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们,打猎的主要一种好处,就在于它让你时常坐着马车一处又一处地东奔西跑,这对于一个清闲无事的人说来,确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当然,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雨天)就不那么愉快了,比如在乡间土路上彷徨,或者在荒野里完全迷了路,这种时候随便遇到一个庄稼人,就只好叫住他问:“喂,老乡!去莫尔多夫卡怎么走呀?”而到了莫尔多夫卡后,又得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婆娘(庄稼汉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打听:离大路旁的客店还远不?怎么个走法?车子跑了十来俄里,不见有客店,却来到了一个地主住的破败穷酸的霍多布勃诺夫小村,把一群躺在路中央齐耳朵深的黑褐色烂泥里的猪吓得半死,它们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前来打扰。每当驶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小桥,奔下山谷,越过满是烂泥的小溪,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令你不愉快的还有,几天几夜奔波在绿色原野中的大路上,或者——老天保佑,切莫遇上——在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二,另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三的五颜六色的里程标前的烂泥地里陷上几个小时;一连几个星期吃的尽是鸡蛋、牛奶和人人夸奖的黑麦面包,也够你受的……然而,所有这些不便和不顺心会换来另一类的好处和满足。不过,现在就来谈谈正题吧。

由于以上已谈了很多,就毋需向读者详述我在四五年前是怎样来到列别江,来到那里最杂乱的集市的经过了。我们这号猎人常常在某个早晨乘车离开或多或少属于祖传的领地,打算在第二天傍晚便回家来的,可是这儿停停,那儿停停,没完没了地射猎鹬鸟,结果便来到了伯绍拉河风光秀丽的河畔;再说,凡是爱好猎枪和猎狗的人,也都狂热爱慕世上最高贵的动物——马。所以,我一到列别江,住进一家旅店之后,换套衣服,便前往集市去了。(旅店里有一名年轻伙计,二十来岁,瘦高个,带有甜美的鼻音,他已告诉我,说某某公爵大人,即某某团队的马匹采购员,就住在他们这旅店里;另外还来了许多士绅,天天晚上有茨冈人唱歌,剧院里在演出《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他还说,马的价码很高,可是都是些好马。)

