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的遗体已被发现,并在当地火化,骨灰将由鱼津和阿馨带到东京——在报上看到这小小的报道当天,常盘大作打了个电话给小坂的工作单位登高出版社,询问鱼津他们到达新宿车站的日期和时间。

常盘虽然和小坂素不相识,但小坂和自己公司的鱼津有关系,所以他认为理应到新宿站去迎接。小坂的家属和登高出版社的人当然也会去迎接的,但新东亚贸易公司至少也该有一个人出面才对吧。

常盘就自己担当了这个任务。火车将于八点三十多分到达新宿站。他上身穿着西式的便装礼服,在火车进站前二十分钟来到了中央线月台。

月台上有一群显然是来迎接小坂骨灰的人,其中有两三个女的,可能是小坂工作单位的女职员。火车进站前数分钟,来迎接的已增加到三十人左右。

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刻,常盘无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左边,这时,他发现了八代美那子。她穿着深颜色的衣服,但不是丧服,离开人群独个儿站着。上次她来公司的时候,常盘觉得她是个美人,现在看来,仍然觉得是值得一看的女人。

常盘走近美那子,招呼说:“您好!上次怠慢了。”

“哎哟!”美那子抬起头,应酬道:“是我打搅您了。”

“好了,遗体总算找到了。”

“真是的。”

“我说‘好’也许不妥当,不过,既是迟早会找到,还不如早点找到的好。在没有找到以前,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搜寻,是不是7曾经有一桩发生在欧洲的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也是有人去寻找遇难者的遗体,结果遗体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具狼的尸体。据说,雪中出现动物尸体是颇为稀罕的,于是引起了学术界的议论,究竟是遇难而死还是暴死?……哎呀,火车来了。”

火车一进站,迎接的人群都骚动起来,常盘和美那子也一起随后跟上。

等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以后,鱼津和阿馨才下车。鱼津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月台上,下车的乘客熙熙攘攘,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等待月台上平静下来吧,鱼津站到月台的一个角落去了。前来迎接的人们立即把他围了起来。

“我们就先在这里鞠躬致哀吧,恐怕他们一出剪票处马上就要乘上车的。”常盘催促着美那子,径自朝向围着骨灰的人群走去,他推开两三个人挤到了前面,先用眼神向鱼津表示慰问,然后朝着鱼津捧着的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接着走近鱼津身边。关切地问道:“很累了吧。”

“有点儿累。”鱼津坦率地答道。“我明天就上班去。”

“你恐怕还有不少琐事要办吧。迟两三天也没关系。”

这时候,鱼津发现了美那子,说:“八代先生的夫人也来了!”

“八代先生?”

“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

“那个美人就是吗?”

“是的。”

“嗬,这……真没想到,原来如此,她就是八代夫人哪。”常盘是个从不轻露声色的人,可是这一下却全然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迈开步子走到连站在人群背后的美那子身边,催促她;“去吧。”

美那子先是支支吾吾地“噢”了一声,接着说:“行了吧,我已经在这里迎接了。”美那子的神态,使常盘觉得蹊跷。

过了一会儿,前来迎接的这群人,簇拥着鱼津和阿馨,穿过月台走向楼梯口。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吧。”常盘一说,美那子也附和:“我也告辞了。”

“请原谅我粗心,听说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是吧?”

“是的。是我不应该,投向您打招呼。”

两人再次相互点头施礼。

“您往哪边走?”

“我乘环行电车到涩谷。”

“那咱们是同一个月台乘车,不过,方向相反。”

他俩并肩下了楼梯,走上环行电车站。

“喔,对了,刚才说的那只狼的事情……”

美那子打断他的话问:“登山绳是断了的吗?”

“这?我还没听说。”

“报上说,登山绳是好好地系在身上的。”

“报上登出来了?”

“暖,是体育报……”

“哦!”

“这样一来,鱼津先生的处境不是更糟了吗?”美那子忧虑仲忡地说。

“报上有没有提到遗书什么的?”

“没有”

常盘想,要是没有发现遗书或类似遗书的东西,的确鱼津的处境会不利的。常盘说:“试验的结果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所以……”

美那子接着说:“是呀,托我先生做试验的人不好。”

“拜托八代先生做试验的就是我呀。”常盘说着,瞪大眼睛正视美那子。

“啊!真的吗”美那子慌了。

“真的。”

“您为什么要托他呢?”

“当然,我以为试验会对鱼津有利的,可是没料到结果恰恰相反。那回真叫我伤透了脑筋。当然对您先生所做的试验,我是毫不怀疑的。”

“这……不管怎么说,我先生做的试验给鱼津先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是我先生不好。……虽说是常盘先生您委托的,他不接受就好了,可是他偏……”

“您对他的埋怨错了。大凡我委托的事情,从来没有被人家拒绝过的。即使相当难办的事,我也会便叫对方接受的。”

“不,不管怎么央求,只要他不接受就好了。不是吗,不接受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先生性情怪僻,可是不知怎么的,有时会去接受莫名奇妙的事。”

一旦知道了委托者是常盘,美那子指责的矛头不知不觉地对准丈夫教之助了。

听着美那子的话,常盘感到诧异。从美那子的活里他觉察到一种情绪——那是一种只有热恋者为了卫护意中人免遭情敌袭击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放肆的、错乱的情绪。

“唔……”常盘不由得长叹一声,同时掉转目光再次端详这个虽然貌美,但却多少有点放荡的雌豹。他边点香烟边想:看样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他想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将她一军。

正当这时候,美那子等候的电车进站了。

“那么改天见吧。失陪了。”

“哪里哪里!是我失陪了,请代问您先生好。”

“谢谢。”美那子夹在许多乘客当中乘上了车。

这时常盘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想:哪怕一句也好,应该想办法将她一军的,却让她溜走了。

第二天常盘到公司时,鱼津也早来上班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阅着请假期间积压下来的文件。

