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布兰文从来没有像他喜爱他妻子带来的孩子安娜一样喜欢他自己的儿子。当他们告诉他生下的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感到喜不自胜。他高兴自己做父亲的身份得到了肯定。想到自己有了一个儿子,这使他感到很满意。可是对那个小孩本身,他却不是那么有热情,他是他的父亲,这就够了。

他很高兴他的妻子作了他的孩子的母亲。她很安静,只是稍稍有一些萎靡不振,仿佛她刚被移植过了。在她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似乎和她过去的自我断绝了关系。她现在真正变成了一个英国人,真正变成了布兰文太太。而她的活力却似乎降低了一些。

对布兰文来说,她仍然像天仙一样美丽。她仍然是那样的热情,仿佛是一团火。可是那火烧得并不很旺,有时甚至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脸也为他焕发出光彩,可是却像是在阴暗中开放的花朵一样,经不起太热和太强的光线。她很爱那个小娃娃。可是,甚至在这方面,她也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精神恍惚的感觉,仿佛在这母爱的问题上,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当布兰文看到她全神贯注、显得十分幸福地给他的孩子喂奶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阵轻微的痛苦像火一样在他周身燃烧。因为他已经觉察到,现在他更要尽量克制,不能随便去和她接近了。他还希望再享受到他们俩刚在一起时曾常常有过的那种无比强烈的人类的爱恋和热情,有时他们俩的欢爱完全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这是他现在惟一难忘的一种经历。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永远渴望着能重温那种经历。

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又像过去一开始常常挑起他狂放的热情,弄得他几乎要发疯的时候一样,对他凑过她的嘴来。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疯狂的喜悦,他俯身搂住她。一切几乎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是和过去完全一样。不管怎样,他现在知道了那最完美的境界,使他具有了一种常在的永恒的知识。

可是,在他还不希望了结的时候却已经了结了。她已经完了,她不能再来了。可是他没有完结,他还希望再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从此不得不接受这惨痛的一课,压住自己的热情,不能老希望尽兴。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其他一切女人都只是她的影子。因为她已经使他得到了满足。他希望继续下去,可是不可能。不管他多么生气,不管过分地压抑如何让他心里老是火辣辣的,不管由于她拒绝了他,他在心里对她如何痛恨,不管他如何有时像发疯一样大发脾气,跑出去狂饮,到处去丢人现眼,他仍然知道,他这只能是自找苦吃。他慢慢必须明白,并不是她不愿意对他爱个尽兴,如他所要求于她的那样完全满足他的爱的要求,而是她做不到。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限度之内接受他的爱。这个能接受他并使他获得满足的女人在他发现她以前,便已经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了。她已经接受他,并使他得到满足了。现在她仍然愿意,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那样做。可是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按照她的限度来调整自己的要求。

他愿意把他所有的爱情、所有的热情和全部活力都贡献给她,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他必须在她之外去寻找一些别的什么,寻找别的生活中心。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神圣不可侵犯地抱着那个小儿子。他慢慢对那个小儿子心怀嫉妒了。

可是他仍然很爱她,到时候他的生命的激流也总能得到发泄,不致泛滥成灾,给他带来很大的苦难。他在安娜那孩子的身上建立了另一个爱的中心。渐渐地,他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流向了那个孩子,因而减缓了流向他妻子的那股主流的冲力。此外,他还常出去找一些男性朋友,有时也免不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小弟弟出生以后,安娜已经不是那样随时挂念着她的母亲了。看到她妈妈现在抱着那个小弟弟,脸上总露出恬静的喜悦,安娜开始有些迷惑不解,后来渐渐有些生气,到最后,她的小生命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轨道,她不再是那么时刻不安,不顾一切地要去保护她的妈妈了。她变得更孩子气,不像原来那样显得不正常,也不再是那么老怀着许多她根本不能理解的忧虑了。妈妈已经又有了一个孩子,她的母爱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完全表现在她的身上了。这孩子慢慢获得了自由。她变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人儿。她现在真正有了自己的爱和恨。

