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尔斯送走了肯尼迪医生,回到屋里,他发现格温达还坐在原处。她两颊通红,目光亮得可怕,说话声音沙哑而又神经质。

“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要么死亡要么发疯?就是这个——死亡或发疯。”

“格温达⋯⋯亲爱的。”贾尔斯走到她身边,用手臂环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又僵又硬。

“咱们当初怎么就没丢开不理呢?为什么呢?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掐死了她,我听到的那些话就是我亲生父亲说的。难怪这一切都回来了⋯⋯难怪我怕得这么厉害,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等等,格温达⋯⋯等一下。我们并不真的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是他告诉肯尼迪医生他掐死了自己的妻子,不是吗?”

“可是肯尼迪相当肯定他并没有⋯⋯”

“那是因为他没发现尸体,但是尸体是存在的⋯⋯我看见了。”

“你是在前厅看见的⋯⋯不是在卧室里。”

“那又怎么样呢?”

“哦,挺可疑的,不是吗?他何必要说他是在卧室里掐死了自己的妻子呢,如果他其实是在前厅掐死了她的话?”

“哦,我不知道,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可不那么认为。振作起来吧,亲爱的。这整个事件中有不少相当有趣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认为,的确是你父亲掐死了海伦,就在前厅。那么之后呢?”

“他跑到肯尼迪医生那儿去了。”

“然后跟他说,自己已经把老婆掐死在卧室里了,还把他带回来,可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尸体——无论是在前厅还是在卧室。见鬼了,哪有杀了人却没尸体的。他是怎么处置尸体的呢?”

“也许是有尸体的,肯尼迪医生帮他埋了⋯⋯只不过,他肯定不会跟咱们说的。”

贾尔斯摇了摇头。

“不,格温达⋯⋯我觉得肯尼迪不会那么做。他是个冷静、精明、从不感情用事的苏格兰人。你的言下之意是,他会愿意成为一个帮凶,让自己担上风险。我可不相信他会那么做。他可能会竭尽所能帮哈利迪提供证据证明他精神失常——这个,他会的。可他有什么必要拿自己的脑袋冒险去掩盖这件事呢?凯尔文•哈利迪跟他毫无关系,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而被杀的可是他的亲生妹妹,何况他还很喜爱她——尽管他对于她不检点的生活方式表现出了老古董式的不满。就算你是他妹妹的孩子,他也不会为了你那么做的。不,肯尼迪不会纵容隐瞒凶案的行为。即使他那么做了,唯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故意出具一份死亡证明,证明她死于心脏衰竭之类的毛病。我认为,那样做是可以成功的。但我们明确知道他并没有那样做,因为教区登记簿里没有她的死亡记录。何况,如果他那么做了,他会告诉咱们他妹妹已经死了。所以,就从这里开始解释吧,如果你能解释得清的话,尸体到底去哪儿了?”

“也许我父亲给埋在什么地方了⋯⋯在花园里?”

“然后跑到肯尼迪那儿去,说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地说她是‘离开了他’?”

格温达把额前的刘海向后拢了拢。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怎么僵硬,两颊的潮红也消退了。

“我不知道,”她承认,“你这么一说,这事似乎是有点儿奇怪。你觉得肯尼迪医生说的是实话吗?”

“哦,是的⋯⋯我很确信这一点。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故事。噩梦、幻觉——到最后就主要是幻觉了。他毫不疑心这事其实不是幻觉,因为,我们刚才说过,没有尸体就没有凶案。这是我们和他有分歧的地方。我们知道尸体是存在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从他的角度来看,每一环都衔接得很好,失踪的衣物和手提箱、告别的留言,还有后来他妹妹寄来的两封信。”

格温达动了一下。

“那两封信怎么解释呢?”

“没法解释⋯⋯可我们会弄清楚的。如果肯尼迪说的都是实话(我说过,我非常确信这一点),我们就得搞清楚那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想,那些信真的出自他妹妹的手笔吗?他认识她的笔迹吗?”

