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到玛格丽特把门关上,回到她的卧房里。不过,她心怦怦跳着,走进卧房时,发现吉洛娜正神色惊恐地脸朝小间的门,弯下身子察看洒在床上、家具上和地毯上的血迹。

“啊!夫人,”她望着王后,大声叫起来,“啊!夫人,他死了吗?”

“别作声!吉洛娜,”玛格丽特说,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她的这句叮咛十分重要。

吉洛娜不再出声了。

玛格丽特于是从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里掏出一把镀金小钥匙,打开小间的门,向她的心腹侍女指着那个年轻人。

拉莫尔竟然爬了起来,走到窗子前面,一把当时妇女们用的小匕首恰巧在手边,年轻绅士听见开门声就把它抓在手里。

“别怕,先生,”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可以发誓说,您现在很安全。”

拉莫尔双膝跪倒在地。

“啊!夫人,”他大声说,“您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王后,而且是神。”

“不要这样激动,先生,”玛格丽特大声说,“您还在流血……啊!吉洛娜,你瞧,他脸色多么苍白……哦,您伤在哪儿?”

“夫人,”拉莫尔说,他浑身上下串着疼,试着指了几处要紧的地方,“我相信第一下短剑是刺在我肩膀上,第二下是刺在胸脯上,其余的伤处都没有关系。”

“让我们看看,”玛格丽特说;“吉洛娜,把我的药膏匣子拿来。”

吉洛娜听从她的吩咐,回来时,一只手拿着匣子,一只手拿着镀金的银水壶和荷兰细布。

“帮我把他搀起来,吉洛娜,”玛格丽特王后说,因为这个不幸的人刚才自己站起来,把力气都使完了。

“可是,夫人,”拉莫尔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允许……”

“可是,先生,您就什么都不要管吧,我想,”玛格丽特说,“我们既然能救您,再让您去死,那就是犯罪。”

“啊!”拉莫尔大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看见您王后的手被我的卑贱的血弄脏……啊!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他恭敬地朝后缩。

“您的血,我的绅士,”吉洛娜微笑着说,“啊!您的血早已经把陛下的床和卧房都尽情地弄脏了。”

玛格丽特的睡衣上溅满鲜红点子,她把罩在外面的披风的双襟掩起来。这个充满了女性羞怯的动作,使拉莫尔想起了他曾经用双臂把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的王后抱住,并且紧紧地搂在自己的心口上;想到这里,一阵转瞬即逝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掠过。

“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您不能把我交给一个外科医生治疗吗?”

“交给一个天主教的外科医生,是不呢?”王后问,她的表情使拉莫尔明白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您难道不知道,”王后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和笑容分外地温柔,“我们法国公主都学过辨认植物的药性,学过配制药膏?因为作为妻子和王后,我们的职责历来就是减轻人们的痛苦!因此,我们不亚于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至少,那些奉承我们的人是这么说的。我在这方面的声誉,难道没有传到您的耳边吗?来,吉洛娜,动手吧!”

拉莫尔还想试着拦阻,他再一次说他宁愿死,也不愿让王后干这桩开始时可能是出于怜悯,到最后可能会引起厌恶的肮脏活儿。挣扎来挣扎去,他的力气完全用光了。他摇摇晃晃,闭上眼腈,头向后垂,重新又昏迷过去。

玛格丽特于是拿起从他手里落下的匕首,急忙割断紧身短袄上的那条束带,吉洛娜手里也拿着一把刀,三下两下就把拉莫尔的衣袖割开了。

吉洛娜用一块浸透清水的布止住从年轻人肩膀和胸口流出的血,玛格丽特用一根圆头金针探着伤口,非常细心,非常熟练,即使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在同样情况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肩膀的伤口很深,胸口的伤口是在肋骨上擦过,仅仅伤了肌肉,两处都没有穿进保护心脏和肺的那个天然堡垒的内部。

“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Acerrimum humeri vulnus,non antem 1ethale①,”美丽而博学的外科女医生说,“把药膏递给我,准备旧布纱团,吉洛娜。”