在集市的广场上停着一排排大车,多不胜数,大车后边站着各种各类的马:跑大步的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货车的马、驿马和普通的农家马。还有一些膘肥毛滑的马,按毛色分类,披着各种颜色的马衣,紧紧拴在高高的架木上,胆怯地向后斜视着马贩子主人手中的为它们所十分熟悉的鞭子;草原贵族们从一二百俄里外送来的家养的马,由一个年老体衰的车夫和两个头脑迟钝的马夫照看着,它们摇晃着长长的脖子,跺着蹄子,百无聊赖地啃着木桩;一些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相互紧靠在一起;一些长有波浪形尾巴、毛茸茸蹄肘、大屁股的跑大步马像狮子似的威严地站立不动,它们中有灰色带圆斑点的,有乌黑色的,也有枣红色的。行家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它们的面前。在一排排大车分隔成的走道上,聚集着各种身份、各种年龄和各种模样的人。那些穿蓝外套、戴高帽子的马贩子狡猾地窥视和等待着买主;突眼鬈发的茨冈人不住地奔前跑后,查看马的牙齿,扳看马腿,掀起马尾巴,叫叫嚷嚷、骂骂咧咧,充当掮客,抽签抓阄,或者死乞白赖地缠住一个戴军帽、穿海狸领军大衣的马匹采购员。一个体格壮实的哥萨克挺着身子骑在一匹长着鹿脖子的瘦骟马上,打算把这匹马连同马鞍和笼头“整套”出售。有些庄稼人,穿着胳肢窝处破了的皮袄,拼死劲地挤过人群,一伙一伙地挤到那辆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旁边;或者,在狡猾的茨冈人的协助下,在一旁的某处费尽气力地讨价还价,互相一连击了上百次掌,结果还是各要各的价;这期间,那匹作为他们争吵对象的披着破席子的劣等马,只管在一边眨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说来也是,由谁来揍它,对于它不都一样!有几个高额门、染了胡子的地主老爷,脸上带着尊严的神情,头戴波兰式四角帽,身穿厚呢大衣,只套上一只袖子,傲慢地在同几个戴羽绒毛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皮商人说着话。各种团队的军官们也在这里挤来挤去凑热闹;一名个子特高的德裔胸甲骑兵神情冷漠地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棕黄马要卖什么价?”一个十八九岁的淡黄发的骠骑兵正在为一匹瘦健的溜蹄马物色一匹拉梢马;有一个驿站车夫,戴着有孔雀毛的矮帽子,穿着褐色上衣,一副皮手套塞在窄窄的绿腰带里,他正在寻求一匹辕马。马车夫们有的在替自己的马梳编尾巴,有的在把马鬃弄湿,有的在向老爷们恭敬地提些忠告。做完买卖的人视各自的情况,有的奔大酒店,有的去小酒馆……奔忙、叫嚷、动脑筋、争吵、和解、骂、笑——这一切都是在齐膝深的泥污中进行的。我想替自己的马车选购三匹脚力好的马,因为我原来的几匹马有些不大中用了。我已找到了两匹,而第三匹还没有选好。在吃过我在这里不愿描述的一顿饭之后,(埃涅阿斯早已懂得,回想过去的痛苦是何等的不愉快),我就到那个所谓的咖啡厅去,那儿天天晚上都云集着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以及其他的过路人。在烟草的浓烟腾腾的台球室里,已聚有二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年轻地主,穿着轻骑兵的短上衣和灰裤子,留着长长的鬓发,搽了油的小胡子,带着高傲而放肆的神情环顾着周围;另外有几个穿哥萨克服装、脖子特短、眼睛浮肿的贵族在那儿难受地呼哧呼哧着;商人们在一旁聚坐,即所谓处于“另席”。军官们在无拘无束地交谈。有一位公爵在打台球,他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愉快的但又有点瞧不起人的神情,穿着常礼服,敞着衣襟,里边是红绸衬衫,下面穿的是肥大的丝绒灯笼裤;他正在同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比试台球。

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黑黑的皮肤,瘦瘦的身材,乌黑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塌扁的鼻子。凡有选举和集市,他都热心地参观。他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神气活现地甩开滚圆的胳膊,歪戴着帽子,卷着他那灰蓝色棉布衬里的军服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很会讨好彼得堡的一些富有的纨绔子弟,跟他们一块儿抽烟、喝酒、玩牌,跟他们称兄道弟。他们为何垂青于他,那很难搞个明白。他并不聪明,甚至也不算滑稽;也不适合于做供人逗乐取笑的小丑。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像对待一个善良而空虚的人那样,随便同他交往一阵;与他来往三两个星期之后,就不同他来往了,他也不去招呼他们了。赫洛帕科夫中尉有一个特点,他在一年有时两年的时间里经常反复说同一句话,不管恰当不恰当;这句话一点也不风趣,可天知道为什么能让大家发笑。七八年以前,他不管到哪儿都说着这样一句话:“向您致敬,感谢之至。”那时候庇护他的人每次都笑得死去活来,并让他一再重复“向您致敬”;后来他开始使用一句相当复杂的话:“不,这您就那个了,克斯克塞——结果就是这样嘛。”这句话同样也大获成功;过了两三年,他又想出了一句新的俏皮话:“您别急嘛,上帝的人,裹着羊皮。”等等。有什么不好呢!您瞧,就是这些毫无意思的话使他有吃、有喝、有衣穿。(他自己的家产早已挥霍殆尽,如今就专靠朋友们过日子了。)要知道,他没有任何旁的能耐。的确,他每天能抽百来烟斗的茹可夫烟,一打起台球,右脚能跷得比脑袋还高,瞄准的时候,发狂地转着手上的台球杆——可是这种种花招也不是人人都赞赏的。他饮酒也很海量……不过,在俄国凭酒量是难以出风头的……总之,他混得这么成功,对于我完全是个不解之谜……可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很谨慎,不外扬家丑,不揭任何人的短……

“嘿,”我一见到赫洛帕科夫时心里就想,“当前他的口头语是什么呢?”

