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娜·布兰文结婚的第一年,在厄休拉出生之前,她和她丈夫曾一道去拜访过她妈妈的朋友斯克里本斯基男爵。这位男爵和安娜的妈妈一直有一些联系,他对这个年轻姑娘也始终很感兴趣。因为她是一个纯粹的波兰人。

在斯克里本斯基男爵大约四十岁的时候,他妻子就死了,留下他整天神神叨叨过着孤独的生活。那时候莉迪亚曾经去看过他,带着安娜跟她一块儿。这姑娘那时才不过十四岁。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她记得他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牧师,说话老是大声喊叫,让她感到很害怕。可是她妈妈听到他讲一口外国话,却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安慰。

这位矮小的男爵对安娜一贯不以为然,因为她从不讲波兰话。尽管如此,他却把自己看作是受兰斯基委托的她的保护人,并送给她一些古老的俄国珠宝———他妻子留下的最不值钱的首饰。从那以后,他慢慢和布兰文家脱离了关系,尽管他们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过三十英里。

三年以后,布兰文家吃惊地听到,他和一个出身很好的英国年轻姑娘结婚了。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免非常奇怪。不久,他们更看到一本名为《布雷斯韦尔教区史》的书出版,作者是布雷斯韦尔的牧师鲁道夫·斯克里本斯基男爵。这是一本很奇怪的书,内容十分杂乱,充满了各种有趣的逸闻轶事。这本书上面写着“献给我的妻子米利森特·莫德·皮尔斯,正是通过她,我才了解到什么是英国的慷慨精神”。

“如果他对英国所理解的就是这点精神,”汤姆·布兰文说,“那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可是,在他和他妻子前去作过一次正式拜访之后,他发现这位皮肤细嫩的新男爵夫人怕不是好对付的:她长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一张十分逗人注意的嘴,因为它总是那样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奇怪的笑意向后绷着,露出一排有点向前龇着的牙齿。她并不漂亮,可是汤姆·布兰文却很快被她迷住了。她像头小猫似的一方面借着他的温暖,安安逸逸地躺了下来,而另一方面她又是那样满脸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讥讽神态,仿佛告诉人可不要忘了她的尖牙利爪。

那位男爵对她可说是尽心竭力,恩爱备至。而她简直有点像逢场作戏,任他整天哄着她,并且也感到十分快乐。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小妇人,有一种像雪貂似的难以捉摸的柔和、光滑的美。汤姆·布兰文在她面前简直有些神魂颠倒了。她仿佛忍不住要故意折磨他,老是那么气喘吁吁地笑着。而她对那位年纪较大的男爵倒似乎没那么残酷。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斯克里本斯基男爵更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了。

渐渐地,她在那个县城里结识了一大帮朋友。因为她出身大家庭,有一半威尼斯人的血统,又在德累斯顿受过教育。这样,这位矮小的外国牧师获得的社会地位也就使他的发疯一般的骄傲情绪差不多得到满足了。

因此,当他们收到请帖,请安娜和她年轻的丈夫到布雷斯韦尔牧师家作一次拜访的时候,布兰文家的人都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斯克里本斯基家现在生活已经比较富裕,米利森特·斯克里本斯基给他带来了她自己的一份财产。

安娜穿上了她最高级的服装,并且又恢复了她在上中学时的那一套最优美的举止神态,和她的丈夫一起来了。威廉·布兰文脸红得发亮,长长的胳膊和小小的脑袋,仍像一只揉乱了羽毛的小鸟,丝毫没有改变。那位矮小的男爵夫人微笑着,露出她的牙齿。她是一个真正迷人的女人,欣喜、冷漠,不停地笑着,老是那么高兴,像一只黄鼠狼似的。安娜立刻对她非常尊敬;而在她的面前她也十分留意。她本能地为这位男爵夫人奇怪的、孩子般的诚实态度所吸引,可同时,她又对它并不信任,感到有些迷惑。那位男爵现在头发已经差不多全白了,而且脾气很急躁。他已经显得很萎缩,满脸皱纹,可是仍然充满了活力,随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当他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安娜看着他那细瘦的身体,漂亮的细瘦的腿和细瘦的手,禁不住脸红了。她在他身上看出了他的男性的气概,他的丰富的精力,他的充满内容的热情,和他能够作出的复杂的反应。他完全置身世外,对一切都采取纯客观的态度。一个女人跟他是全然无关的。他的思想丝毫也没有混乱。所以他才能作出敏锐的复杂的反应。

