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花开了,我想那是三月里的一天。

我已经开车经过了西汉姆,正在向普德利前进。我要去给一个铁器铺估价,然后能找到人的话,就谈一项人寿保险的事,那个人正在摇摆,拿不定主意。他的名字是本地代理以前送来的,但在最后一刻他害怕起来,怀疑自己能否掏得起保费。我在劝说人方面很在行,这是长得胖的缘故,这一点能让人们心情愉快,让他们觉得签一张支票简直是件赏心乐事。当然,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对有些人,最好强调一下所得红利方面,而对另外一些人,可以不露骨地吓唬他们,暗示一下要是他们死时没有保险,他们的妻子会怎么样。

我的老爷车在连绵起伏的小山上拐来拐去。天哪,多好的天气!你知道通常在三月份某个时候出现的那种天气,到那时,冬天好像突然没了劲儿。过去一连好多天天气一直极差,也就是人们所称的“明亮”天气:天空是冷冰冰的蓝色,风像钝刀子一样割人。然后突然风停了,太阳有了取胜的机会。你也知道那种天气:阳光是黄白色的,树叶纹丝不动。远处有一点儿薄雾,能看到山坡上散布着羊群,像一个个粉笔头。下面山谷里有几堆火,烟柱盘旋着往上升,直到跟薄雾融合到一起。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天气暖和得几乎可以把衣服脱下来。

我经过的路边草地上有片地方,报春花长得很密,可能是块黏土地。我放慢速度往前开了二十码后停了下来。天气好得不容错过,我想我一定得下车闻一闻春天的气息,如果没有人来,甚至再摘上几朵报春花,我甚至有点儿想采一束拿回家给希尔达呢。

我关掉引擎下了车。我一向不喜欢让我的老爷车跑空档,总是有些害怕她会把挡泥板或者别的什么给震掉。她是辆一九二七年的型号,已经跑了很多里程。你要是把引擎盖掀起来看一眼,会让你联想到老奥地利帝国,全是用一段段绳子捆在一起,总算汽缸还一直能动。你无法相信会有那么一台机器同时向那么多方向震动,就好像地球运转那样,我记得从哪里看来的,地球有二十二种摇摆方式。你要是在她空档时从后面看她,绝对像是看夏威夷女郎跳草裙舞。

路边有道用五根杠子钉起来的大门,我溜达过去靠在那里。四周看不到一个人,我把帽子往后拉了一点儿,好体验风吹在前额上的暖洋洋感觉。树篱下面的草丛里长满了报春花。正好在大门里面,有流浪汉或是别的什么人留下的生火痕迹,那是一小堆白色灰烬,袅袅升起一缕烟。再远点儿有个小小的池塘,水面长满了浮萍。地里种的是冬小麦,坡度很陡,紧接着那边有个白垩断面和一小片山毛榉矮树丛,树上长着星星点点的新芽。周围绝对是一片宁静,连风也微弱得吹不起灰烬。不知道哪里有只云雀在啼唱,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声响,甚至也没有飞机。

我靠在大门上待了一会儿。只有我一个,再无他人。我看着田野,田野也看着我。我感到——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感觉。

我所感到的如今不常见,也就是说听上去好像愚蠢。我感到快乐,我感到尽管我不会长生不老,可是也很愿意那样。你想说的话,可以说无非因为这是春天的第一天,季节对性腺的影响或者别的原因,然而还不止如此。很耐人寻味的是,突然让我相信人生值得好好过的,并非全是因为报春花或者树篱上的芽苞,而主要是大门旁的一小堆火烬。你也知道无风日子时那种木柴火堆的样子:已经烧成白色灰烬的树枝还保留了树枝的样子,灰烬底下还能看到鲜艳的红色。很耐人寻味的是,红色灰烬看上去更有生机,比任何活着的东西给人以更多生命的感觉。它有种因素,是种活力,一种颤动——我想不出最恰当的词,但是它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它是图画上的一点,让你注意到了其他所有东西。

