个勒克瑙学生,对(这里他改用英语),一个圣查威尔学校的学生。他妈的那罗干先生的眼睛!那是一种机器,像一架缝衣机。哼,他真是太欺负人-我们在勒克瑙可不会这样被吓倒-不会!”他再改用印地语:“可是他这样搞有什么好处?他只是个生意人-我是在他的铺子里。可是克莱顿大人是位上校-而我想克莱顿大人曾有命令吩咐该怎么做。我早上将怎么打那印度孩子!嘿,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有喇叭的盒子传出一阵骂人的话,声音尖而冷漠,措词凶而巧妙,是基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把他弄得一时颈上寒毛直竖。那恶毒的东西稍微…住嘴,基姆便听到像缝衣机般低柔的呼呼声,令他心安。

“别动!”他喊道,这时又听到一声低笑,这下子他打定了主意。“别动-不然就揍得你头破血流。”

那盒子不睬他。基姆去扳那个锡制的喇叭,有样东西喀嗒一声顺于而起。他显然掀起了一个盖子,那里面藏着一个魔鬼,现在它该完蛋了,因为他闻了一闻,闻到街市上缝衣机的味儿,他将要驱鬼。他脱掉上衣,把它塞在盒子口里,使劲之下有个长而圆的东西弯折了,呼呼响了一下,那骂人的声音便停住了-要是把一件卷起的上衣捣向蜡制圆筒,再塞入一具昂贵的留声机里去,声音当然要停住。基姆后来恬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察觉罗干大人在俯视他。

“噢!”基姆说,坚决保持他的洋人身份,“夜间有个盒子对我说骂人的话。我把它弄停了,那是你的吗?”

那人伸出手来。

“握手,欧哈拉。”他说,“不错,那是我的盒子,因为我那些藩王朋友喜欢,所以我备有这些东西。那个坏了,不过价钱便宜。对,我的君王朋友们十分喜欢玩具-我有时候也喜欢。”

基姆用眼角睨视,把那人上下端详一番。他身穿洋人衣服,因此是个洋人,可是他讲乌尔都语的口音和讲英语的腔调,表明他决不是洋人,基姆还没开口,他便似乎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不像维克托神父或勒克瑙学校里的教师们那样不嫌烦地解释自己。最可爱的是-他把基姆当个亚洲人平等看待。

“抱歉你今天早上不能揍我的孩子。他说他会用刀或毒药杀你。他嫉妒,我于是罚他待在角落里,今天一天不跟他说话。他刚才想杀害我,你必须帮我弄早餐,他现在太嫉妒,不能信任他。”

一位从英国来的真正洋大人会大惊小怪地讲这种事,罗干大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像马哈布·阿里在北边纪录他那些琐事一样。

店铺的后廊伸出山坡,俯视邻居的烟囱顶管,西姆拉的房子一般都是如此。那店铺比罗干大人亲手做的纯波斯风味早餐还要使基姆入迷。拉合尔博物馆比较大;可是这铺子里古里古怪的东西比较多-从西藏来的杀鬼匕首和法轮;松石和原琥珀项链;绿玉镯子,用镶有原柘榴石罐子装得很古怪的线香;前一夜里见到的那些魔鬼面具,一面墙完全挂着孔雀蓝色的帷幔;涂金的如来佛像,能手提的漆制神台,盖上有松石的俄国茶壶,用古老十角形蔗杆盒子装的成套薄瓷器;黄色象牙质十字架-据罗干先生说竟是从日本来的;有灰尘的成捆地毯,气味非常难闻,堆在破旧的几何图案屏风后面;饭后洗手用的水缸,是波斯货;既非中国制也非波斯制的暗色铜香炉,炉身四周雕有奇形怪状的魔鬼;玉像生皮般成结,光泽已失的银腰带;玉、象牙和深绿玉髓制的发夹;各式各样的武器,此外还有成千种其他古怪东西,放在盒子里或是堆积着,再或是乱放在房间里。只有那张摇摇晃晃的松木桌四周有空位,罗干大人便俯在那张桌子上做事。

