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浜中来取稿子,伊濑提到了昨天来自静冈县大仁的坂口美真子突然造访的事。伊濑说自己觉得这名女子相当古怪,还向浜中展示了她计算的两次旅行的里程。

浜中瞪大了眼睛看着笔记本上的数字。“原来如此。通过计算,两次旅行的总里程的确都一样,都是350公里。”浜中激动万分地说,“居然能如此巧合!”

“我也吓了一跳。她在我面前拿出时刻表,将里程数准确地抄下来,然后作计算——怎么看都没有疑点。”

“真是这样吗?不好意思……”浜中似乎还不放心,让伊濑拿时刻表给他看看。两边的计算结果如此惊人地一致,不管是谁,不亲自确认就不敢相信。浜中摆弄着时刻表,用铅笔写下数字,一番计算之后——

“果然是真的!这样看起来,两条路线的里程数就像收支平衡的资产负债表一样!”浜中津津有味地看着两组数字。

“莫非,你是根据这样的计算安排我们的行程的?”伊濑打趣道。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自找麻烦呢。”浜中立刻否认,“可是,老师,这世上的怪人可不少。就连我也没想到有人会干这种事。”

“那女人似乎就有这样的爱好。”

“你说什么?”

“她亲口告诉我,她什么东西都喜欢拿来计算。比如,算算从车站到这里的路上遇到过几个人;数数马路上一分钟内有几辆车通过;或者在拜访别人家时,看看房间里有几根柱子。总而言之,只要她看到什么东西,就会下意识地计算一番。”

浜中闻言,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伊濑:“老师,这名叫坂口的女子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怪,相当怪。她不是做了这种古怪的计算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想问的是,这名女子的样貌有没有什么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说起来,她的目光一直停滞在我身上,极少投向别处。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觉得她有些神秘。”

“老师,看样子她不是常人。”

“不是常人?难道是疯子?”

“不是疯子,八成是有某种精神障碍吧。她一直盯着老师看,正是偏执症的症状。同精神病不一样,应该属于‘偏执狂’的一种。”

“哎呀,这种人也让我遇上了!”伊濑说。浜中这一提醒,让他觉得似乎真是这样。“居然有这种偏执狂啊。我跟她聊了很长时间,但抛开刚刚提到的那点,她看上去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像她这种偏执狂,在其他方面的确与常人无异,不会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又哭又笑。这种人应该称作‘计算狂’吧。”

“计算狂?还有这种病症?”

“有啊。这种病的特征就是不计算就难受。这名女子肯定就是计算狂。不过,她竟然专程从大仁来拜访您,真是了不起。”

“大仁不是有精神病院吗?她会不会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她这种病情的病人用不着住院。她多大岁数?”

“似乎二十六七岁。”

“结婚了吗?”

“她说她一个人住。要不你去大仁调查一下?”伊濑试着鼓动浜中的好奇心,但浜中只是苦笑。

“不过,话说回来,读者的反响真是让我们始料未及。”浜中说,“杂志发行后,大量来信寄到编辑部,说您的游记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社长和主编都十分高兴。有趣的是,杂志上刊登了受欢迎的稿件,别的报道也会跟着沾光。我们全都大受鼓舞啊。”浜中夸张地称赞道。

虽然明知这是给自己戴高帽,伊濑还是高兴地接受了。

“没想到读者这么喜欢。我只是写了自己想写的东西而已,从未考虑过要迎合读者。”

“这有什么关系,刻意逢迎反而会索然无味。此外,那起凶杀案也有了不太寻常的反响。”浜中改换话题道。

“不太寻常?怎么回事?”

“城崎的那名报社记者寄来一封信,说有不少人读过《草枕》上的报道后,纷纷询问当地警察,埋在木津温泉附近山中的尸体会不会是自己的亲人。警察只好逐一查证、解答,对杂志多有抱怨。”

“原来如此,竟有这样的事啊。”伊濑从未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

“全国失踪的人口数量庞大。在日本狭小的国土上,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埋在了什么地方。”

“警方已经断定那不是凶杀案了?”