“你知道,格温达,我相信这不成问题。这可不是那种签在可疑支票上的签名。即使那些信不是他妹妹写的,只要笔迹模仿得高度相似,他是不会有任何怀疑的。他本就知道她跟别人私奔了,这些信正好让他对此坚信不疑。如果她从此音信全无——嘿,那他就该起疑心了。不过,信上有几处疑点,他可能没有发现,我却发现了。这两封信都是匿名信,这一点很奇怪。信上只写了留局自取,没留地址,也没说跟她一起私奔的那个男人是谁。信上的内容很明确地表示,她决心要跟过去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我得说,这很典型地就是那种谋杀犯精心策划出来的信,借以打消受害者家人可能会生出的疑心。又是克里平 的那套老掉牙的伎俩。要制造出假象,让人相信信件是从国外寄来的,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认为我父亲⋯⋯”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不会是他。假设一个男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除掉他的妻子,他会利用她可能存在的不忠行为散播谣言,他会一手布置她离家出走的假象——遗留的字条,打包带走的衣物,还会有她写的信——按照精心谋划的频率从国外寄来。而事实上,他已经悄然无声地杀了她,把她埋到了——比方说,地下室底下。这是谋杀案的模式之一——而且这种模式经常被采用。不过,这种类型的谋杀犯可绝不会冲到大舅子那里,跟他说自己把老婆给杀了,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警察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你父亲是那种激情杀人者,对妻子因爱成狂,在激烈到扭曲的嫉妒情绪中掐死了她——就是奥赛罗那种类型——这也解释了你为什么会听到那句台词——那么,他在匆忙地冲到一个并不像是个能保守秘密的男人面前,大肆声张自己的罪行之前,肯定不会冷静细心地打包衣物并安排寄信事宜。这不合逻辑,格温达,这整个模式都不对劲儿。”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贾尔斯?”

“我也说不好⋯⋯有一条串起这一切的主线,似乎存在着那么一个未知的因素——姑且称为X。目前有那么一个人还没现身,但他的手段已经隐约可见。”

“X?”格温达的语气万分惊讶,然后目光又暗了下来,“这是你编出来的吧,贾尔斯,你是故意这么说,好安慰我。”

“我发誓我没有。你难道没发现吗,我们根本没法勾勒出一个符合所有已知情况的轮廓。我们知道海伦•哈利迪被掐死,是因为你曾经看到⋯⋯”他突然住嘴。

“天哪,我就是个傻瓜。我刚刚才想到。有一点把一切都给掩盖住了。你是对的,肯尼迪也没说谎。听着,格温达,海伦当时正准备跟她的情人私奔——但那个情人是谁,咱们可不知道。”

“X?”

贾尔斯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格温达的插话。

“她给她丈夫写了字条,可是不巧他恰好走了进来,看见她写的是什么,一下子就失控了。他团了纸条,扔进废纸篓,然后扑向她。她吓坏了,跑到了前厅⋯⋯他追上了她,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身子软下来,于是他甩开她,然后在她身旁退后几步,吟诵了《马尔非公爵夫人》里的台词。正在此时,楼上的孩子走到了栏杆处,看到了下面的一切。”

“然后呢?”

“关键在于,她没死。他可能以为她死了,但她不过是半窒息而已。或许是她的情人到了——在癫狂的丈夫出发去镇子另一头的医生家以后,又或许是她自己清醒了过来。不管怎么说,她一醒过来就逃走了,一刻也没多留。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所以凯尔文才会坚信自己杀死了海伦,所以那些白天就收拾好的衣物才会消失无踪,所以之后的来信才会看起来如假包换。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格温达语速很慢地说:“但这解释不了凯尔文为什么会说他在卧室里掐死了她。”

“他情绪太激动,没办法记清楚这一切发生的确切地点。”

格温达说:“我愿意相信你。我也想去相信⋯⋯可是我仍然确定⋯⋯相当确定,我往下看的时候,她是死了,确实死了。”

“但你哪儿能说得准呢?那时候,你不过个三岁的孩子。”

她看着他,面色诡异:“我可以明白的——比成年人更容易明白。就像狗,它们明白死亡并且会掉头狂吠。我觉得孩子们⋯⋯明白死亡⋯⋯”

“这毫无意义,根本不切实际。”

前厅的门铃响起,打断了贾尔斯的话。他说:“是谁呢?”