出于她自己的决断,她现在最爱的是布兰文,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因为他们俩在一起有了自己的一点生活,他们常常在一起活动。到晚上的时候,他教她算算术,或者教她认字,这都使她感到很高兴。他为她又慢慢记起了存留在他脑子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小儿背诵的顺口溜和儿歌。

一开头,她觉得那些歌词全是胡说八道。可是因为他大笑,她也大笑了。因而它们对她变成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笑话。她认为老科尔王(英国传说中的一个国王,在故事中他整天抱着烟斗,而且也非常喜欢喝酒)就是布兰文。那哈伯德大娘(也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关于她的故事的一个最主要的情节,是她到橱柜里拿骨头准备喂狗的时候,却发现骨头已经不见了)就是蒂利,她妈妈就是住在一只鞋里的那个老太太。在她多年和妈妈在一起,在她从她妈妈那里尽听到一些使她烦恼,使她迷惑不解的具有深刻含义的童话之后,这些纯粹胡说八道的故事却使她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她和她父亲一样有点对什么都毫不在乎,他们故意毫不在意地发出一些充满讥讽意味的大笑。他喜欢让她提高嗓音大叫大笑着,表示反对。那个小娃娃长着黑黑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和他妈妈一样,也有一双栗色的眼睛。布兰文把他叫做小黑鸟。

“哎嗨,”当布兰文听到那小孩子哭喊着要人把他抱出摇篮时,他就会叫着说,“咱们的小黑鸟要起来了。”

“小黑鸟在唱歌了。”安娜也会高兴地跟着大叫,“小黑鸟在唱歌了。”

“肉饼一切开,”布兰文向摇篮走去,用他的低沉的嗓音叫着说,“鸟儿就开始叫起来。”

“这块肉饼放在国王面前,不也能算作一份精美的食物吗?”安娜在说出这段俏皮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同时看着布兰文,希望得到他的赞赏。他抱着那孩子坐下来大声说:

“唱吧,我的好小子,唱吧。”

当孩子大哭不止的时候,安娜就会高高兴兴地大跳着,拼命地喊叫:

唱一支六便士的歌

满口袋装着花朵

阿西亚!阿西亚!

接着她忽然停住,一声不响地又看着布兰文,然后,眼睛里闪烁着光辉,她高兴地大声叫喊着:

“我完全唱错了,我完全唱错了。”

“噢,我的先生们!”蒂利走进门来,叫着说,“你们都快吵翻天了!”

布兰文哄着孩子不让他啼哭,安娜仍继续噼噼啪啪地跳着。她比她的父亲更喜欢这么狂喊乱叫。蒂利可非常讨厌,布兰文太太无所谓。

安娜对别的孩子们完全不感兴趣。她总爱管着他们,她把他们都看成是年纪非常小、什么也不懂的娃娃,她把他们都看成是小人,不能和她相比。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呆着,在田庄上到处乱跑,整天嘁嘁喳喳地说个没完,因而田庄上的工人,蒂利和那个年轻的女仆都非常喜欢她。

她非常喜欢和布兰文一块儿坐马车。这样高高地坐在马车上向前走去,她希望出人头地和统治别人的欲望便似乎得到了满足。在生性傲慢方面,她很像一个小野人。她认为她的父亲是一个重要人物,所以很愿意高高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们沿着开满花朵的高大的篱笆,一路策马前进,观看着四周田野的活动。当路上的行人大声叫着和他打招呼,布兰文也非常高兴地答话的时候,人们总听到她的小嗓门也随着他高声叫着,接着她还忍不住用她那闪亮的眼睛看看她的父亲,彼此对望着大笑一阵。慢慢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所有过路的人见到他们时总叫着说:“你好啊,汤姆?你好吗,我的小姐?”或者:“早啊汤姆,早啊,我的小姐!”再或者:“你们又一道出门啦?”或者:“你们父女俩可真了不得。”