他是那么与人落落寡合,可是又那么有趣;他的僵硬的内含的生命,在岁月的磨炼下,已经几乎变得和死亡一样深重和不可改移,它是那么残酷,可是对它自己的行动却丝毫也不含糊,仿佛对一切都有充分的把握,这些都把她给吸引住了。她望着他那冷漠、炽热、与人无关的热情,感到很着迷。难道她宁愿要这些,而不愿要她丈夫那种无所不在的热情和他那盲目的炽热的青春吗?

她仿佛刚从一个闷热的房间走出来,现在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些陌生的斯克里本斯基家的人使她了解到另一种更为自由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彼此不相联系。她天性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气氛吗?布兰文家彼此过于亲密的关系不是让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吗?

那位娇小的男爵夫人,在她的圆圆的晶亮的栗色眼睛中,总闪耀着一种离奇的光,现在正和威廉·布兰文在一起玩儿。他感觉不够锐敏,没有能充分注意到她的各种动作。可是他却始终圆睁着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他感到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可是她对他并没有什么魅力。她不禁一阵脸红,有点生气。可是她仍然一次再次带着奇怪的感情,注视着他的充满生气的黑色的脸。她有些讨厌他。她对他那种毫无批判意味、毫无讥讽意味的性格感到讨厌,因为那显得和她毫无关系。可是,她似乎有些嫉妒,仍然忍不住生气了。但他怀着敬意极感兴趣地注视着她,好像他正观看着一头鼬鼠在那里玩耍。但是这里面并不牵涉到他自己。他是另外一种人。她是一种摇曳不定的刺目的火光;他却是一种平稳的红色的火焰。她从他那里什么也不能得到。因此她摆出一种刺眼的高人一等的神态,要让他感到难为情。他真的脸红了,可是他仍然毫不在意。他对她实在没有任何感情。

保姆带着她的小男孩进来了。他是一个动作很灵巧的小家伙,感觉锐敏,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一定的兴趣。一进来,他就把威廉·布兰文看作是一个局外人,他在安娜的身边呆了一会儿,和她比较友好,接着他就走开,一刻也不停地东摸摸西看看,对任何东西都很感兴趣地看上一眼。

他父亲可是对他喜欢得了不得,总是对他讲波兰语。父亲对孩子的那种僵强的贵族态度,父子之间存在的距离,一方面所表现的慈父精神,另一方面所表现的子女的顺从,都让人感到非常奇怪。他们俩在一起玩,可是在不同程度上却显得非常疏远。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而且这种不同似乎决定于各自不同的地位,而非由于彼此不同的关系。那位男爵夫人则总是笑着,笑着,笑着,永远笑着,露出她的有点往外龇的牙齿,始终表现出她的那种动人和迷人之处。

安娜意识到她自己的一生可能会多么不同啊,她自己过着一种多么不同的生活。她心情激动,她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和她丈夫的亲密关系已经过去了,布兰文的离奇的无所不包的亲密是那么温暖,那么密切,那么令人气闷,使人老觉得自己是和另一个人连接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缘关系———现在也完全解除了。她不再承认这种关系,不再承认她和她丈夫的亲密关系了。他和她并不是一个人。他身上的热并不总散发到她身上来,并不通过她的思想和个性散发,直到她和他共有一种热,直到她失去自己的独立存在。她希望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似乎总用他自己的生命,他的火热的生命把她包裹起来,和她交融在一起,直到她不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她自己,或者她是否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在一个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世界中和他连接在一起了。这个世界包裹着她,使她和整个冷静的外在世界完全隔绝了。

