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斯特尔庄园一派萧索。这幢白色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荒芜的小山上,茂密的灌木丛中间,有一条车道蜿蜒向上。

贾尔斯对格温达说:

“人家要是问起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可该怎么说呀?”

“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嘛。”

“是啊——眼下是这么回事。马普尔小姐的表亲的姐姐的姨妈的姐夫还是什么人的在这附近住过,咱们的运气可真不错⋯⋯可要上门对主人做一次社交性的拜访,这理由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还要问及他过去的风月情事。”

“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说不定压根儿都不记得她了。”

“也许是不记得了,更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一桩情事。”

“贾尔斯,咱们是不是在做蠢事,彻头彻尾的蠢事?”

“我不知道⋯⋯有时我会这么觉得。我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拿这些事来烦自己。事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关系呢?”

“过了这么久⋯⋯是啊,我知道⋯⋯马普尔小姐和肯尼迪医生都说:‘离这件事远远的’。我们为什么就不听呢,贾尔斯?是什么让咱们继续查下去,是她吗?”

“她?”

“海伦。这是不是就是我记得的原因?我儿时的记忆是不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纽带,与人世、与真相的⋯⋯唯一纽带?是不是海伦在利用我⋯⋯也在利用你⋯⋯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是说,因为她死于非命⋯⋯”

“是啊。有人说——书上这么说——有时他们不能安息⋯⋯”

“我看你是在胡思乱想,格温达。”

“或许是吧。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选择。这只是一次社交性的拜访,没有必要问得太多——除非我们想⋯⋯”

贾尔斯摇头。

“我们应该继续查下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是啊——你说得对。不过,贾尔斯,我想我是被吓坏了⋯⋯”

2

“你们在找房子,是吗?”厄斯金少校说。

他递给格温达一盘三明治。格温达拿三明治的时候,一直在抬头看他。理查德•厄斯金个子不高,大概五点九英尺左右。他头发灰白,眼神倦怠而又若有所思,嗓音低沉悦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身上本没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可是格温达想,他明显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事实上,他远不及沃尔特•费恩相貌英俊,可是大多数女人不会多看费恩一眼,却会愿意为厄斯金停留。费恩毫无特点,而厄斯金,尽管沉静,却很有个性。

他用普普通通的语气谈论些平平常常的事,可这里面就是有什么东西在——能让女人们很快地察觉到,并且报以很有女人味的回应。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格温达就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调整了一下鬓边的鬈发,又润了润唇色。十九年前,海伦•肯尼迪很可能爱上这个男人。格温达相当确信这一点。

她抬起头,发现女主人的目光完全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厄斯金夫人本是在与贾尔斯聊天,却一直盯着格温达,又是打量,又是猜疑。珍妮特•厄斯金个子高高的,嗓音低沉——几乎像男子一样低沉,身材健壮得像个运动员,身上穿的斜纹呢衣服剪裁得体,上面有几个大口袋。她看起来要比她丈夫更苍老,不过,格温达断定,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她的面容憔悴枯槁。一个看不到幸福、得不到满足的女人,格温达这么想着。

“我敢打赌,她准会让他如堕地狱。”格温达在心底这么说。

她继续高谈阔论。

“找房子真是太让人受打击了。”她说,“房屋经纪人总是描述得天花乱坠——可是,等你去看了之后,那地方总是糟得让人无语。”

“你们是考虑在这附近定居吗?”

“哦⋯⋯这附近是我们考虑的几个选择之一。真的,因为这里邻近哈德良长城。贾尔斯一直对哈德良长城心驰神往。你看,我知道这事听着挺奇怪的,可是英国任何地方对我们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我的家乡是新西兰,在这边没什么牵绊。而贾尔斯每个假期会去不同的姑姑婶婶家住,所以也不会对什么地方有特别的感情。我们唯一考虑的就是别离伦敦太近了。我们想要的是真正的乡村。”

厄斯金笑了起来:

“你会发现这附近就是真正的乡村,完全与世隔绝。我们的邻居很少,彼此相隔又远。”

格温达觉得自己在那愉快的话音里,察觉到了一种深藏的绝望与苍凉。她眼前闪过了一幅孤寂的生活图景——冬季短暂阴郁的日子,烟囱里传来风的尖声厉啸——帘幕低垂——禁锢——与那个看不到幸福、得不到满足的女人禁锢在一起——邻居很少,相隔又远。

那幅景象消散了,夏天回归,通向花园的法式落地窗敞开着,玫瑰花的香气和夏日的声响阵阵飘来。

她说:

“这房子可有些年头了,是吧?”