“你这就上班行吗?”常盘招呼了鱼津一声,便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鱼津站起身走过来对常盘说:“对不起,请了好几天假了。”然后,又对常盘昨天的迎接道了谢。

“无论怎样,找到了小圾的遗体是一件好事。否则还得上几次山,直到发现为止……我问你,有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有。不但没有遗书,而且还找到了记到一月五日的袖珍日记。搭在后又自湖畔的帐篷也拆回来了,那里边也没发现任何东西。这说明他没有半点自杀的念头。”

“唔……”。

“而且登山绳也好端端地系在身上。有些人怀疑我为他没结好登山绳掩饰,现在这种疑云也可以一扫而光了。”

“唔,那就好。”常盘接着又说:“好是好。且不说登山绳确实系在他身上这件事吧。既然小坂没有自杀的念头,事件是会简单得多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将会怎样呢?”

鱼津一声不吭。于是常盘便自问自答地说:“这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如今在第三者看来,要么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裂,要么就是你割断的……”

“是这样,二者必居其一!”鱼津使劲地说出了这一句。

“可是,八代先生的试验,虽然不是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结果却证明在冲击反应下登山绳不会断裂。”

“那种试验……”

常盘说:“别说那样这样的,那个试验在社会上是相当受人信任的呀!”

“不,它是错误的!”

“那……既然你这么说,那可能有错误。可是,你拿不出过硬的证据,社会上还是相信试验结果的。”

“所以说这样不行。”

“光说不行也不是办法呀!你有没有把握消除今后可能加到你头上的怀疑呢?——

“把握是没有。我想,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正确地把现场复现出来的情况下,再做一次试验。但是这回由于积雪太深,未能去现场。没法弄到岩角模型。我打算下个月再去一次看看。这样,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只能推迟了。”

“…………”

“还有一件事,这一次把系在小坂遗体上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我想也许从断裂口能得出某种科学性的结论。”

“噢!你把它带回来了?”

只在这一瞬间,常盘的眼睛方射出了光芒。他想,说不定拿它给八代教之助看一看,会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

常盘暂且把登山绳问题搁在一边,另找话题:“今后你就定下心来好好工作陷。现在可以算一切都办妥了吧?”

“是的。”鱼津应了一声,但接着又补了一旬;“还得走一遭,要把骨灰送到小坂的故乡酒田。”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要来和我商定。”

“唔,还要到酒田去,非去不可的吗?”

“非去不可。小坂的骨灰,我想亲手交给他母亲。这样我心里才好过。”

“那当然,心里是会好过的,不过……”

常盘心想:该适可而止了,现在是定下心来工作的时候了,要不然自己也不好办。总得考虑到对别的职员的影响吧。虽说是遇难事件,可也不能无休止地被它拖下去啊。鱼津打从元旦以来就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工作过。刚过了元旦就为遇难事故把工作撂了好几天、然后又为去酒田请了几天假。这回又为搜寻遗体,十多天没上班。听刚才说话的语气,下个月还打算上一次山。而且现在又说要去酒田。常盘真想对他大喝一声:你知趣点吧!

可是鱼津毫不顾忌常盘这些想法,说:“经理!我还有一件难开口的……”

“什么事?”常盘想,会不会是要钱。

“钱还缺少一些。”鱼津果然就是要这个。

“唔……”

“真不好意思,我想向公司再借些钱。”

和请假不同,对金钱,常盘是爽快的。“行,钱可以通融,不过,去酒田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好的。我夜车去夜车来,只要能帮我解决……”

看来他很担心钱,一听答应给钱,顿时愁眉舒展。看着鱼津这模样,常盘要狠也狠不起来。

常盘立即叫会什拿来三万八千二百元,交给了鱼津,说。“把这拿去吧。这不是公司借给你,是给你的。”

“给我?”鱼津吃了一惊。

“不用客气。”

“谢谢。是慰劳金吗?”

“去你的!谁给你慰劳金!暂且算你退职了,这是退职金。你的借款全扣除了,还剩下这一点。”常盘说。

总算前往酒田的费用有了着落,鱼津松了一口气。上山以前筹措的钱几乎用完了,正缺少这回送小坂骨灰去酒田的旅费,幸亏有了这笔退职金,这问题也算解决了。退职金比预料的要少,再想到这一来就全部耗费尽。不能不有所感慨,但在这节骨眼上有这点钱,还是值得庆幸的。

过了正午时分,阿馨来访。鱼津便离开了办公室,和等在走廊上的阿馨一起乘电梯下到底层。然后径直走到马路上,突然变得如同夏天般的强烈的阳光射洒在大道上。

“到银座去喝点茶吧。”

“时间上不要紧吗?”

“个把钟头不要紧。”

“那行”

他俩并肩朝着日比谷的十宇路口走去。

“去酒田,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

“我假请得太多了,多少伤了经理的感情。他这个人是不大会说小气话的,不过,这次却叫我夜车去夜车回来……”

鱼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常盘刚才说这话时的脸色,觉得好笑。鱼津心想:好吧,我就真的夜车去夜车回来,给他瞧瞧。我要是这么做,常盘说不定会说:“你这傻瓜蛋,我叫你夜车去夜车回来,你至少也该宿上一夜嘛。”

阿馨和鱼津肩并肩地走着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时,鱼津觉得今天的阿馨和昨天不一样,显得没精打采。

“酒田,我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我也一道去嘛。你介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不,不过送哥哥的骨灰,我想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行。你哥哥要生气的,他会说我是不讲义气的家伙。我还是应该去,否则……”

阿馨听到这里便停下脚步。“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说到这里,阿馨抬起头,注视着鱼津的眼睛。“我说了请您别生气。是这样,我母亲来信说,亲戚中有些人脑子不开窍。”

“不开窍?”