“由于没有证据,只好当做意外事故来处理,所以至今还没展开搜查。当然,警察早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即使搜查了也没用。”

“如果从针对失踪人口的调查中发现犯罪线索的话,那就有趣了。”

“倘若如此,我们又可以大作文章——如果通过我们的杂志掌握了犯罪线索,《草枕》的名字肯定会出现在全国的报纸上。相当于免费为我们做一次大规模宣传,老师也会一下子声名鹊起。”

“我无所谓出不出名。”伊濑用手摸着脸颊。浜中虽大力吹捧,但伊濑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是个没名气的作家,一夜爆红后反而会招来指摘。

“对了,可能现在讨论为时尚早,不过,我想事先同老师商量一下,下次去什么地方采风。您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浜中饶有兴味地问。

“下次采风还是要围绕羽衣和浦岛传说的主题吗?”伊濑心里盘算,他对这个主题早就厌倦了,要是浜中要求他继续写,他干脆拒绝算了。

“不用,下次不必拘泥于同一主题。何况已经没有材料可写,不能老是拿浦岛、羽衣传说做文章。”浜中出人意料地通融,令伊濑惊讶不已,他原本以为,以浜中固执的性格,又会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我也有同感。我对这个主题有点腻味了。”

“那咱们就改弦更张吧?”

“你有什么提议?”

“这个嘛,我们一直都在走民俗学这条路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偏移。我之前也做过许多思考,始终没想到什么好主意。老师有没有什么建议?不必是具体的地名,只要能给人启发就行。”

“说实话,行程安排我一向听你的,编辑部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样啊。”浜中略作沉吟。后来伊濑才知道,这一切的言动都是浜中装出来的,刚才他只是在故弄玄虚。

“老师——”浜中突然灵光闪现似的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日本的中世纪[这里是指日本的中世纪,即自十二世纪末镰仓幕府成立,到十六世纪末室町幕府灭亡这段时间。]信仰中,有一个‘补陀洛渡海’的传说。”

听这个名字,伊濑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然后他突然想起,这是某位著名作家的小说的标题[指的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补陀洛渡海记》。]。

伊濑把这一情况告诉浜中,浜中又板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咱们下次就来探寻这个传说,怎么样?”

补陀洛国乃观世音菩萨所在之地。

观音净土的信仰,促使很多人从日本渡海去往传说中的补陀洛国。《今昔物语》中有记载:“僧迦罗急忙来到岸边,五百商人紧随其后。他们无计可施,只能遥向补陀洛世界念观音名号,其声非常虔诚。”

位于和歌山县东牟娄郡那智胜浦镇的补陀洛山寺,便是以补陀洛渡海而闻名的。寺中藏有描绘补陀洛渡海情景的曼陀罗绘画。

补陀洛山寺面朝熊野滩,自中世纪以来,寺中僧人就前仆后继地孤身划船,前往大海彼岸的补陀洛国。佛经中称,补陀洛国就是天竺。根据熊野补陀洛山寺的记载,从天文到享保年间,每个时代都有僧人乘独木舟出海,他们被通称为“渡海上人”。不过小船入大海,十有八九会一去不复返。渡海去补陀洛国的行为本来就与自杀无异。

熊野的补陀洛山寺中,就有近三十座渡海上人的墓。

到中世纪,补陀洛渡海都实行敕许制。战国时代,渡海的僧人越来越多,这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世道和现世的厌恶,以及对来世净土的信仰。渡海的首要目标是中国,所以从熊野出发的路线是从熊野滩开始,经四国沿海,穿越天草滩,往中国东海进发。不过,大多数渡海船都在中途沉没了,溺死几乎成了渡海僧人的必然命运。据说五岛列岛上就有许多补陀洛渡海僧人的墓。对这些人来说,渡海便意味着圆寂。