她希望保有自己的那个敏锐的自我,独立存在,和别人没有关系,活跃,但不被人所融化,她为自己活跃,自己能有所取予,但决不被人所融化。他一直渴望能实现对她的这种离奇的融化过程,可是,她却始终抗拒着。面对这种情况,她也感到十分难办。因为在这之前,她在汤姆·布兰文的爱情之中已经生活得太久了。

走出斯克里本斯基的家,他们便去参观威廉·布兰文非常喜欢的林肯大教堂。那教堂离这里不太远。他曾答应过,一定要让她有机会参观英国所有的大教堂,现在他们就从林肯教堂开始。这个教堂他是很熟悉的。

临到快出发的时候,他开始感到非常激动。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发生了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呢?在她从斯克里本斯基家走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十分生气了。而现在他又一个人向前跑去。为了去参观那个冷冰冰地躺在市镇上的大教堂,他的胸膛的门似乎都完全打开了。他的心灵已经早向前面跑去。

在远处,他看到了衬映在蓝天之上的那座教堂的影子,他的心立即跳了起来。这是天上的一个象征,它像一只鸽子,像大地上的一只雄鹰,它是在天上翱翔的精灵。他向她转过他的闪着红光的狂喜的脸,张开的嘴也带着一种离奇的狂喜的微笑。

“这就是她。”他说。

这个“她”使她十分生气。为什么要说“她”呢?它就应该是“它”。大教堂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古老的,已过时的,巨大的建筑吗?他为什么会激动成这个样子?她开始在感情上为这个做好一切准备。

他们爬上那个陡峻的小山,他像一个十分虔诚的香客一样来到一个神龛前面。当他们走到那教堂附近,走到城堡和那教堂之间的时候,他的血管仿佛都已开放成火红的花朵,他简直是兴奋达于极点了。

他们穿过大门走了进去,教堂西面宏伟的正面显露在他们面前,看上去是那么开阔和富丽堂皇。

“这只是教堂的假门脸儿。”他说,仔细观看着那金黄的石头和那里的双塔,他对它们显然都非常喜欢。他走进廊子里的时候,又微微感到一阵狂喜,现在他们快接近尚未透露的神秘境界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展现在他面前的石头建筑。他现在要进入那最完善的子宫了。

接着,他推开了大门,于是那满是廊柱的阴暗的大厅便展现在他的面前,这时他的灵魂抖动了一下,马上从它的窝巢里飞了起来。他的灵魂跳跃着,在这伟大的教堂的上空飞翔。但是他的身体却被这高大的形象吸引住,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灵魂向上面的阴暗之中跳去,跳进那迷离境界,它摇晃着,几乎晕倒过去,它在这子宫中战栗着,仿佛在狂喜中再生的种子,安静地呆在这孕育一切的阴暗之中。

她也被这动人的庄严景象惊呆了,她跟在他后面向前走着。在这里,这昏暗的光线就是生命的真正的精髓,这五颜六色的黑暗就是一切光明的、白天的胚胎。在这里真正的第一个黎明正在出现,真正的最后一个太阳正在下落,而这曾经使生命的白天像花朵一样开放随即又消逝,以及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的黑暗,正反映着宇宙的宁静,反映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深刻的沉默。

远离开时间,永远呆在时间之外!在东方和西方之间,在黎明和黄昏之间,这教堂像一颗种子在沉默中躺卧着。它像发芽之前的一片黑暗,像已经死去一样沉寂无声。这大教堂始终一声不响,可是它却包容着生和死,包含着生命的一切活动和变化,它是一个巨大的包容一切的种子,它的花朵便是难以设想的光辉的生命,然而它的开始和它的结束却不过是一个沉默的周期。在那虹霓的包容之中,这充满珠光宝影的一片黑暗却把音乐加之于沉默,光线加之于黑暗,丰富的生殖加之于死亡,正像一颗种子包容着一片又一片叶子,却使它的根和花都完全保持沉默一样,对于它各部分之间的秘密,对它将沉入其中的死亡,对于它曾经获得的生命,对于它所包含的不朽的精神,以及对于它最后还将再次遇到的死亡,全都一言不发。