“好象有些人对您有偏见……我妈正为这事忧虑。她担心您好心去了倒反而伤了您的心……”

鱼津视野中的一切光辉闪闪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了。

“就是说,有人以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是吧?”

阿馨便带着抱歉的语气,轻声地说:“信里并没那么明白地说……”

“你妈妈不至于有这种想法吧。”

“不会的。”阿馨仰视着鱼津,使劲地摇头否定。“我妈是决不会这么想的。哪怕天翻地覆,她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乡下嘛,亲戚当中总有些不通情达理的。可能就是这些人,对妈妈说出了那种混帐话。”

“原来是那么回事。”鱼津嘴上说得轻松,而心里却好比挨了一闷棍,恨不得忽然就地蹲下来。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打击。上次登山绳冲击反应试验之后,在精神上他也曾尝到过极大的痛苦,可也没有这次这么难以忍受。早就料到,在这次事件上,人们会对自己有种种臆测和看法,但以往鱼津并不太介意。他在内心深处,正言厉色地对他们说:“随便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可是现在听说在小坂的家乡,而且是在小坂的亲戚当中,也有那种看法,这不啻是突如其来的打击,犹如天灵盖上挨了一棒似的。

“请原谅我,我不该说这些话,叫您听了那么不愉快。”阿馨大概看出鱼津精神上受到了打击,颤颤悠悠,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这样说。

“咱们先在附近找个店,休息一下再说吧。”

他俩走到日比谷的十宇路口,在那里一转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底楼卖西式点心,楼上设有咖啡厅的店铺,便走了进去。

鱼津跟在阿馨后面走上二楼。两人临窗坐下后,鱼津意识到自己已经难受得支撑不住,真想就地躺下来。他觉得和阿馨面对面坐着是非常吃力的。

“鱼津先生,我还是请您一道去吧。妈妈和我的想法错了。”

鱼津便接口说:“好了,没问题了。”说着,象做体操似地摇了两三下脑袋。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个人太没出息啦!”然后又说:“不过,我看这次还是不去吧。要去就改天去。”此时鱼津的脸色是苍白的。

鱼津决定不去酒田,并不是由于怕那些对自己怀有成见的人们,而是认为在小板的灵魂回到家乡母亲身边的时候,周围不应该发生任何疙里疙瘩的事情。如果由于自己带去小坂的骨灰,而在迎接的人们中产生某种不明不自的气氛,那就对不起小坂乙彦,也对不起小坂的母亲。

鱼津在听了阿馨的话之后,一时非常难过,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情绪。

“就这样,这回请你送骨灰去吧。我稍过些时候再去。”鱼津的话,反而使阿馨受不了。

“您说改天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过一两个月后,我就去上坟。”

“真的吗?”

“真的,这样撒手不管,我是对不起你哥哥的。我没有去护送骨灰,至少也得去上坟吧。”

“那,到时候,我跟您一道去。”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似地说:“我的科长也在不高兴。这些日子,旷了不少工了。不过,到时候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一道去。我也夜车去夜车回来。”然后她好象在思考着什么事似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到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是吧。”

“决定什么?”

鱼津这么一问,阿馨便“哎哟”短叫一声,随即脸刷地红了起来,红得叫人心疼。又说:“好啦,好啦。”

不知她“好”什么,说得含含糊糊。直到这时候,鱼津才悟出阿馨想说什么。一定是她自己在德泽客栈时提过的结婚问题。

可是,鱼津装着没领悟的样子,说了声:“好,走吧。”

鱼津本来打算一出店门就和阿馨告别,可是正当要告别时,忽又想起了一件该问却什么也没有问的事来。于是他问清楚了护送骨灰的日期,并约定到时候前往上野站送行。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旅费以及其他方面的事,知道都没有问题,这才放心。

和阿馨分手,独自一人时,暂时忘却的难受心情又涌上心头。啊,讨厌!想别的吧!于是,昨天在新宿车站瞥见的、挤在迎接人群中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鱼津走到在作回家准备的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说:“今晚有空吗?”

“没什么事。”常盘应了一声后注视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问“那又怎么样?”

“如果有空,想请您陪我一下。”

“陪你?你想请我客吗?”

“是的。”

“别拿到了两万六千元就阔气起来哟!”

“是三万八千二百元。”

“三万?有那么多:可是去酒田要花费不少的吧。别说得钱用不完似的。”

“酒田不去了。”

“为什么?”常盘张大的眼睛一亮。

“那边的亲戚中,好象有人在怀疑是我割断了登山绳。因此我决定回避,不去护送骨灰了。去还是要去的,不过,我想稍过些时候再去为好。”

常盘哼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摸出和平牌香烟,抽出一支网在嘴里。接着把脸朝向鱼津,等着他的下文。

“这样钱就多出来了,所以想请经理吃一顿。”

“唔……”常盘想了一会后说:“好!奉陪吧。”

“不会到太高级的地方去的。”鱼津声明道。

“知道,你想到象样的地方去也去不了吧。”

“今天就不见得啦。”

“尽量随便点吧。后果可畏哪。”常盘边说边穿上上衣,收拾好散乱在桌上的东西,而后说了声。“我在门口等你!”就先走出去了。性急得很。

鱼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急急忙忙收拾好,然后向坐在对面的清水说声:“对不起,先走一步了。”

“经理请客吗?”

“不,是我请他。”

“这可稀罕了。他喜欢请客可不喜欢作客呀。”

鱼津顾不上听清水的话,匆匆走出了办公室。和常盘两个人对饮,这还是第一次。然而鱼津知道,现在除了把自己置身于常盘的饶舌之中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了。

鱼津把常盘带到了西银座路上的滨岸饭馆。楼上虽有铺着日本席的房间,可是常盘说:“这里不是蛮好嘛、”

于是两人并排坐到靠柜台的座位上。时间还早,没其他顾客。常盘拿起了菜单,它是用白字写在黑木板上的。

“咸鱼子、生海带,还有咸松鱼肠,看样子这些味道都不错的,都要它吧!生鱼片,我要鲷鱼的。螃蟹也不错。红烧龙虾大概味道也不错吧。还有香鱼呐,反正不会多的,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抢先各定它两条吧。”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年轻厨师的问话:“龙虾和螃蟹怎么样?”

