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一夜之间,风向变了。冬天来了。在此之前,秋日柔软,金红色的叶子在树梢上来回晃动,绿意仍停留在树篱间。犁过的田里,土壤肥沃。

纳特·霍肯在战争中落下了残疾。他有抚恤金,不用在农场里全职工作,一周工作三天就好,工作内容也相对轻松:搭篱笆、盖茅屋顶、修补农舍。

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他仍是独来独往的性子,最喜欢一个人工作。安排他去远在半岛的另一端建堤岸,或者修铁门,他会很高兴。在那儿,农田的两侧都被海水包围着。到了中午,他便会稍作休息,吃着妻子为他烤的馅儿饼,坐在悬崖边观鸟。秋日最适合观鸟了,甚至更胜春天。春天,群鸟会从海面飞向陆地。它们很清楚自己的方向,目标明确,坚定不移,生命的节奏与仪式刻不容缓。秋天,那些没有跨海迁徙,而是留下来过冬的鸟也会陷入相同的飞行冲动之中,但因为不能迁徙,它们的飞行自成一格。它们成群飞来半岛,不安、焦虑、一刻不停;一会儿在空中盘旋、打转,一会儿在刚松好的沃土上觅食。但即便如此,它们看起来似乎并不饥饿,并不渴望食物。不安让它们再次腾空。

寒鸦与海鸥,黑白相间,随意结伴,寻求着某种解放,永不满足,永不停歇。成群的椋鸟也因这种飞行冲动而扇动翅膀,发出像丝绸摩擦时的沙沙声响,飞向清新的牧场。麻雀和云雀这些体形稍小的鸟儿则如同被迫一般,飞散在树丛与树篱间。

纳特看着它们,也看着海鸟。海鸟们在海湾边等待着潮汐,显得更有耐心。蛎鹬、红脚鹬、三趾滨鹬、麻鹬守在岸边,待海水缓缓吞没海岸,再缓缓退去,留下海草和砾石,便一窝蜂地扎向海滩。然后,同样的飞行冲动让它们掠过平静的海面,呐喊着、呼啸着、叫唤着,离开了海岸。如此着急地离开,是要飞往何方、为何而飞?秋天不安的冲动,带着不满与悲伤,给它们施了咒,让它们必须成群结队、盘旋呐喊;必须赶在冬天来临之前,振翅飞翔。

纳特坐在崖边,咀嚼着馅儿饼,心想:或许秋天向群鸟释放了一个信号,像是一种警告——冬天就要到来。许多鸟在冬天死去。人若担心死亡,便会拼命工作或干脆及时行乐。人且如此,群鸟亦然。

今年秋天,群鸟的焦躁更甚从前。一成不变的日子越发加深了这种不安。西边山坡上,拖拉机沿着车辙上上下下,驾驶座上现出农夫的侧影。在盘旋呐喊的群鸟的笼罩下,整台拖拉机和座上的农夫时隐时现。纳特确信今年的鸟比往年都多。每年秋天,它们都跟在耕犁后头,但从不像今年这般众多、这般喧闹。

那天,搭好篱笆后,纳特说起了这件事。“是啊,”农夫说,“今年的鸟确实比往年多。我也注意到了。而且其中有一些简直胆大包天,完全没把拖拉机放眼里。今天下午有一两只海鸥几乎飞到了我头上,我都怕它们把我的帽子掀了!它们在我头顶飞着,阳光又直射我眼睛,害我几乎看不见路。我感觉要变天了。今年冬天不会好过,所以群鸟才会这么不安。”

踏过田间,顺着小路,纳特回到自家木屋中。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中,他望见仍环绕于西边山坡上的群鸟。四下无风,大海满盈,泛着灰调,一片平静。树篱间的剪秋萝仍在绽放,空气温和。但是农夫没说错,就在那天晚上,变天了。纳特的房间朝东,刚过凌晨两点他就被风灌进烟囱的声音吵醒。那不是会带来雨水的暴风或西南阵风,而是干冷的东风。烟囱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屋顶上一片松动的石板瓦被吹得啪啪作响。纳特听着声响。他可以听到海湾那儿的海水在咆哮。连这间小房间的空气都变冷了:冷空气从门缝钻进来,吹向床边。纳特裹紧了被子,靠近背对自己熟睡的妻子。他警醒着,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爬上心头。

接着,他听到敲打窗户的声音,但木屋的墙上并没有爬藤植物要挣脱束缚爬向窗玻璃。他继续听着,终于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起身走到窗边。但他刚打开窗户,就感觉有东西掠过他的手,猛戳他的指节,擦破他的皮肤。接着他看到了扑扇着的翅膀,飞上屋顶,飞向木屋后方,不见了。

是只鸟。他看不清是什么鸟。一定是因为狂风大作,鸟只好躲到窗沿上来。

他关上窗户回到床上,感觉指节处有点儿湿润,便用嘴含了含。是血。他猜想这只鸟应该是受了惊,不知所措,想要找一处避风,才在黑暗中伤到了他。于是,他再一次睡着。

不一会儿,敲打声又出现了。这一次声音更响更急。他的妻子被这声音吵醒,转身说:“去窗户那边看看,纳特,有声响。”

“我已经去看过了,”他说,“有只鸟在那儿,想要进来。你听不见风声吗?从东边刮来的,鸟只好找地方躲着。”

“赶走吧,”她说,“吵得我睡不着。”

他再次起身走向窗户。他打开了窗户。这一次,窗沿上不止一只鸟,而是有六七只。它们齐齐冲向他的脸,猛烈攻击。

他大声叫喊着,挥动手臂,把鸟打散开去。和第一只鸟一样,它们飞上屋顶,消失了。他马上关上窗户,闩住勾锁。

“你听到了吗?”他说,“它们冲着我来了,要啄我眼睛。”他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妻子在熟睡中咕哝了两声。

“我没胡说,”他对妻子的反应很不满,“我和你说了,有鸟在窗沿上,想要进屋。”

突然,走廊对面孩子们睡的房间里传出惊恐的哭喊声。

“是吉尔,”听到声音,妻子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纳特点了支蜡烛,但是刚打开门往走廊走,蜡烛就被一阵冷风吹灭。

惊恐的哭喊声再次传来,这次是两个孩子的声音。摸黑走进孩子们的房间,纳特感觉黑暗中好多翅膀劈头盖脸地打来。窗户大开着,闯进来的群鸟先是撞向天花板和墙,再掉头俯身冲向床上的孩子们。

“没事没事,我在这儿。”纳特喊着,孩子们尖叫着跑向他。黑暗中的鸟又腾起,俯冲,再次冲向他。

“怎么了,纳特,什么情况?”妻子从远处的房间里叫道。纳特一把将孩子们推出房间,迅速关起了门。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以及这群鸟。

他从最近的床边抄起毯子来当进攻的武器,在空中用力地左右甩。他感觉到鸟被甩落在地,听到翅膀急促扇动的声音,但群鸟尚未败下阵来,它们一次次地发起进攻,用叉子一样锐利的鸟喙猛戳他的手和头。他只得把毯子缠在头上以作防御,然后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徒手反击。他不敢跌跌撞撞跑去开门,怕鸟会跟着他冲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抗争了多久,但进攻的鸟逐渐减少,最后完全撤退。晨光透进盖在头上的毯子,他知道天要亮了。他等着、听着,除了远处房间里孩子们焦躁的哭声,别无其他。翅膀扇动呼呼作响的声音消停了。

他把毯子从头上拿下来,四下巡视着。清晨灰冷的光照亮了房间。黎明透过敞开着的窗户唤回了活着的鸟,死去的则留在了房间地板上。纳特震惊恐慌地盯着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小型鸟。地上准有五十只鸟的尸体:知更鸟、黄雀、麻雀、蓝山雀、云雀、燕雀。若是按照自然法则,这些鸟本应跟随自己的鸟群、留在自己的领地中,但现在它们混杂在一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打斗冲动,或是撞向这间房间的墙壁,或是与他激斗,最终殒命。其中一些鸟因打斗而羽翼不全,一些鸟喙中还残留着血,纳特的血。