公爵打中了白球。

“三十比零。”那个长着黑脸,眼皮下有青疤的患肺病的记分员大喊一声。

公爵把一个黄球啪的一声击进边上的球囊里。

“好!”坐在角落一张单条腿摇摇晃晃的小桌旁的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用整肚子的气发出赞扬的喊声,他喊了之后觉得有些难为情。幸亏没有人注意他,他喘了一口气,捋了捋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道。

“怎么样呀,伙计?”公爵问赫洛帕科夫。

“怎么样?当然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的确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

公爵扑哧一笑。

“怎么,怎么?再说一遍!”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退伍的陆军中尉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他目前的口头语!”我心想。

公爵把一个红球击进了球囊。

“咳!不能这样,公爵,不能这样,”一个眼睛发红、鼻子细小、头发淡黄、脸上显出婴儿般睡相的小军官突然喃喃地说起来,“不要这样打……应该是……不是这样!”

“该怎样呢?”公爵回头问他。

“应该……那样……用双回球的打法。”

“是吗?”公爵透过牙缝低声地说。

“怎么样,公爵,今天晚上到茨冈人那儿去吗?”发窘的年轻人急忙接着说,“斯捷什卡要唱歌呢……还有伊留什卡……”

公爵没有搭理他。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起左眼说。

公爵哈哈大笑。

“三十九比零。”记分员报告说。

“零就零……瞧我怎样打这个黄球……”

赫洛帕科夫转了几下手里的台球杆,瞄准了一会儿,可滑了球杆。

“唉,勒拉卡利奥翁。”他气恼地喊了起来。

公爵又大笑起来。

“怎么,怎么,怎么?”

然而赫洛帕科夫不愿再重复他那句口头语了,也要撒点娇嘛。

“您的杆子打滑了,”记分员说,“让我来擦上点白粉……四十比零!”

“对啦,诸位,”公爵没有专朝着某个人,而是朝着所有在场的人说,“你们听着,今天晚上在剧院里得把韦尔任姆比茨卡娅喊出来。”

“当然啰,当然啰。那一定,”好几位士绅争着喊,他们把附和公爵的话视为莫大的荣幸,“一定把韦尔任姆比茨卡娅喊出来……”

“韦尔任姆比茨卡娅是位出色的演员,比索普尼亚科娃强多了。”一个留小胡子、戴眼镜、可怜巴巴的人在角落里尖声尖气地说。好可怜的人呀!他心里本来是非常欣赏索普尼亚科娃的,他这样奉承也没用,公爵也没有赏他一眼。

“茶房,拿烟斗来!”一个容貌端正、气度轩昂的高个子士绅朝着自己的领带喊了一声。从各种特征看来,他像个赌棍。

茶房忙着去取烟斗,回来时向公爵大人报告说,驿站车夫巴克拉加要见他。

“啊!好,叫他等一下,再拿点酒给他。”

“是,大人。”

正如后来人家告诉我的,这个叫巴克拉加的人是个年轻、漂亮、深受宠幸的驿站车夫;公爵很喜欢他,送过他几匹马,有时还同他赛马,同他一起整夜整夜地去玩乐……这位公爵从前是个放荡鬼,挥霍着呢,如今您可能认不出他来了……瞧他现在身上香水味多浓、衣服多挺括,又多傲气啊!他公务繁忙,而主要的是,他多么明白事理呀!