“这些东西都不值一钱。”主人顺着基姆的眼睛望去说,“我买下是因为它们很好看,有时候也卖掉-假如我喜欢买者长相的话,我的工作就在桌上-一部分。”

它们在晨晖中一片灿烂-统统是红、蓝、绿色的闪光,间杂钻石夺目的蓝白色光彩,基姆睁开了眼睛。

“啊,这些宝石不错。照到太阳也不会坏,而且很便宜,可是患了病的宝石情形就大为不同。”他开始把基姆的餐碟堆得高高的,“没有别人,只有我会治好一颗生病的珍珠或使松石再呈蓝色,我承认蛋白石不同,任何一个傻瓜都能把蛋白石修好-可是要把一颗毛病的珍珠弄好,那只有我。要是我死掉,那么就没有人了……啊,不行!你不会搞珠宝。将来有一天,你只要对松石稍微懂一点,那就很够了。”

他走到后廊尽头,从滤水池里装满那个重的素陶水罐。

“你要喝水吗?”

基姆点头,罗干大人在十五尺外,把一只手放在水罐上,转眼之间,水壶罐到了基姆手肘旁边,水满满的,离开罐口不到半寸,只剩下那块白布微皱,显出它是从那里过来的。

“哇!”基姆惊奇万分地喊,“这是法术。”罗干大人的微笑显示这个恭维很得体。

“把它扔过来。”

“它会碎的。”“我说,扔过来。”

基姆便信手扔去,水罐没到得了那么远,跌成五十块碎片,水从木板缝渗下。

“我说过会碎的。”

“完整的一摊,你瞧它,瞧那最大的碎片。”

那块碎片的弯曲处,还有亮晶晶的水,在木板上看来像是星星。基姆聚精会神地看。罗干大人把一只手轻放在基姆颈后,抚摩了两三次,嘴里低语:“瞧!它会一片一片地活过来。先是另有两块碎片分别附着在大片的右边和左边-右边和左边。瞧!”

基姆为了保全性命,头不能转。颈后的轻触把他抓得紧紧的,周身血液有一阵刺激快感。本来是三块碎片的,现在成了一大片,上面隐约显出整个水罐的轮廓。他可以透过它看到走廊,可是那一团东西随着他每一下心跳越来越厚,颜色越深。然而那水罐-念头来得多慢!明明是在他眼前打碎的,罗干大人的手又动了,另一阵刺热迅速从他颈部传下。

“瞧!它渐渐成形了。”罗干大人说。

到那时为止,基姆一直是用印地语思想,可是他感觉到一阵震栗,便像游泳者遭鲨追逐拼命要从水里逃生那样挣扎,他的胞子竭力摆脱将要吞没它的一片黑暗,用英语默诵九九表做护身咒语。

“瞧!它渐渐成形了,”罗干大人耳语道。

那水罐的的确确已经打碎了-对,打碎了-不要用土语想,不要去想它-的确打碎了-碎成五十片,二三得六二三二得九二二四一十二,他拚命反复地默诵。揉揉眼睛再看,水罐的隐约轮廓已如雾消退,还是一块块的碎片;撒出的水正在日光中晒干,而且也从走廊板缝里可以看到下面有肋材支撑的白墙-四九是三十六!

“瞧!它是在成形吗?”罗干大人问。

“可是它已经打碎了-碎了。”他喘着气说-罗干大人在过去半分钟内一直在喃喃地低声说话。基姆把他的头挣开。“瞧!瞧!它还是刚才的样子。”

“它还是刚才那样子,”罗干说,一面密视基姆搓揉他的脖子,“许多人看过这现象,你却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揩拭自己的宽额。

“那也是法术吗?”基姆狐疑地问。他的血管里已不再有刺热的感觉,他觉得异常清醒。

“不,那不是法术。那只是试看一颗宝石有无瑕疵,有时候一个人如果知道怎样用手抓住,很好的宝石一下子也会粉碎。所以一个人镶宝石时必须小心。告诉我,你可看到水罐隐现的形状吗?”