纳特感到恶心,走向窗边。他的视线越过院子,凝望着田野。

天气苦寒,地上的霜又硬又黑。不是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的白霜,而是东风带来的黑霜。转向的浪潮使大海显得更加凶猛,掀起白沫,惊涛拍岸。此刻,群鸟去无踪。院子外的树篱间不见一只麻雀,草丛里也没有槲鸫和乌鸫来觅食。除了东风和海水的呼啸声,什么也听不见。

纳特关上窗户和小房间的门,穿过走廊,回到自己房间。妻子在床上坐着,大的孩子睡在她身边,小的孩子脸上缠着绷带,睡在她怀里。窗帘被紧紧地拉起。在屋里烛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光彩夺目。她摇摇头,示意纳特小点儿声。

“他睡着了,”她轻声说,“不过才刚睡着。肯定有什么东西割伤他了,我看到他眼角有血迹。吉尔说是鸟。她说她醒来时看到房间里有鸟。”

妻子抬头看着纳特,希望从他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看起来吓坏了,一脸茫然。他不愿让她知道,其实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也让他惊惶到几乎恍惚了。

“那个房间里有鸟,”他说,“死了,将近五十只。有知更鸟,有鹪鹩,全是这一带的小型鸟。东风好像让它们发狂成魔了。”他挨着妻子坐下,握着她的手。“是因为天气,”他说,“肯定是。天气这么恶劣。这些鸟也可能不是这一带的,是从北边南下的。”

“但是,纳特,”妻子轻声道,“晚上才刚刚变天。之前也没有下雪,这些鸟也没有挨饿。它们在田野里就能找到吃的。”

“是因为天气,”纳特重复道,“跟你说了,就是因为天气。”

和她一样,他的脸看起来也疲惫不堪。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我下楼去泡杯茶。”他过了一会儿说。

厨房里的场景让他稍微舒了口气。杯盘整齐地叠放在碗柜中,桌椅井然有序,妻子的毛线放在柳条椅上,孩子们的玩具收拾在壁角橱里。

他跪下身去,铲出灰烬,重新点起了火。火光让房子里的一切重回正常。冒着热气的烧水壶和褐色的茶壶,让人心里暖暖的,充满安全感。喝完茶,他带了一杯上楼给妻子。洗完杯碟,他便穿上靴子,打开了后门。

天色像灌了铅一般阴沉,昨天还在阳光中发亮的山,今天看起来又暗又秃。东风像剃刀一样剃光了树。叶子被风吹得发干,噼啪作响,颤抖着散落在风中。纳特用靴子跺了跺土。土已冻住,变得很硬。他从来不知道变化可以如此迅速、突然。短短一夜之间,黑色的冬天就已降临。

孩子们已经醒来。吉尔在楼上叽叽喳喳,小约翰尼又哭了。纳特听到妻子柔和的安慰声。现在他们下楼来了。他已经准备好早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你把鸟都赶走了吗?”吉尔问道。厨房壁炉的火、晨光和早餐,让她恢复了平静。

“是的,现在它们都走了,”纳特说,“是东风把它们吹来的。它们吓坏了、迷路了,想要找个地方避避。”

“它们想啄我们,”吉尔说,“它们扑向约翰尼的眼睛。”

“因为它们太害怕了,”纳特说,“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希望它们别来了,”吉尔说,“如果我们在窗沿上给它们放点儿面包,或许它们吃完就会飞走。”

吃完早餐,她拿上了外套、兜帽、书和小书包。纳特什么也没说,但是妻子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

“我送她去车站,”他说,“今天我不去农场了。”

趁着孩子在洗手台时,他和妻子说:“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门也都关上。小心一点儿总是好的。我一会儿去趟农场,看看其他人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然后他和女儿一起走了出去。她似乎已经把昨晚的事抛到了脑后,在他前面跳着,追着叶子,尖尖的兜帽下露出冻得粉红的小脸蛋。

“爸爸,会不会下雪?”她说,“已经好冷了。”

他抬头看着死寂的天空,感受着风从肩膀疾驰而过。

“不会,”他说,“不会下雪。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

他一直在寻找鸟的踪迹。他的目光落在树篱间,又越过树篱望向远处的田野,看向农场的树梢,那是之前白嘴鸦和寒鸦聚集的地方。但是,一只鸟也没有。

车站里有其他孩子在等着。他们戴着口罩,和吉尔一样也戴着兜帽,脸色发白,冻得发抖。

吉尔挥着手跑过去。“我爸爸说不会下雪,”她喊着,“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

她没提关于鸟的事,开始和一个小女孩推推扯扯地玩闹。巴士缓缓地开上山坡,纳特看着她上了车,转身往农场方向走。今天他本来不用工作,但他想确认是否一切无恙。放牛工吉姆正在院子里干活。

“老板来了吗?”纳特问道。

“去市场了,”吉姆回答,“今天不是周二吗?”

说完他就绕到木棚的角落去了。他不喜欢纳特,觉得他平时总是看书之类的,显得很清高。纳特忘了这天是周二,足见昨晚的事情把他吓得不轻。他走到农舍后门,听到特里格夫人在厨房里伴着收音机的音乐唱歌。

“你在里面吗,夫人?”纳特喊道。

她走到门边,眉开眼笑的,是位好脾气的女人。

“嘿,霍肯先生,”她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冷空气打哪儿来的,苏联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变天变得这么快的。而且广播说这种天气还要持续下去,和北极圈有关系。”

“我们今天早上没有听广播,”纳特说,“老实说,昨晚我们遇上了麻烦。”

“孩子闹腾吗?”

“不是……”他几乎不知该怎么解释。大白天的,说什么和鸟打斗,也太荒谬了。

他试着和特里格夫人讲述昨晚的情况,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觉得这个故事只是他做的一个噩梦罢了。

“你确定是真的鸟?”她笑着说,“羽毛什么的都有吗?不是周六晚上喝到打烊的人会看到的那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特里格夫人,”他说,“有五十只鸟的尸体,知更鸟、鹪鹩之类的,现在还躺在孩子们房间的地上。它们扑向我,还要去啄小约翰尼的眼睛。”

特里格夫人怀疑地看着他。

“好吧,”她回答,“我猜是因为天气的关系。那些鸟飞进房间之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能是外国来的,从那个北极圈来的。”

“不是,”纳特说,“那些鸟你在这里到处都能见到。”

“有意思,”特里格夫人说,“真的太古怪了。你应该写下来去问问《卫报》。他们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了,我得接着干活了。”

她笑着颔首,回到厨房里去了。

纳特不太满意,转身走向农场大门。要不是房间地板上还有尸体等着他去捡起来埋掉,他也会觉得自己的故事太离谱了。

吉姆站在大门边。

“有没有遇上鸟?”纳特说。

“鸟?什么鸟?”

“昨晚鸟飞到我家里。好几十只,飞到孩子们的房间。非常残暴。”

“哦?”吉姆的脑袋要理解消化什么事都得费一阵工夫。“从没听过鸟会很残暴,”半晌后他说,“它们挺温驯的。有时候我看到鸟会飞到窗沿要面包屑吃。”

“昨晚的那些鸟可不温驯。”

“是吗?可能是因为又冷又饿吧。你给它们点儿面包屑。”

吉姆对这件事的兴趣一点儿也不比特里格夫人浓厚。纳特心想,这就像是战争中的空袭。国家这一头的人哪能知道普利茅斯人民的水深火热。眼下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他沿着小路往回走,跨过台阶,回到家里。妻子和小约翰尼在厨房里。

“见到什么人了吗?”她问道。

“特里格夫人,还有吉姆,”他答道,“我觉得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总之,他们那边没什么事。”

“你可以把那些鸟都清理出去了,”她说,“不然我都不敢进去整理床铺。我好害怕。”

“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纳特说,“都死了。”