吉洛娜在王后这样吩咐她以前,已经把年轻人的胸口擦洗过,洒上香水,而且在他那象是根据古代绘画塑造的胳膊上,在他那优美地向后倾斜的肩膀上,在他那被厚厚的环形发卷盖住的,与其说是属于一个负伤垂死者躯体的、不如说是属于一尊佩罗斯②大理石雕像的脖子上,全都同样地擦洗过,洒上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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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思即:“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

②佩罗斯:希腊爱琴海中的一个小岛,所产大理石洁白无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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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年轻人,”吉洛娜低声说,她望着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她工作的对象。

“他长得不是很美吗?”玛格丽特用无比坦率的态度说。

“是的,夫人。不过我觉得让他这样躺在地上,靠着这张长沙发不行,应该把他抬起来,让他躺在长沙发上。”

“对,”玛格丽特说,“你说得对。”

两个女人弯下腰,一使劲把拉莫尔抬了起来,放在窗口的一张有雕花靠背的长沙发上,她们还把窗子稍微打开一点,让他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这一搬动倒弄醒了拉莫尔,他叹了口气,张开眼睛,他在感到受伤者有的各种感觉的同时也感到了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舒适,在生命恢复时,凉爽代替了吞噬一切的火焰,药膏的芳香代替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他低声说出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玛格丽特用微笑作为回答,同时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上。

这时候传来好几下敲门声。

“有人敲秘密过道的门,”玛格丽特说。

“谁会来呢,夫人?”吉洛娜担心地问。

“我去看看,”玛格丽特说。“你呢,守在他旁边,一会儿也别离开。”

玛格丽特回到她的卧房里,关上小间的门,然后去打开通往国王住处和太后住处的过道的那扇门。

“德·索弗夫人!”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声叫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即使不象是深恶痛绝,至少也象是厌恶;确实足如此,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另一个女人从她手里夺走一个男人,即使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德·索弗夫人!”

“是的,陛下!”她双手合掌,说道。

“这儿,您,夫人!”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她越来越吃惊,不过口气也更加专横了。

夏洛特双膝跪下。

“夫人,”她说,“饶恕我,我知道我对您犯下的罪有多么大;不过,您要是知道那就好了!这并不能全怪我,太后下了特别命令………”

“您起来吧,”玛格丽特说,“我想您这趟来找我,并不是为的当面替您自己辩解吧;告诉我,您来干什么。”

“我来,夫人,”夏洛特说,她仍旧跪着,眼神几乎有点慌乱,“我来是问问您,他在不在这儿?”

“这儿,谁?您说的是谁,夫人?……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说的是国王!”

“国王!您追他竟然追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您明明知道他没有来这里!”

“啊!夫人!”德·索弗男爵夫人对所有这些指责没有回答,甚至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她接着说下去,“啊!但愿他在这儿!”

“这是为什么?”

“啊!我的天主!夫人.因为他们正在杀胡格诺教徒,而国王是胡格诺教徒的首领。”

“啊!”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她抓住德·索弗夫人的手,把她硬拉起米,“啊!我竟然把他忘了!再说,我不相信国王会象别人一样遇到同样的危险。”

“危险更大呢,夫人,大一千倍,”夏洛特大声说。

“事实上,德·洛林夫人早就通知我。我告诉他不要出去,他出去了吗?”

“没有,没有,他在卢佛宫里,可是找不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

“他不在这儿。”

“啊!”德·索弗夫人突然难过得大声叫了起来,说,“那他就完了,因为太后发誓要杀死他。”

“杀死他!啊!”玛格丽特说,“您把我吓死了,这不可能!”

“夫人,”德·索弗夫人说,只有爱情才能给人这么一股力量。“我要对您说,纳瓦拉国王现在在哪儿没人知道。”

“太后呢,她在哪儿?”