不过,补陀洛渡海并非熊野的专利。熊本县玉名市海岸也有相关遗迹。那里是从熊野滩出发的渡海路线的中途一站,这种信仰习俗也在当地保留了下来。京都府爱宕乡大原村也有补陀洛寺的遗迹。《平家物语》中记载,后白河法皇在前往寂光院的途中,“参拜了补陀洛寺”。另外,《东鉴》中记载,奥州平泉毛越寺内的吉祥堂佛像,是藤原基衡模仿补陀洛寺的观音像建造的。

出羽的月山也流传有补陀洛的名号。月山是修验道的道场,从月山山顶到西南的旧火山口壁一带是被称作“齐藤森”的山谷,山谷的深处名曰“西补陀洛”,而位于其东部的是“东补陀洛”。此外,相模镰仓的材木座海岸内侧也遗留有补陀洛寺的地名。

下野中禅寺湖畔、男体山山麓,有一座有名的二荒山神社。“二荒”一词有两种发音,其一和“补陀洛”相近,其二则与“日光”一致,所以二荒山别名日光山。

日光山神社收藏的汉文体书《补陀洛山草创记》中有如下记载:

神护景云元年四月十日,欲观上人绝顶,精进念诵二十七日,既而登顶。巡四十里,有一大湖。宿湖北岸,经行念诵,又欲登高顶,然深雪皑皑,雷吼震动,不得登顶,半途而返。下山入住湖畔本龙寺,历十四年星霜。

“另外,在男体山攀登记录《攀晃山记》中,也出现了‘补陀洛山’的字眼。”浜中得意洋洋地向伊濑介绍。看来他早就拿定主意了。

“你还真是博学啊。”伊濑说。

浜中有点羞涩,但脸上却难掩得意的神色。

“前几天我读到了一篇文章,说古代日本人之所以做出补陀洛渡海之举,与常世国的信仰有关。这篇文章的作者只读过井上靖的小说《补陀洛渡海记》,便认为该传说流传的范围仅局限于熊野。如此看来,还有不少人不清楚这方面的知识。如果作者得知,补陀洛国渡海传说不仅在熊野,而且在肥后、土佐、相模、山城、羽前、下野等地都有流传,他将如何对待自己的理论呢?特别是熊本县玉名市的遗迹,尤其有名。”

“你读的书真多。佩服!”伊濑发自内心地赞赏道。但他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照浜中的意思,他们这次可能还要远赴九州。“我们这次就去探寻这个传说?”

“不是很有趣吗?”

伊濑没有别的提议,只好无奈地点头。

“莫非要远赴九州和熊野?”伊濑小心地问。已经有别的出版社向他约了小说的稿件,他没空走那么远。他之所以能接到这个活儿,全拜《草枕》上的连载所赐,不过自己能被别的编辑相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只到千叶县就可以了。”

“啊?千叶县也有补陀洛寺的遗迹?”

“听说馆山附近就有。在去馆山的路上,有一个叫九重的车站,在那里下车就是。”

“那倒挺近的。如果去那里,就可以当天往返咯?”

“当然。您看怎么样?”

“不错。不过我希望这次只去千叶县。不会还要去别的地方吧?”

“前两趟都走了很远,这次在东京附近转转就行。‘探寻房州[即千叶县。]补陀洛国渡海传说之旅’——这个题目听上去不错。”浜中一个人乐了起来。

听到千叶县,伊濑想起了之前千叶县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来的信。他说自己读过连载,觉得十分有趣,询问策划是出自编辑部还是笔者本人,希望能得到解答。二宫健一就住在千叶县的成田市,伊濑琢磨,如果馆山采风结束后还有时间,顺道去见见他也不错。

伊濑正如此盘算的时候,浜中偷看他一眼说:“老师,伊豆大仁来的那名女子真的是美女吗?”