他拿着一个麻袋上楼,把已经僵直的鸟一只只丢进去。没错,总共五十只,都是树篱间寻常可见的小鸟,连一只画眉体形的都没有。昨晚它们肯定是因为害怕才那么做的。真的难以想象蓝山雀、鹪鹩这样的鸟,喙居然这么有力,可以像昨晚那样刺破他的脸和手。他带着这个麻袋来到院子,却遇上了一个新难题——土硬得挖不动。现在并没有下雪,土却被冻得硬邦邦的。过去几小时里,除了东风刮来,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太不自然、太古怪了。天气预报员说得肯定没错,这变天和北极圈有关系。

寒风刺骨,他拿着麻袋不知如何是好。他瞧见泛着白浪的大海拍向海湾,于是决定把鸟带去海岸边埋葬。

到达海岬下的海滩,东风强劲,他几乎站不住,连呼吸都觉得刺痛,双手也冻得发青。他有记忆以来,从未经历过这般严寒。大海正处于低潮,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石头,走到沙子较为松软的地方,背对着寒风,用脚后跟在沙子上挖出一个坑。他本想把鸟从麻袋倒进坑里,但是刚一打开,狂风就把鸟尸吹起。这五十具鸟尸仿佛再度飞翔,像羽毛般,被吹向沙滩,凌乱散落。眼前的画面不堪入目,他不喜欢。风把死去的鸟从他身边吹走。

“涨潮时,浪会把它们带走的。”他喃喃自语。

他望着大海,看着此起彼伏泛着绿调的浪潮。浪潮高高涨起,卷曲,再一次拍向岸边。因为是退潮时分,海水在远处翻腾,不似涨潮时那般声势浩大。

然后,他看到了它们——海鸥。就在那里,乘着海浪。

原来他一开始看到的并非海浪上溅起的白沫,而是海鸥。成百,上千,上万只……它们在海浪的低处起起落落,直面狂风,像一支停泊的强大舰队,在浪潮中等待着。向东望去,向西望去,都有海鸥的身影,横跨他视野之所及。它们保持着密集队形,一队挨着一队。如果没有刮风,紧紧挨在一起的它们会仿若白云一般遮住整片海湾。只是东风掀起层层浪,让人在岸边无法看清它们。

纳特转身离开了海滩,爬上陡峭的小路回家。应该得让什么人知道,应该得告诉什么人,告诉他们东风和天气造成了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状况。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车站的电话亭报警。但是,警察能做什么呢?其他人能做什么呢?如果告诉警察有上千只海鸥因为暴风,因为饥饿,在海上驰骋,他们要么觉得他疯了,要么觉得他醉了,要么就是淡定地听完他的说辞,然后说:“谢谢。是的,已经有人反映过这个情况了。恶劣的天气把大量群鸟吹来陆地上。”纳特四下看了看,仍然不见任何鸟的踪迹。可能是严寒把它们从北面带来了?快走到家门口时,妻子出来迎他,激动地喊着。“纳特,”她说,“广播报道了。他们刚刚读了一则特别报道。我写下来了。”

“广播报道了什么?”他问。

“群鸟,”她说,“不只是这儿,到处都有。伦敦也是,全国都是。群鸟确实受到了什么影响。”

他俩一起走进厨房。他拿起桌上的纸读了起来。

“内政部今日上午十一点发布消息。过去几小时,全国各地陆续反映城镇、乡村、远郊出现大量群鸟,造成堵塞、破坏,甚至有群鸟袭人事件发生。据推测是目前笼罩在不列颠群岛的北极气流导致大量群鸟南迁,或许是由于极度饥饿,群鸟出现袭人行为。居民要注意检查门窗烟囱,确保孩童安全。稍后将发布进一步消息。”

纳特兴奋不已,他带着胜利的表情看向妻子。

“太好了,”他说,“但愿农场的人也会听到这则消息,特里格夫人就知道我没有胡说八道了。真有这样的事,全国都有。整个早上我都不停地告诉自己肯定有什么问题。就在刚刚,我在海滩上看到海上有成千上万只海鸥,密密麻麻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它们都在那里,乘着海浪等待着。”

“它们在等待什么,纳特?”她问。

他盯着她,然后目光又朝下看了看那张纸。

“我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上面说群鸟很饥饿。”

他走向收着铁锤等工具的抽屉。

“你要做什么,纳特?”

“按报道里说的,去检查窗户和烟囱。”

“窗户都紧闭,它们还会闯进来?那些麻雀、知更鸟之类的?为什么?它们怎么可能进得来?”

他没有回答。他想的不是知更鸟和麻雀,而是海鸥……

他走上楼去,上午剩下的时间他都在那儿忙活。他用木板钉住了房间窗户,还填满了烟囱底座。还好今天不用去农场工作。他回忆起了旧时光。那是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在母亲位于普利茅斯的家里,所有的遮光板都是他做的。他还搭了避难处,以防万一。他好奇农场那边是否会采取这些防御措施。他有点儿怀疑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因为哈利·特里格和他太太都太随性了,他们可能会一笑而过,然后去跳舞或者打牌。

“午餐准备好了。”妻子在厨房叫他。

“好嘞!这就来。”

做好的边框完美地嵌套在窗玻璃和烟囱底座上,他对自己的手工活儿很满意。

午餐后,妻子在洗碗,纳特把广播调到一点钟新闻,这会儿正在重复早上妻子写下来的新闻,但做了进一步阐述。“群鸟在全国各地都引起了混乱,”广播员说,“今天上午十点,伦敦上空群鸟密布,整座城市仿佛笼罩在乌云之下。”

“群鸟会逗留在房顶、窗沿、烟囱上,其中包括乌鸫、画眉、常见的家麻雀,也有大城市中会见到的成群的鸽子和椋鸟,以及伦敦河的红嘴鸥。这种现象实在太不寻常,许多大道交通堵塞,商店无法正常营业,公司员工无法上班,街上和人行道上站满了看鸟的人。”

广播播报了许多相关事件,重申原因可能是群鸟饥寒交迫,并再次提醒居民做好防御措施。广播员声音柔和舒缓。纳特觉得这个人对待整件事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可能还有成百个像他这样的人,全然不知在黑暗中和群鸟抗争是什么感觉。今晚伦敦可能还会开派对,就像选举夜的那种派对。大家凑在一起,喧闹狂笑,喝得酩酊大醉,叫着:“来啊,来观鸟啊!”

纳特关掉收音机,起身开始倒腾厨房的窗户。妻子在一旁看着他,小约翰尼跟在她身后。

“什么?楼下的窗户也要钉木条吗?”她说,“为什么?这样不到三点就得点蜡烛了。我觉得没必要。”

“小心点儿总没错,”纳特说,“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应该派出军队扫射,”她说,“这样群鸟很快就会被吓走。”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纳特说,“要从哪里入手呢?”

“码头就有军队,”她回答道,“码头工人罢工时,士兵就下到船里卸货。”

“是的,”纳特说,“可伦敦有八百多万人口,想想那儿得有多少大楼、公寓、房子。你觉得士兵有多到可以到每栋楼上去扫射吗?”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要做点什么吧。他们应该要做点什么。”

纳特心想,“他们”此时此刻肯定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无论“他们”决定在伦敦和大城市里怎么处理这个问题,都无法帮到三百英里[1]外的这个地方。这里的居民只能自求多福了。

“家里的食物还够吗?”他说。

“为什么问这个,纳特,又怎么了?”

“没什么。食品柜里还剩下什么?”

“明天就要采购了,你知道的。我不会囤很多生食,容易变质。肉贩后天才会来。不过明天我可以先去镇上买点儿东西回来。”

纳特不想吓着她。他觉得她明天可能去不成镇上。他自己去食品柜里和她放罐头的橱柜里翻了翻。里头的东西够撑个两三天。面包剩得不多。

“面包师傅呢?”

