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是广东的特色之一,这我在很早就听说了。在我去广东之前,有位通人提醒我说:

“你去广东,就是尼姑庵不可不看。”

我大致也想象过,就是庵里有尼姑接客。尼姑也有多种多样。有额上满是皱纹、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有透过假牙的齿缝来念佛诵经、每日撞钟敲鼓的尼僧。不过吸引我们的不是这些人,而是虽已削了发、虽也穿了深色的袈衣,却是满脸青春的生气、仿佛去拜真的活菩萨般的眉清目秀的尼姑。尼姑中有自幼即剃发出家的,也有婚嫁之后死了丈夫而发念当了尼姑的。按广东地方的习惯,女子不得再婚,一旦丈夫死后便得终身守寡。不过近来这种旧习亦逐渐被打破,在城市中亦曾有一部分女子五次十次地屡屡再婚。但整个社会尚不许可这样的情形。尤其在农村,旧习俗依然壁垒森严。这些年轻的寡妇要改变自己的境遇,唯有出家为尼一条路。有不少人虽出嫁到优裕的人家,毫无衣食之忧,然一旦死了丈夫后也到庵里来开始新的人生。庵里有了这类年轻貌美的尼姑,以其独特的技艺来满足有特别嗜好的人来使其成佛。

因为听了如此种种的传闻,所以我极想去访一下尼庵,托了朋友请其导引一下,但这与去茶馆戏院不一样,若无十分相熟的人的介绍是去不了的,因此延迟了几日。正在此时,好事终于来了,一日在朋友们的陪同下去访了憧憬已久的尼姑庵。

庵在广州市的北端,已近于郊外之地。眼前是白云山。O君、T君和我三人在这里下了汽车,折入了一条小巷。左边有一与普通住宅几乎一样的门,上悬有一“荣胜庵”的匾额。入门就是关帝殿,有关帝的木像,前面供着香烛。再进去,有一座大殿为大雄宝殿。这是正殿。屋顶、墙壁、庭园都相当整齐。正殿旁侧的堂内置放着大饭桌,上面已放好了碗筷盒匙等。

“去年梅兰芳曾到这里来过,请尼姑们在正殿里诵了经,经文很有意思的。”

念经诵佛时,以长得最娟秀的尼姑为中心,让她穿上华美的衣饰,头上戴着有金边的僧帽,甚至还施以脂粉,其他众尼姑便围绕着她大声诵经。

O君对这里很熟,便径直地往里走,来到一间小室内时,几个尼姑正在吃着已经过点的午饭,一位胖胖的、五十左右的尼姑端着碗筷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用粗粗的嗓音亲切地对我们表示欢迎。

庵的最里边有一处庭园,虽不大却十分雅致。面对着庭园的是一座房间精美的屋宇。我们被带到了里面的房间。

屋内三面靠墙放着上等的红木椅子,墙上适宜地挂着一些条屏。庭院内有精巧的假山,有一排竹篱,竹篱内耸立着一株华盖亭亭的古树。由屋宇、高墙围起来的这座小小的庭园里充满了中国情趣。

有两三个年轻的尼僧给我们送来了茶和毛巾,端来了水果,打开了电风扇。这些尼僧穿着黑底斜纹的薄薄的丝绸上衣和同样的裤子,脚上穿的是白绸的袜子。服装与一般的女子没什么两样。但不如我们所期望的那么漂亮。

“T先生,好像不怎么漂亮嘛。”

我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也不见得吧,她们长得也不难看呀。”

T君指着其中最伶俐的一个说。听了他的话再一看,倒真的不难看。肤色稍黑的脸,细细的一字眉,圆圆的有精神的眼睛。但这并不是女人的妩媚。其他两个人则是标准的西瓜头。

“我可觉得不怎么样。”

“这是你的问题了。这些尼姑一点都没有修饰。是所谓的调味料,而不是菜肴。”

T君虽是中国人,但嘴很巧。受到我们品评的年轻尼僧,虽不知我们在如此放肆地评论自己,但已察觉到了我们是在说她们,一下子脸色绯红,匆匆地逃到了里面去。

这座房子有两层,楼下也有互相连着的房间。房间里有漂亮的床,梳妆台,桌子,花瓶,镜子,一切都带有浓郁的女人味。而且一切都很新,很精雅。这是宿客的房间。二楼正面也有这样的房间。