伊濑刚才提过那女子很漂亮,看来浜中还惦记着她。伊濑在想二宫健一,浜中的脑袋里装的却是美女。“嗯,是个美女。平安朝代风格的丰润脸蛋,简直就像小野小町转世一样……”伊濑开玩笑道,然后突然醒悟:对啊,那女子说过,人丸神社的歌仙匾额中没有小野小町。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精神异常,所以信口胡说的吗?

“真怪。”伊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浜中后,浜中抱着胳膊说,“莫非小野小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传说中,小野小町是才色兼备的绝世美人,却红颜薄幸。要说有什么特别含义的话,也只有这点了吧?”

“小野小町,”浜中的语气表明他又要展开讲解了,“此人的出身众说纷纭,尚无定论。说法主要有两种,其一说她是出羽国国司的女儿,其二说她是小野篁的孙女。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八世纪中叶的宫女或妃子,也是六歌仙中唯一的女性。纪贯之在《古今和歌集》的序中评价她的和歌‘爱怜而无气力,譬犹美人之有忧思’……不行,光凭这些信息,我们仍然理解不了那位美女的话中所指。”

“不错,你只是承认了她知识广博而已。”

“我们无法代入这个偏执狂女人的思维,所以也不可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提到小野小町。”浜中放弃了。

“既然你对她这么感兴趣,不如去见见她本人怎么样?”伊濑鼓动道。以浜中这个人的性格,说不定真的打算去伊豆大仁的三福查个究竟。

“明天早点去坐火车吧?”浜中忽视了他的建议。

“明天?我不是刚刚才交了第二篇稿子吗?”伊濑不由得大叫起来。

“嗯。虽然有点超前,但我真的很想快点去看看。趁热打铁嘛!”

“但明天去还是太早了。而且,我还得写另外一篇稿子。能不能等一个星期左右呢?”

“这样啊……”浜中思索片刻,“那二十四日出发怎么样?”

“二十四日没问题。”

“那二十四日早上我来接您。”

“到目的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唔,大概两个半小时吧。”

“坐早上几点的火车?”伊濑想,如果早点到目的地,时间就会很充裕,采风完毕之后还可以去见见二宫。

“等等,我现在就查查时刻表。”说着,浜中再次拿起旁边的列车时刻表。从新宿出发开往馆山方向的高速列车,最早的一班是早上七点发车,抵达馆山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三分。

“七点出发的话,实在太早了。”

“是啊,太早了。选七点过后的怎么样?”

“下一班高速列车要很晚才开。我们可以先坐电车到千叶,再换乘火车。”

结果,两人商定在千叶乘坐九点二十二分发车的普通列车。抵达九重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好,那就说定了。不过,你必须在八点前开车来接我。”伊濑合上时刻表。就在这时,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大惊失色道:“浜中君,从东京到千叶的九重站,会不会又是350公里呢?”

“哪有那么远!老师,您是被那女人彻底唬住了啊。”

“那到底有多少公里?”

“唔,顶多100公里左右吧。”

“我现在就查一下!”伊濑将合上的时刻表又打开。找到东京到九重之间的里程数。

“多少公里?”浜中凑上来看。

“135公里。”

“没想到这么长。我还以为只有100公里左右呢。”浜中说,“不过,这数字与350相差甚远,老师肯定很失望吧……哎呀!”浜中尖叫起来,“如果将135公里的百位数字去掉,就是35。而将350的个位数字去掉,也是35!”