“他明天也会来。”

他看到还有面粉。如果面包师傅明天不来,这些面粉也够她烤出一条面包了。

“还是以前好啊,”他说,“以前主妇每周烤两次面包,也做盐渍沙丁鱼,如果遇上特殊时期,也够一家人吃上好几个月了。”

“我给孩子们尝过鱼罐头,他们不喜欢。”她说。

纳特继续给厨房窗户钉木条。蜡烛也没剩多少了。她肯定打算明天去买蜡烛的。没办法,今晚必须早点儿上床睡觉。前提是,如果……

他起身从后门出去,站在院子里,从坡上向下望着大海。今天一天都没有出太阳,现在才刚下午三点,周围就已经暗下来了。天空阴沉沉的,暗淡无光。他能听到海水猛烈撞击岩石的声音。他走下小道,往海滩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了下来。涨潮了。上午十点左右还能看到的岩石,此刻已被海水吞没。但是,让他出神的并非海水,而是海上的海鸥。成百上千只海鸥盘旋在海上,逆风振翅。是海鸥遮住了天光。它们沉默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是翱翔盘旋、起起落落,不断与风较量着。

纳特转过身,跑上小道,跑回屋子里。

“我要去接吉尔,”他说,“我要去车站等她。”

“怎么了?”妻子问,“你脸色好惨白。”

“让约翰尼待在家里,”他说,“把门关好,点起蜡烛,拉上窗帘。”

“才刚过三点啊。”她说。

“不要紧。按我说的做。”

他到后门外的工具房里看了看。没有什么能用的。铲子太重,叉子用不上。他拿上了锄头。只有这个可能派得上用场,而且扛着也不重。

他走向车站,时不时回头看。

海鸥现在飞得更高了,队形更大更广,横跨长空。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知道四点前巴士不会开到坡顶,他依然不自觉地疾步前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正合他意,因为他无暇停下来闲聊。

他在坡顶等着。他到得太早了,还要等半小时。高地上刮来的东风抽打着田野。他跺着脚,向手心哈气。从这个距离,他可以看到土坡在沉重苍白的天空下,光秃秃、白晃晃地立着。土坡后头腾起一团漆黑,开始像是大片污渍。污渍慢慢蔓延开来,颜色越来越深,化作一片云。这片云又散成四片,向着东、南、西、北延伸。不,不是云,是群鸟。他看着它们在空中穿行,从他头顶两三百英尺[2]的高度飞过。他从飞行速度判断出是向北边陆地飞的群鸟,和这个半岛没有半点儿关系,有白嘴鸦、乌鸦、寒鸦、喜鹊、松鸦。通常它们会捕食比自己体形更小的动物,但这个下午,它们坚定地奔赴另一种使命。

“城镇才是它们的地盘,”纳特心想,“它们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们这里对它们来说无关紧要。这里是海鸥的地盘,其他鸟群都去城镇。”

他走进电话亭,拿起了听筒。只要有接线员就行,他们会帮忙传递消息的。

“我是从公路这边打来的,”他说,“在这边的车站这里。我想汇报一下这里有大量群鸟飞往北边。海湾这里也聚集了大量海鸥。”

“好的。”对面疲惫的声音简短地回答道。

“你会把这个消息转达给有关部门吧?”

“会的……会的……”现在声音中充满了不耐烦和厌倦,随后便传来电话挂掉的忙音。

“又一个,”纳特想,“又一个不在乎的。可能她整天都得接听电话,心里却希望今晚能去看电影。她要牵住某个小伙子的手,指着天空说:‘看啊,都是鸟!’她才不在乎。”

巴士笨重地爬上了山坡。吉尔和三四个孩子下了车,巴士便继续开向镇子。

“为什么带锄头呀,爸爸?”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指着锄头笑起来。

“顺便带着罢了,”他说,“来吧,回家吧。天冷,不要在外逗留了。来,你们几个,我看着你们跑过田野,看看你们可以跑多快。”

他是在对吉尔的朋友们说话。这些孩子来自不同家庭,都住在政府廉租房里,可以从田野抄近路回家。

“我们想在小路上玩一会儿。”其中一个说。

“不行,你得回家去,不然我告诉你妈妈。”

他们几个眼睛睁得圆圆的,交头接耳,然后便一溜烟地跑过了田野。吉尔盯着爸爸,撇着嘴不高兴。

“我们每天都会在小路上玩的。”她说。

“今晚不行,”他说,“走吧,别磨蹭了。”

他看到海鸥在田野上盘旋,要向着陆地来了。依旧沉默,依旧无声。

“看,爸爸,看那边,全是海鸥。”

“是。走快点儿,赶紧。”

“它们要飞到哪里去?要去哪里?”

“我猜是往北边去,那边暖和点儿。”

他抓紧她的手,一路在前面拉着她走。

“别走这么快。我要跟不上啦。”

成千上万只海鸥正学着白嘴鸦、乌鸦,在空中铺开队形,分别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去。

“爸爸,这是什么?海鸥在干吗?”

它们不像乌鸦和寒鸦那样有自己的飞行目的,也不像它们飞得那般高。海鸥仍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等待某种信号,而指令仿佛悬而未决、尚不清晰。

“要不要我来背你,吉尔?来,上来。”

他以为这样可以加快速度。然而他错了。吉尔很重,一直从他背上滑下去。而且她哭了起来。他释放出的紧迫感、恐惧感,已经传递到了孩子的身上。

“我希望海鸥可以离开。我不喜欢它们。它们靠小路越来越近了。”

他把她从背上放下,跑了起来,吉尔跟在后头。他们跑到农场的路口时,看到农夫正在倒车出库。纳特喊住了他。

“可不可以带我们一程?”他说。

“怎么了?”

特里格先生从驾驶座里盯着他俩,笑意浮现在他红润愉快的脸上。

“感觉事情变得很有意思,”他说,“你看到海鸥了吗?吉姆和我准备去练练手。大家现在的话题只有一个,都在说群鸟发狂了。听说昨晚你也碰上麻烦了。要不要枪?”

纳特摇了摇头。

小车上堆满了东西,只够再塞进一个吉尔,而且前提是她得蜷坐在后座的汽油罐上。

“我不要枪,”纳特说,“但是如果你可以送吉尔回家,我会感激不尽。她害怕这些鸟。”

他言简意赅,因为不想在吉尔面前说得太多。

“行,”农夫说道,“我送她回家。你要不要留下来加入射击比赛?一块儿去闹一闹。”

吉尔爬上车,车子加速,转弯上了小路。纳特跟在后面走着,心想,特里格准是疯了,漫天的鸟,光有枪有什么用?

现在吉尔不在身边了,纳特可以细细地环顾四周。群鸟仍在田野上空盘旋。大多数都是银鸥,不过也有红嘴鸥。通常这两种海鸥会分开行动,但现在某种纽带将它们聚了起来。他听说过红嘴鸥攻击小型鸟,甚至攻击刚出生的小羊崽。他没有亲眼见过,但现在看着天空,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它们向着农场的方向飞来,在低空盘旋着。红嘴鸥飞在前头领航,农场是它们的目标。它们要飞向农场。

纳特加快步伐往家里赶。他看到农夫的车拐过弯,顺着路开了过来,然后急刹车停在他身边。

“孩子跑进屋里了,”农夫说,“你老婆照看着呢。好了,你怎么看?镇上的人说是苏联人动的手脚,他们给鸟下了毒。”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纳特问。

“你可别问我。反正你知道事情总是传来传去的。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射击比赛?”