厄斯金点点头:“安妮女王时代建的。我们家族在这里住了将近三百年了。”

“这幢房子可真好。你肯定非常为它感到骄傲。”

“现如今已经败落了。苛捐杂税弄得人没有余力好好维护。不过,现在孩子们已经独立走上社会了,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男孩。一个在军队服役,另一个刚从牛津毕业,马上要进一家出版公司工作。”

他看了一眼壁炉架,格温达也跟着看过去。那儿摆着一幅两个孩子的合影——估计有十八九岁,她断定这是几年前照的。

“不是我自夸,他们可都是棒小伙。”他说,骄傲与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长得太漂亮了。”格温达说。

“是啊。”厄斯金说,“我想这一切都值得了,真的——我是说为自己的孩子作出牺牲。”见格温达疑惑地看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猜⋯⋯经常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格温达说,“代价有时候会非常非常大⋯⋯”

再一次,格温达看到了一种深藏的晦暗,但厄斯金夫人打破了这种氛围,她用低沉威严的嗓音说道:

“你们真的打算在这一带找房子吗?恐怕我都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合适的地方。”

“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的!”格温达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这么想,“那个愚蠢的老女人实际上是嫉妒了。”她寻思着,“因为我在跟她丈夫聊天,因为我青春貌美,她就嫉妒了!”

“那得看你着不着急了。”厄斯金说。

“一点儿也不急。”贾尔斯愉快地说,“我们想要确保能找到真正喜欢的地方。眼下我们已经在迪尔茅斯找了一幢房子——就在南部海岸。”

厄斯金少校从茶桌旁走开,从靠窗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烟盒。

“迪尔茅斯。”厄斯金夫人说道,语气死板,眼睛盯着她丈夫的后脑勺。

“是个很漂亮的小地方。”贾尔斯说,“你听说过那儿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厄斯金夫人才开口,语气还是那样干巴巴的。“我们在那里住过几周,在一个夏天——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们不怎么喜欢那里——觉得那里的生活太让人懒散了。”

“没错,”格温达说,“我们也这么觉得。贾尔斯和我偏爱凉快清爽的空气。”

厄斯金拿着香烟回来,把烟盒递给格温达。

“你们会发现这一带足够凉爽。”他说道,语声萧索。

格温达抬起头来,看了正给她点烟的厄斯金一眼。

“你对迪尔茅斯印象深吗?”她直愣愣地问道。

他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她猜是痛苦使他突然抽搐。

他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

“印象很深,我想。我们住在⋯⋯我想想⋯⋯在皇家乔治⋯⋯不,是皇家克莱伦斯酒店。”

“哦,是了,是那家挺漂亮的旧式酒店。我们的房子离那儿很近,叫山腰别墅,以前叫圣⋯⋯圣⋯⋯玛丽别墅,是吧,贾尔斯?”

“是圣凯瑟琳别墅。”贾尔斯说。

这一次,他们的反应再不可能使人误会。厄斯金猛地转过身,厄斯金夫人的杯子重重地磕在杯托上。

“也许,”她突兀地说,“你们愿意去花园里逛逛。”

“哦,好啊,请吧。”

他们穿过法式落地窗走进花园。这是一个受到了精心照顾的花园,种着不少花木,界墙和石子路建得很长。照顾花园主要是厄斯金少校的活儿,格温达如是猜想。说着玫瑰,说着草本植物,厄斯金原本晦暗哀伤的脸上有了光彩。园艺显然是他投注了很大热情的爱好。

他们终于告辞。驱车离开以后,贾尔斯犹犹豫豫地问:

“你⋯⋯你丢下了吗?”

格温达点了点头。

“就在第二丛飞燕草旁边。”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上的结婚戒指。

“万一真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嗨,又不是真的订婚戒指。我可不会拿那个去冒险。”

“你这么说,我可真高兴。”

“我对那枚戒指很有感情。还记得你把它戴在我手指上的时候说过什么吗?选择翠绿的祖母绿,是因为我是一只勾人的绿眼睛小猫咪。”

“我得说,”贾尔斯一本正经地说,“咱们这种特殊的示爱方式要是被有些人听见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比如说马普尔小姐这代人。”

“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坐在海边晒太阳?”