安娜这时也会随着她父亲回答说:“你好啊约翰!早啊威廉! 啊,我们这是上德比去。”她总尽自己的力量尖声高叫着。常常有人对他们说:“你们近来 常出门呀?”她会回答说:“是啊,我们是常出门,出去痛快痛快。”她很不喜欢和她父亲打招呼的人不和她打招呼。

要是他必须到酒馆去,她也跟他一块儿进去。在酒馆的大厅里,她常常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喝啤酒或者白兰地。很多酒店的老板娘都对她很客气,而且总对她作出极力讨好的样子。

“你好啊,大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布兰文,”她马上很傲慢地回答说。

“可不是吗!你喜欢和你爸爸一块儿坐马车吗?”

“喜欢,”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她对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感到有些不耐烦。她在听到这些无聊的问话时,常和成年人一样摆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态。

“我的天哪,她可真是个小精怪儿。”酒店老板娘这时会转身对布兰文说

“就是啊,”他回答说,尽量不鼓励别人议论那孩子。接着那老板娘就会送给她一点饼干或者一块蛋糕,安娜也就会理所当然地全部接受下来。

“她刚才说我是个小精怪儿,那是什么意思?”事后,小姑娘忍不住问道。

“她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小刺头。”

安娜犹豫了一会儿。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接着不知她在这话里发现了什么可笑之处,忽然大笑起来。

不久以后,每个星期上市场他都要带上她。“我也可以去吧,可以吗?”每星期六或者星期四早晨,当她看到他打扮起来,穿戴得完全像一位阔先生的样子的时候,她就会向他问道。这时他几乎感到很难开口拒绝她。

所以最后,他也不再那么感到难为情了,总让她坐在他的身边。他们驱车到诺丁汉去,一般都在黑天鹅旅店住下。这一切都没有问题。到了那里以后,他很想让她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可是他看看她的脸,知道这是办不到的。所以他只好鼓起勇气,牵着她的手,和她一道出发到牛市上去。

她一声不响在他身边走着,惊异的眼光四处观望。可是到了牛市上,拥挤的人群,全都是男人,都穿着沉重的肮脏的长靴子,裹着皮裹腿,使她不停地东躲西闪。路上也全是脏稀稀的牛粪。看到木栏杆里圈着牛,密密麻麻的牛犄角全挤在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同时看到那么多人都在那里大喊大叫,使她感到非常吃惊。同时她还感到由于她在他身边,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显得很不舒服。

他给她在饮食摊上买了一块饼,然后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个男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早啊,汤姆。这是你的孩子?”———那个留着胡子的农民冲着安娜一歪脑袋。

“是啊。”布兰文不很感兴趣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有了这么大一个丫头。”

“不,这是我太太的。”

“噢,那就对了!”那个人还打量着安娜,仿佛她是一头有些特殊的小牛。她睁着黑色的眼睛含怒地看着他。

布兰文把她留下,交给酒店的招待,他自己去看看他的小牛犊卖了没有。农民、屠夫、赶马人、许多她本能地不愿接近的穿得又脏又破的人,走过她的座位时都呆呆地低头看看她,然后再各自去喝酒,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谈讲着。环绕着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庞大,那么混乱。

“这是谁的孩子?”他们问酒店的招待。

“这是汤姆·布兰文的孩子。”

那孩子孤单地一直呆坐在那里,随时望着门口,看看她的父亲来了没有。他总也没有来;许多许多人走过来,可是没有他。她像个幽灵一样坐在那里。她知道在这种地方她是不能哭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她,她总尽量躲开他们的眼神。

一种异常孤独的感觉使她感到一阵透心凉。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她一动不动僵硬地坐在那里。在她完全失掉时间观念、独自发呆的时候,他来了,她立刻溜下座位跑到他的身边去,仿佛是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人。他已经尽快地卖掉了他的牛犊。可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了结。他于是又带她穿过拥挤不堪的牛市。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走出了牛市的大门。一路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常常停下来和他们谈几句关于土地、牛群、马匹或者其他什么问题。她站在臭烘烘的路边,站在很多男人的长大的腿和靴子中间,对他们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她常常听到这样一些问题:

“这个丫头哪儿来的?我不知道你有一个这么大的丫头。”

“这原是我太太的。”

安娜对自己是随妈妈而来的这一点感到很不安,到最后她甚至感到自己是外人了。

但最后他们离开了牛市,布兰文带她走进了鞍辔门里一家又小又暗的老饭馆。他们要来牛尾汤、烧肉、白菜和土豆。另一些人也走进这个黑暗的地方来吃饭。安娜圆睁着眼睛,惊异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们又到大市场,到粮食市和店铺里去。他在一个摊子上给她买了一本小书。他很喜欢买一些他想着也许会有用的零七八碎的小东西。接着他们就回到

“黑天鹅”去,在那里她喝牛奶,他喝白兰地,然后他们备好马,驾车离开那里,走上了德比路。

没完没了的新奇的经历,使她感到十分疲劳。可是她一想到那些事又止不住手舞足蹈,到处乱蹦乱跳着,没完没了地给别人讲说昨天发生的事和她看到的情景。这能使她一整个星期都非常兴奋,所以到第二个星期六,她又急于想再去了。

由于她经常坐在一个小摊上等他,所以她变成了牛市上大家所熟悉的人物。可是她最喜欢的还是上德比去,在那里她的父亲有更多的朋友。她也更喜欢在那个小镇上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那儿还靠近一条小河,也有许多新奇的东西,可是并不使她害怕,那里一切都小多了。她喜欢那里棚子里的市场和那里的一些老太太。她也很喜欢她父亲常住的乔治客栈。这家店老板是布兰文的老朋友,他对安娜非常尊重。有好多日子,她都坐在威金顿先生的精致的客厅里和他闲谈,这位店老板是个长着一头红发的大胖子。十二点前后,当所有的农民都来吃饭时,她简直就变成了一位小小的女英雄。

起初,听到这些陌生人讲一口土话,她差不多总是生气地看着他们,或者还嗤他们几下。可是那些人脾气都非常好。她是个样子很特别的小娃娃,黑黑的眼睛,像苹果花似的圆脸,在这脸的四周是一圈像玻璃丝一样的金黄色的头发。那些农民对异样的东西总是感兴趣的,所以她在那里使很多人都非常注意。由于一位从琥珀门来的很有身份的农民马里奥特把她叫作小波兰佬,她马上就非常生气。

“你干吗是一个波兰佬?”他对她说。

“我不是。”她睁大眼睛说。

“你是。波兰佬就是你这个样儿。”

她仔细想了一想。

“那么你是———你是———”她开始说。

“我是什么?”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

“你是个罗圈腿。”

他的确是。于是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他们都很喜欢她这种无所畏惧的态度。

“啊,”马里奥特说,“只有波兰佬才会说这种话。”

“那么好,我就是波兰佬。”她十分生气地说。

于是在场的男人们又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都喜欢和她开玩笑。

“好了,我的好小姐,”布雷思韦特对她说,“这羊毛可怎么样呢?”

他在她闪闪发光的金色的头发上摸了一下。

“这不是羊毛。”安娜说,生气地躲开了他的手。

“怎么不是,那么你叫它什么呢?”

“这是头发。”

“头发,它们是在么斯地方喂养的?”

“它们在么斯地方?”安娜学着用土话问道,她的好奇心已经让她忘掉其他的一切了。

布雷思韦特不去回答安娜的问题,却高兴地大叫起来。让她开口讲土话这是一个莫大的胜利。

她只有一个敌人,就是那个他们叫他“干果纳特”或者“纳特干果”的人,他是一个天生的低能儿,脚向里撇,走路噼啪噼啪地响,每走一步都要把肩膀往前耸一下。这个可怜的人在附近的一些酒店里卖干果。他嘴里上腭不全,所以许多人听到他讲话都会跟他开玩笑。

有一天,安娜在乔治客栈第一次见到了他。在他走后,她止不住圆睁着两只大眼睛问道:

“他走路干吗那样?”