“不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老婆要担心了。”

“我家那口子说我要是不吃海鸥,光打下来有什么用?”特里格说,“到时候我们要吃烤海鸥、烘海鸥,还要腌海鸥。你就等着我给这些畜生来点儿子弹吧。准吓得着它们。”

“你给窗户钉木条了吗?”纳特问。

“没有。这都瞎扯淡。广播就喜欢唬人。我今天忙得很,才没空钉什么木条哩。”

“我是你的话,现在就回去钉。”

“嗬。我看你是被吓得不轻。今晚要不要到我家来睡?”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

“好吧。明早见。给你准备海鸥早餐。”

农夫咧着嘴笑,开着车子拐进了农场大门。

纳特脚步匆匆。穿过小树林,穿过旧谷仓,再翻过梯凳,就能走上最后一段田野。

他正在翻越梯凳,就听见翅膀呼呼扇动的声音。一只红嘴鸥朝着他俯冲下来,没击中,转身腾空,再次俯冲下来。其他红嘴鸥也瞬间聚拢来,六只、七只、十几只,其中还掺杂着大黑背鸥和银鸥。纳特丢开了没用的锄头,忙用手臂抱头跑向自家木屋。群鸟不依不饶,继续从空中向他扑来。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振动翅膀的声音——那可怕的拍动的翅膀。他能感觉到手臂、手腕和脖子都在流血。猛扑下来的鸟喙一次又一次地扎破他的皮肤。他只求眼睛不要被啄到,其他的也顾不上了,但眼睛千万不能被啄到。它们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抓紧肩膀、撕裂衣服、成群向着他的头和身体俯冲下来,但是它们每一次俯冲的攻击性都越发强劲。它们不计后果、拼死奋战,如果飞得太低,没有击中,就会撞到地上,伤痕累累,甚至支离破碎。纳特跑着,不时会踢绊到前面地上的尸体。

他跑到了门前,用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敲。窗户已经被钉住,一丝光也没有透出来。漆黑笼罩着一切。

“让我进去,”他喊着,“是我,让我进去。”

他大声喊叫,怕声音淹没在海鸥翅膀的振动声里。

这时,他看见一只塘鹅正准备从他头顶的天空俯冲下来。海鸥盘旋着,迎着风,一个接着一个撤退、翱翔。只剩下那只塘鹅,独自飞在他头顶上方。突然,它收紧翅膀,像一块石头极速落下。纳特惨叫起来,门开了。他跌跌撞撞迈进门槛,妻子马上用身体重重地把门撞上。

他们听见塘鹅“砰”的一声,猛砸在了地上。

妻子为他包扎了伤口。伤口不深,手背和手腕伤得最严重。要不是他戴着帽子,群鸟一定会攻击他的头部。至于那只塘鹅……差一点儿就把他的头砸成两半。

孩子们在哭。他们看到了父亲手上的血。

“现在没事了,”他告诉他们,“我没受什么伤,只是擦破一点儿皮。吉尔,你和约翰尼去玩。妈妈会帮我清洗伤口的。”

他把洗碗台那里的门半关着,这样孩子们就看不见了。妻子面如死灰,打开了洗碗台的自来水。

“我看到飞鸟了,”她轻轻地说,“吉尔跟着特里格先生跑进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开始聚拢了。我赶紧重重地关上门,结果门卡住了,所以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没办法一下子打开。”

“谢天谢地,它们是等着我来,”他说,“要是吉尔的话,肯定马上就摔倒了。一只鸟就能把她扑倒。”

为了不吓到孩子们,在包扎手和脖子后侧时,两人说话轻声细语、遮遮掩掩的。

“它们要飞去陆地,”他说,“好几千只。有白嘴鸦、乌鸦,都是体形比较大的鸟。我在车站就看见了。它们要飞到镇上去。”

“但是它们能怎么样呢,纳特?”

“它们会袭击街上的每一个人,还会试着从窗户、烟囱闯进室内。”

“为什么政府不做点儿什么?为什么不派出军队用机关枪扫射之类的?”

“事发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一会儿听听六点钟的新闻怎么说。”

纳特回到厨房,妻子也跟在他身后。约翰尼安静地在地板上玩。只有吉尔面露焦急之色。

“我可以听到鸟的声音,”她说,“听,爸爸。”

纳特听着。从门窗外传进闷响,是群鸟想要找到入口,翅膀在木屋表面擦过、划过、刮过的声音;有鸟的身体挤在一起,在窗沿上拖扯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鸟俯冲下来,坠地和撞击的声音。“这样会有一部分鸟死掉,”他想着,“但是防御还不够,永远不够。”

“没事,”他大声说,“吉尔,窗户那边我都钉了木条了。鸟进不来的。”

他把每个窗户都检查了一遍。早上的工作做得很彻底,所有的缝都堵住了。但是,他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于是,他找来楔子、旧锡铁片、木条和金属条加固在窗户四周。锤头的声音稍稍掩盖了群鸟掉落、拍打的声响,以及一种他不想让妻儿听到的不祥声音——玻璃的碎裂声。

“打开收音机,”他说,“我们来听听广播。”

这样也能吞没那些声音。他走到楼上的卧室去加固那里的窗户。现在,他可以听到群鸟在屋顶上的动静,它们滑行、推撞、爪子刮擦的声音。

他决定今晚一家人要睡在厨房里,把炉里的火点着,把床垫搬下来铺在地板上。他担心卧室里的烟囱,因为烟囱底座的木条可能会倒塌。厨房有火,会安全一些。他会想办法尽量说得有趣点儿,和孩子们假装是在玩露营游戏。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群鸟从卧室烟囱强行闯入,那它们想要撞破房门还要几小时,甚至几天时间。在此之前它们会被关在卧室里,无法伤人。挤成一团的它们,最终会窒息而死。

他开始往楼下搬床垫。看到这一幕,妻子瞪大的眼睛里充满忧虑。她以为楼上已经被群鸟攻陷。

“来吧,”他愉快地说,“今晚我们一起在厨房睡觉。烤着火睡得更香。这样就不用担心听那些蠢鸟拍打窗户了。”

他让孩子们帮忙一起移动家具,然后妻子帮着他一起小心地把碗柜移到窗户一侧。刚好能放得下。这样就多了一重保障。现在可以把床垫放好了,让它们一张挨着一张,顶着橱柜那一侧的墙。

“现在够安全了,”他寻思着,“这里既牢固又温暖,就像是空袭时的避难所。我们可以挺过去。我就是担心食物,还有生火用的煤。现在的量只够用上两三天。到时候……”

不用想那么远,广播会给出指示,告诉人们要怎么做的。现在的核心问题是广播里放的是舞曲,而非像往常一样播放儿童节目。他看了看收音机上的指针。没错,是国内服务的频道。但是只有舞曲。他转台到BBC轻节目。他知道,只有在特殊时期,如选举日之类的,才会停播平时的节目。他试着回想在战争时期、在伦敦遭遇猛烈空袭时是否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显然,那时BBC没有在伦敦进行播报,当时的广播是通过其他临时部门转播的。“还是在这里比较好,”他心想,“还是在厨房里比较好,这儿的门窗都已经钉上了木条。还好我们不是在北边的镇上。谢天谢地,我们不是住在镇上。”

六点时分,舞曲停止播放了,报时信号响起。此刻不管会不会吓到孩子们,他都一定要听新闻广播。报完时短暂的停顿后,广播员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庄严肃穆,和白天听起来很不一样。

“这里是伦敦,”他说,“下午四点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有关部门已采取措施保卫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但由于本次危机史无前例、无法预见,相关措施或无法即刻奏效。全体居民应做好防御工作,公寓里同住的各位居民应团结一致,全力阻止群鸟闯入。全体居民今晚务必待在室内,不可在街道、马路等任何户外场所逗留。大量群鸟正在袭击行人,并已开始攻击建筑物。但若谨慎防御,建筑物应是牢不可破的。大家要保持冷静、切勿惊慌。由于本次紧急情况的特殊性,明日七点前,将暂停播放所有广播节目。”

接下来奏响了国歌,便再无其他。纳特关掉了广播,看着妻子。妻子也看向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吉尔说,“新闻说了什么?”

“今晚不会再有广播节目了,”纳特说,“BBC广播电台中断了。”

“是因为群鸟吗?”吉尔说,“它们干了什么?”

“不是,”纳特说,“只是因为大家都很忙,当然,他们也要去处理把镇上弄得鸡飞狗跳的群鸟。没事,一个晚上没广播听不要紧的。”

“要是有留声机就好了,”吉尔说,“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她把脸转向抵着窗户的碗柜。虽然他们努力想要忽略外面的声音,但还是听得到群鸟拖扯、戳击以及翅膀不断拍打、扫过的声音。

“今天早点儿吃晚饭吧,”纳特提议,“吃点儿好吃的。问问妈妈,有没有烤芝士之类我们都爱吃的。”

他冲妻子眨眨眼、点点头。他希望恐惧焦虑的情绪能从吉尔脸上散去。

帮忙做晚餐时,他吹着口哨、唱着歌,故意大声地说说笑笑。他觉得外头的拖扯声和拍打声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剧烈了。他上楼到卧室听着,屋顶上推撞的声音也消失了。

“它们还有点儿理智,”他心想,“知道没法闯进来,就去别处了。它们不会浪费时间和我们纠缠。”

正当他们平安无事吃过晚餐开始收拾时,听到一个新的声音传来,是一种熟悉的嗡嗡声,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妻子抬头看着他,脸色瞬间明亮了起来。“是飞机,”她说,“他们派飞机来了。这就是我一直说的他们应该做的事。这样群鸟就能被控制住了。是不是有枪声?你听不到吗?”