“只在一眨眼之间,它从地上开始像一朵花似的长。”

“你后来怎样?我的意思是说,你当时认为怎样?”

“噢!我知道它已经碎了,所以我想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它的确是碎了。”

“哼!以前可有过人对你施这种法术没有?”

“要是有过,”基姆说,“你想我会让它再折磨我吗?我会逃走的。”

“现在你不怕了-呃?”

“现在不怕了。”

罗干大人对他逼视得更切,“我将问马哈布·阿里-不是现在,还要过几天,”他喃喃低语,“我对你很满意-对,我对你很满意,可是,你是历来能保全自己的第一个人,但愿我能知道是什么使你做到这点……不过你对,你不应该把道理讲出来-连我也不要告诉。”

他转朝铺子里阴暗处看,在桌前坐下,轻轻搓手,一落地毯后面传出声音很小的沙哑啜泣,是那印度孩子乖乖地面对着墙,他那瘦小的肩膀伤心地颤动。

“啊,他嫉妒,那么嫉妒。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试在我早餐里下毒,得要我把它再做一遍。”

“库比-库比纳辛。”(永远不会-永远不会。不会!)那孩子断断续续地回答。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这个新来的孩子?”

“库比-库比纳辛。”

“你想他会怎样?”他突然转向基姆。

“噢!我不知道。放他走,也许,他为什么要毒死你?”

“因为他非常喜爱我。假若你喜爱一个人而你看见有另一个人来了,你喜爱的那个人喜欢他的程度大过喜欢你,你会怎样?”

基姆细加思索。罗干又用土语把那句话慢慢地重复一遍。

“我不应该对那-人下毒,”基姆一面沉思一面说,“可是我应该打那孩子-如果那孩子喜欢我那个人。不过我会先问那孩子是否如此。”

“啊!他想人人都一定喜欢我。”

“那么我想他是个傻瓜。”

“你听见了没有?”罗干大人对那颤动的肩膀说,“洋大人的儿子认为你是个小傻瓜,出来,下次你心里再别扭,别再那么公开试下砒霜,那天魔鬼当然在桌布上作祟!孩子,我本可能中毒病倒的,一个陌生人会守卫这些珠宝的。来!”

那孩子,眼睛哭得肿肿的,从成捆的地毯后走出来,激动地跪倒在罗干面前,那种懊悔的样子基姆看了很感动。

“我将察看墨水池,我将忠心守卫珠宝!哦,我父亲和母亲,把他打发走!”他把脚跟向后一伸,指着基姆。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再过一些时候他就会走掉。可是他现在是在上学-在一个新的学校-你将做他的老师,对他玩珠宝游戏。我将记数。”

那孩子立刻揩干眼泪,奔回铺子后面,取出一个铜盘来。

“给我!”他对罗干说,“让它们从你手里扔出来,不然他会说我以前都看过的。”

“别急-别急。”罗干回答,从桌下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小把哗啦啦的小零碎扔到盘中。

“现在,”那孩子说,一面挥一张旧报纸,“你可随意看多久,陌生人,点数,必要时还可以甩手把弄,我只看一眼就够了。”他神气地背转过去。

“那游戏是什么?”

“你点数完和把弄完之后,自信完全记住了,我就用这张报纸盖上,你必须把数目告诉罗干大人,我会写下我的。”

“噢!”这触发他的竞争天性,便俯身对盘子看。里面有十五颗宝石。“这很容易。”他看了一分钟之后说,那印度孩子用纸盖住亮晶晶的宝石,在一本土账簿上匆匆写了。

“纸下面有五颗蓝色宝石-一颗大,一颗较小,其余三颗都小,”基姆急忙说,“有四颗绿色宝石,其中一颗有个洞眼,有一颗透明的黄宝石,还有一颗像烟袋杆。有两颗红色宝石,还有-还有-我数了一共十五颗,可是有两件忘了,不!让我想想,一件是象牙,很小,泛褐色;还有-还有-让我再想想……”