我弯腰去摘一朵报春花,却够不着——肚子太大了。我蹲下摘了一小束,幸好没人看见我。叶子有点儿卷,像兔子耳朵。我站起身,把那束报春花放到大门柱子上。然后,我心血来潮地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看。

有镜子的话,我能看到自己全身的样子,不过事实上,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了。四十五岁的胖子,穿着破旧的灰色人字纹套装,戴着圆顶礼帽;有老婆,两个孩子,在郊区有座房子——这些全能从我的外表上看得出。红脸膛,蓝眼睛里带着醉意。我都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但是在我把假牙放回嘴里之前草草看它一眼时,我突然想到那些都无所谓,连假牙也无所谓。我长得胖——不错;我看起来像是个赌注登记人不成器的兄弟——也对;不会再有女的会跟我睡觉,除非给她钱——这些我全都知道,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无所谓。我不想女人,甚至不想返老还童,只想活着,当我站在那里看着报春花和树篱下的红色火烬时,我是活着的。那是种内心的感觉,一种平和的感觉,但是它又像火焰。

树篱那边再远些的池塘水面上全是浮萍,很像地毯,你如果不知道浮萍是什么,很可能以为它是实地而一脚踩上去。我在琢磨为什么我们都傻帽儿到了这个程度,为什么人们除了确实把时间花在愚蠢之事上,就只是走来走去,对万物只是看看而已?比如说那个池塘吧,里面什么都有:蝾螈,水蜗牛,水生硬壳虫,石蛾,水蛭,还有天晓得另外多少种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东西,还有它们在水底的生存奥秘。你可以花上一辈子、十辈子来看,可你仍然即便对那个池塘也无法了解穷尽。但时时刻刻,你会有种惊奇的感觉,心里还有不寻常的激情。那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我们却不想要。

但是我的确想要,至少当时是那样想的。你别误解我的意思。第一,我不像多数伦敦佬那样,对“乡村”多愁善感,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跟它的距离也太他妈近了。我不想为此阻止人们住在城镇,或者住在郊区,他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吧。我也不是建议全体人类都把一辈子花在游来荡去摘报春花这类事情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必须工作。只是那些人在矿洞里咳嗽得要把肺给咳出来,那些女孩子在猛敲打字机,结果谁都没有时间去摘一朵花。再者,你要是长了个大肚皮,还有一座住着暖和的房子,你也不会去摘花的。可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心里的感觉是这样的——我承认不经常,但时不时会。我知道那种感觉不错,再说,换了别人也会有,或者说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时时刻刻,它就在不远处,我们都知道它在那里。别再打机关枪了!不管你在追赶什么,别再追了!冷静下来,喘口气,让一丝丝平和渗进你的骨头里。没用,我们不会那样做,而只会继续做着操蛋的蠢事。

下一场战争很快就到,他们说是在一九四一年。太阳再转三周,我们就嗖的一声直入其中了。炸弹像黑雪茄一样冲你而来,最新型的子弹从布伦式机关枪口往外倾泻。但是那还不会让我特别担心。我太老了,打不了仗。当然会有空袭,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挨炸,再说,即使有那种危险,谁也不能事先真的料到。我前面已经说过几次,我不是被战争吓坏了,害怕的只是战后,但即使那样,也不大可能对我个人造成影响,因为谁会来找我这种伙计的麻烦?我胖得成不了政治上被怀疑的对象,谁也不会把我干掉或者用胶皮警棍揍我。我是那种警察让怎么动就怎么动的中不溜秋的人。至于希尔达和孩子们,她们大概永远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化。可我还是被吓坏了。带刺铁丝网!标语!大面孔!传不出声音的监房,刽子手在那里从后面向你开枪!说到这个,这也会吓坏那些在智力水平上比我笨许多的伙计。那是为什么?因为这意味着要跟我一直在和你说的那种东西说再见,那种你心里独有的感觉。你要是想,就叫它和平好了,但是我说和平,不是指没有战争,而指的是平和,那是你在心窝里所感到的。要是我们被手持胶皮警棍的伙计抓到,可就永永远远失去了。

