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艾伦小姐确实去了希腊,不过她们是自己去的。这支小小队伍中只有她们两人将绕过马利埃 [1] ,在萨罗尼克湾 [2] 的波涛中航行。只有她们两人将游览雅典与特尔斐,以及两座智慧之歌的神庙中的一座——一座建筑在雅典卫城 [3] 上,被蔚蓝的海所包围;另一座在帕纳塞斯山下, [4] 苍鹰在那里筑巢,青铜战士毫不气馁地驾着青铜战车向无限的空间驰去。两位小姐颤颤巍巍地、心情迫切地携带着数量可观的助消化面包,确实去了君士坦丁堡,她们确实周游了世界。至于我们其他人士则必须对一个美好而不那么费力到达的目标表示满意。我们到意大利去;我们回到了贝尔托利尼公寓。

乔治说这间屋子就是他住过的老房间。

“不,不是的,”露西说,“因为这一间是我住过的,而我住的是你爸爸的房间。我忘记是什么缘故了;反正是夏绿蒂为了某种原因让我住这一间。”

他在砖地上跪下,把脸埋在她的裙兜里。

“乔治,小宝贝,快起来。”

“我为什么不该是个小宝贝呢?”乔治喃喃地说。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便把手中正在替他补的袜子放下,向窗外望去。那时是傍晚,又是春天了。

“唉,又是夏绿蒂,真讨厌,”她说,显出沉思的样子。“真不知道这种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和做成牧师的材料一样。”

“胡扯!”

“说得很对。是胡扯。”

“快从冰冷的地板上起来,不然你接下去就要患风湿病了,而且不要再笑,也不要这么傻呵呵的。”

“我为什么不该笑?”他问,用双肘夹住她,使她不能动弹,接着把脸凑到她的脸前。“有什么好嚷嚷的?吻我这里。”他示意希望她吻他的地方。

他毕竟是个孩子。到了关键时刻,是她想起了过去,是她经受了巨大的痛苦,是她最清楚去年谁住这间房间。他有时候也会弄错,说也奇怪,这使得她更加钟爱他了。

“有信吗?”他问。

“弗雷迪来了一封短信。”

“现在吻我这里;然后这里。”

他再度被警告可能会生风湿病,于是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英国人总是会这样做的),将头探出窗外。前面就是护墙,就是那条河,左边便是一重重山峦的开端部分。马车夫立即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同他打招呼,这位车夫很可能就是一年前促使这幸福之轮开始转动的那个法厄同。一股感激的热情——在南方,一切感情都发展为热情——在那位丈夫的心里油然而生。他为所有为了一个年轻的傻瓜耗费这么多心血的人和物祝福。他确曾自告奋勇,可是做得多么愚蠢啊!真正重要的战斗都是由别人——意大利、他父亲、他妻子——来完成的。

“露西,你来看那些柏树;还看得见那教堂呢!别管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圣米尼亚托。我快把你的袜子补好了。”

“先生,我们明天去兜风吧 [5] ,”车夫大声说,语气既肯定,又动人。

乔治对他说他打错了算盘;他们不想把钱浪费在兜风上。

还有那些原来并不打算帮助他们的人——拉维希小姐们、塞西尔们、巴特利特小姐们!乔治一向容易夸大命运的作用,这时便统计起把他卷进目前这种心满意足境遇的各种势力来。

“弗雷迪信里有什么好消息吗?”

“还没有看到。”

他感到绝对满意,露西的满意中却包含着苦涩:霍尼彻奇母子还没有原谅他俩;他们十分憎恨她过去的虚伪;她和风角产生了隔阂,这种隔阂也许永远无法消除。

“他写了些什么?”

“这个傻小子!他自以为显得满崇高呢。他明知道我们要在春天出游——他已经知道有半年了——他知道如果妈妈不同意,我们也会自作主张的。其实他们得到了足够的暗示,可是现在他却把它称作私奔。这孩子太荒唐了——”

“先生,我们明天去兜风——”

“不过最后一切都会好的。他必须重新从头提高我们俩的声誉。不过我真希望塞西尔对女人的态度没有变得这样玩世不恭。这是他的第二次改变,变化相当大。男人为什么对女人要有成套的看法呢?我对男人就没有。我也希望毕比先生——”

“你完全有理由提出那样的希望。”

“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我是说,他再也不会关心我们了。要是他在风角对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就好了。要是他过去没有就好了——不过只要我们是按真情行动的,那么真正爱我们的人最终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来的。”

“也许是这样。”接着他更加温柔地说:“哦,我当初就是按真情行动的——这是我真正做到的唯一的事情——所以你回到我的身边来了。因此,你可能懂得这些事。”他转身回到房间里来。“别摆弄那只袜子啦。”他把她抱到窗前,这样她也看到了全部景色。他们跪了下来,为的是不让路人看见他们,彼此轻轻地呼唤对方的名字。啊!真是值得;这是他们所盼望的巨大欢乐,也是他们从来没有梦想得到的无数点点滴滴的欢乐。他们保持着沉默。

“先生,我们明天去——”

“唉,那个人真讨厌!”