“太后打发我去叫德·吉兹先生和德·塔瓦纳先生。他们在她的祈祷室里。后来,她就让我离开。请您饶恕我,夫人!我上楼回到我的屋里,跟往常一样,我等着。”

“等我的丈夫,是不呢?”玛格丽特说。

“他没有来,夫人。后来,我到处找他;我向所有的人打听,只有一个士兵说,他好象在屠杀开始前不久,在一伙跟髓他的侍卫中间看见他,剑已经拔出鞘。而现在屠杀已经开始一个钟头了。”

“谢谢您,夫人,”玛格丽特说,“尽管促使您采取行动的感情也许是对我的又一次冒犯,我还是要谢谢您。”

“啊!那就请您饶恕我吧,夫人!”她说,“有了您的饶恕,我就可以更加坚强地回到我的屋里去了;因为我不敢跟随您,即使远远地跟随像也不敢。”

玛格丽特把手伸给她。

“我去找卡特琳太后,”她说,“您回去吧。纳瓦拉国王在我的保护下,我答应过跟他结成联盟,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不过,夫人,万一您到不了太后跟前呢?”

“那我就去找我的哥哥查理,我应该跟他谈谈。”

“去吧,去吧,陛下,”夏洛特说,她给玛格丽特让开路,“愿天主指引您。”

玛格丽特匆匆地沿着过道走去。不过,到了过道的尽头,她转过身来看看德·索弗夫人会不会落在后边了。德·索弗夫人跟着她。

纳瓦拉王后看着她走上通往她的套房的楼梯,然后自己朝太后的卧房走去。

一切都变了。玛格丽特没有看到那伙平日在她面前让开路,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的殷勤的廷臣,只看到一些手执染红的槊,身穿血迹斑斑的农服的侍卫,或者是披风撕破、脸被弹药熏黑的绅士,他们是负责送命令和文件的,有的进,有的出。走廊里被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如此,玛格丽特还是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太后的前厅。不过这目前厅里有两排兵守着,只让知道口令的人通过。

玛格丽特试了试,想越过这道由活人组成的关卡,但是没有成功。她看见门开关了好几次,每一次她都从门缝里瞅见了卡特琳。在行动中的卡特琳变得年轻了,她活跃得就象只有二十岁似的,她写信,收信,拆信,发命令,对这几个人说两句,又对那几个人笑笑,对身上尘土和血迹越多的人她笑得越亲切。

在卢佛宫里的这一片喧哗热闹的忙乱气氛中,还可以听见街上越来越紧的火枪射击声。

“我永远到不了她跟前,”玛格丽特在那些执戟的卫兵跟前白白地试了三次以后,心里想,“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我的哥哥。”

这时候,德·吉兹公爵走过去,他刚刚向太后报告了海军元帅的死讯,再回去参加屠杀。

“啊!亨利!”玛格丽特大声说,“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公爵带着诧异的笑容望着她,鞠了一个躬,没有答话就带着他的侍卫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跑到一个正要离开卢佛宫的队长面前,这个队长在出发以前,让他的士兵们在火枪里装上子弹。

“纳瓦拉国王?”她问,“先生,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我不知道,夫人,”这个人回答,“我不是纳瓦拉国王陛下的侍卫。”

“啊!我亲爱的勒内!”玛格丽特认出了卡特琳的化妆品师,大声叫道,“……是您……您从我母亲那儿出来……您知道我丈夫怎么啦?”

“纳瓦拉国王陛下不是我的朋友,夫人……您应该记住这件事……甚至有人说,”他继续说下去,脸皮收缩了一下,看上去与其说象是在微笑,不如说象是在咬牙切齿,“甚至有人说他指责我跟卡特琳夫人合谋毒死了他的母亲。”

“不!不!”玛格丽特喊道,“别相信这些事,我的好勒内!”

“啊!我不在乎,夫人!”化妆品师说,“纳瓦拉国王,还有他手下的那些人,现在不用怕他们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睬玛格丽特。

“啊!德·塔瓦纳先生,德·塔瓦纳先生!”玛格丽特喊道,“说一句话,我求您,只说一句话!”

塔瓦纳正走过,停了下来。

“亨利·德·纳瓦拉在哪儿?”玛格丽特说。

“哎呀!”他提高嗓子说,“我相信他跟德·阿朗松和孔代两位先生到城里去逛了。”

接着,他又用低得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美丽的陛下,您如果想看到我愿意以生命做代价去换取的那个人,那就请您去敲国王的武器陈列室的门。”

“啊!谢谢,塔瓦纳!”玛格丽特说,在塔瓦纳跟她说的所有话里面,她只听见了点明她的那最重要的一句;“谢谢,我这就去。”

她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

“既然我答应过他,既然他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亨利藏在我的小间里的时候,是那样对待我,我就不能让他去死!”