我捡起我那束报春花闻了一下。我在想着下宾菲尔德。有趣的是,过去两个月里,它一直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是在二十年后我已经几乎把它忘掉时。正在那时,传来了汽车从路上开过来的嗡嗡声。

我像是猛然被拉回现实,突然意识到我在干什么——游荡着摘报春花,而那时的我,应该在普德利的那家铁器铺里清点存货。不仅如此,我也突然想到在车上那几个人的眼里,我会是什么模样: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胖子手持一束报春花!那看起来根本就不对劲嘛。无论如何,大庭广众之下,胖子是绝对不应该摘报春花的。在能看到那辆汽车之前,我刚好够时间把那束花扔过树篱,干得很漂亮。那辆车里坐满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蠢货,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取笑我呢!他们全看着我——你也知道那些人坐在开向你的车里看着你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即使在那时,不管怎么样,他们可能还会猜我原来在干什么,不如让他们以为是别的事吧。为什么会有人在乡间道路边下车?显而易见!那辆车经过时,我装作在扣裤子上的纽扣。

我用曲柄摇开了发动机(自动打火已经失灵),坐进了汽车。很奇怪,就在我扣裤扣时,我的脑子里四分之三装的是另一辆车里那些年轻的蠢货时,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主意。

我要回到下宾菲尔德!

为什么不?在把车开到一档时我心想,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能拦住我?他妈的以前到底为什么没想到?去下宾菲尔德过一个安静的假期——那就是我想要的。

别想象我想要回去住在下宾菲尔德。我没计划要抛弃希尔达和孩子,更名改姓重新开始生活,那种事情只发生在书本上。但是有什么能拦住我,不让我悄悄溜回下宾菲尔德,在那里完全一个人过上一星期?

我好像在脑子里都已经谋划停当,只要钱够用就行。我那笔私房钱还有十二镑,可以让我很舒服地过上一星期。我一年有半个月假,一般是在八月或九月,但是如果我编一个像样的故事——比如有亲戚得了不治之症而奄奄一息等——我大概能让公司允许我把假期分成两半休,这样,在希尔达得知真相之前,有一个星期归自己支配。比如说在五月吧,当时山楂树正开花。去下宾菲尔德过上一星期,没有希尔达,没有孩子,没有飞火蛇公司,没有艾里斯米尔路,没有关于分期付款的絮絮叨叨,没有能把人逼傻的交通噪音——只是无所事事、游游荡荡地过一星期,只是去聆听那一片宁静!

但是为什么我想到回到下宾菲尔德?你会问。为什么偏偏是下宾菲尔德?我到那里想有何作为?

我什么作为都没想,那就是部分关键所在。我想要的,是平和与安静。平和!我们在下宾菲尔德曾经有过。我告诉过你那里战前的旧生活方式,没有把它粉饰得十全十美,我还敢说那是种有点儿枯燥、停滞、呆板的生活。你想说的话,可以说我们像是一个个萝卜,但是萝卜不会生活在对老板的恐惧里,也不会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脑子里想着下次经济衰退和战争。我们心里拥有过平和,我当然知道即使在下宾菲尔德,日子也会已经有所变化,但是那地方本身不会。宾菲尔德大屋的四周还会有山毛榉树林,伯福德坝那边还会有拖船道,市场上还会有马槽。我想回到那里,只过上一星期,让那种感觉把我浸透。这有点儿像是东方圣人归隐于沙漠中,而且依我看,照如今事情发展的势头,以后几年里,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归隐于沙漠中。就像波提欧斯老先生跟我说的那样,古罗马时期,隐士太多时,每个山洞的洞口都有人排队等着呢。