“是啊!真是这样!”经浜中提醒,伊濑也开始诧异起来。

伊濑在商定的一周时间内写完了别家的约稿,去馆山的前一天,给千叶县成田市的二宫健一发了一份电报,告诉他如果想见自己,就在明天下午四点左右去馆山站的候车室。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对方应该见过杂志上采风旅行中伊濑的照片,认得出他。

伊濑觉得,素昧平生的读者虽不至于主动来见他,可如果对方是千叶当地人,应当不会拒绝就在当地会面的邀请。这对读者来说很方便,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话说回来,浜中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男人,竟然提议去探寻补陀洛国传说。世上知道这一传说的人并不多,这反而激发起伊濑的兴趣。前两次探秘之旅的主题,不论是羽衣传说还是浦岛传说,都属于上古神话,而这次则是源自佛教典故,伊濑认为这种变化也不错。

伊濑命妻子去拍电报。她一回家就进入伊濑所在的里间。

“老公——”她的脸色都变了,“有个可疑的男人在附近晃悠。”

“可疑的男人?”

“一个穿夹克的男人,我在这一带从未见过,两三天前就在我们家附近晃悠,我一出门他就连忙躲到电线杆背后,或者跑去旁边的小巷里。太可怕了,明天你去馆山,请一定要早点回来!”

“好,我会尽早回来的,你不用担心。”伊濑边说边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的心头却笼上了一层阴云。

第二天七点半,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响,玄关传来了浜中与伊濑妻子的对话声。

“啊,辛苦你了。”伊濑来到玄关,浜中机敏地站起来。

“早上好!一大早就来打扰您,真是非常抱歉。”身为编辑,浜中礼数周全。

“浜中君,我下午四点想去馆山车站,四点之前能完成采风吧?”

“到达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之间有四个小时,应该没问题。”浜中保证道。

上车之后,浜中问伊濑去馆山站有什么事。

“我给你看过一个叫二宫健一的读者的来信。我昨天给二宫拍了份电报,告诉他,如果想见面的话,就在今天下午四点到车站等我。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来,反正到时候我得去车站看看。”

“老师真了不起。必须认真对待这样的热心读者。”

“我还不是什么畅销作家,不忘本或许正是我的长处。”

“不忘本最重要!”浜中就像老编辑似的教训道。

在新宿坐上电车后,伊濑想提前做点功课。“补陀洛寺就在九重站附近吗?”

“准确地说,是在馆山和九重之间的府中,离九重更近。顾名思义,府中过去是国府[日本幕府时代,朝廷派往各国的地方官的治所所在地。]所在地。现在那附近还有安防国分寺的遗迹。”

“那能顺道去看看国分寺吗?”

“没问题。上次我回去之后也做过调查,发现那附近还有别的古老传说。所以我十分期待这次采风能收获丰富。”

“是什么传说?”

“这个……您到那边之后自然就明白了。”浜中不耐烦似的拒绝透露更多的信息。

两人乘上从新宿到千叶的电车。电车里拥挤不堪,两人到四谷站才找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

浜中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翻翻周刊杂志上的照片,像往常那样坐卧不安,最后视线落在了伊濑正在读的书上。“老师,有件事,我上次想问却没有问成……”他并没有针对伊濑的书发问。

“什么事?”

“是关于那位大仁来的女子的。”

“又是她?”

“我想,她会不会就是赠送海龙酒匾额的那个人呢?”

“我也考虑过。可是,我拿问题试过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伊濑答道。

电车不久后便驶到海岸边。从右侧的车窗望去,碧波万顷的东京湾近在眼前。

在千叶换乘的列车一到馆山就乘客骤减。九重距馆山不到十分钟车程。下车一看,是个破破烂烂的小站。这里与东京相距135公里。

“135公里啊。”浜中喃喃自语,看来他也想起了时刻表上的数字。

在站前坐上出租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府中。田野中零星地分布着几家农舍,田野背后则是丘陵,看上去一派萧索。

“浜中君,咱们就是要来这儿?”下车后,伊濑问同样茫然望着这片景象的浜中。

“我听说就在这附近啊。”

“听谁说的?”