“他也是没有办法,亲爱的,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儿。”

她想了一想,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她又想了一想,满面通红地叫喊着说:

“这个人太可怕了。”

“不,他没有什么可怕;他既然已经那样,现在也毫无办法了。”

可是后来,当可怜的纳特摇晃着走进来的时候,她就赶快溜走。她从此不肯再吃他卖的干果,即使有人买些送给她,她也不要。看到有些农民用干果作为赌注玩多米诺,她更是生气了。

“那都是那个脏人的干果。”她叫喊着。

于是很快就掀起了一个反对纳特的浪潮,没有多久之后,他就不得不进济贫院去了。

在布兰文心中,他越来越暗暗希望她将来能真正变成一位小姐。他哥哥艾尔弗雷德由于做了一个有知识的妇女的情人,在诺丁汉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那女人是一位医生的寡妻,一个真正有钱的阔太太。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常常作为她的客人跑到德比郡她的庄子上去,把老婆孩子全丢在家里,往往要两三天后才回来。谁也不敢管他,因为他是个脾气暴躁、不讲情面的人,他说他只是那个寡妇的一个朋友。

有一天,布兰文在车站上遇到了他的哥哥。

“你这是到哪儿去呢?”弟弟问道。

“我要到维克特维克斯去。”

“我听说在那边有你的一些朋友。”

“是的。”

“我什么时候到了那边也想进去看看。”

“随你的便。”

汤姆·布兰文对那个女人感到非常好奇,因此不久后他到了维克特维克斯的时候,就找人打听她的住处。

在一个陡峻的山坡上,他看到一所非常漂亮的庄园,面临躺在下面河谷里的市镇,正好在这片开阔地带对面的旧采石场附近。福布斯太太恰巧在外面花园里。她是一个高个的女人,头发已经白了。她从小道上走过来,脱下她的厚手套,放下她拿在手里的大剪子。正是秋天,她戴着一顶宽边帽子。

布兰文止不住满面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我也许能进来看看。”他说,“我知道你是我哥哥的一位朋友,我是特意到维克特维克斯来的。”

她马上就看出他的确是布兰文家的人。

“您愿意进来坐坐吗?”她说,“我父亲早已躺着起不来了。”

她把他带到会客室去,那屋子里摆满了书,还有一架钢琴和一个提琴架子。他们随便谈讲着,她说话很随便,态度也非常悠闲,可是她却显得很有身份的样子。这样的房间是布兰文从未见过的;这里的整个气氛似乎非常开阔,他感到仿佛在山顶一样。

“我哥哥喜欢看书吗?”他问道。

“也看些书。他最近一直在读赫伯特·斯潘塞。我们有时在一块儿读布朗宁。”

布兰文马上充满了崇拜的心情,他十分激动,在崇拜之外几乎还搀杂着某种敬仰。当她说到“我们在一块儿读”的时候,他睁大眼睛望着她。最后他向房子四周看看,脱口而出地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艾尔弗雷德还有这方面的爱好。”

“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他惊异地看着她。很显然,她对他那哥哥完全抱有另一种看法:她显然十分崇拜他。他再仔细看看那个女人。她大约四十多岁,态度严厉,打扮得很整洁,是一个很有独立性格的人物。他自己并没有爱上她,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不免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可是他对她却感到无限崇拜。

喝茶的时候,她带他去见了她的父亲,他是一个什么事都需要有人照料的病人,可是他脸色红润,让人一见倾心,雪白的头发配上蓝色的眼睛,再加上他那落落大方的天真神态,都使布兰文感到非常新奇。那神态看来是那样温和,那样轻快,又那样朴实。

他哥哥就是这个女人的情人!这简直太让人吃惊了。布兰文往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对他自己的可怜的生活方式不禁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他是一个黄泥巴腿,一个乡巴佬,笨手笨脚,整天在泥土里讨生活。现在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希望爬出去,爬到这个令人神往的有礼貌的世界中去。