“当然要!还有松蘑呐。近来的松蘑恐怕是上不了台面的吧。温室里的?温室里的松蘑是什么味道,不妨尝尝,恐怕只有砂锅蒸煮的还可以,别的不行吧。再来个鸭脯吧。不,先来个鲷鱼汤。”

“经理!”鱼津叫了一声。他想,不就此截止,退职金的几分之一就没了。这里的菜以美味闻名,不过,价钱也是第一流的。鱼津时常来,然而,充其量只叫一两样菜,今天请常盘,当然是有特别的打算的。可是,如果让他这样把菜单上的莱挨个儿点下去,那可吃不消。

“您喝啤酒还是喝别的?”

“哪样都行。听你的吧、我不管啤酒还是别的酒,都只要一瓶。”

“那就不喝啤酒。”

酒壶端过来,鱼津拿起它就给常盘斟酒。

“别给我斟酒,咱们都自斟自饮吧。这样自在些。”

“好。”鱼津顺从常盘的话,不再给他斟酒,只管倒满自己的酒杯。“我可以讲话吗?”

“讲话?”

“就是和您交谈呀。要不然,说不定您会说:只管喝酒,谁也别讲话。”鱼津说着笑起来。

“可以交谈!岂但可以,我这个人有这样的脾气,只要有一滴酒精落肚就会变得饶舌。”

“那一定很厉害的吧?”

“厉害什么?”

“要是您饶起舌来的话……’

“现在不是你在唠叨嘛。不过等会儿可能我会唠叨个没完,何况今天晚上我还要劝你几句呐。”常盘用筷子夹了盛在小碟子里的咸松鱼肠,只两三口就把它吃光了。“这味道很不错,再来一客吧。”

当鱼津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壶的时候,常盘还没有喝完第一壶,菜却一扫而光。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个用酒浸过的咸松鱼肠,面前已经摆上三四个吃空的碟子了。

正如常盘自己说的,酒精一落胜比平时更多嘴多舌。专和他搭腔的是柜台那边穿着自工作服的肥胖的店老板。这两个年龄相仿的汉子虽是初次见面,却谈得颇为投机,有说有笑,声音之大,以致坐在靠近柜台的几位顾客,常常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他们。常盘大作说话态度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然而奇怪的是,并不给旁听者以不愉快的感觉。

由于这位老板家乡在青森县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村,两人的话题也就转到了十和田湖。常盘说他去过那里两次,可是两次都是到了中途奥入濑溪谷地方的时候,就在公共汽车摇晃中睡着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老板听到这里便说:那可惜,要说景色之美,十和回湖还不如奥人濑溪谷。如在那里睡着了,就算不得去过十和田湖啦。于是常盘说:“不光是十和田湖,凡是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我就睡。告诉你吧!到了风景好的地方还醒着,那才可惜呐。本来我们这些百姓,平时睡觉是极为穷气的,都好象操劳了一天之后累死了似的,入睡以前想的是工作;半夜醒来不是想钱,就是想着家庭纠纷;然后又象野兽似地睡着。好了,下次你去奥入濑的时候,不管乘小轿车还是坐公共汽车,你睡睡看。有时由于车子震动会把你震醒,车窗外面是一片榉树林,完全是绿色世界。一会儿又迷迷糊糊,下次醒来的时候,车子正驶在一棵好大的七叶树下。它的嫩叶扫得车顶沙沙作响。眺望远处,奥入激的河水溅起白白的浪花。然后又睡着。”

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但又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问老板:“你喜欢能剧①吗?”——

①日本的一种歌舞剧。

②能剧中的歌曲。

“并不特别喜欢,不过,因为我在学谣曲②,所以……”

“那好,下次去看能剧的时候,你睡睡看,这和奥人激不同,别有风趣,也是够舒适的,远处传来谣曲,你就在迷迷糊糊中欣赏。咳,够阔气的!”

鱼津独个儿呷着酒听常盘自鸣得意地吹着。他无法孤单单地一个人熬过这夜晚,恰好常盘的饶舌正可以排遣他这段孤独的时间。

鱼津只要一个人喝着酒就行了,用不着和常盘交谈。不知怎么的,只要常盘在自己身边,就觉得精神上有了个很大的依托。

常盘和老板唠叨着,有时也停下来。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也正是往嘴里塞菜的时候。

‘这个螃蟹好吃!”

“好吃吧。”老板应和着。

“再来一客吧。”

连旁观者都会觉得常盘吃得够痛快的。好象任何食物只要一进常盘肚里,都会一个个地变成精力似的。

然而,到了晚来的两三对顾客走了,老板也因事离开柜台的时候,常盘便趁此机会把脸转向鱼津,和他说起话来:“喂!怎么啦?没精打采的,拿出点精神来吧!”

“我哪儿是没精打采呀!”

“别撒谎啦!你在为小坂家乡的事情难过吧。傻瓜蛋!他们爱怎么想就让他们怎么想好了。对,对,你不是说过把系在遗体上的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嘛,你明天拿来借给我好吗?”

“后天行不行?”

“后天也行。”

“给一个叫做吉川的朋友拿去了。我没碰过它。我怕摸过它以后会引起多余的误会,那是够麻烦的。”

“你也变得这么神经质了。这也好,你本来太缺乏神经质,现在少许变得神经质点正好。”常盘说着笑了起来。接着又说:“那,后天就把它送到我这儿来。我请八代先生给验一验吧。说不定他会因此产生某种新的看法。”

“他呀!我看不会产生什么。”

“别带偏见!我说八代教之助还是算得上学者的。”

“这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

“不知怎么,总觉得是这样的。”

“那是由于你对他没有好感。”

“没有的事。好吧,不管怎样,我也跟您一道去吧。”

“你不行。”鱼津刚说要去,常盘立即阻止。“你最好别到八代家去。别再去啦!”