在这里,在这个教堂中,“从前”和“以后”是重叠在一起的,它们全都由一个“一”所包容。布兰文现在达到了他的最高境界。他现在已经从那子宫的门口走了出来,放下他在子宫中使用的翅膀,向着光明走去。通过白天的光辉,他日复一日地走了过来,他积累了一个知识又一个知识,一个经验又一个经验,他还记得子宫中的黑暗,也预感到了死后的黑暗。可是在这期间他已经推开了这个大教堂的门,进入两个黑暗之间的昏暗光线中去,这里是双重沉寂所表现的静默,在这里,黎明和黄昏,开始和结束,已经合而为一了。

在这里,这石头建筑避开大地上的平原向上跳去,向上一次再次跳向多方面的难以抛开的欲念,跳开平整的大地,跳过整个欲念所及的昏暗和黑暗的领域,跳过犹豫和低沉的感情,啊,直接跳向狂喜,前往接触那最完美的境界,前往迎接,亲密地拥抱那非善非恶,那最完善的,令人晕眩的完美境界,那脱出时间之外的狂喜。在那里,在那拱门的最高点,他的灵魂将抓住脱出时间之外的狂喜,达到最完美的境界。

在那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生和死,只是这个,这种脱出时间之外的完美境界,在那里,来自地球的推力和另一个来自地球的推力相遇,而以狂喜作为它们所形成拱门的基石,这是一切,这也是全体。这要等待他在地下的那个世界恢复他本来面目的时候。然后他便又将把自己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在那过程中他的每一部分都将紧张地跳跃着,跳向高处的黑暗,跳向丰饶的生产力和无与伦比的神秘,跳向那完美的境界,并紧紧抓住它,跳向永恒的高潮和那拱门的最高点。

她也为之十分感动,可是她却变得沉默下来,而非像他那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非常喜爱这个和她自己的世界大不相同的世界,她对他的那种忘乎所以的狂喜态度十分厌恶。他对这个大教堂的热情在一开头使她十分吃惊,后来更让她感到气恼。不管怎样,外边还有那高大的天空,在这里,在这神秘的半黑夜的地方,如果他的灵魂随着大殿里的立柱向上跳去,它并非跳向天上的星星和那水晶般的黑暗的空间,而只不过是去和那跳跃着的与他相呼应的石头相遇,不过是进入那屋顶的阴森和神秘中去。那远处的拱门的相遇和结合,那石头建筑的跳跃和伸展,在头上架起了一个巨大的屋顶,使她畏惧,使她沉默。

尽管如此———她还是记得那开阔的天空并不是一个蓝色的拱门,也不是悬挂着许多灯光闪闪的阴暗的屋顶,而是有无数星星在其中自由旋转,并且是越高越自由地旋转着的空间。

这大教堂也使她心情有些激动,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同意把这些跳跃的石头编在一起,编成一个巨大的屋顶把她关锁起来,在那屋顶外面便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它好像就是最后的界限。他的心灵倒希望情况真是这样:这里,这里就是一切,完备,永恒,运动,相遇,狂喜,没有时间引起的幻觉,没有周而复始的黑夜和白天,而只有这安排得无比完美的空间,和永不停止随时更新的运动,另外就是那起伏澎湃向圣坛冲去的巨浪。每一个浪头就是一次狂喜。

