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绝不对未来信誓旦旦。节子认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有良心的。他和节子的幽会很有规律,似乎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说想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因为他工作繁忙且没有规律,所以想在恋爱方面养成良好的规律和秩序的缘故。现在可以证明,在和他出去旅行前节子所担心的想法——以身相许之后也许会被抛弃的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这个青年的道德观念很强,他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假如节子愿意,那么从这些有良心的条件中,也许会找出某种嫉妒的理由。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到那一步。

越过一道坎儿,爱情似乎也可找到一处住所。感情的家庭开始运转。见不着面的期间对对方不闻不问,幽会时两人共同居住在一个透明的、肉眼看不到的家庭里面。节子明明对土屋产生不了嫉妒的心情,却因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丈夫的嫉妒这一点而感到不满。

土屋这个人,在这一方面丝毫未变。(其实,仔细一想,土屋在任何方面与从前都没有两样。)每当节子谈起丈夫、模仿丈夫的滑稽习惯时,他都会喜形于色,天真地、像中学生那样不规矩地歪着嘴笑。土屋的笑可以理解为面对弱者得意的笑,可是他在内心里能有几分正经地把丈夫当成对手来看呢?

这个青年似乎不太适合所谓的激情法则。前面说过节子不喜欢读书,但从她仅读过的几本书来判断的话,小说里面的情人没有一个是像土屋这样的。的确,节子喜欢他的外表,这一点或许还像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然而,他的感情波动、他的反应、他的行动、他的激情……所有这些都完全脱离了小说的范畴,他那沉着冷静的劲头,越发使人无法揣摩。

由于节子总是用女性的眼光来看情人,所以发现不了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假如让知性有才华的女性来看土屋的话,她们也许会认为他感情上无缘无故的无力感正是时代宠儿的特征吧。

两人频繁幽会,土屋总是更换旅馆,节子在那一家一家的旅馆里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琐碎事件,这些正是节子初次认识的社会。比如,在走廊一碰到人便慌忙遮住面部的女客人、不知为何忽然来到旅馆门前的救护车、走廊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尖厉的哭声……有时,节子会搞不明白自己是身处旅馆还是医院。

房间内也不断地发生一些小插曲。比如,有人临走之前补妆时不小心把口红掉进下水道,由于那口红是在日本难以买到的品牌,便找来旅馆的维修工大动干戈地寻找,最终在管道的弯头处找到……回想起来甚是丰富,是偶然事件还是捉弄人的事件,反正多得数不胜数。

还有一天晚上,两人在房间点了一瓶金菲士。女服务员拿来后在外面敲门。节子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不让土屋放她进门。土屋就亲自去门口取。可是节子又担心从门口能看到房间内,便又让土屋关掉所有的灯之后再去。

土屋接过放着两只酒杯的托盘。在接托盘之前,走廊的微弱灯光还照射进房间,接过托盘一关上房门,室内便变得一片漆黑。

“让人回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呀。”

躺在床上的节子说。

“嗯。”

土屋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摸索着想单手打开台灯开关,结果绊了一跤碰倒台灯,台灯灯泡脱落后发生短路而发出紫光,共用同一个插座的收音机和电风扇也忽然停止工作,金菲士和一片片的柠檬洒了一地……两人不知所措,呆立许久,事情最后以滑稽的结局收场。

谎言一旦成为生活上必不可少的部分,就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节子对自己具有的丰富多彩的撒谎才能感到惊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才。多愁善感已经是过去式,节子具备了克服任何感情危机的坚固的表情。假如丈夫稍微有些敏感,对进行空想恋爱时的节子一定会感到反常,而对如今的节子反而感到是正常的。

去旅行之前,使节子饱受折磨的道德观念,或许仅仅是因为生活秩序逐渐发生变化时内部产生的不和谐音符而已。一旦新的秩序形成,道德观念就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了。有什么理由不能这样去做呢?

节子跟随菊夫去了他的幼儿园。节子此前从未去过这个幼儿园,为了塑造出一个洁净、圣母般的母亲形象,她化了淡妆,没用香水,换上了朴素的服装。

回家的路上,牵着母亲手的菊夫不停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他看上去很不开心。“怎么了?”节子问道。“今天的妈妈看起来比平时难看。”菊夫答道。

“那你喜欢妈妈穿什么衣服?”节子又追问。菊夫的回答让节子吃了一惊,原来他喜欢的是节子上次和土屋幽会时穿的服装。

今年气候反常,明明到了梅雨期雨水却非常少。如此酷热的一天傍晚,丈夫从公司打来电话,原来他与别人的聚会取消了,想约节子去街上吃饭。节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近来,丈夫那满面春风的面孔,特别让节子感到窝火。感情总是保持着平衡,在妻子面前从不流露出悲伤、烦恼表情的丈夫,却让人越来越感到郁闷。节子梦想着,今天丈夫终于知道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切,然后以悲痛欲绝、孤单寂寞的表情与她见面。节子很喜欢这个空想。