“好。”鱼津在常盘的厉声压力下,不由得应了一声。他真想问为什么“不要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开不了口。

“好,你只要保证这一点就行。”然后,常盘朝着柜台说:“给我算账。”

“我来付账吧。”

常盘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说:“行啦,我来付。”

教之助七点钟醒来。他感到全身都有点儿疲倦,四肢酸溜溜的。这是平时没有的。他立即琢磨起疲倦的原因来,但没找到肯定的答案。

前天晚上有个宴会,难得多喝了些酒。可能因此引起的疲劳,隔了一天以后,今天发出来了。即便是宴会,教之助也很少超过自己规定的酒量的。可是前天晚上是自己作东道主,为了劝敬客人,本人只好领头干杯。

不仅身上酸,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还觉得有点儿发烧。教之助思考了一下今天一天的工作,当他确信了没有非自己去处理不可的事情之后,便决定难得休息它一天。不仅是今天,打从去年以来,他就对身体疲倦很神经质了,略微感到疲倦,就尽量休息。

教之助下楼,来到向阳走廊,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美那子照了个面。

“我今天不上班了,可能有点发烧。”

美那子一听“啊”了一声,但手里拿着报纸,只好径直走进了饭厅。

当教之助站到盥洗室镜架前的时候,美那子已经转身来了。

“真的发烧了?会不会是感冒了?”美那子说着就把手伸到丈夫的额上。教之助觉得摸着自己额头的美那子的手很冷。

“有点热吧?”

“不,恐怕没有。我的手刚才一直在水里洗东西,泡冷了,吃不准有没有热度。”

这时,教之助无意中把视线转向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他看到美那子白嫩的手就要缩回去,可是眼睛一眨,这只白嫩的手并没有完全离开额头,犹豫一瞬间之后,一只白指头摸了一下前额的发际。

“粘着灰还是什么的。”

“不是灰吧。”教之助说。

“是灰——拿掉了。”美那子敏捷地缩回了手,那样子好象真是掸掉了灰似的。紧接着,她就把话题拉回来。“不要紧,大概没发烧。不过,可以不上班的话,您就休息吧。”。

此时,教之助的心思没放在公司,他介意的倒是刚才年轻妻子巧妙地把话题转掉的那个灰尘。灰是不可能掸掉的。因为那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是在四五天前才发现的皮肤上的斑点。

教之助洗好脸,拿着报纸来到了走廊,坐在藤椅上,但并不看报,只是呆呆地坐着。

到底什么叫爱情?这个问题忽然冲上他的心头。爱情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应该说早在好几年以前就解决了。但它忽然冲上心头,这就说明根本就没有解决过。

美那子在盥洗室里发现了丈夫脸上出现的斑点。起初可能以为那是灰,但她一定很快就知道了不是灰。而是丈夫面部皮肤上冒出来的一个衰老的征候。

然而年轻妻子并没有把它指出来。没有指出来,显然是不自然的、这就不能否定其中有她的用意在起作用。妻子一定是为了避免让年龄悬殊的丈夫为之自惭,也许这是年轻妻子对年老丈夫的体贴吧。

可是,这样的体贴不是今天早晨才表现出来的。就拿丈夫头上已经相当显眼的银自的头发来说,她也从未提到过好象“白发”这个词儿是两个人之间的忌讳似地,她避免把它说出口来。

美那子如此对待自己,这样的精神状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可能是与爱情相关的,也可能是恰恰相反。然而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妻子对丈夫的关怀,为了不让丈夫产生不愉快的心情才这样做,这是毫无疑义的。就此看来,这也还是可以叫做爱情的吧。反过来,如果把妻子的这种用心看做礼遇客人时的那种虚伪态度,那它就与爱情相距很远。甚至是相反的了。

教之助的最后结论认为,也许这是可以咐做爱情的,只是其中多少带着人为的成份罢了。

“茶就在那儿吗吗?”从饭厅里传来了美那子的声音。

“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美那子把茶端到走廊来了。教之助发现了刚才没注意到的——美那子的耳垂上戴着一件小小的绿色的东西。那是耳环。他第一次看见美那子戴耳环。也许是由于耳垂上绿色物件的缘故,美那子的脸庞看起来稍许有些绷紧,比平时年轻了些。

教之助本来就不喜欢耳环这玩艺儿。如果在电车上看见两耳垂挂着小件装饰品的年轻女人。他虽然不能说她不可爱,但是总免不了觉得那是贴在肉体上的多余的东西。

如果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还可以,把耳环挂在耳垂上会增添与年龄相配的稚气,瞧上去好象孩子在做淘气的事一情似的。但如果她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哪怕为了情面,他也不愿对她说赞美的话。尽管那是别人的事,他却会产生一种冲动,巴不得一下子把那多余的东西,从耳垂上扯下来,使之如释重负。

当茶碗放到桌上时,美那子意识到教之助的视线正停在自己的耳垂上。她把手伸到耳边,用手指摸着耳环说:“这是人家送的。”

“谁送的?”教之助边问边端起茶碗,随即将视线移向院子里的树丛。

“是吉松先生的太太。”

吉松是大平证券交易所的经理。教之助在报上看到过,知道他前些时候才从国外旅行回来。大概这就是他从国外带回来分送给美那子的吧。美那子也许感到有点不自在,把脸转向丈夫,问:“不合适吧?”大概是因为挂了耳环,嘴唇也比平时涂得红了些。假如再穿上华丽点的西装的话,要说二十来岁也说得过去。

“怪吗?”美那子又问了。

“蛮好嘛。”教之助这么说。刚才美那子装出一副没有注意到自己衰老的神气,这回他这样回答,多少带有回敬她的意思。“耳朵不痛吗?”