她的灵魂怀着对恐惧和欢乐的记忆,也飘向圣坛,飘向那永恒的门边。可是她却尽量使自己停留在变化之中,不相信那圣坛所代表的完美境界。她不愿意让热情的翅膀带着她向高处飞翔,让自己仿佛被抛在不可知的海岸边一样,最后被抛在圣坛的台阶上。这期间没有巨大的欢乐,也没有真实,可是正是在那令人头昏眼花的大教堂中,她仍然坚持着她的另一个权力。这圣坛是空虚、贫瘠的,它的灯光已经都熄灭了。上帝现在已不在那丛林中燃烧,现在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堆已经死去的东西。她要求在她的上边,比那屋顶还高的地方获得自由的权力。她老是感觉到在她的上边有一个屋顶挡住了她。

所以她不惜抓住一切细小的东西,这样她就可以不至于随着热情的浪潮胜利地永不回头,驰向无限中去。她急于希望脱开跳跃着的固定的一直向前的运动,她希望脱开它,好像一只湿水的跛脚的小鸟希望脱开海水一样,它像那小鸟一样抬起自己的胸脯,往上提着自己的身体,希望离开那要把它带向一个它不愿意接受的归宿的起伏不定的海浪,她也像在一片光明中展开翅膀希望使自己脱身的小鸟,急于想离开那固定的前进的运动,脱开那悬浮在水面上的污点,东飞几下西飞几下,看到自己要沉没的时候挣扎一番,因为它已经选定了或找到了它愿意前进的道路。

而现在的情况却仿佛是她必须抓住点什么东西,仿佛她的翅膀太软,没有办法使她离开那起伏不定的运动。所以她一看见刻在石头上的那些丑陋的奇怪的小脸,便马上站在那里呆住了。

这些从教堂的巨浪后面偷偷往外观望的小脸,倒仿佛是一些具有特殊智慧的人物。它们清楚地知道这些雕刻的小人物否定了人们自己的幻觉,告诉他们这大教堂并不是绝对的。它们不停地眨眨眼睛,动动眉毛,让人想到许多不可能包容在这个教堂的概念之中的事物。“不管在这里包含的东西如何众多,但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没有包括进来。”那些小脸讥笑地说。

在那跳向圣坛的巨大的冲动之外,这些小脸却都有各自的意志,各自的行动,各自的知识,它们以此朝冲向圣坛的巨浪抗议。以它们自己的微小发出胜利的笑声。

“噢,看哪!”安娜叫着说,“噢看哪,那些脸面多么让人肃然起敬!你看看她。”

布兰文不很乐意地望了一眼,那是伊甸园里那条毒蛇的声音。她指给他看石头上雕刻的一个胖胖的、羞怯的、满脸恶意的小脸。

“他认识她,那个雕刻她的男人。”她说,“我肯定她是他的妻子。”

“这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男人。”布兰文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想吗?不对!那不是一个男人,那不是一个男人的脸。”

她的声音里颇有一点讥讽的意味。他轻轻笑了一下,仍继续朝前走。可是她不愿意再陪他向前去了。她在那些雕刻之间闲逛着。可是他没有她,又没有办法前进。他不得不再往回走几步,这使他感到很不耐烦。她打乱了他和这个大教堂的无比热情的精神交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这个可太好了!”她又一次叫喊着说。“这还是那个女人———你瞧!———只不过他让她生气了!这模样真是太可爱了!他是不是把她雕得有点太难看了?”她高兴地大笑着。“他准是恨她吧?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你瞧瞧她———这是不是雕刻得太美了!和刚才那个调皮的女人一样,把她刻成这个样子,他自己一定十分高兴。他准是对她进行报复了,是不是?”