“准是忙着呢——要是我对她的了解不错的话。这里打听打听,那边打探打探,或者找人问些问题。但愿这几天她问得可别多得太过分。”

“这么做还是挺自然的——我的意思是,对一位老太太来说,不像咱们去做那么惹人注意。”

贾尔斯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所以我不愿意⋯⋯”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换了个说法,“我过意不去的就是你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我在家里坐着,却让你出去干那种脏活儿,这种感觉我可真受不了。”

格温达用一根手指刮了刮他满是忧色的面颊。

“我都明白,亲爱的,我都明白。可你必须承认,做这种事很讲究技巧。对着一个男人盘问他早年的风流韵事,是冒犯之举。不过由一个女人来做,就恰恰可以化解掉这种冒犯——只要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知道你很聪明。可万一厄斯金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凶手⋯⋯”

格温达沉吟道:“我认为他不是。”

“你是说我们误入歧途了?”

“也不全是。我想他是爱过海伦没错。不过,他是个好人,贾尔斯,很好的人,绝不是会掐死别人的那种人。”

“你对会掐死别人的那种人也没有太多了解,不是吗,格温达?”

“是的。不过,我有女人的直觉。”

“我看你这话可是被扼杀的受害人的口吻。不开玩笑了,格温达,你一定要小心,好不好?”

“当然。我真为这个可怜的男人感到遗憾——因为那个恶龙般的妻子。我敢打赌,他的日子一准儿过得很惨。”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让人莫名感到十分忧惧。”

“是啊,相当乖戾。你看见她一直盯着我看的眼神了吗?”

“真希望咱们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3

第二天早上,他们按照计划开始行动。

贾尔斯,用他自己的话说,很像是为一桩离婚诉讼而负责跟踪的侦探。他在一个能俯瞰安斯特尔庄园大门口的好地方找到了位置。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向格温达报告说一切正常,厄斯金夫人乘着一辆小型奥斯汀汽车出门了,显然是去了三英里以外的镇上集市,可以行动了。

格温达把车停到前门处,按响了门铃。她先求见厄斯金夫人,被告知她出去了。然后又求见厄斯金少校。厄斯金少校在花园里。格温达走过来的时候,他停下整理花坛的活计,站起身来。

“真抱歉,打扰了。”格温达说,“不过我想我昨天肯定是把戒指给掉在这儿了。我们喝完茶出来的时候我还戴着呢。它很松了,要是弄丢了我可真受不了,因为它是我的订婚戒指。”

很快,寻找开始。格温达重走了一遍她昨天走过的路,努力回想她在哪里停下过,碰过哪些花。不一会儿,戒指就在一大丛飞燕草旁边现身了。格温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里德夫人?啤酒如何?还是来杯雪利酒?或者你想来杯咖啡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用了——不,真的。来一支香烟就好——谢谢。”

她在长椅上坐下来,厄斯金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沉默地抽了一会儿烟。格温达的心跳得飞快。别无选择了,她不得不冒这个险。

“我想找你问点儿事,”她说,“你也许会认为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可我迫切地想知道——而你很可能是唯一能为我解惑的人。我知道你曾经爱过我的继母。”

他一脸震惊地扭头看向格温达。

“你的继母?”

“是的。海伦•肯尼迪。后来成了海伦•哈利迪。”

“我知道了。”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非常平静。他的目光落在日光下的草坪上,视而不见地穿过去,指间的香烟寸寸成灰。他面上平静如常,格温达却能感受到那绷紧的身躯里的骚动——他的胳膊触碰到了她的胳膊。

仿若自问自答,厄斯金说:

“那些信,我猜。”

格温达没说话。

“我没给她写过几封信——两封,或者是三封。她说她已经销毁了——可是女人从来不会销毁信件,不是吗?于是这些信就落到了你的手里。于是你就想知道内情。”

“我想了解更多她的情况。我以前⋯⋯非常喜欢她。虽说那时我还那么小,她⋯⋯出走的时候。”

“她出走了?”

“你不知道?”

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作伪的惊讶,与她的视线触到了一起。

“我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他说,“自从⋯⋯自从迪尔茅斯的那个夏天。”

“这么说,你不知道她眼下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了。一切都结束了。忘了。”

“忘了?”

他笑了,笑容苦涩。

“不,也许没忘⋯⋯你很敏锐,里德夫人。不过,跟我说说她的事吧。她没有⋯⋯死,是吧?”

一阵小阴风突然吹过来,他们的脖子冷飕飕的,随即又消失无踪。

“我不知道她是生是死。”格温达说,“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情况。我想也许你会知道。”

他摇了摇头,于是她继续说:“你看,那个夏天她就离开了迪尔茅斯,在一个晚上,非常突然,没告诉任何人,而且一去不回。”

“你以为我得到过她的消息?”

“是的。”

他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不过,她的哥哥——那个医生——肯定住在迪尔茅斯。他一定知道。还是,他也死了?”