“不,一点也不——只不过轻轻地夹着。”

“那,容易掉下来的吧?”

“不,喏,您看。”美那子用拇指和无名指提着耳环,轻轻地拉了一下给教之助看,证实它掉不下来。既然不痛又不会掉下的话,这小小装饰品夹住耳垂的方法,可能是相当巧妙的。“这是夹着不会左右晃荡的,穿和服不会不相称吧?”

“唔。”

“也有会晃荡的,那是配西装的。”

教之助心想,可别挂这玩意儿。但没作声。对教之助来说,不作声也无非是对年轻妻子的爱情的表示。不过,教之助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它同样有做作的成份。

教之助吃好早餐随即上了二楼,进入自己的书房。他想看而来不及看的外国新出版的刊物还有十来本,今天不上班,打算躺在床上,随心所欲地翻阅。

教之助正从书架上取书的时候,美那子进来了。

“哎呀:您又要看书了?”

“没事做嘛。”

“您不是累了才不上班的嘛。”她带着责备的语气,接着又说:“三村先生来电话了。”

“告诉他,我去上班了!”教之助一下子板起了脸。

“可是,人家是先打电话到公司,听说您没上班才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的呀。”

“你把我不上班的事,通知公司了?”

“嗳。”

“说我生病?”

“没那么说。要是说生病,秘书科的人会来的。”

“在家里而又不是生病,那电话会全部打到这里来的。”教之助的口气是在责备美那子处理不当。“不管怎样,告诉他,我不舒服,正躺着休息——下次上楼给我带茶来。”

“好。”美那子马上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端上茶来,并说:“这回是公司三木先生来的电话,怎么办?”

“不舒服!”

“可是,他是三木先生呀!”

“管他是谁,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美那子立即走出去。从她背后传来了教之助的话:“给我浓一点的”

美那子又端来了茶。这次同样说有人打电话来。

“伤脑筋,我告诉他,您在休息,可是……”

“是谁?”

“吉冢先生。”

“吉冢?不认识。”

“他说是您约他今天去公司的。”

“哦!是那个吉奕冢。”他想起确有那么回事。但说:“躺着睡着了!”

“躺着净喝茶。”教之助听出美那子这话是在挖苦他。

“今天是休息!别给我传电话啦!”教之助有点生气地说。

电话铃声时而传到楼上来。听动静似乎每次一来电话,美那子就走到电话机旁应付,但她没把话传到楼上来。

教之助时而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于是传来美那子的声音;“来了。”接着出现在楼梯下,仰起戴着耳环的脸。

“给我茶。”

“好,来了。”她应了一声后,赶紧返回厨房。

整个上午,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这回,说不清是第几次了,楼梯下的妻子对丈夫说:“要茶的时候,请您按铃好不好?这样就省事了。”

“按铃吗?”

“是的,一按铃,我就认为要茶,马上给您端去。”

这倒也是。多的时候,平均一小时里要二、三次茶。约好把按铃作为要茶的信号,也许是一种好办法。教之助也省得每次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对美那子来说,也省得来到楼梯下听候丈夫的吩咐。

教之助之所以不按铃,而特地走出书房到楼梯口、本是为了让美那子省得费力爬楼梯来书房,是出于照顾妻子的好心,可是她一点也不理会。教之助从美那子的话里听出了这一点,因而感到不满。他认为这个办法是专为她自己省事而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一按铃,你就认做要茶,是吗?”教之助心里带着反感,再问了一次。

“嗳!”

“除了茶以外,也许会有别的事的吧?”

“那也是,可是……”美那子的脸上掠过一道伤心的阴影。这从楼梯上也觉察得出。“可是,别的事情并不多嘛,差不多都是要茶的。”

“好,那我就按铃。要浓的,我就按得长一点。”

她可能忍不住笑出来了。这又引起了教之助的不快。他觉得人为的爱情已经开始露出破绽来了。

就在这时候,女佣春枝来说:“有位叫常盘先生的来电话,他问现在拜访行不行?”

“我来接吧。”美那子跟在春校后面走了,可能是去拒绝常盘的来访。

一听说常盘,教之助忽然想见见他。与其在书房里看书,时而按铃喝茶,还不如跟常盘大作谈论更有趣。

教之助一下楼就听到了美那子在电话机旁讲话的声音。

“……不发烧,看样子也没有什么病,就是觉得不舒服。”

美那子正说着,教之助来到她身旁。“我来接。”

“哎呀!……请您等一等。”美那子用手捂住话筒,把脸转向教之助,轻声说:“我已告诉他,您在躺着休息。”

“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美那子的眉宇间闪过一道严厉的神色。“我已经告诉他您在躺着休息,这回您又出来,这算什么呢?我不高兴!”

说是这么说了,但接着却问:“那么,让他来不要紧吗?”

“嗯。”

美那子想了片刻后,对着话筒:“叫您久等了。”然后娇滴滴地笑道:“不要紧的,请您来吧……反正并不厉害。他看来人,有的接见,有的不接见……是的呀,就是那么任性……好的,欢迎光临。”说完便放下话筒。“他说您患的是任性病。这一下装病暴露了。我受不了!”然而脸上并没有受不了的表情。

“是单独一个人吧。”教之助说。

“这……”

“这什么,我是说不会有别的人跟着一起来吧。”

“我想不会有的。不过……”这语气,听来她不大有把握。

“他没有说单独一个人来吗?”