“一-二-”罗干大人一直数到十。基姆结果摇摇头。

“听我的!”印度孩子带着笑声插嘴道,“先是两颗有疵的蓝宝石-据我判断一颗两克拉重。另一颗四克拉,四克拉的那颗边上有缺口。一颗土耳其斯垣松石,没有彤琢,有黑纹。有两颗松石上面刻了字-一颗是刻有‘上帝之名’等字,镀了金,另一颗是从一枚古老戒指上取下的,有一条横裂纹,上面刻的字我看不出来,我们现在一共有五颗蓝宝石。有四颗有疵的绿宝石,一颗上面有两处钻孔,另一颗稍经雕琢-”

“它们多重?”罗干大人淡然问。

“据我判断,分别是三克拉-五克拉-五克拉及四克拉。另有一块旧绿色管状琥珀,一颗欧洲来的经过琢磨的黄玉。一颗缅甸红宝石,两克拉重,没有瑕疵,还有一颗玉,有疵,两克拉,还有一个耗子吃蛋的中国象牙雕件。最后是,啊哈!一粒蚕豆大的水晶球镶在金叶上。”

他说完了,自己拍手。

“他是你老师。”罗干大人微笑说。

“哼!他知道宝石的名称。”基姆说的时候脸绯红,“再试试看!用他和我都知道的普通东西。”

他们又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堆在铜盘上,这些东西是从铺子里各处,甚至于厨房里取来的,每次那印度孩子都赢了,直到后来基姆甘拜下风。

“把我眼睛蒙住-让我用手指触摸,就是那样我也比你睁着眼强。”印度孩子挑战。

他果然没有虚夸口,气得基姆直跺脚。

“如果是人或马,”他说,“我可以表现得高明些,这套用镊子、刀剪的把戏实在太小。”

“先学-然后再教导。”罗干大人说,“他是你老师吗?”

“是,可是怎么学?”

“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直到能做到百无一失为止-因为这是值得学的。”

那印度孩子现在得意之极,居然拍拍基姆的背。

“别灰心,”他说,“我亲自教你。”

“我要负责使你受到良好的教导,”罗干大人用士语说,“闪为除了我这孩子以外-他真傻,去买了那么多的砒霜,其实他只要开口要,我就会给他-我好久还没见到一个更值得教的人。还有十天你才回勒克瑙去,在那个学校里学不到什么东西可是学费却很可观。我想我们将是朋友。”

那是极疯狂的十天,可是基姆觉得有意思极了,根本不想到别处。他们在早上玩犹太游戏-有时用真宝石,有时是剑和匕首,还有时候是土人的照片。下午他和那印度孩子守着铺子,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捆地毯或一道屏风后面,注视罗干大人那许许多多,十分古怪的访客。有小藩王来买新奇物事,他们的侍从在走廊上咳嗽,有采买项链的贵妇。有的男人,在基姆觉得是为找女人而来的,不过他的脑子可能是受早年所耳濡目染的影响。有独立藩邦宫廷的来者表面上为修理项链而来-珠子撒在桌上成了一道精光-其实真正的来意似乎是替发怒的王妃和年轻的藩王借钱。也有印度绅士来访,罗千大人对他们说话简约而有权威,谈完之后,会给他们钱。偶尔身穿长袍,动作戏剧化的土著前来用英语和孟加拉语谈论形而上学,使罗干大人得到很大的启迪。他一向对宗教有兴趣。白天过去之后,基姆和那印度孩子,他的名字由罗干高兴随便叫。须细述他们所见所闻的一切,他们根据脸部表情、谈话和举止对每个来者的性格以及真正来意的看法。饭后,罗干大人的兴趣偏重于不妨称为扮相的这方面,这个游戏他极有兴趣而且懂得极多。他画脸的功夫真是一绝。在这里涂抹一下在那里勾描一下,脸的样子就变得无从辨识了。铺子里有各式各样的农服和头巾,基姆先后被打扮成一个良好回教家庭子弟,一个卖油的,还有一次,那天晚上玩得好高兴-扮成一个全副盛装的欧德地主之子。罗干大人目光锐利,化装微有不妥他一眼便看出,他躺在一张旧柚木榻上,利用半小时的聚会讲解每种阶级的人怎样讲话、走路、咳嗽、吐痰或打喷嚏,而且讲解每一件事的“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不大在乎“如何”。那印度孩子玩这个游戏很不行,他那小脑对于注意珠宝再灵也没有,可是不会锻炼自己去扮演别人;可是基姆却起劲极了,他换时装时高兴得直唱并且在言行方面作出相应的改变。