然而,等待她的丈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可掬。然后还提及夏天已经到来,今年也必须带着菊夫去避暑。他们家有着父母传下来的别墅。

节子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不得不和土屋人各一方……在大海之滨,每逢周末都要迎接前来住宿的丈夫……当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无奈的义务时,节子竭力压制住心中的不满。不过,下回见到土屋,她必定会把这短暂的分别进行戏剧性的夸张。

夫妇两人在有空调的餐厅用餐。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凉意,与感情的真空状态倒是很般配。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在机械地模仿他人的鹦鹉学舌,以致忘记了是在说假话。丈夫的食欲非常旺盛。节子的内心,却连丈夫的食欲也不能原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在此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

用过餐后,夫妇在街上散步,两人的目光偶然停在了街头一家旅馆的广告牌上。那家旅馆节子曾经去过一次。

“东京的旅馆,对住在东京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啊。”

不知为何,丈夫竟然说出了这么幼稚的话。

“哎呀,那不是情人旅馆吗?”

节子说道。

“你知道得很多啊。”

“一看广告牌,不就明白了吗?”

又走了五六步,节子说:

“即使我有外遇你也不在乎吗?”

节子尽可能地装出一副轻薄的样子。

“嗯,这可不是我能说三道四的事情啊。”

听了这句温和的回答,节子的心一下子凝固了。

对节子而言,去避暑之前的最后一次幽会,无疑是自编自演的绝好机会。她试图让男人也上演一出体现离别痛苦的好戏,可是笨拙的土屋根本就进不了角色。不仅如此,他还说什么“在那儿待上十天的话,你会因想念东京而回来吧”。

节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今晚,她第一次打起了自己的感情算盘。节子意识到,正因为自己喜欢土屋才不能过分地投入感情。迄今为止,节子并没有想过调整感情投入的必要性。而今晚,节子对土屋的感情没有达到她所认为理所当然的高度而感到焦虑不安了。节子认为,今晚期待土屋表现出一定的“离别的痛苦”是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同时,为了避免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做了两手准备,节子夸张地想,我的“离别的痛苦”其实都是演戏。而且,演戏比起自然的感情投入会轻松很多!上演这一出“离别的痛苦”是多么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去了第一次去过的旅馆,开了一间可以俯瞰庭院里葡萄架的房间,使东京的夜色尽收眼底。一想到也要暂别都市的街灯,节子便觉得它越发美丽。旅馆的自来水管不断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打开窗户,室外也如室内般炎热。上床之前,节子照例要进行一番垂训。她反复地对土屋的无动于衷进行提醒,并且大量地使用了“离别”这个词,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适应这个迟早会派上用场的词,另一方面也为了给土屋施加一点儿压力。然而,事与愿违,土屋故伎重演,用自己的嘴唇牢牢地封住了节子喋喋不休的嘴。

这一瞬间,节子所面对的是隐藏在色情里面的、永远不能治愈的不正经,这种不正经能使现实中种种繁琐、严肃的问题统统失去意义……节子想拒绝,然而却没有成功。然后,她便委身于那和诸多顾虑、挑剔、洁癖相对立的,逐渐被淹没的世界的丰腴之中了。

其结果,对迄今为止不能互相比较的东西,节子开始违心地进行了比较。土屋确实给予了节子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的东西。

他们自然而然地赤裸着身体,没有任何夸张地、炫耀地赤裸着身体。由于讨厌电风扇,从敞开的窗户吹进了清爽的夜风,同时还听到了远方电车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声以及吵闹的呼喊声。土屋站在窗前,一边吸烟一边向下张望。节子用窗帘裹住身体,站在土屋身边。

呼喊声从比旅馆的院落还低一层的小学校园内传来,原来那里正在进行相扑比赛。灯光仅仅在赛场中心射下一个圆形区域,由于距离远,那像小狗般交手的双方看得不太真切。双方倒向阴影之中,这样就能够分出胜负了。由于根本就区别不了交战的双方,哪一方获胜不得而知。

“你没有任何不安啊。只有我一人心里不安,整天提心吊胆的。”

“那种东西,抛开它吧。”

土屋说道。

土屋又问道:

“你的丈夫有什么不安吗?”

“……没有啊。根本就没有啊!”

土屋露出牙齿开心地笑了。

节子继续说道:

“不过,仓越没有不安和你没有不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你能感受到一切,又知道一切,可是却又没有不安。”

“你可高估我了呀。”

土屋吐出的烟雾,在微弱的夜风吹拂下,笼罩住了他的裸体。他简直就是一坨肉,一坨不正经的肉。抑或是出于某种原因,强迫自己故意装出一个蛮自信的男人的样子。

“你和我之间……”

节子话说一半就闭上了嘴。土屋没有追问下文,于是节子又把话埋入了心底。

这时,节子有一种直觉,土屋和自己之间没有任何绊脚石。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节子觉得,自己热切期盼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种障碍物,前来拯救自己的也不是别的,而是一种障碍物。可是,那都是不存在的。

节子的话说到一半停住,接上的是完全不同的话:

“我,比你想象的还要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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