他生活很富裕,他和艾尔弗雷德一样富裕。艾尔弗雷德每年收入总共也不过六百镑,他自己每年大约有四百镑收入,有时还可以更多一些。他投资的情况已经逐渐得到改善,他为什么不也想想办法?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阔太太。

可是他回到沼泽农庄以后,马上清楚地看到,一切都是那样固定,无法改变;他永远不可能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时他生平第一次懊悔当年不该继承了这个农庄。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囚徒,整天安安稳稳地坐着,生活也很清闲,可是没有任何令人兴奋的经历。他只要肯冒冒险,本来可以不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的。他既读不懂布朗宁,也读不懂赫伯特·斯潘塞,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常到像福布斯太太的那种房间里去。整个那种生活方式完全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是,没有多久,他又对自己说,他并不需要那种生活。这次拜访引起的兴奋情绪慢慢消失了。第二天他完全恢复了平静,如果他还想到另外那个女人,他就会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周围有一种他十分不喜欢的,一种非常冷淡,和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某种人以外的生物。它为了自己冷酷的与生活无关的目的,消耗着人的生命。

黄昏来临,他和安娜玩了一会儿,然后便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块儿闲坐。她缝着衣服;他安静地坐着抽烟斗,心里十分烦躁。他随时都觉察到他妻子的沉静的身影,低下去做着针线的沉静的头。对他来说,一切都过于沉静了,一切都过于宁静了。他简直要把所有的墙都推倒,让黑夜进到屋里来,这样他的妻子就不会那样安稳地,那样沉静地坐在那里了。他希望空气不是那么沉闷,四周不是那么狭窄。他妻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完全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沉静,安稳,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为人所注意,他也被她关锁住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出去。他实在不愿意再这样安静地坐下去,他必须离开这个压抑的被关锁着的女人的世界。

他妻子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要出去吗?”她问。

他低下头去,两人的眼神相遇了。她的眼睛比黑暗还要黑,仿佛里面还有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他感到自己为了自卫正慢慢从她身边退却,而她的眼睛却始终追随着他。

“我不过是想到科西泽去走走。”他说。

她仍然注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出去?”她问道。

他的心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慢慢又坐了下来。

“也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他说,开始又机械地装上他的烟斗。

“你为什么老想往外跑?”她说。

“可是,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不再愿意和我在一块儿了。”她说。

这话使他一惊。这情况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他想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喔———”他说。

“你希望找到一点别的什么?”她说。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是这么想吗?”他自己问自己。

“你不应该这样老希望别人哄着你。”她说,“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我并没有抱怨什么。”他说。而实际他知道他是在抱怨。

“你觉得过去总是很不够。”她说。

“什么够不够?”

“你认为你从我身上得到的一直很不够。可是你对我十分了解吗?你有些什么表现,使得我非常爱你?”

他完全呆住了。

“我从来没说过你使我感到有什么不够的地方,”他回答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还要我想法让你爱我,你要我怎么办呢?”

“你已经不再想法让我们俩都满意了,你已经不再感兴趣。你没有想法儿让我想你。”

“你也没有设法让我想你,你知道吗?”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彼此显得是那样地陌生。

“你想去另外找一个女人吗?”她问道。

他睁大了眼睛,不知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他自己的妻子,她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呢?可是她坐在那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陌生,离他是那么遥远。他现在开始明白了,除了在他们俩同时都同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她并不感到她已经嫁给他了。不管怎样,她愿意承认他很想再去另找一个女人。他感到一条鸿沟,一个无法填补的空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他慢慢地说,“我要找什么另外的女人?”