有一天晚上他一时兴起:自动向罗干表演拉合尔旧识中某一阶级托钵僧的徒弟,如何在路边行乞;对一个英国人,一个赴集的旁遮布农夫以及一个不戴面纱的女人,各说什么样的话。罗干大人乐得捧腹大笑,他请基姆就这个样子半小时不要动-在里间盘膝而坐,身上抹灰,目露凶光。半小时,走进来一个高大肥胖的印度巴布(绅士),他那时穿着长统布袜的腿肥嘟嘟的,基姆便向他行乞,罗干大人却不注意他的表演而注意那个巴布,令得基姆不高兴。

“我想,”那巴布呼吸沉重地说,一面点支香烟,“我认为这是极高明极逼真的表演。只不过你告诉我我应该认为你在开我的玩笑。他多久就可以成为一个相当有能耐的测量员?因为那时候我将申请征用他。”

“那就是他须在勒克瑙学的。”

“那么命令他赶快学,再见,罗干。”胖巴布以母牛陷于泥淖般的脚步掉头走掉。

他们在讨论那一天访客的时候,罗干大人问基姆觉得那人怎样。

“天晓得!”基姆愉快地说,那声调也许可以几乎骗过马哈布·阿里,对治理有病珍珠的疗者则一点都骗不了。

“不错,天是知道;可是我想知道你认为那人怎样。”

基姆窥望罗干,罗干的目光有迫使人说真话的力量。

“我-我想我从学校出来他会要我,可是-”他推心置腹地说,罗干大人点头许可,“我不明白他怎么能穿许多件衣服,讲许多种话。”

“你后来会明白很多事情,他是替某上校写故事的,他只在西姆拉很有地位,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号码和一个字母-那是我们的规矩。”

“也有人悬赏要捉拿他吗-像马-和别人那样?”

“还没有。可是现在坐在这里的一个孩子如果站起来,走出去-瞧,门敞开着!-走到一所前有红漆走廊,后面是下街市老戏院的房子去,朝百叶窗里轻声说‘贺瑞、忠德、莫克已带来上个月不好的消息,’那孩子也许可以得到满满一腰带的卢比。”

“多少?”基姆追问。

“五百,-一千-他要多少就多少。”

“发,那孩子讲出消息以后还能活多久?”他笑嘻嘻地望着罗干大人的胡子。“啊!那得用一番心思,也许他如果很聪明,白天死不了-晚上可就逃不过,晚上一定逃不过。”

“要是巴布的头那么值钱,他的薪水是多少?”

“八十卢比,也许一百-也许一百五十。不过薪水是这工作最不重要的部分,下时会有一种人出世-而你是其中之一-一心要冒生命危险到外面去跑,并且得到了消息-今天也许是什么远地事物,明天也许是一座前所未知的山,再过一天是附近有些人做了一件不利于国家的傻事,这些人十分难得,而在他们当中只不过有十个是最优秀的,这十个里面有那巴布,那也是真奇怪。使得一个孟加拉人壮胆狠心的一定是多么大多么好的事。”

“真的,可是日子对我来说,过得好慢。我还是孩子,而且学写英文也才是两个月不到的事。连现在我读来都吃力,而要过好些好些年我才能做个测量员。”

“耐性点,世界之友。”基姆一听到这名字吃了一惊。“你觉得讨厌的那些岁月,要是给我一点就好了。我已经在几个小方面证明了你的能力。我写报告给上校大人时不会忘记。”他然后改用英语说话,豪迈地笑了一声。