“图书馆的人。我觉得应该没错,先去这儿的派出所问问。”

浜中朝路旁的派出所走去,很快就回来了。

“派出所的人也不太清楚。可能要去公民馆才行。”

公民馆也不远。在一座好像之前是村公所的建筑上,并排挂着两块招牌:“馆山农业协会九重支部”“馆山市公民馆九重分馆”。

伊濑跟着浜中进入馆内,见到一位年老的男性馆员。

“补陀洛寺是什么东西?”对方满脸疑惑。看来跟他说也是白搭。

“乡土史方面,我们这儿的小学校长知道许多,你们去问校长吧。”老馆员指着公民馆前马路对面的学校说。校长的了解程度和馆员差不多,也是第一次听说补陀洛寺这个名字。

浜中相当失望。“听说浮岛宫的遗址也在这附近?”他强打精神问。

“浮岛宫遗址的确就在这儿附近。外房的浦胜也有浮岛,但那儿并不是传说中的浮岛宫遗址。”校长嘟哝道,白色胡须随之舞动,“话说回来,你这么年轻,竟然了解这些典故。就算本地人知道此事的也不多。”校长钦佩道。

“没办法了,老师。”浜中同伊濑走出学校后说,“补陀洛寺看来是去不成了,只好去参观浮岛宫遗址来取代了,不知您是否同意?”

“浮岛宫遗址是什么?”伊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被浜中牵着鼻子走。

“景行天皇和皇后曾一同到此狩猎,本地的酋长为两人充当向导。这一带当时还是大海,皇后八坂入媛驻跸期间,在海边听见‘卡酷卡酷’的奇异鸟鸣。后来,一行人又坐上船前进,数不胜数的鱼跟了上来。酋长用鹿角制作的弓拍打游动的鱼,转眼间就捕获了大批鱼。据说后来‘鲣鱼’一词就是从“打鱼”转音而来的。天皇因酋长的侍奉而感到欣喜不已,赐其部落名为‘大伴’。他们就成了忌部氏的祖先。”

“这故事一点都不有趣。”

“未必。这个故事应该和浦岛传说一样,也是海洋族群的传说。我猜想,用弓箭拍打鱼群,收获颇丰,这象征着原先住在这里的海洋族群被后来入侵的其他海洋族群所征服。虽然鲣鱼得名的由来有穿凿附会之嫌,但我觉得,这里也许是北九州宗像一族那样的海洋族群的殖民地。”

“你有实际的证据吗?”

“证据也不是没有。这儿附近有个叫安布里的地方,它同北九州的加布里和背振一样,地名明显来自朝鲜语。从考古学上看,北九州出土了特有的瓮棺,而这里是千叶县,位于本州中东部,却也有类似的葬俗。我想,这是由于北九州的海洋族群乘太平洋洋流来到安房所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瓮棺在本州东北部分布极少。”

听起来虽然有点牵强,但浜中列举的实证也的确存在。其实,这里出土的瓮棺还是考古学上的一大谜题。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意思了。本来劲头十足地来找补陀洛寺,结果扑了个空。除了把要写的话题换成这个传说,我也别无他选。”

“那就这样定了,靠候补充当主力吧。”

浜中将照相机的背带从肩膀上取下,在附近“咔嚓咔嚓”地照了起来。和之前不同,这次没有神社遗迹,能拍的只有荒凉的景色。

“浜中君,咱们马上就能弄完吧?”

“已经差不多了,因为的确没什么好调查的。我会整理一些资料交给老师,帮助您写稿。”浜中看看手表,已经两点钟了,“老师,我肚子饿了。咱们直接回馆山吃饭吧。”

这里没有出租车,两人只好站在乡村公路边等公交车。这一等就是三十分钟。车往馆山行使的路上,他们发现附近正在搞宅地建设,丘陵的边缘有许多挖土机忙着作业。两人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得失神起来。

“浜中君,国分寺那边我们就放弃了?”

“只好如此了。我觉得有点倦怠了。咱们在馆山吃过饭,老师不是刚好可以赶上同读者的会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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