格温达突然醒悟过来:“我都给忘了。是马普尔小姐,我邀了她今天过来喝茶。在她面前,咱们就别讨论这件事了。”

2

格温达本来担心喝茶的时候,自己会被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幸好,女主人这副语速过快、精神亢奋,还有点儿强颜欢笑的样子,马普尔小姐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能待在迪尔茅斯,她特别开心,还有——这不令人兴奋吗?——她朋友的朋友给自己在迪尔茅斯的朋友写了信,所以她接到了不少本地住户的热情邀请。

“能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亲爱的,只要他认识一些积年的老住户。比如说,我马上要去跟费恩夫人一起喝茶——她丈夫生前是本地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那真是一家老式的家族事务所,现在是她的儿子在经营。”

念叨着家长里短的轻柔话语仍在继续。她的女房东为人特别好,让她住得非常舒适——“还有真正的美味佳肴,她在我的老朋友班特里夫人家里做过几年厨娘——她不是英国人,不过她的姨妈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和她丈夫假日时会到这边来——所以她知道不少本地的家长里短。哦,顺便问一句,你对你的花匠还满意吗?我可听说本地人都知道他老是偷懒——说得多做得少。”

“他就爱喝闲茶聊闲天,”贾尔斯说,“一天得喝五杯茶。不过只要我们盯着,他就干得特别好。”

“咱们去花园里转转吧。”格温达说。

他们陪她在房子里和花园里逛了逛,马普尔小姐礼貌地点评了几句。格温达本来担心观察力敏锐的马普尔小姐会察觉到什么问题,不过她错了,马普尔小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观察到异常情况的模样。

然而,奇怪的是,格温达自己改变了主意。马普尔小姐正在跟他们讲一桩小孩子和贝壳的趣事,格温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喘了几口粗气,对贾尔斯说:

“不管了,我要告诉她⋯⋯”

马普尔小姐扭过头来专心听她要说什么。贾尔斯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唉,你这是自寻烦恼,格温达。”

于是,格温达把一切对马普尔小姐和盘托出:他们如何去拜访肯尼迪医生,他后来又如何回访,还有他告诉他们的情况。

“你在伦敦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格温达屏住呼吸问道,“所以说,你认为,我⋯⋯我父亲有可能卷进了这桩案子?”

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在我看来,的确有这种可能性⋯⋯是的。‘海伦’非常可能是你年轻的继母⋯⋯受害人⋯⋯呃,掐人致死的案子,通常都跟丈夫脱不了干系。”

马普尔小姐既没有大惊失色,也没有情绪激动,语气就像是在谈论观察到的自然现象一样。

“我现在明白你之前为什么极力劝阻我们调查这件事了。”格温达说,“哦,我现在真希望我们当时听了你的话。可是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是啊,”马普尔小姐说,“没办法重新来过。”

“现在你最好听听贾尔斯的想法。他一直在提出不同的意见和建议。”

“我的想法就是,”贾尔斯说,“这并不合情理。”

他把之前跟格温达说过的观点又清晰简练地陈述了一遍,然后详述了他最终得出的结论。

“如果你只是想说服格温达,那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马普尔小姐把目光从贾尔斯身上转向格温达,又转了回来。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假想,”她说,“但是,正如你自己所指出的那样,里德先生,那个X是有可能存在的。”

“X!”格温达说。

“未知元素,”马普尔小姐说,“我们可以说,是某个尚未现身的人。不过,他确实存在,通过明显的事实,可以做此推断。”

“我们打算到诺福克的那家疗养院去看看,我父亲是在那里去世的,”格温达说,“也许我们能在那里发现一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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