“不。他还在世。可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私奔了⋯⋯和某个人。”

他扭过头来看她,眼中是深深的哀伤。

“他们认为她是和我私奔了?”

“哦,是有这种可能。”

“有这种可能?我不这么认为。绝不可能。难道我们是傻子吗——放弃获得幸福的机会、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也许,你最好听听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好听的。不过我不希望你误解海伦。我们是在去印度的船上认识的。我的一个孩子生病了,所以我妻子坐了下一班船。海伦那时是要去伍兹还是弗瑞斯兹 还是什么的地方和一个男人结婚。她并不爱他。他不过是个老朋友,既英俊又善良,而她想逃离那个让她不快乐的家。结果我们相爱了。”

他顿了顿。

“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之间可不是——我希望表达得非常明确——那种船上结下的风流债。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俩都⋯⋯哦⋯⋯要死要活的。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不能丢下珍妮特和孩子们,海伦也这么想。要是只有珍妮特⋯⋯可还有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同意互道珍重,并且努力相忘。”

他大笑,笑声短暂干涩。

“相忘?我从没忘过她——自那一刻以后。生活不过是个活地狱罢了。我没法不去想念海伦。

“嗯,她出国本来是要和一个小伙子结婚的,可她没嫁给那个人。到了最后一刻,她觉得就是没法面对这桩婚事。她回了英国,在返程的路上邂逅了另一个男人——你的父亲,我猜。两个月以后,她给我写了信,告知她的近况。她说,丧妻之痛让他郁郁寡欢,而且他还有个孩子。她认为她可以给他幸福,而那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信是从迪尔茅斯寄来的。差不多八个月之后,我父亲去世了,我就到这儿来了。我递交了辞呈,返回英国。我们得过几周才能住进来,所以想先去度个假。我妻子提议去迪尔茅斯。朋友们提过那儿,说是个又漂亮又安静的地方。当然,她不知道海伦的事。你能想象那种诱惑吗?去看看她,去看看她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厄斯金继续说:

“我们来到皇家克莱伦斯酒店住下。这是个错误。再次见到海伦令我如堕地狱⋯⋯总的来说,她似乎足够幸福⋯⋯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乎,还是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走出来了。我想,我的妻子有了猜疑⋯⋯她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一直如此。

他突兀地加了一句:“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我们离开迪尔茅斯⋯⋯”

“在八月十七日。”格温达说。

“是这个日子吗?可能吧。我记不清了。”

“是个星期六。”格温达说。

“对,你说得没错。我记得珍妮特说那天去北边的话人会很拥挤⋯⋯可我不觉得那天是⋯⋯”

“请你尽量回忆一下,厄斯金少校。你最后一次看见我继母海伦,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笑容温和而又倦怠。

“我不用费力去回忆。我在离开前的傍晚见过她,就在海滩上。我吃完饭后去散步,看到她在那里。当时没有别人在。我和她向她家走去。我们穿过花园⋯⋯”

“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大概是九点吧。”

“然后你们就道别了吗?”

“然后我们就道别了。”他再次笑了起来,“哦,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道别场面,非常草率、匆忙。海伦说:‘请立刻离开。快走。我宁可不⋯⋯’她顿了一下⋯⋯然后我⋯⋯我就走了。”

“回酒店了?”

“是的,是的,最后是回去了。之前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是往乡下去的。”

格温达说:“要想起确切的日期的确很难⋯⋯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不过,我认为就是在那天夜里,她出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我明白了。因为我和我妻子第二天就离开了,所以人们就议论纷纷,说她是跟我私奔了。人们的想法真有意思。”

“不管怎么样吧,”格温达直白地说,“她不是跟你走了?”

“天哪!没有。绝对没有这种事。”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格温达说,“她是走了呢?”

厄斯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态度变了,变得饶有兴味。

“我明白。”他说,“这是有点儿问题,她没有⋯⋯呃⋯⋯留下任何解释吗?”

格温达考虑了一下,按照自己的直觉说:“我想,她没留下什么话。你认为她是和别的人私奔了吗?”

“不,当然不是。”

“你好像很确定。”

“我确定。”

“那么她为什么会离开呢?”

“如果她出走⋯⋯走得那么突然⋯⋯那我只能看出一个理由:她是在躲着我。”

“躲着你?”

“是的,也许她是害怕我会想办法再去见她——怕我会继续纠缠。她肯定看得出我依然⋯⋯为她痴狂⋯⋯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没法解释,”格温达说,“她为什么再也没回来。告诉我,关于我父亲,海伦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比如她很担心他,或者⋯⋯或者害怕他,或者类似的事?”