可能是海上传来的枪声。纳特没法确定。海军舰炮或许可以击退海上的海鸥,但是现在它们已经飞到陆上了。舰炮怕伤人,是不敢往岸上扫射的。

“这是好事,对不对?”妻子说,“听到飞机声是好事吧?”

吉尔看出妈妈的激动,和约翰尼一起雀跃起来:“飞机会抓住鸟的。飞机会对着鸟开枪的。”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两英里外传来一声轰隆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飞机嗡嗡的声音往海的方向远去了。

“什么声音?”妻子问,“他们是向群鸟丢炸弹了吗?”

“不知道,”纳特回答,“应该不是。”

他不想告诉她轰隆声其实是飞机坠毁的声音。他非常肯定政府派出侦察机是自杀式的放手一搏。面对拼死飞向螺旋桨和机身的群鸟,飞机的结局便只有坠毁。他猜想全国各地都在尝试这项行动,并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某些身处高位的人已经慌了手脚。

“飞机去哪里了,爸爸?”吉尔问。

“回基地去了,”他说,“好了,现在该躺下来了。”

趁妻子在炉火前帮孩子们脱衣服、铺床,忙得不可开交之时,纳特再次检查了整个房子,确保没有疏漏。现在已经听不到飞机和海军舰炮的声音了。“浪费时间和生命,”纳特自言自语,“那样是没法杀死多少只的。代价太惨重了。可以用毒气啊。或许之后他们会喷毒气,喷芥子气。如果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会先通知我们。还有,今晚国家的精英人才肯定会在一起想办法的。”

他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得到了安慰,脑中浮现出科学家、自然学家、技术人员等所有幕后智囊团被召集起来的画面,想着他们现在肯定在处理这个问题。政府或长官们可处理不来这个问题,他们会按科学家说的去执行。

“他们必须要冷酷无情,”他心想,“如果用毒气的话,在问题最严重的区域,要牺牲更多生命。还会波及牲畜,土壤也会被污染。只要大家不要恐慌就好。恐慌才会造成麻烦。大家太容易恐慌、失去理智了。BBC广播提前提醒我们是没错的。”

楼上的卧室安安静静,没再听到刮擦戳撞窗户的声音了。战斗中止,队伍重新整顿。这不正是过去战时的公告板上说的吗?然而风势尚未减弱。他仍然可以听到风在烟囱中咆哮着。海水依旧重重落向岸边。这时,他想起了潮汐。潮水有涨有落,或许这也正是战斗中止的原因。群鸟应该遵循了某种和东风以及潮汐有关的自然法则。

他看了看手表,快八点了。一小时前准是涨潮了。也就是说,群鸟是随着涨潮开始发起进攻的。在北边内陆地区或许不然,但在海岸边似乎确实如此。他在脑中计算了下一次涨潮的时间,还有六小时,在此之前群鸟不会发起进攻。等到大约凌晨一点二十分,就会再度涨潮,那时群鸟可能会再度袭击……

他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去和妻儿一起休息,在群鸟再度来袭之前尽量睡上一会儿;第二种是出门去看看农场那边的情况,看看那边的电话还能不能用,这样他们或许可以从接线处那边得到点儿消息。

他轻声唤着刚刚哄睡孩子的妻子。妻子走上楼梯,他小声地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别走,”妻子马上说,“别把我和孩子们单独留在这里。我受不了。”

她提高了音量,歇斯底里。他赶紧安抚她,让她小声点儿。

“好的,”他说,“好的。我在家待到早上。早上七点广播也会恢复。但是早上退潮以后,我还是要去一趟农场,或许那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一些面包和土豆,还有牛奶。”

他又开始飞快思考着,计划如何应对突发情况。今晚农夫肯定没有给奶牛挤奶。奶牛准是等在院子里的大门边,而农夫和他们一样在给门窗钉木条。

前提是他们有时间做这些防御工作。他想到了农夫特里格从车上对着他笑的样子。他们今晚应该没有去射击。

孩子们已经睡着了。妻子和衣坐在床垫上。她看着他,眼里写满紧张。

“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他摇头不语,蹑手蹑脚地打开后门往外看。

一片漆黑。风从未像现在这般强劲,一阵阵冰冷凛冽地从海上刮来。他用力跨出门去。窗户下、墙边,到处都堆着群鸟的尸体。这些鸟是自杀式俯冲进攻的,脖子都折断了。四处都是死去的鸟,没有一只活着的。活着的鸟在落潮时已经飞向了大海。现在,海鸥应该正乘着海浪,就像今天早些时候那样。

远处,两天前拖拉机开过的山上,有什么东西着火了。是一架坠毁飞机上的火,借着风势蔓延开来,点着了草堆。

他看着鸟的尸体,想到如果把它们一个叠着一个堆在窗沿上,就可以搭起一层额外的屏障,抵挡下一轮袭击。或许不能起到很大作用,但聊胜于无。如此一来,群鸟要想钳住窗沿、攻击玻璃,就必须要先抓、啄、拖开这些尸体。他开始在黑暗中忙活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古怪。他厌恶触碰这些尚有体温、鲜血淋漓的尸体。鲜血弄脏了它们的羽毛。他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但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他惊恐地发现每扇窗玻璃都已经碎裂,要不是钉了木条,群鸟早已闯入。他用血淋淋的尸体堵住了玻璃上的缺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了屋里,把厨房门也用木条封住,多加了一重心安。他的绷带上面沾着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群鸟的,他解开来,换上了新的。

妻子为他泡了热可可,他一股脑儿喝了下去。他太累了。

“好了,”他笑着说,“别担心了,我们会挺过去的。”

他躺下来,闭上了眼,立刻就睡着了。他睡得并不安稳,梦到自己漏查了一两处地方,忽略了一些本该加固的位置,忘记采取一些他本来很清楚要采取的措施,但是梦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这个梦和山那边燃烧着的飞机和草堆有关。但是他继续睡着,没有醒来。最后是妻子把他摇醒了。

“开始了,”她啜泣着,“一小时前就开始了,我一个人听着太害怕了。而且有很难闻的味道,有东西烧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是他忘记添火了。炉火几乎燃尽,只剩黑烟。他火速起身点亮了灯。门窗处都响起了敲打的声音,但这不是他眼下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那股充斥了厨房的羽毛的焦味。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群鸟已经下到烟囱里来,要从烟囱一路冲进厨房里。

他把纸张和树枝放进灰烬里,然后马上去找煤油。

“后退,”他对着妻子喊道,“我们必须要冒一次险了。”

他把煤油泼到火上,火苗极速上蹿,呛进管道里,马上有烧焦发黑的鸟尸落在了火上。

孩子们醒来了,哭着。“这是什么?”吉尔说,“怎么了?”