她来敲国王的套房的门,但是屋子里面有两连卫兵守着。

“任何人不准进国王的屋里,”军官连忙走向前说。

“但是我呢?”玛格丽特问。

“命令对谁都有效。’”

“我,我是纳瓦拉王后!我是他的妹妹!”

“我得到的命令是不容许有任何例外,夫人;请接受我的道歉。”

军官把门关上。

“啊!他完了,”玛格丽特看到所有这些凶相毕露的脸,惊慌地叫了起来;这些脸在没有流露出谋求报复的仇恨表情时,显出的是不能通融的固执表情。“是的,是的,我全明白了……他们是拿我当作诱饵……我成了他们捉拿和杀害胡格诺教徒的一个陷阱……啊!我一定要进去,哪怕是让他们把我杀了。”

玛格丽特象疯子似的在一条条过道,一条条长廊里奔来跑去。她在一扇小门外经过,突然听见歌声,虽然十分单调,但是很温柔,还有几分忧伤。原来是旁边的一间屋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唱加尔文教派圣诗。

“我的哥哥国王的奶妈,善良的玛德隆……她在里面!”玛格丽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大声说;“她在里边?……基督徒的天主,帮助我吧!”

玛格丽特满怀希望,轻轻地敲那扇小门。

事实上是亨利·德·纳瓦拉在得到玛格丽特劝告以后,在跟勒内谈话以后,在可怜的小菲贝象守护神似的想要阻止、但是没有能阻止他从太后那儿出来以后,他遇见了几个天主教绅士,他们借口向他表示敬意,把他送到他的住处。在他的住处有二十来个胡格诺教徒等着他,几个钟头以前对这个不祥之夜的预感已经笼罩在卢佛宫上空,他们聚集在年轻国王的屋里,一旦聚集在一起,就不愿意再离开他了。他们就这么待着,也没有人企图来打扰他们。最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的钟敲第一下,仿佛丧钟一样在所有这些人的心中回荡时,塔瓦纳走进来,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向亨利宣布,查理九世国王找他谈话。

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反抗。他们听见卢佛官的天花板上、长廊里和过道里,到处都有士兵的脚踩得咚咚响。这些士兵有的是聚集在那些院子里的,有的是聚集在那些套房里的,总数将近有两千人。亨利和这些从此再也见不到面的朋友告别以后,跟着塔瓦纳走了,塔瓦纳把他领到一个跟国王住处相连的小走廊里,让他单独一人留下,这时候他赤手空拳,疑心重重。

纳瓦拉国王就这样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数着,度过了难以忍受的两个钟头。他怀着不断增长的恐惧心情,听着警钟声和火枪的射击声。他隔着小玻璃窗看着逃跑者和杀人凶手在大火的火光中,在火把的光芒中跑过去。他弄不清这些杀人的叫嚣声和遭难的呼号声是怎么回事。总之,尽管他深知查理九世、太后和德·吉兹公爵的为人,他还是想象不到当时正在上演的这出可怕的悲剧。

亨利缺乏肉体上的勇敢;他有比这更好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上的力量。他一方面害怕危险,一方面又面带微笑地迎接危险。不过,那是战场上的危险,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危险,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高亢悦耳的号角声和低沉颤动的战鼓声伴随着的危险……但是在这里,他却是赤手空拳,孤零零地关着,陷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如果有敌人手持刀剑想要伤害他,也只有到了跟前他才勉强能够看见。因此,这两个钟头对他来说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残酷的两个钟头。

骚乱发展到最高潮,当亨利开始明白这根可能是一场有组织的屠杀时,一个队长来找他,领他穿过一条过道,到了国王的套房。他们刚走近,门就开了,等他们刚进去,门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好象是有魔法似的。队长把亨利领进武器陈列室,来到查理九世跟前。

他们进去时,国王正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头垂在胸前。听见有人来了,查理九世抬起头,亨利看见他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正在往下淌。

“您好,亨利奥,”年轻国王口气粗暴地说,“您,拉夏斯特尔,您出去吧!”