“害怕他?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他可能会嫉妒。他是一个嫉妒心重的男人吗?”

“我不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哦,明白了。没有⋯⋯回想起来⋯⋯他一直表现得正常而愉快。他很喜欢海伦,为她而骄傲——再没别的了。不,我才是那个嫉妒他的人。”

“在你看来,他们在一起是真的很幸福吗?”

“是的,的确。看到这一幕,我很高兴——然而同时也很心痛⋯⋯不,海伦从来没和我谈论过他。正如我跟你说的,我们极少独处,也从没分享过秘密。不过,现在既然你提起来了,我确实记得我感到海伦心存忧虑⋯⋯”

“忧虑?”

“是的。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妻子⋯⋯”他突然住口,“不止如此。”

他再次看向格温达,目光锐利。

“她在害怕她的丈夫吗?他嫉妒那个令她心有所系的男人吗?”

“你似乎不这么认为。”

“嫉妒心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东西。有时候,它会把自己藏起来,让你永远也不会去疑心。”他猛地打了个冷战,“但它可以是非常恐怖的⋯⋯非常恐怖⋯⋯”

“我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格温达没说完。

一辆汽车驶上了车道。厄斯金少校说:“啊,我妻子购物回来了。”

实际上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用从容但呆板的语气说话,把脸板得死死的,可一阵轻微的战栗暴露了他的紧张。

厄斯金夫人大踏步地转过屋角。

她的丈夫向她迎了过去。

“昨天里德夫人把一枚戒指掉在了花园里。”他说。

厄斯金夫人直愣愣地说:“是真的吗?”

“早上好,”格温达说,“是的,很幸运,我找到了。”

“那可真幸运。”

“哦,是啊。要是弄没了,我准得懊恼得要命。嗯,我真得走了。”

厄斯金夫人一言不发。厄斯金少校说:“我送你到车上。”

他起身跟在格温达后面,顺着草坪往前走。他妻子尖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理查德。如果里德夫人见谅,有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格温达赶忙说:“哦,当然没关系。请回吧。”

她顺着草坪飞快地跑开,转到房子另一边的车道上。

然后她停下脚步。厄斯金夫人的车子停得很不是地方,格温达觉得自己没法把车子开出来驶下车道。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顺着草坪原路返回。

刚刚靠近法式落地窗,她就猛地站住了。厄斯金夫人那低沉响亮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你说什么都没用。这是你安排好的——昨天安排的。你定好了计划让那个姑娘趁着我去戴斯的工夫过来。你总是那样——无论哪个漂亮姑娘。我忍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我忍不下去了。”

厄斯金的声音插了进来,语调沉静,近乎绝望。

“有时候,珍妮特,我真的觉得你是疯了。”

“疯的那个不是我,是你!你见了女人就不撒手。”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珍妮特。”

“就是那么回事!甚至很久以前,这个姑娘来的那个地方——迪尔茅斯。你敢跟我说你没爱过那个姓哈利迪的黄头发女人吗?”

“你就什么也忘不掉吗?为什么非得反复絮叨这些事呢?你压根儿就是在刺激你自己⋯⋯”

“就是你!你伤我的心⋯⋯我忍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我忍不下去了!你计划着去约会!在我背后嘲笑我!你不在乎我⋯⋯你从没在乎过我。我不活了!我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宁愿去死⋯⋯”

“珍妮特⋯⋯珍妮特⋯⋯看在上帝分上⋯⋯”

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惊天动地的哭号声在夏季的空气中弥散。

格温达蹑手蹑脚地走开,再次转回到车道上。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按响了前门的门铃。

“请问,”她说,“有谁能⋯⋯呃⋯⋯挪一下这辆车。我觉得我出不去了。”

仆人走进房里。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原先的马厩院子里拐出来,提了提帽子向格温达致意,钻进奥斯汀汽车,把它开进了院子里。格温达坐进她的汽车,飞快地开回酒店,贾尔斯正在那里等她。

“你去了这么长时间,”贾尔斯跟她打招呼,“有什么收获吗?”

“有。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事真是可悲。他深爱着海伦。”

她把早上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我真的认为,”最后她说,“厄斯金夫人是有点儿疯了。她说话神神叨叨的。我现在知道他说的嫉妒心是什么意思了。那种感觉一定相当可怕。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知道了,厄斯金不是那个跟海伦私奔的男人。至于她的死,他也一无所知。那天晚上他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活着。”

“是的,”贾尔斯说,“至少⋯⋯那是他的说法。”

格温达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那,”贾尔斯说,“是他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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