纳特没时间回答了。他正把鸟的尸体从烟囱里耙出来,丢到地板上。火苗仍在上蹿,他必须冒着烟囱着火的风险,用火苗把烟囱上部活着的鸟赶走。但是烟囱下部才是麻烦所在,那里挤满了被火焚烧、无处可逃的鸟。他几乎无心顾及试图突破门窗的群鸟了:让它们在一次次撞击中折断翅膀和鸟喙死掉吧,它们是进不来的。他感谢老天让他能够拥有一间有结实墙壁、小扇窗户的老木屋,而不是那些新的廉租房。那些住在廉租房里的人啊,只能请老天保佑他们了。

“别哭了,”他对孩子们喊道,“没什么好怕的。别哭了。”

他继续耙出掉在火上的烧焦的尸体。

“这样就能把它们一网打尽,”他自言自语道,“有风,还有火焰。没问题的,只要烟囱不着火就好。我早该注意到这里的,都是我的错,我应该记得添火的。我明明知道这边会出问题。”

在窗户钉的木条上传来的刮擦声和撕扯声中,传来了厨房里钟的报时声。凌晨三点。还有四个多小时才会退潮。他并不确定涨潮的确切时间,但估摸着七点半前应该不会退潮,或许要等到七点四十分左右。

“把煤油灯点起来,”他对妻子说,“弄点儿茶,也给孩子们弄点儿可可。干坐着也没用。”

要让妻子和孩子们都有事可做。四处走动、吃点儿喝点儿,忙起来总归是好的。

他在烟囱边上等着。火焰马上要熄灭了,但是烟囱上再没有烤焦的尸体掉落下来。清空了。烟囱里的鸟都被清空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吉尔,过来,”他说,“给我再拿点儿树枝来。我们把火烧得旺旺的。”但是,她并不愿意走近他。她正盯着那成堆的焦黑的鸟尸。

“别管那些,”他说,“等我把火烧起来了,我们就把它们转移到走廊上。”

烟囱危机解除。只要火昼夜不停地燃烧,这种危机就不会再次出现。

“明天要去农场再带点儿燃料回来。”他想着。

“现在这点儿绝对不够。但是我可以搞得定。等退潮了我就出去把事情都办好。没问题的,等退潮了,我就去把需要的都带回来。我们只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就行。就这样。”

他们喝了茶和可可,吃了点儿面包和肉汁。纳特留意到现在只剩下半条面包了,心想,没关系,可以熬过去的。

“快住手,”小约翰尼用勺子指着窗户说,“快住手,你们这些坏鸟。”

“没错,”纳特笑着说,“我们不想要这些坏家伙,对不对?可受够它们了。”

他们听到自杀式进攻的鸟砸向地面的声音,欢呼起来。

“爸爸,又一只,”吉尔喊着,“它完蛋了。”

“它死定了,”纳特说,“活该,讨厌鬼。”

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和精神来面对问题。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到七点广播开始,他们的情况便不会太糟。

“抽支烟吧,”他对妻子说,“烟味可以驱散羽毛烧焦的味道。”

“只剩两支了,”她说,“我本打算去合作社再给你买点儿的。”

“那我抽一支,”他说,“剩一支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让孩子们去睡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在拍打刮擦窗户的声音之中根本睡不着。大家盖着毯子坐在床垫上。纳特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吉尔,约翰尼坐在妈妈的膝盖上。

“不得不说,这些家伙也很值得钦佩,”他说,“它们真的是锲而不舍。你以为它们迟早会厌倦这个游戏,但它们并没有。”

然而,钦佩之心很快就消失了。窗外不断传来拍打声,而且一种之前没听到的尖锐的声音贯入纳特耳中,仿佛有一只鸟喙更加锋利的鸟开始发起进攻。他试图回忆鸟类的名字,思考究竟会是哪种鸟。听起来不是啄木鸟的声音,否则声音会更轻更密。现在的情况应该更为严重。如果这只鸟继续进攻,木条也会像玻璃一样裂开。这时他想起了老鹰。是老鹰开始代替海鸥发起进攻了吗?现在窗沿上是不是有秃鹰正在喙爪并用发起进攻?老鹰、秃鹰、红隼、猎鹰——他忽略了猛禽,忽略了这些食肉猛禽的利爪。还剩仨小时。他们等待着,与此同时,利爪撕裂木条的声音传来。

纳特环顾四周,看有哪件家具可以承受毁坏用来挡门。窗户那儿有碗柜,所以是安全的,但是他不敢保证门也安全。他走上楼,到达二楼时,停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听。孩子们卧室的地板上有轻轻的拍打声,群鸟已经闯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错。他能听到翅膀沙沙作响,也听到鸟在地面行走的嗒嗒声。另一间卧室暂时无碍。他走进去,开始往外搬家具,堆在孩子们卧室外的楼道上,以免卧室门被攻破。这是未雨绸缪,或许用不上。他不能用家具抵着门,因为门是向里开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它放在楼道上。

“下来,纳特。你在那儿干什么?”妻子叫道。

“很快就好了,”他喊道,“我整理好就下来。”

他不想让她上来,不想让她听到孩子们卧室里有脚步声和羽毛抵着门摩擦的声音。

到了五点半,他提议早餐吃点儿培根和油炸面包,但愿这可以让妻子眼里的惊恐消失,让忧心忡忡的孩子们得以放松。她不知道楼上已有鸟闯入。还好卧室不是正对着厨房上方,否则她肯定能听到楼上的动静:群鸟在拍打木条。无知无畏自杀式进攻的鸟砰砰坠地,还有鸟如敢死队般撞向墙壁粉身碎骨。他很了解银鸥,它们没有脑子,而黑背鸥不同,它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样的还有秃鹰、老鹰……

他发现自己正盯着时钟,盯着那动得无比缓慢的指针。如果他的推测不正确,如果退潮时群鸟不会停止进攻,他知道他们就会在劫难逃。没有空气、没有睡眠、没有燃料、没有……他们没法挺过去。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知道想要抵抗围攻,需要很多东西,但他们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无法招架。可能还是在镇上安全点儿。如果他可以去农场电话亭联系上堂兄,只要乘坐北上的火车,很快他们就可以雇到车子。这样做能更快一点儿,赶在再次涨潮前雇到车……

妻子唤他的声音驱散了他排山倒海、突如其来的睡意。

“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急切地说道。

“广播,”妻子说,“我一直在看钟,快七点了。”

“别转台,”他第一次感到不耐烦,“现在就是内政部的频道了。他们会从内政部发通知的。”

他们等着。厨房里的时钟指向了七点。收音机没有声音。没有报时,没有音乐。他们等了一刻钟,转到轻松节目的频道。也是一样。没有新闻。

“我们听错了,”他说,“应该是到八点才播。”

他们就开着收音机等。纳特想到了电池,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一般妻子去镇上采购的时候会带电池去充电。如果没电,他们就不能听广播指示了。

“天快亮了,”妻子低声说,“我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觉到。群鸟现在敲得也没那么响了。”

她说得没错。刮擦声、撕裂声不断减弱,外头台阶和窗沿上的摩擦声、争夺位置的推撞声也不断降低。退潮了。到了八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孩子们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睡着了。八点半,纳特关掉了收音机。

“这是做什么?会错过新闻的。”妻子说。

“不会有新闻了,”纳特说,“我们要靠自己了。”

他走向门边,慢慢地移开门上的屏障,转动把手,踢开门外台阶上的鸟尸走了出去。寒风凛冽。现在他有六个小时的时间,他知道要留存体力做该做的事,不能浪费时间。食物、灯、燃料,这些都是必需品。如果能够备足,今晚就能挺过去。

他走进院子,望见了活着的鸟。海鸥像之前一样,涌向了大海。在重新发动攻击之前,它们乘机觅食。岸上的群鸟则不然,它们在等候,在观望。纳特看到它们了,在树篱上、土地上、树上、田野里,一排排,静静地,什么也不做。

他走到小院子尽头。群鸟没有动弹,继续盯着他。

“我要去弄点儿吃的来,”纳特对自己说,“去农场那边找点儿食物。”

他回到房子里,开始检查门窗。他上楼打开了孩子们的卧室,里面只有鸟的尸体,活着的都飞到院子和田野里去了。他走到楼下。

“我要去农场。”他说。

妻子紧紧地抓着他。她从敞开的门看到了活着的鸟。

“带我们一起去,”她乞求着,“我们不能单独待在这里。我宁愿死也不要单独待着。”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那一起来吧,”他说,“带上篮子和约翰尼的婴儿车。我们可以把东西装在婴儿车里。”

他们穿上可以抵御刺骨寒风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围巾。妻子把约翰尼放进婴儿车里。纳特牵着吉尔的手。

她小声地说:“群鸟都在田野那边。”

“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说,“白天不会。”