“这是一个男人的脸,根本不是女人———一个修士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他说。

她不禁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不愿看到他把他妻子的形象放在你的教堂里,是不是?”她讥讽地说,发出一阵亵渎神灵的笑声,她带着恶意的胜利的感情大笑着。

她已经脱出了这大教堂对她的约束,她已经彻底毁灭了他所具有的热情。她非常高兴。他感到十分气恼。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再让自己感到这大教堂无比神妙了。他的幻想已经破灭,他原来以为包含着上天和大地的那个绝对的东西,现在,如同对她一样,对他也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死东西———完全是死东西。

他感到一种满口嚼着泥土的味道,他心里感到愤怒已极。他痛恨她毁灭了他的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幻境。不要多久,他就会变得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立足的地方,没有任何信念可以作为他的依靠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某一个地方,那些似乎具有特殊智慧的羞怯的小脸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响,却比刚才他的这个大教堂所引起的完美的激情更为深刻了。

但不管怎样,此刻他的灵魂中仍有一种凄凄惨惨无家可归的感觉。他不能设想安娜会把他从爱的现实中驱逐出去。他需要他的教堂;他需要满足他那盲目的热情,可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他受到了某种干扰。

他们一同回家,他们都发生了变化。对于他所需要的东西,她现在也有了某些新的尊敬,而他却感到他的那些教堂将永远不可能再对他具有原来那种重大意义了。过去,他一直把它们看成是绝对的,可是现在,他看到它们蹲在天空之下,虽然其中仍包容着一个现实的阴暗、神秘的世界,但它们已只不过是一个世界中的世界,一种附带的东西,而不像过去,它们对他简直是一片混乱中的惟一世界: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纷乱中的一个现实,一种绝对概念和秩序。

过去他曾经感到,只要他能走过那巨大的门洞,从高处的一片阴暗中,朝那远处圣坛的最后的神祇望着,那时,悬浮在四周的窗户都将像镶满珠宝的屏风一样,散发出自己的光辉,到那时,他就算功德圆满了。在这里,他一直向往着的满足将已临近,围绕着这里这巨大的不可知领域的门廊,一切现实都将聚集过来,那里,祭坛就是一扇神秘的大门,一切都必须通过它才能走向永恒。

可是现在,他多少有些悲伤和失望地看到,那个门洞并不是什么门洞,它太狭窄,而且是虚假的。在这大教堂外面,许许多多飞翔着的精灵,永远也没有办法穿透那珠光宝影的阴暗。他已经失去了他的绝对精神。

他倾听着花园里画眉的鸣叫,并从中听到了一种在那些大教堂里根本不存在的音调:它表现了某种自由、无忧无虑和欢乐的情调。在他去上班的路上,他横过一片长满蒲公英的田野,他全身沉浸在其中的那黄色的光辉既是那么富丽堂皇,又是那么清新,他真高兴他现在已经远离那阴森的教堂了。

在教堂外面到处是生命。那生命已经多到非教堂所能包容的地步。他想到上帝,想到那天在他头顶上的那蓝色的苍穹。它可真是伟大而自由。他想到了希腊人的祭坛的废墟,它似乎是一座庙宇,可是直到它倒塌,并和天空、绿草、风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从来都不能说是一座真正的庙宇。

但是他仍然热爱教堂。作为一种象征,他热爱它。他为了它试图代表的东西而注意它,不是为了它所真正代表的东西。他仍然热爱它,他的花园墙那边的小教堂仍然吸引着他,他给它以充满热情的关怀。可是他去看它只是为了管理它,保存它。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古老神圣的东西。他随时关心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木头结构,他经常去帮着修好那里的风琴,修补一些破损的木刻,并帮着修好教堂的家具。后来,他变成了唱诗班的领唱。

他的生活改变了它的重心,变得更为表面化了。他始终没有能够变得真正能说会道,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意志,他只能按照旧的形式继续生存下去。可是从精神上说,他可说是尚未被创造。

安娜现在全神贯注在她的那个孩子身上,她让她丈夫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她现在十分愿意尽量推迟向不可知的现实探索的活动。现在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可以感知的最近的未来就是这个孩子。如果她的心灵没有能表现出自己的意志,她的子宫却已经表现了。