“没有,不过……”

“那就是独个儿罗。”

“……我想是的。”

“你想?没说什么,那就是独个儿吧。”

教之助说着仔细端详了一下美那子的脸。认为必定单独一个人来是合乎情理的,可是她偏不那么认为。这使他不满意。他想见常盘,但不愿意会见那个说不定会一道来的、叫做鱼津的青年。这倒并不是对他怀有什么恶感,但不知为什么总不愿见到他。

美那子走进饭厅以后仍然闷闷不乐。为了常盘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这个年轻妻子看来心里还有疙瘩。

“把耳环拿掉吧,客人面前难看的。”

这时候,教之助再也不顾作为年老丈夫所应有的礼节了。美那子懒洋洋地先拿掉一只,再拿掉另一只。

大约一小时后,从正门传来了常盘大作洪亮的大嗓门:“你们这房子真不错啊!”声音一直传到二楼。看来他是单独一个人来的。教之助叫春枝把和服拿到二楼,换上了它。

下到底楼会客室,看见穿着西装的常盘大作跪坐在那里,那模样显得很拘谨。他一见教之助便招呼:“您这么劳累,我还来打扰……”

“哪儿的话,不要紧的。本来就没什么,我不说成生病,就得不到休息呀。”

“那是的。您那么忙嘛……我有时也装病。可是电话还是紧跟着屁股追得来。”

“那是的吧。”

“我有个时常装病的朋友,后来真的生病死了。”

“嗬。”

“他死的那一天上午,他家里人来电话,说他死了。可是我却说:我才不上他的当响……这是真的。”

这时候,美那子端着茶正要进来。但是听到这里,赶紧连同手里捧着的托盘向后转了出去。不多一会儿,美那子和春枝两人的笑声,从厨房里一直传到了会客室。

美那子第二次出现,把茶碗放到他俩面前的时候,常盘才说出来意:“就是为了上次那个事件。我把遇难者身上的登山绳带来了,能不能请您看一下?”

“看一下?”

“我有个外行人的想法。我想,要是您看了登山绳的断口,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不会有的吧。”教之助稍稍有些紧张地答道。

“不能根据断口来判断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吗?”

“判断不了吧。”

“是吗?”常盘说着,打开带来的皮包,摸索了一会,从里面拿出了个小尼龙袋。“喏,就是这个。”

“嗬。”教之助的眼睛被它吸引了过去。

“要不要打开看看?”

“您既然特意拿来了,就看看吧。”这时候,教之助忽然把视线投向美那子,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难看地扭歪着,于是便说:“还是放着吧,看了也是一样的。”看来留在遗体上的这一截登山绳,对年轻妻子的刺激太大了。

“您不看?”常盘吃惊地间。

“不看了吧。我想看了也是多余的。请您收起来吧。”教之助这么说,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命令式的口吻,但他想,要是不说得硬点,常盘不见得会就此作罢的。

“是吗,那太遗憾了。”常盘带着非常遗憾的神色,把装有断口登山绳的尼龙袋放回了皮包,然后爽快地说:“我太冒昧了。外行人是可笑的。我以为用显微镜什么的检视一下,就立即会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随即笑了起来。

“当然,从各方面对登山绳的断口进行检查的方法是有的。比如检出上面的粘着物,或者研究登山绳断口的断裂状态等等。也可能还有其他种种办法。通过这些办法,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阐明断口说明着什么问题。当然在这里是没什么办法的,如果借它两三天,拿到实验室去……不过,我想,即便这样做了,对解决那个登山绳事件也不会有多大作用。同上次的试验一样,只能提供判断的材料。乍一想,似乎判断的材料越多越好,其实并不一定。因为材料越多,越有可能掺进一些引起错误判断的不真实的材料。”

“那也是……可是照您这个见解的话,科学家这一行就干不下去啦。”

“不,我们并不因此而不相信科学。我们为摆弄材料的工作而活着,还是觉得有意义的。运用我们所提供的材料的,另有其人。”

“谁?”

“大概是天才吧。天才会从各种材料中掌握到真理。”

“凭直观吗?”

“归根结底是直观吧。但是如果让不是天才的人去判断,那就糟糕。因为他们会乱搞材料,瞎臆测,从而引出异想天开的结论。象我这种人,就是为了不犯那种错误,所以只相信材料所说明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一开始就抛弃了直观判断……。只要有所求,管它是登山绳的断口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检查,可以提供材料。也可以说明材料所具有的含义。但,谁要是从中任意引出结论,那我就苦了。”

“您……”一直不声不响的美那子,这时抬起头说:“深奥的道理我不懂,不过,如果试验是那么回事,那您上次就不该接受才好。由于那次试验,一般人都普遍认为登山绳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我没说过半点那样的话。只是有人偏要任意引出那种结论才苦了我。我刚才说的就是这问题。”

美那子半听不听,重复着说:“您不接受它就好了。”

“不,是我硬要他接受的。”常盘说过之后,大概隐约看出了他们夫妻间的分歧。“今天就此告辞了吧。把您一个好端端的休息天打扰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有什么要紧的!多坐一会儿嘛。上次的话还没讲完呐。”

“噢!就是把金钱装坛,埋到院子的那个事情吗?”

“对,近来我越发深入那种心境了。”

美那子急着插嘴问:“您说的是什么呀?”

对此,常盘只是大声笑笑,接着说声“那就……”便起身告辞。

送常盘出门以后,教之助和美那子不约而同地双双回到会客室,各自坐到原先坐过的地方。

“对不起常盘先生了。人家可是专程来的呀。”

“不见得吧,他还会托别人的,只不过先到我们这儿来说说罢了。”教之助说。

实际上是,教之助刚才看到美那子脸色苍白,为了庇护她,才没让常盘打开那个装着登山绳断头的袋子的,可是他没说出来。

美那子好象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象下了决心要问清楚似地说:“登山绳到底是怎么断的呢?”