“啊!欧哈拉,我想你很有天分。但是你不能变得骄傲,也不要乱说话。你必须回勒克瑙去做个乖乖的小孩,照英国人的说话,念你的书,也许,明年放假你有意思的话,可以再来到我这里!”基姆脸色一沉。“哦,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我知道你想到哪里去。”

四天后基姆和他的小箱子上了一辆卡尔卡式双轮马车的后座。他的旅伴就是那个子像鲸那么大的巴布,巴布头部缠着一块有流苏的披肩,穿着开面长统布袜的左腿缩在下面,在晨寒中抖战嘟囔。

“这个人怎么会成为我们一分子的?”马车驶行时,他们在车上颠簸着,基姆一面望着那赛似一团肉冻的背,一面想。这一想使他做起最愉快的白日梦来。罗干大人曾给了五卢比-很大的一笔钱-并且保证如果他工作,可以得到他的保护。罗干大人和马哈布不同,他把服从所得的奖赏讲得极清楚,基姆满意了。要是跟大胖子一样,他也享有一个字母和一个号码的尊严-而且也有人悬赏要杀死他!将来他会有这些而且还不止这些。将来他可能差不多像马哈布·阿里那样伟大!他所搜索的屋顶将是半个印度。他将追踪国王和首相,就像以前替马哈布拉合尔追踪出庭律师和替律师跑腿的爪牙那样。不过现在他的情况也不坏。他立刻想到圣查威尔学校。有新生入学要以小弟弟对待,也将有假日历险故事可听,父亲在曼尼浦尔经营茶园的小马丁曾讲大话说要荷枪去和猎头者打仗。他也许是去了,不过在巴提亚拉宫前院因烟火爆炸而人被炸飞过半个院子的决不是他马丁。他也不曾……基姆又开始对自己讲他这三个月来的遭遇,他可以讲得连全学校都瘫痪了,连必须剃胡子的最大学生也在内,要是他可以把这些事讲出来的话。但是这些当然是不能讲的,将来自然会有一天有人悬赏打死他,这是罗干大人保证他的。如果他现在就乱说,那么不但不会有人悬赏打死他而且克莱顿上校会把他撵掉-在他剩下来的短短余生将任凭罗干大人和马哈布·阿里发怒折磨。

“所以我将为了一条鱼而失去德里,这是他一贯的哲学,他理应忘记他的假日(不过总远有捏造惊险事迹的乐趣),而像罗干大人所说的,好好读书。”

在棕桐树下,从萨克尔到葛尔的黄沙口,赶回圣查威尔的所有孩子中没有一个比乘马车到乌姆巴拉去的基姆波尔,欧哈拉更有德性的了。他坐在贺瑞、忠德、莫克已后面,此位在人种调查所某部门的档案上代号是r.17。

仿佛需要进一步激励似的,巴布在卡尔卡吃了好丰盛的晚饭之后,滔滔不绝地讲出一番劝学的话。基姆是去上学吗?那身为加尔各答大学硕士的他将解释教育的好处。用心读拉丁和渥茨华斯的“远足”(基姆完全不知所云)会得分,法文也非常重要,最好是在离加尔各答数里的秦德纳戈里学。一个人要是对叫“李尔王”和“凯撒大帝”的剧本好好下功夫,前程也可能很远大,就像他自己那样。这两个剧本是考试官常常用的。李尔王的历史成分不像凯撒大帝那么浓厚。书售价四安那,如在下街市买旧的只要二安那。在渥茨华斯或勃克和海尔等名作家更重要的是测量术和测量学。一个孩子在这些部门考试及格-这些考试都是没有补习书可以抱佛脚的。带着罗盘和冷静锐利的眼睛到某个地方去走,就会把那地方画成图,可以卖得好多银币,不过有时候不便携带测量用具。因此一个孩子应该量他自己一个脚步究竟有多长,这样他即使没有贺瑞、忠德、莫克已所谓的“历险援助器”,仍可用脚步测量距离,为记清成千盈万的脚步数目,最有用莫过于一串八十一颗或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因为这两个数目可以“一除再除成为多个倍数和约数。”因为有时是用英语说的,基姆听得懂整个谈话的趋向,并且十分感兴趣。这里是一种可以装在脑里的新本领,从在他眼前展开的广大世界看来,一个人似乎知道得越多越好。