和他的住房相邻的那个教堂对他变得非常清静和可爱了。他尊重它,把它完全放在自己的管辖之中。如果他没有什么新的活动,他可以紧抱着这种古老的可爱的礼拜形式而感到欢乐。他完全熟悉这个很小的粉刷的教堂。他沉溺在这阴暗的气氛中,又获得了自己的生命。他愿意像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一样,让自己沉溺在这教堂的宁静之中。

他走过他的花园,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墙头,进入那教堂的宁静与和平之中。在那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嘎嘎响了几下之后,他的脚便在那过道中发出了回声,他的心也和那动人的柔情和神秘的宁静发生了共鸣。像一个原打算干件什么事,结果没有达到目的半途而废的人一样,他也多少感到有些羞怯。

他很喜欢点燃风琴上的蜡烛,一个人坐在那微弱的光线中,练习几支祷告时需用的圣歌和别的曲调。粉刷得很白的拱道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风琴和脚踏键发出的声音,在教堂远处的永远不变的宁静中逐渐消失。远处的高塔发出一阵微弱的鬼怪一般的回声,接着那音乐声又一次响亮地胜利地向远处飘去。

他不再为自己的生活烦恼了。他放松自己的意志,一切全都听之任之。他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一切,却也是一件大事。她真可说是已经征服了他,她让他等待着,守候着,等待和守候着。她和那个孩子以及他自己,他们是一体。风琴奏出了他表示抗议的心声。当他摁着那风琴的琴键时,他的灵魂却躺卧在黑暗之中。

对安娜来说,那孩子就是她最高的幸福和她的一切。她的一切欲望现在都暂时停息了。在这个孩子面前,她感到非常幸福。这孩子有点过于娇嫩,喂养她很有些费事。可是她从没有想过她会死去。这是一个很娇弱的孩子,因此她有责任让她强壮起来。她不怕费尽一切力气,这孩子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思想全被这孩子占据了。她是一个母亲。摸一摸这新生的小身子,新生的小胳膊、小腿,听听她在一片宁静中发出的细微的哭喊声,对她就已经完全够了。在这孩子的哭喊和呜呜声中,她听到了未来。当她让孩子吃奶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手中掂量着未来的岁月。满足的情绪和对未来的憧憬在她的心中发芽,使她生气勃勃,强壮有力,整个未来都在她的手中,在这个女人的手中。在这个孩子刚刚十个月的时候,她又怀了孩子。她似乎正处于生命繁殖的风暴之中,她简直每时每刻都在忙于生殖。她感到自己像大地一样是万事万物的母亲。

布兰文整天在他那个教堂里忙着,他演奏风琴,训练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歌,还在主日班教一些年轻的孩子。他也感到非常快乐。每当他星期天去给那些孩子上课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欢欣的感情。他随时都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他从未探索过的秘密,因而无比兴奋。

在家里,他伺候着他的太太,为这个小小的女权社会服务。她也很爱他,因为他是她的孩子们的父亲。而且她始终对他怀有强烈的肉体上的热情。他已经不再希望对她拥有精神上的权威并管制她,甚至也不再要求她对他的有意识的公共生活表示尊敬了。他依靠她对他的肉体上的爱情简单地生活着,他尽力为这个小小的女权社会服务,喂孩子,帮着做一些家务,再不去考虑他的尊严和重要性了。可是他这样放弃自己的权力,完全依靠兴趣孤立地生活着,却使他显得有些不真实,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了。

安娜从没有公开为他表示过骄傲。可是很快她变得对公共生活完全不感兴趣了。他不是那种大家所谓的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把自己看得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他是她的男人,他要是对自己的男性权力不感兴趣,必然就使得她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世界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了。从肉体关系上讲她热爱他。他也能完全使她满足。他总是单独行动,遇事又总是听从别人指挥。一开头,这使她很不高兴,外在世界似乎对他完全无足轻重。如果用外在世界的眼光看他,她就止不住要对他嗤之以鼻。可是她的这种嗤笑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尊敬。她尊敬他,因为他能这样简单而完善地伺候她。更重要的是她喜欢给他生孩子。她也喜欢做许多孩子的母亲。