端来了花生粥。这是点心。

过了一会儿,E氏、G氏、S氏、A氏等来了。他们都带来了胡琴、三弦等乐器。只有A氏我是初次见面。据说他是广东年轻的律师。其他诸位都是我的中国朋友。清寂的尼姑庵的内园一下子充满了活力。

S氏拉胡琴,G氏弹三弦。E氏和T氏则轮番演唱。尼庵与相邻的房子中间隔着两丈高的围墙。沿墙还有枝叶繁茂的大树。琴声和唱声即使传到庭院里,相邻的住家大概也听不见。这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靠近厨房一头的院子里,尼僧们铺着席子在仔细地摘菜叶等。另一边的人将几百枚两角的广东银币排铺开来,正在一个个认定含银的成分。广东的货币你接下来不仔细看的话,总会混进一成或两成不能通用的假币。即使在尼庵,自然也要对银币加以验核,但看到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查验金钱,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天快黑的时候,肚子已很饿了,这时饭菜准备好了,一起来到了大雄宝殿旁的侧室内入座,这里供着观音菩萨。我忘记说了,这座尼庵是禅宗。

当然是素斋。上了好多道菜,味道也甚佳。一位老尼来到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跟我们闲聊。她是此庵的住持。住持胖得像男人似的,嗓音也像男人,说话的声调干脆爽快。

O君对我说:“这位尼姑说全广东的名人她没有不认识的。总之她是个不得了的人。”她就相当于日本筑地(1)一带可供狎妓的酒馆的老板娘那一类的人。不过这位尼姑同时也是位堂堂的僧侣,接待客人只是副业,正业毕竟是僧人。

饭后去看了前面的客房。有三间装饰考究的卧室。听说荣胜庵在尼姑庵中也是一流的。总的来说,来尼庵玩耍的人若不是中上层的人物是来不了的。像政治家、实业家、阔佬等之类的人在一般的酒楼、艺伎馆里玩腻了想换换口味时,于是便到这里来。因此客房钱、酒菜钱并无一定的价格,由客人随意施舍。不过当然,对接待自己的尼姑除饭钱外还得给一个施舍的钱袋,其金额虽无一定,但据说最低也得二十元。我们又回到里面庭园的房间里热闹去了。

我对O君说:“O先生,很久不听你唱了,唱一曲怎么样?”O君也兴头上来了,说:

“好,唱。”

他唱起了青衣,嗓音像金铃一般。我以前曾在上海的大戏院里听他唱过好几次,但从未在这样的地方听他唱过。其高亢清脆的唱腔破窗透壁,回响在上空,传遍了庵内每一个角落。尼姑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跑过来窥看,连住持也忍不住提着水烟袋走了过来。O君此番到广东来虽未在舞台上亮相,但他是中国戏剧界的重镇。

“村松先生准备怎么样?”

大家差不多都玩累了的时候,T君问我。

“什么怎么样?”

“就是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过夜怎么样。刚才律师A先生已经为你跟尼姑庵谈好了,一切随你。”

他这样一说,我有些犹豫了。虽也有猎奇之心,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尼庵里总有些说不清的孤独。要不要拿出勇气来在这里留宿呢?正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有两个年轻的尼姑换了服装从邻室走了出来。她们披着美丽的袈裟,手上挂着佛珠。两人向我们稍稍打了招呼后就往大门方向走去。

A氏和住持悄声说了几句后,又叫来了T君窃窃私语起来。

接着T君对我说:“不巧今晚有位施主家里有丧事,那两个人要到那儿去一下。不过约一个小时后陪你的那个人就会回来,我们打打麻将陪你等一下怎么样?”

“不要了,这样的话我也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听了这些话我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那尼僧去办理丧事,在庄严的佛像前诵经回来之后,我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的。

我们玩了一会儿麻将,在夜里十点左右离开了荣胜庵。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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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筑地位于东京市区南部隅田川河口,江户时代起逐渐繁华。1923年关东大地震以后,鱼市场从日本桥迁至此地,逐渐形成了一个生鲜食品的批发市场,也集聚了一批美食店,成了国内外游客趋之若鹜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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