队长遵命出去。

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过时,亨利不安地向四周瞧了瞧;发现他单独一个人跟国王在一起。

查理九世忽然站起来。

“真该死!”他说,动作迅速地撩起他的金黄色头发,同时擦了一下前额,“您看见自己在我身边,感到很高兴,是不是,亨利奥?”

“当然,陛下,”纳瓦拉国王回答,“我在陛下身边总是感到幸福。”

“比在那边高兴吗,嗯?”查理九世说,他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在说,并不是在回答亨利的恭维。

“陛下,我不懂,”亨利说。

“看看吧,您就会懂了。”

查理九世动作迅速地朝窗子走去,或者不如说是跳去。他将他那个越来越惊骇的妹夫拉到跟前,把那些凶手的可怕的影子指给他看。凶手们正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把不停地进来的受害者杀死或者扔到河里淹死。

“以天主的名义,”亨利脸色苍自,大声叫了起来,“今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夜里,先生,”查理九世说,“他们在替我清除所有的胡格诺教徒。那边,波旁宫北面的那些烟和火,您看见了吗?那是海军元帅的房子烧着了,在冒烟起火。您瞧,那些好天主教徒用一床破烂的草垫拖着的那个尸体,那是海军元帅的女婿的尸体,你的朋友泰利尼的尸体。”

“啊!这是什么意思?”纳瓦拉国王大声说,他徒然地在身边找他的短剑的剑柄,羞耻和愤怒同时使得他浑身哆嗦,因为他感到自已同时在受到了嘲笑和威胁。

“意思是,”查理九世突然大发雷霆,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意思是我不要我的周围再有胡格诺教徒,您懂了吗,亨利?我不是国王吗?我不是主人吗?”

“可是,陛下,您………

“陛下我现在斩尽杀绝所有不是天主教徒的人,这就是我的意愿。您是天主教徒吗?”查理大声说,他的怒火如同来势汹汹的潮水一样不断地高涨。

“陛下,”亨利说,“请您回忆回忆您说过的话:“只要对我有用处,信什么教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查理凶相毕露地笑着嚷道,“你说,要我回忆回忆我说过的话,亨利!正象我妹妹玛戈说的,Verha vo1ant。①所有那些人,你瞧,”他指着城里,补充说,“他们不是对我也曾经大有用处吗?他们不是曾经英勇作战,善于出谋献策,始终对我忠心耿耿吗?他们全是有用的臣民!但是他们是胡格诺教徒,而我现在只要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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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口说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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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保持沉默。

“啊!你要了解我,亨利奥!”查理九世嚷道。

“我了解了,陛下。”

“嗯?”

“嗯!陛下,我看不出为什么纳瓦拉国王要做那么许多绅士或者可怜的人没有做的事。这些不幸的人,如果他们全都死了,这也正是因为有人向他们提出了陛下现在向我提出的要求,而他们拒绝了,象我现在拒绝一样。”

查理抓住年轻王爷的胳膊,眼睛牢牢地盯住他,呆滞的目光渐渐变成了一股浅黄色的凶光。

“啊!你以为,”他说,“我犯得着请那些正在那边被杀死的人望弥撒吗?”

“陛下,”亨利把胳膊抽回来,说,“难道您不是到死仍旧坚信您父辈的宗教信仰吗?”

“对,见鬼,你呢?”

“啊!我也一样,陛下,”亨利回答。

查理狂怒地大吼一声,手哆嗦着抓起桌上的火枪,亨利背贴着挂毯,额头上急得冒出冷汗,不过,幸亏他有控制自己的那股力量,外表上很镇静,双眼盯着这可怕的暴君的一举一动,那副神色完全象一只给毒蛇吓呆了的鸟。

查理把火枪拿在手里,盲目冲动地大发雷霆,跺着脚。

“你愿意望弥撒吗?”他大声叫喊,一边挥动着那件杀人武器,一闪一闪的亮光把亨利的眼都照花了。

亨利保持沉默。

查理九世大声咒骂,象这样可怕的咒骂还从来不曾有人说出口过,连卢佛宫的拱顶都被震动了。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铁青色。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他瞄准纳瓦拉国王,大声嚷道。

“啊!陛下,”亨利喊道,“您要杀我,我,您的兄弟?”