“像你哥哥一样。”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很难为情。

“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说,“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

“不对,你喜欢她。”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回答说。

听到她这样无情地说出他自己的心事,他止不住惊愕地望着他妻子,他感到十分愤慨。她有什么权力坐在那里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是他妻子,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对他讲话,仿佛她不过是个陌生人。

“我没有,”他说,“我不要找什么女人。”

“你的话不对,你希望像艾尔弗雷德一样。”

难堪的气闷使他沉默着。他也感到十分惊愕。他曾漫不经心地、随随便便简单地给她讲过他到维克特维克斯拜访那个女人的情况。

她坐在那里,冲他转过她那张奇怪的暗黑的脸,一双圆睁的眼睛,让人难以理解,正在上下打量着他。他也开始正面看着她。她现在又变成了面对着他的那个活跃的未知数。他必须对她屈服吗?他完全不自觉地反抗着。

“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你认为比我更好的女人呢?”她说。

他感到自己的心绪变成了一团乱麻。

“我没有。”他说。

“你为什么要?”她重复说,“你为什么要否认我的话?”

忽然间,仿佛在一阵闪光之间,他看到她也许感到很孤单,很孤独,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直以为她对一切都胸有成竹,都感到满意,一切全自己做主,完全把他排斥在外。难道她还有什么要求吗?

“你什么地方对我不满意?———我对你也不满意。过去保罗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总有一套男人对女人的办法。你却全不管我怎样,或者甚至拿我像对你的牛马一样,匆匆了事,然后就把我忘掉了———所以你现在还是把我忘掉吧。”

“你让我怎么总记得你呢?”布兰文说。

“我要你老想到除你自己之外,你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我还不知道吗。”

“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为,仿佛我什么都不是。当保罗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他对我可不是这样子———我是一个女人。而在你看来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头牛———或者什么也不是———”

“你让我感到我仿佛什么也不是。”他说。

他们沉默着。她注视着他。他已经无法动弹,他的心里纷扰已极,一片混乱。她又去做她的针线活。可是,她在他面前低头干活的情景抓住了他的心,使他怎么也无法抛开。她是一种离奇的,带有敌意的,左右一切的力量。可也不真有很大的敌意。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四肢强健有力,他完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眼前是她的圆圆的头,他强烈地感觉到它和他是那么接近,那么具有强制力。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他身上的血液燃烧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也像火一样传进了他的两耳。

“过来。”她犹犹豫豫地说。

他开始有一段时间没有动,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向火炉边走去。这需要一种几乎是致命的意志力,或者甘听驱使。他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她的脸又重新放出了光彩,眼睛也像可怕的大笑声一样放出了光彩。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可怕,她会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简直不敢看她,他的心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的爱!”她说。

他现在已站在她的身边,她举起胳膊抱住他,抱着他的大腿,使劲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前。她放在他身上的双手似乎让他感觉到了自己赤裸裸的形象,他感到自己已经变得满身是爱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她。

“我的亲爱的!”她说。他知道她讲的是一种外国语言。

这恐惧在他心中变成了一种福分。他低头向下看着,她是那样的容光焕发,她的眼睛也充满了光彩,她是那样的可怕。她对他产生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她是那个不可知的可怕的女人。他朝她低下头去,十分痛苦,没有办法脱开身,没有办法让自己脱开身,而是愈挨愈近,愈贴愈紧。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是那样的神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要前进。可是现在他还完全没有办法吻到她。他自己离她太远。他现在最容易吻到的是她的脚。可是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不愿意这样做,甚至觉得那似乎是一种无礼的行动。她等着他旗鼓相当地和她对阵,不要他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节。她要他积极参与,而不是要他向她投降。她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身上。这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使他不得不积极地完全把自己交给她,和她成为一体,他不得不和她相遇,拥抱她,更深刻地探索他之外的这另一个人。甚至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在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允许他对她完全屈服,不让他对她完全放松,反对他和她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害怕,他得要挽救他自己了。

短时间的宁静。然后慢慢地,他的那种紧张情绪和抗拒情绪逐渐消失,他开始向她飘流过去。她仍在他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外,她是无法得到的。可是他放开了他自己,抛弃了他自己,开始体会到在他的欲望下面有一种要向她走去的力量,要和她在一起,要和她彼此交融,要让他抛开自己以求得到她,在她的身上寻找到他自己。他开始向她走近,越走越近。