谈了一小时半之后,巴布说,“希望有一天和你正式相识,在此以前,恕我用这个短谈,我将送给你这个槟榔盒,它是很珍贵的,我四年前才花二卢比买的。”那其实是个低廉的心形盒,内分三格供放槟榔、石灰和槟榔叶之用,可是里面所放的尽是小药片瓶子。“这是对你饰演那托钵僧徒弟出色的奖励。你要知道,你年纪这么小,你觉得你可以永远活下去而不当心你的身体。在办事的时候病了非常讨厌。我自己是喜欢吃药的,对医治穷人也很方便,这些药都是本部门发的好药-奎宁之类,我送给你作为纪念。现在再会,我在这里路边有要紧的私事。”

他像猫似的,溜下车全无声息,到了乌姆巴拉路上,搭上一辆路过的马车便走了,基姆目瞠舌结,把玩着手里那装槟榔的铜盒。

孩子的成绩报告书除了父母以外没有什么人关心,而基姆又是个孤儿。圣查威尔学校的卷宗上写明每学期完了,便把基姆的成绩报告书寄一份给克莱顿上校,另有一份寄给维克托神父,基姆的学费总是如期由他转交的。卷宗上也写着基姆对数学和绘制地图两科资质甚佳,曾因此得奖(一部劳伦斯爵士传,牛皮装订,上下两册,售价九卢比八安那),同一学期又参加圣查威尔板球队和阿里赫尔同教学院校队比赛,他的年龄是十四岁零十个月。他也再度种痘(勒克瑙当时谅必又是天花猖獗)一张旧点名单上的铅笔旁注明他曾因与“不正当人士谈话”而受惩罚数次,似乎有一次还受重罚,因为“曾旷课一天去和一乞丐厮混”。那次是他翻过校门,在耿姆提河畔向喇嘛恳求一整天,要喇嘛在以后的假口陪他在大路上邀游一个月,后来又减到一个星期;可是喇嘛板着脸反对,说是时机还没成熟,两人一起吃糕的时候,喇嘛说基姆的要务是汲取洋人所有的智慧,然后看情形再说。友谊之手必定又替他挡开了灾祸之鞭,因为六星期后基姆似乎“成绩极优异”地通过了初级测量学考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零八个月,从这个日子起便不再有关于基姆的纪录。他的名字并没出现在那年进入印度调查所的人的名单上,记录上说“由于任命而予以除去”。

在那三年里,喇嘛曾数次驻锡贝纳尔斯特丹卡庙,他人瘦了些,面色也更黄了点,可是性情依然那么温和,德行依然清高。有时候他从南部来-从突提考林以南来,那里有美妙的汽船到僧人识巴利文的锡兰去;有时候是从又湿又绿的西部以及四周有千家棉织厂烟囱环绕的孟买来;又有一次从北部来,他在那边曾经往回走了八百里去和妙屋里管佛像图片的那个人谈一天。他到了特丹卡庙就大步走向阴凉的大理石禅房-那庙里的僧众对这位老人很好-去洗尘、祷告然后动身到勒克瑙去。他现已习惯乘火车旅行,乘的是三等车。回到庙里之后,大家都注意到,就像那采求者朋友向住持所指出,他不再为找不到他那条河流而悲伤,也不再画美妙的生命之轮图,却喜欢讲他一个神秘的弟子长得如何体面,如何聪慧,而庙里没有一个人见过那弟子。对,他已经循着印度各地所有的佛迹走过(这位喇嘛对他的漫游和禅思所得有极美妙的记述,现存拉合尔博物馆馆长处),除了寻找那条箭河,生命仍无意义,可是梦中已经指点除非有个奉派完成这功德并极有智慧-像管理佛像及图片的白发先生有那种智慧的弟子陪同,进行这件事休望成功。例如(他掏出鼻烟壶,那些好心肠的耆那敦僧人赶紧肃静):