亨利具有绝顶的聪明机智,这是他肌体内的最强大的能力之一,他刚才就发挥了他的聪明机智,回避了正面回答查理九世向他提出的问题,因为可以肯定,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难免一死。

狂怒发展到了极点总是会立刻开始产生反应,因此,查理九世没有再提起他刚才向纳瓦拉国王提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接着,转身朝向敞开的窗予,瞄准一个正在对面河堤上奔跑的人。

“可是我非得杀个什么人才行!”查理九世喊道,脸色象死人般铁青,两眼充血。

他一枪打倒那个正在跑的人。

亨利发出了一声呻吟。

查理九世在狂热的心情驱使下,不停地装子弹,不停地射击,每一次打中了就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完了。”亨利对自己说,“等到他再也找不着人可以杀的时候,就会杀我了。”

“哎!”从两个国王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好了吗?”

这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她刚在最后一次枪响的时候走进来,没有被两位国王听见。

“没有,天杀的!”查理一边喊着一边把火枪扔在房间里……“没有,死脑子……他不愿意!……”

卡特琳没有回答。她慢慢把耳光转向亨利所在的那一部分房间,他靠着挂毯,象挂毯上的那些人像一样一动不动。卡特琳接着又回过头去望望查理,那眼光的意思是:那么,他怎么还活着?

“他话着……他活着……”查理九世低声说,他完全懂得她的眼光是什么意思,正象我们看到的,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他活着,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卡特琳露出了笑容。

亨利看到她的笑容,他认识到他需要认真对付的对象首先是卡特琳。

“夫人,”他对她说,“一切都起因于您,我看得很清楚,与我的内兄查理无关,是您的主意把我引进陷阱,是您想到把您的女儿作为诱饵,把我们所有的人一网打尽;是您使我跟我的妻子分开,免得她亲跟看见我给杀死而感到乏味……”

“对,不过再也不会这样了!”另外一个充满激情、气喘吁吁的声音说。亨利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使查理九世惊奇得浑身直哆嗦,也使卡特琳气得浑身直发抖。

“玛格丽特!”亨利说。

“玛戈!”查理九世说。

“我的女儿!”卡特琳低声说。

“先生,”玛格丽特对亨利说,“您最后几句话指责我,您指责得又对又不对。说对,是因为我事实上的确是一件毁掉你们所有人的工具;说不对,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您走上了毁灭的道路。我自己呢,先生,正如您所看见的,我活着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出于我母亲的疏忽。不过,我一旦知道您处于危险之中,我就想起了我的职责,一个妻子的职责就是分担丈夫的命运。如果放逐您,先生,我跟着;如果把您投进监狱,我也进去;如果杀您,我也不会活着。”

她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丈夫,他即使不是出于爱情,至少也是出于一股感激的心情,抓住了她的手。

“啊!我可怜的玛戈,”查理九世说,“您最好劝他改宗天主教!”

“陛下,”玛格丽特回答,她那种不可侵犯的庄严态度对她说来是那么自然,“陛下,请相信我,为了您本人,请别要求您家族中的一个王爷做一件怯懦可耻的事。”

卡特琳意味深长地瞅了查理一眼。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大声说,她跟查理九世一样懂得卡特琳这个可怕的表情,“我的哥哥,请您想想,是您让他做我的丈夫的。”

查理九世夹在卡特琳威逼的眼光和玛格丽特乞求的眼光中间,如同夹在两个完全相反的道德原则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奥罗玛斯①胜利了。

“事实上,夫人,”他俯向卡特琳的耳边说,“玛戈说得对,亨利奥是我的妹夫。”

“不错,”卡特琳也贴近她儿子的耳朵说,“不错………但是,如果他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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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罗玛斯:希腊人对波斯主神奥尔穆兹德即善神的另一种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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