可是露西想起了那个出售画片的小贩,便说,“不,不要对他这样不客气。”然后她屏住了呼吸,喃喃道:“伊格先生和夏绿蒂,那可怕的已经僵化了的夏绿蒂!她对这种人会是非常冷酷的!”

“看那照在桥上的一路灯光。”

“可是这间房间使我想起夏绿蒂来。像她那样活到老是多么可怕呀!想想在教区长家里的那个晚上,她居然没有听见你爸爸也在屋子里。要不然她就会不让我进去的,而他正是活着的唯一能使我明白事理的人。这一点你就做不到。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她吻他——“我没有忘记这一切来得好险呀!要是夏绿蒂知道了,她就会不让我进去,我就会冲到希腊那个鬼地方去了,我的一生就此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她明明知道,”乔治说,“她肯定看见我爸爸的。他是这样说的。”

“啊,不,她没有看见他。你不记得她在楼上和毕比老太太在一起吗?后来就直接到教堂去了。她是这样说的。”

乔治又一次固执己见。他说,“我爸爸看见她的,而我宁可相信他的话。他坐在书房里炉火旁打瞌睡,睁开眼睛时,看见巴特利特小姐站在那里。这一切发生在你进来前的几分钟。他醒来时,她正转身离开。他没有同她讲话。”

接着他们谈起其他事情——说到哪里是哪里,就像那些经过了苦战才能得到对方的人那样,而他们的报酬是静静地靠在彼此的怀抱里。过了好些时候,他们才回到巴特利特小姐这个话题,但他们谈论她的时候,她的行为似乎比刚才更使人感兴趣了。乔治这个人不喜欢任何隐晦,他说:“事情明摆着她是知道的。那么她为什么冒这个风险让你们俩见面呢?她明知道他在里面,然而她却去了教堂。”

他们尽力拼凑情况来搞清全部事实。

他们讲着讲着,露西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解答。她拒绝接受它,说:“夏绿蒂就是这个样子,最后思想稍微有点混乱,便功亏一篑。”可是在行将消逝的暮色、滔滔的河水、他们的拥抱中,都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告诫他们她说的话缺乏活力,于是乔治低声说道:“或许是她故意这样的?”

“故意怎么样?”

“先生,我们明天去兜风——”

露西俯身向前,柔声说道:“走开,请走开吧。我们已经成家了。”

“真对不起,太太,”他同样柔声地回答,一面挥鞭抽打马匹。

“谢谢你——晚安。”

“不用谢。”

马夫唱着歌驱车而去。

“乔治,故意怎么样?”

他低声说:“难道真是这样?这可能吗?我给你看一个奇迹。你的表姐一直盼望着。从我们最初会面的那一刻起,她在脑海的深处就盼望我们会成为这样——当然,是非常深的深处。她表面上同我们作对,可是她是这样盼望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无法解释她的行动了。你能解释吗?请看整个夏天她是怎样使我活在你的心里的;她使你心神不定;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她变得愈来愈怪癖,愈来愈不可靠。我们的形象萦绕着她——不然她不可能把我们向她的朋友作那样一番描述的。有一些细节——十分炽热。我后来读了那本书。她没有僵化,露西,她并没有全部枯萎。她拆散我们两次,可是那天晚上在教区长家里,她又一次获得使我们幸福的机会。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和她交朋友或向她道谢。不过我确信在她心灵的深处,在她所有的言辞和行为的后面,她是高兴的。”

“这不可能,”露西喃喃地说,接着记起了她自己心灵的体验,说道:“不——这完全是可能的。”

青春笼罩着他们;法厄同的那首歌宣告热情获得了回报,爱情也已得到。然而他们感受到一种比这个更为神秘的爱情。歌声渐渐消失;他们听到了水声滔滔,河水把冬天的积雪冲进了地中海。

* * *

[1] 马利埃,指马利埃海角,在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东南端。

[2] 萨罗尼克湾,在希腊东南部,雅典城即位于该湾的北端。

[3] 指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庙。

[4] 指希腊中部帕纳塞斯山下的太阳神阿波罗与文艺女神们的灵地的遗址,那里有一个战士驾着战车的青铜雕像。

[5] 意大利马车夫说的这句话和后面露西与他的对话原文都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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