“单凭上次的试验来说,光有登山绳本身的弱点是不至于会断的。如果验一下刚才这个断口的话,说不定还会得出另一种结果,不过……”

“那,您给验一下就好了,为什么不验呢。”

“为了谁?”这时,教之助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和美那子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了,而且在空中紧紧缠住,连教之助自己都为此感到奇怪。

自从鱼津和丈夫无形中产生对立以来,每逢独自一个人时,美那子就感到心灰意懒,没精打采。她坐在饭厅里,什么也不想做。

上了二楼书房的教之助也多少觉得不好意思了吧,把按铃的间隔拉长了,这是以往少有的。尽管如此,也还时而按按铃,让春枝端上茶。

美那子有时——一个月里一次或两次——会陷入空虚之中,干什么都觉得厌烦,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严重。当中夹着鱼津的事情,和丈夫这样拌嘴,是以往少有的。这是既无法解释又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所以那深沉的苦闷,久久地缠着她。

她想,也许出去在初夏阳光照射下的马路上走走,心情会开朗起来。有什么需要上街去的事情呢?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在银座的一家小西装店做过的一件连衣裙,试了样以后没再去过。价钱不贵,让店里送来又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哪天去银座时,顺便取回,因此润着至今没去拿。

美那子决定凭这个借口上街去。一旦决定,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于是,走上二楼说:“上银座去两个钟头左右,行吗?我想去拿连衣裙。”

教之助正仰卧在床上看书。她想这个人怎么净看书、百看不厌!

“去吧。”教之助应了一声。_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神色平静,刚才的事情好象全忘了似的。他性情怪僻,嘴碎难侍候,但过后就忘,这是他的优点。但今天美那子眼里的丈夫却是十分骄矜的。“我傍晚就回来。”

“嗯。”丈夫的眼睛又盯在书上了。

美那子穿好和服,把丈夫曾经一度叫她拿下的耳环重又夹上耳朵。她照着镜子,心想;我还年轻,戴耳环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嘛。她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自己耳垂上那小小的绿色装饰品。早晨倒未曾感觉到,可是现在却觉得它是对某人的一种小小的反抗象征。

尽管如此,美那子又改变了主意,把它取了下来,然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它又装饰在自己的耳朵上了。

“傍晚以前我就回来的。楼上的不要给他煎荼,就给粗茶吧。”美那子吩咐了春枝后,走出了大门。

乘郊外电车到了目黑,再换乘国营电车,在新桥下车,然后漫步往银座走去。街上的行人早已穿上了轻便的夏季服装。稍走一会汗就渗出来了。

从新桥往西银座的西装店走去的路上,忽然想到鱼津的公司去看看他。为了鱼律的事,和丈夫发生龃龉之后产生的这个闷气,也许见到了鱼津就会烟消云散。

美那子想起了丈夫和自己讲话时的语气,就好象自己对鱼津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似的。当对丈夫的表情和说话口吻,她都还记得。

过了土桥,走进有树荫的马路时,她停了一下脚步。三五成群的年轻女人,好象约好了似地,都露出双臂,精神抖擞、朝气勃勃地走着,其中也有年龄和自己相仿的方她觉得人家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精神面貌却完全是两样。她们穿着时髦,步履轻盈。再过两三年,她们的眼角可能会出现小皱纹。她们这样好象是为了赶在这以前,尽情享受这最后的青春似的。

美那子注视着映在明净的洋货店橱窗上的自己的脸庞,绿色的耳环首先映人眼帘。这好象是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贴在自己两耳似地很不谐调。青春只表现在耳环上,而服装、面容却是苍老的。

丈夫说过:“难看,拿掉吧。”他这么说,可我实际上还是年轻的。耳环和自己不相配,那是由于为了使自己和丈夫相配,而一味地把服装和精神也都打扮得老相、朴实的结果。

自从和教之助结婚以来,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认为自己还年轻。以往一产生“自己还年轻”这个念头时,她总是把它推开。但是现在她把这个自我压抑甩掉了。她想不需要顾忌任何人,我就是要把自己看做年轻的!

美那子正在看橱窗的时候,旁边有两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象要扑上她似地靠过来。年轻汉子闷人的气味包围了美那子。美那子本想离开这里就到鱼津工作的公司去找他,但并没有真正拿定主意。

到头来,她还是先到原来的目的地——银座的西装店。当她走到店门前却又停下,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如果走进店堂,当然不能不拿连衫裙。可是拿着衣服包裹去公司访问鱼津却又显得蠢笨。要去访问鱼津。还是不走进店堂的好。

美那子站在店门前的马路上,仍然决定不下进店还是不进店。忽然发现在自己的右手有个年轻的女人站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在等人,心神不定地时而左顾右盼。

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走开了。今年流行的紧腰身裙子,使她有点迈不开步子,同时也使得她绷紧的身躯显得年轻。不多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女人仰着头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往前走去。美那子觉得那女人是硬被拉走的。而在她认为被拉走的感觉中,还包含着也可称之为妒忌的感觉。

当年轻女人消失在人群中时,美那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起步走了那就去吧。

美那子往回走到新桥,又往回村街方向走去。她走得急急忙忙,好象有什么急事,一会儿赶过前面的人,一会儿打人群中穿过。

来到南方大厦前,美那子径直从正门进去,走到正门对过的电梯,上了三楼。她推开了新东亚贸易公司的门,对着门旁办公桌前的女职员说出了鱼津的名字。

“今天不在,去横滨了。”

听了这句话,美那子放心了。兴冲冲来却吃了个闭门羹,但是她觉得还是这样好。

美那子走出南方大厦,来到马路上。这时她又觉得是正因为自己预料到鱼津不在才来的,要不然是不会来的。这回,她走得慢吞吞的,到了新桥,买了去国黑的车票。从结果来说,她来银座是无缘无故的。

在回去的电车上,美那子完全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在目黑下车后,她特地走出车站,到附近一家西式点心店买了一盒奶油饼,然后乘上郊外电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教之助正在院子里散步。

“我买来了点心,您吃不?”

“不啦,不是快要吃饭了嘛。”

教之助说着把有点驼着的背转过来,往对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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