也不是我想去修身养性了,我无非想在坏日子到来前找回自信。因为有哪个脖子之上没死去的人从未怀疑过坏日子即将到来?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哪种坏日子,但我们知道那是即将要来的。或许是战争,或许是衰退——不知道,只知道会是不好的。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总会是往下:进入坟墓,进入污水坑——不知道。而且,除非你内心的感觉对头,否则你无法面对那些。战后二十年里,我们失去了某种东西,就像体内某种至关重要的汁液让我们一点儿不剩地喷洒完了。整天东奔西走!永远为了一点点钱你争我抢,永远是嘈杂不已的公共汽车、炸弹、收音机、电话铃的声音。信心被毁成碎片,而骨头中本该是骨髓的地方,却是空的。

我踩下油门。单是想到要回下宾菲尔德,已经让我精神一振,你会了解我的感觉。上来透口气!就像大海龟划拉着到达水面,伸出鼻子,往肺里吸进一大口气,然后再沉下去与海草和八爪鱼为伍。我们全在一个垃圾箱的底层闷着气,不过我有办法到上面:回到下宾菲尔德!我的脚一直踩在油门上,直到我的老爷车达到了最高速度,时速差不多有四十英里。她咣当得就像个装满陶器的锡盘子,一片噪音中,我几乎要唱起来了。

当然,坏事的会是希尔达。这个念头让我冷静了一些,我把速度降到二十英里左右考虑了一番。

希尔达迟早会发现,这没多少疑问。至于在八月份只休一星期的假,我能够不露破绽地掩盖过去。我可以告诉她公司只给了一星期的假,很可能她不会问很多问题,因为她巴不得有机会节省度假开支。至于孩子们,他们反正会在海边待上一个月。困难在于怎样在五月份的那星期找个借口,不能一走了之。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提前很久就告诉她我要被派往诺丁汉,或者德比,或者布里斯托尔100,或者别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项特殊工作。但如果我提前两个月就告诉她,就会显得我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但是,不用说她迟早会发现。相信希尔达好了!她会一开始装作相信,然后会以她那种不事声张、不屈不挠的方式,查清我从来没去诺丁汉、德比、布里斯托尔或者其他我可能说的地方。这种事情她做得令人叹为观止。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她不动声色,直到发现我借口中的漏洞,然后,在我关于那件事粗心大意地说了句什么话时,她出其不意地发难,突然亮出所有案卷:“你上星期六在哪儿过的?说谎!你是跟个女人一块儿过的。看看我给你的马甲扫灰时发现的这些头发,看看吧!我的头发是那颜色的吗?”好戏还在后头呢,天知道像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多少次。她关于有个女人的猜测有时对,有时不对,结果却总是一样,絮絮叨叨几星期没个完!每顿饭必吵架——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要告诉她我要去哪里过一星期,为什么去是完全没指望的,就算我跟她解释到世界末日,她也永远都不会相信。

可是去他妈的!我想,干吗要费那事?那还远着呢,你也知道事情在之前和之后有多大区别。我把脚又踩上油门。我又有了另外一个想法,比第一个还要大胆。我不在五月份去了,我要在六月的下半月去,那正是捕淡水鱼季节开始的时候,我要去钓鱼!

说到底,为什么不去?我想要平和,钓鱼就是平和。接着,我脑子里想到一个最最大胆的想法,差点儿让我把车开下路。

我要去钓宾菲尔德大屋那里的大鲤鱼!

还是那句话:干吗不去?我们过日子时,总在想着我们想干却干不了的事,那不算奇怪吗?我干吗不能去钓那些鲤鱼?可是你听到我提这个想法,难道不觉得它听起来像是不可能之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吗?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即使在当时,在我看来,它像是异想天开,就像想和电影明星上床,或者获得重量级拳击冠军一样。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管现在是谁拥有宾菲尔德大屋,如果给他够多的钱,他大概会出租那个池塘。我的天!我会很开心地掏五镑在那里钓上一天鱼。不过同样很有可能那座房子还是空的,甚至谁也不知道有那么一个池塘。

我想着那个处于树林中阴暗地方的池塘,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我呢。还有个头巨大的黑鱼仍然在里面畅游。我的天!要是它们三十年前就长成了那个头,现在会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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