他们穿过院子,走向台阶,群鸟没有动。它们向着风,等待着。

转弯到了农场,纳特停下来让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先在树篱间躲着等他。

“但是我想见特里格夫人,”她抗议,“如果他们昨天去了市场,那我们可以借到很多东西,不只面包,还有……”

“在这儿等着,”纳特打断了她,“我很快回来。”

奶牛在院子里不安地走动着、吼叫着。纳特看到篱笆间有缺口,是羊撞开了篱笆,进到农舍前的院子里游荡着。烟囱里没有烟。他心中满是担忧,所以不想让妻儿走进农场。

“别再犹犹豫豫了,”纳特厉声说,“按我说的做。”

她拉着婴儿车隐入树篱间。树篱为她和孩子们挡住了风。

他独自走向农场。奶牛的乳房胀胀的,烦躁地低吼着,东转西转。纳特从牛群中挤了过去。他看到车子没有停进车库,而是停在大门边。农舍的窗户已经破碎。院子和房子周围有海鸥的尸体。活着的鸟栖息在屋顶上、农场后面的树丛里,一片死寂地盯着他。

地上躺着吉姆的尸体……是尸体剩下的部分。尸体被群鸟啄食过,又被牛踩踏过。他的枪掉落在身边。房门紧锁,但是窗户已经破裂,群鸟很容易进入。特里格的尸体倒在电话边。他当时一定是想打到接线处,但是群鸟攻向了他。听筒被拉了出来,墙上的座机也被破坏。没有看到特里格夫人。她应该是在楼上。要上去看看吗?纳特感到不适,他知道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谢天谢地,”他对自己说,“没有孩子。”

他逼自己上楼去,但走到一半,他就下来了,因为他看见她的腿从房间开着的门里向外伸着,边上是黑背鸥的尸体,以及一把坏掉的雨伞。

“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纳特想,“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特里格夫妇会体谅我的。我必须拿走能找到的一切。”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妻儿身边。

“我要把东西装满这辆车子,”他说,“要装煤炭、煤油。我们先装一车回家,然后再出来装一趟。”

“特里格夫妇怎么样了?”妻子问。

“他们肯定是去朋友家了。”他说。

“那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用。那边有点儿混乱。到处都是牛羊。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你可以坐进去。”

他不熟练地把车子从院子里倒到小路上。这里看不到吉姆的尸体。

“待在这里,”他说,“先别管婴儿车,我们回头可以再来拿。我现在先把东西放上来。”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他相信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否则一定会坚持要帮着他去找面包和日用品的。

他们总共往返家和农场三次,终于备齐了所有必需品。他很吃惊原来需要这么多。最重要的是用来加固窗户的木条。他到处去寻找木材,想要把自家木屋所有的窗户都重新加固一遍。蜡烛、煤油、钉子、罐头食品,需要的东西似乎无穷无尽……除此之外,他还挤了三头奶牛的奶,剩下几头可怜的奶牛就只能因为胀奶而继续低吼着。

最后一趟时,他把车开到车站,下了车,走向电话亭。他把听筒不断挂上又拿起,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反应。电话无法接通。他爬上堤岸,环顾四周,但是周遭死气沉沉,田里空无一物,只有在观察等待着的群鸟。其中有一些鸟在睡觉,把喙埋进了羽毛里。

“这么看还以为是在觅食,”他自言自语,“没想到只是那样站着。”

接着,他想起来了。它们早已饱餐一顿。就在昨夜,它们狼吞虎咽,所以早上才一动不动……

廉租房的烟囱里也没有飘出烟。他想起了昨天跑过田野的孩子们。

“我早该料到的,”他想,“我应该把他们一起带回家的。”

他向着天空抬起脸。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秃树似乎被东风吹弯了腰,蒙上了一层黑色。严寒并没有影响到群鸟,它们在田野上等待着。

“他们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向群鸟进攻,”纳特说,“现在这些鸟就是些活靶子。他们应该在全国范围内行动起来。为什么飞机不现在起飞,向群鸟喷射芥子气?那些家伙现在在干吗?他们必须知道这一切,必须要亲眼看看。”

他回到车上,坐进了驾驶座。

“快点儿开过第二扇大门,”妻子耳语道,“邮递员倒在那边。我不想让吉尔看到。”

他开始加速。小小的莫里斯汽车在小道上颠簸着,发出咔嗒声,孩子们放声大笑。

“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小约翰尼喊着。

回到木屋已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只剩一小时了。

“我吃冷的就好,”纳特说,“给你自己和孩子们热点儿汤之类的。我没时间吃了。现在必须要把东西搬下车。”

他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木屋。晚点儿再分类好了,这样漫漫长夜里他们能有事可做,好打发时间。现在,他必须去检查门窗了。

他按照顺序走遍了木屋,检查了每扇门窗。他还爬上了屋顶,把所有烟囱都用木板封死,只留下厨房的。刺骨的寒冷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但他必须这么做。他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寻找飞机的踪迹,却遍寻不见。他一边忙活着,一边咒骂当局的无能。

“老是这个样子,”他咕哝着,“老是让我们失望。从一开始就乱七八糟,没有计划、没有真正的组织。他们就是觉得我们这些乡下人命如草芥,城里人就有特权。他们肯定在城里出动了飞机,喷了毒气。我们这些人就只能等死。”

他停了下来。卧室的烟囱已经被封死了。他望向大海。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海浪间能看到灰白的东西。

“是海军,”他说,“他们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他们正从海峡过来,在海湾转弯了。”

他向着大海等待着,紧盯着海面的双眼被风吹得流泪。但是,他错了,那并不是船只,海军没有来。是海鸥从大海腾起。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群鸟,羽毛竖立,一个挨着一个,排成方阵,从地里跃起,翱翔天际。

又一次涨潮了。

纳特爬下梯子,走进厨房。妻儿正在吃晚餐。刚过了两点。他闩上了门,又在门上加了一层屏障,点着了灯。

“天黑了。”小约翰尼说。

妻子再次打开了收音机,但是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把所有频道都听了一遍,”她说,“外国频道也听了,但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们也遇上同样的麻烦了,”他说,“可能整个欧洲都是这样。”

她倒了一整盘特里格夫妇的汤,给他切了一大块特里格夫妇的面包,还在面包上抹上了从他们家拿来的肉汁。

他们无声地吃着。有一点儿肉汁顺着小约翰尼的下巴,落到了桌子上。

“没礼貌,约翰尼,”吉尔说,“你该学着自己擦嘴。”

拍打声开始出现在窗外、门外。沙沙声、争夺窗台位置的推挤声、海鸥自杀式撞死在台阶上的声音又开始传来。

“美国不做点儿什么吗?”妻子说,“他们一直是我们的盟友,不是吗?美国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吧?”

纳特没有回答。窗户上的木板很结实,烟囱上的也是。木屋里物资齐全,有燃料,有所有他们接下来几天需要的东西。吃完晚饭后,他会把东西都整理收纳好,分好类,方便取用。妻子和孩子们可以来帮忙。这样,晚上八点四十五分退潮之前,他们得费力应付群鸟。然后在凌晨三点前,妻儿便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想出一个新办法,就是在加固窗户的木板上钉上带刺铁丝网。他从农场带回了一大卷。但讨厌的是,他需要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群鸟休战时,摸黑完成这项工作。早点儿想到这个办法就好了。不过,只要妻子和孩子们能睡好,他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现在窗户上的是小型鸟。他从鸟喙的轻敲声及它们翅膀擦过的声音中能够识别出来。老鹰则无视窗户,集中攻击门。纳特听着木头撕裂的声音,想着这些小小的脑袋里、尖锐的鸟喙中、犀利的眼神下究竟集结了几百万年的记忆,才给了它们这种本能,以机器般的灵巧精确来毁灭人类。

“我要把那最后一支烟抽了,”他对妻子说,“我太蠢了,唯独忘了从农场拿点儿烟回来。”

他伸手去拿烟,打开了无声的收音机。他把空烟盒丢进火里,看着它燃烧。

[1] 1英里合1.6093公里。——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1英尺合0.304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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