他的血液激起一阵阵欲望的浪潮。他要向她走去,和她相遇。她就在那里,只要他能抓到她就行。他感到他恰恰抓不着的那个女人的现实正吸引着他。他盲目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越挤越近,越挤越近,以使自己达到最高的境界,让自己被黑暗所接受,这黑暗将把他吞没,然后再把他吐出来,交还给他。如果他真正能够进入那黑暗的闪闪发光的核心,如果他真正能够被毁灭掉,被燃烧掉,然后和她一起在一个更高的境界发出光芒,那便是最高的理想,最高的理想。

在结婚两年以后,现在两人在一起竟会感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美妙。这仿佛是进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仿佛是经过洗礼而获得了另一种生活,这是一种完全的肯定。他们的脚踏进了新的知识领域,这种发现照亮了他们的脚步。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一切都非常美妙,发现中的世界不停地在他们的四周发出回声。他们欢快地前进着,忘掉了一切。一切都已经丢失了,一切都已经被找到。新的世界正在被发现,它正在等待着有人去进行探索。

他们通过这个门走到一个更远的空间去,在那里,一切运动是那样的伟大,它包含着各种拘束、限制和劳累,但又是完全的自由。对他来说,她就是那个门;对她来说,他也就是那个门。最后他们彼此都把门完全敞开,站在门前彼此对望着,这时从他们身后透过来的光线直接照在他们的脸上,这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过程,是一种最大的欢庆,是彼此真正的接纳。

此后,这脱胎换骨的光辉就永远照亮着他们的心。像过去一样他仍然去干他自己的事;她也仍然去干她的,重新走进那似乎没有改变的世界。可是在他们俩看来,他们却经历了一场永远使人神往的脱胎换骨的过程。

现在他对她完全了解了;而他对她的了解却并不比过去更深刻一些,更精确一些。波兰、她的丈夫、战争———对所有这些东西在她身上的影响他仍完全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她的半德国人半波兰人的异国情绪,也不懂她讲的外国话。可是,他了解她,他尽管不懂,也能了解她的意思。她说些什么,她怎么讲话,这不过是她身上的一种盲目的姿态。但从她本身来说,她迈着坚强明确的步伐,他了解她,他向她致敬,他与她同在。说到底,究竟什么叫做记忆?不就是记住某些始终未能实现的可能性吗?保罗·兰斯基对她能算得什么,不也就是一种没有能够实现、而他布兰文现在代替他成为现实并使之得以实现的可能性吗?安娜·兰斯基是莉迪亚和保罗生下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才是她的父亲和母亲。是他曾经占据着这一对已婚夫妇的身体,不过没有让他们认出他来罢了。

现在,当布兰文和莉迪亚·布兰文站在一起的时候,上帝已宣称属于他俩了。在他们最后携起手来的时候,这个房子就已经建成,上帝住进了他的住所。他们只感到无比高兴。

日子像过去一样一天天地过去。布兰文仍然到地里去干他的活儿,他的妻子抚养着她的孩子,偶尔也帮着照顾一下农庄上的活计。他们谁也不想到谁———他们为什么要想呢?只是在她接触到他的时候,他马上就会觉察到她的存在,知道她是和他在一起,紧挨着他,知道她是那个门,是向外的通道,知道她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而他是随着她走过了那一片遥远的地区。到什么地方去?———那有什么关系?他永远等着她的呼唤。在她叫喊的时候,他回答;在他提出任何问题的时候,她马上回答,或一定会回答。

在他们之间,安娜的心已完全定下来。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看到他们的新的关系已保证了她的安全,她现在完全自由了。她满怀信心地在那火柱和云柱之间游玩着,无论是左边的情况还是右边的情况都使她十分安心。再没有谁让她用她那孩子般的力量去支持那要坍倒下来的拱门了。现在她的父亲和母亲已在天穹的两边支持着它,她这个孩子可以在下面这广阔的空间游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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