“好久好久以前,斛饭王为婆罗奈(贝纳尔斯王)时,我们大家且听本生经说!王手下的猎者一度捕获一只象,并在它脱逃以前把它套上了足镣,象又恨又急,力图把足镣弄掉,它在林中上下疾奔,央求别的象把脚弄开,一只又一只的象用坚而有力的大牙去试,都失败了。最后它们认为那足镣并非任何驮力所能除掉。在草丛中躺着一个浑身濡湿,刚生下才一天的小象,它的母亲已经死了。那只足套有足镣的象忘掉自己的痛苦,说道:‘我如果不救这可怜的小东西,它会死在我们脚下。’于是它站在小象犊前面,用腿力撑,挡住那些忐忑不安前进的群象,又向一只慈淑的雌象讨了奶,那小象渐渐长大起来,那只大象引导它,保护它。我们大家且听本生经说,象到三十五岁才十足成长,在这三十五载内,那只有足镣的大象一直是小象的朋友,可是大象腿上的那个足镣在肉里也越陷越深。

“后来有一天,小象见到那半嵌在肉里的足镣。便对大象说‘这是什么?’‘这是我的伤心事,’大象回答,那只年轻的象便把大牙伸到足镣里面。一下子便把它崩断,说道‘注定的日子到了。’因此那好心肠做好事耐心等待的象,便在注定的日子由它所救所爱护的那只小象解除了痛苦,大家且听本生经!因为那好心肠的大象是阿难,后来破足镣的那只小象便是佛陀……”

喇嘛讲完之后便慈祥地晃晃头,一面掐着念珠一面指出那小象丝毫没有骄妄的罪念,也就像一个弟子见到他师父坐在学门外土地上,便跳出门外(虽然门锁着),在那充满骄妄的城市中,一本真心诚意援助他的师父。当师徒共同企求自由的时候,这样的师父和这样的弟子一定会得到厚报!

喇嘛这样弘法,一面像蝙蝠那样不声不响地在印度境内来来去去。萨哈伦坡尔果树后一所房子里的一位嘴很厉害的老夫人,像女人对先知那样地尊崇他。可是他的房间并不在城堡墙上,他会坐在前院喁喁谈情的鸽子也没注意到的一个房间里,她则甩掉无用的面纱,聊谈库鲁的鬼怪,尚未出世的孩子以及从前在那歇脚处说话很放肆的那个孩子。有一次他独自在乌姆巴拉以南离开大干路,到村僧一度想迷倒他的那个村庄去:保护喇嘛的慈悲老天爷指点全神贯注,毫不怀疑的他在暮色中穿过庄稼来到老军人家门口。两人似乎-发生大误会,因为老军人问何以星辰之友六天前才在这里走过。

“那不可能,”喇嘛说,“他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同胞那里去了。”

“五个晚上以前,他还坐在那角落里讲成百个趣事的呢。”老军人一口咬定,“不错,他和我孙女讲了些傻话之后天亮时便忽然不见了。他个子长得很快,不过他还是那把打仗真消息带来给我的那个星辰之友,你们俩已经分手了吗?”

“是-也可以说不是,”喇嘛回答,“我们没有完全分离,不过我们俩一起上路的时机还没有成熟,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取得智慧,我们必须等待。”

“还是一条心-要不然那孩子怎么会老是讲你呢?”

“他说些什么?”喇嘛热切地问。

“都是好话-千万句好话-说你是他的父亲和母亲等等。可惜他不从军。他一身是胆。”

这个消息使喇嘛非常惊诧,他当时不知道基姆多么认真地恪守他和马哈布·阿里所订,后由克莱顿上校批准的合约……

“不让小马参加游戏不行了。”马哈布·阿里说。他是回答克莱顿上校的,因为上校指出基姆利用假日在印度到处流浪多么荒唐。“要是不让他自由来去,他会置若罔闻,然后谁去捉他?上校大人,像我们这匹小马那样适合打马球的马可是千载难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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