她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那奇怪阴森的愤怒,和他对教堂的那种虔诚的热情。他所感兴趣的实际是教堂的建筑;可是他的灵魂似乎正热切地追求着什么东西。他不惜费尽力气擦净教堂里的每一块石头。修好每一块木板,随时调整风琴的琴键,要让唱诗班的歌声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教堂里的一切和教堂里的各种仪式都能井井有条;他要把这神圣的建筑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尽可能使礼拜的形式接近完美。在他的脸上,以及在他紧张的行动中,常有一种略感不安和紧张的神态,他像一个明知对方对自己不忠但仍热爱着的情人,他的爱情似乎因此更为强烈了。教堂是虚假的,可是他却因此更对它百倍关心了。

白天,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他让自己始终处于悬浮状态,他完全失去了存在。他机械地工作着,一直到回家的时候。

他火热地爱着那个黑头发的小厄休拉,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孩子会懂事起来,现在她是完全被她妈妈独占了。可是他的心却躲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机会总会来到的。

慢慢地,他终于学会对安娜更为听话了。她强迫他在精神上接受了她的那一套法令,至于细节如何全让他自己去决定。她跟他身上的魔鬼进行了一番斗争。由于他的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愤怒情绪,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一到那种时候,他便似乎完全晕头转向,而且一阵黑风吹来,仿佛把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都吹得无影无踪了。她可以感到,她自己以及一切东西都被他消灭尽净了。

起初,她总是和他进行斗争。夜里遇到这种情况他常会跪下去向上帝祷告。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趴伏着的身体。

“你干什么跪在那里,装出一副作祷告的样子?”她生气地说,“你认为一个人像你那样满肚子气鼓鼓地,还能祷告吗?”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床边。

“这太可怕了,”她接着说,“纯粹是装模作样,你现在假装着在祷告什么呢?你是假装着向谁祷告呢?”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呆着。难堪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他简直感到他的整个身体快要四分五裂了。他在生活中似乎永远在和自己较着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这种阴森、复杂的愤怒情绪,这时他简直恨不得把一切都毁灭掉。那时她总和他进行斗争,他们的斗争真是可怕,有时候真是在玩命。那期间,他们之间的狂热情绪也是那么阴森可怕。

可是慢慢地,她已经学会怎样更好地爱他了,学会有时暂时把自己搁在一边。而且每当她感到他的脾气又要发作的时候,她完全不去理睬他,她只顾去干她自己的事,而让他呆在他自己的世界中。这样结果倒非常好,最后他不得不跟自己进行一番严肃的斗争,希望能再回到她的身边去。因为最后他已经慢慢知道,他如果不能回到她身边,那他就跟活在地狱中差不多了。所以,他不得不对她力求顺从,她也害怕看到他眼睛里那种紧张的丑恶的情绪。于是她又对他如胶似漆,转眼间,完全任其癫狂了。这时他会对她的热爱表示无限感激,并变得十分谦虚。

他自己搭了一个木头棚子,在里面修整教堂里被毁坏的东西,所以现在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教堂,木刻,公司里的工作,都要花费他很多时间。要是他没有自己的某种限制,没有忽然间两眼漆黑的状况该会多好啊!到最后他总不能不对它让步。他必须屈从于自己的不足,这是他生命中的缺陷。甚至他自己也极希望弄清楚他忽然大发脾气的根本原因,以便事先有所准备。可是,由于后来她对他越来越温柔,他的脾气也就不像原来那么大了。

有时,他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露着空虚的微笑,这时安娜几乎可以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知道在自己生命中有某些尚未形成的东西,某种尚未成熟的花苞,某种紧紧裹住的黑暗的中心,这黑暗的中心只要他的身体还处于非常活跃的时期是不会自己发展,自己展开的。他还没有做好完成自己使命的准备。他身上的某种尚未发展的东西限制着他。他身上有一种他无法使它展开,它也永远不会展开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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