然而烟草的烟雾熏得我眼睛有些难受了。最末一次听过赫洛帕科夫的喊声和公爵的笑声之后,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带高高的弯靠背的长沙发,它很窄,有些塌陷,垫子是鬃制的,茶房已为我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

第二天我到各家院子去相马,打有名的马贩子西特尼科夫家开始。我走进栅栏门,来到铺着沙子的院落里。在敞开的马厩门前站着的正是老板本人,他已不年轻了,又高又胖,穿着高翻领的兔皮皮袄。一见到我,他便慢慢地迎上来,两手把帽子举在头顶上,拖着长声说:

“啊!您好。大概是来看马的吧?”

“是的,来看看马。”

“请问,要什么样的?”

“请让我看看,您有些什么马?”

“好的。”

我们走进马厩。有几只白色巴儿狗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带着不满的神情退到一边去;三个穿着油腻腻的厚实皮袄的马夫默默地向我们鞠躬。左右两边是一些地面垫得高高的马栏,里面站着近三十匹护养良好,皮毛洁净的马。有一些鸽子在横梁上飞来飞去,咕咕地啼叫。

“您要做什么用的马,是做坐骑的,或是繁殖用的?”西特尼科夫问我。

“既做坐骑,也为繁殖。”

“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马贩子抑扬顿挫地说,“彼佳,给这位先生看看那匹银鼠。”

我们来到院子里。

“要不要从屋里搬出个凳子坐坐?……不要?……那随您便。”

马蹄在木板上嗒嗒地响着,一声鞭子,那个四十岁左右、麻脸而黝黑的伙计彼佳牵着一匹体态匀称的灰色公马从马厩里跳了出来,让马用后腿直立了一会儿,又带着它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灵活地让马停下来供客人细看。银鼠舒展一下身子,打了一声响鼻,翘起尾巴,转过头,瞟了我们一下。

“这家伙训练得真不错!”我心想。

“让它随便动动,让它随便动动。”西特尼科夫说,一边凝视着我。

“您看怎么样?”他终于问道。

“马不赖,可两只前腿靠不大住。”

“腿都棒着呢!”西特尼科夫很有把握地回答说,“还有那屁股……您瞧瞧……宽得像炕似的,简直可以睡人。”

“蹄腕骨长了些。”

“长什么呀,瞧您说的!让它跑跑,彼佳,让它跑跑,让大步跑,大步跑,大步跑……不要让跳。”

彼佳又带着银鼠在院中跑起来。我们都没有说什么。

“好了,牵它进去吧,”西特尼科夫说,“把那匹鹰给我们牵来。”

鹰是匹像甲虫似的乌黑色的荷兰种公马,臀部下垂,躯体瘦而壮,看起来比银鼠强一点。它属于猎人们所说的“可劈、可砍、可控”那一类的马,也就是说,它们跑动起来,前边两腿向左右扭动,前进的步子不大。中年商人们很欣赏这样的马,因为它们跑起来活像机灵的茶房的潇洒步态;饭后出去溜达,让这种马单独拉车倒是很不错的:它们拉起做工粗糙的轻便马车,载着饱得动不了的马车夫,胃里烧得难受的气喘吁吁的商人,穿着淡蓝绸衣、披着紫头巾的虚胖的商人老婆,一路转动着脖子,晃晃悠悠,挺卖力气。我也不要这匹鹰。西特尼科夫又让我看了几匹马……最后我看上一匹伏叶科夫种的带圆斑点的灰马。我忍不住了,高兴地拍了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怎么样,它拉车行吗?”我问。(谈到大走马,都不说它跑得怎样。)

“行呀。”马贩子泰然地回答。

“可不可以试一试?……”

“当然可以。喂,库济亚,把追风马套上车。”

驯马人库济亚是个行家,他驾着车在马路上跑了三四回,每次都经过我们眼前。这马跑得不错,步子不乱,屁股不往上蹶,运脚自如,尾巴翘开,跑起来很稳当。

“这马您要什么价?”

西特尼科夫漫天要价。我们就在马路上讨价还价起来,冷不防有一辆套着搭配得当的三匹马的驿车从拐弯处朝我们辚辚地奔驰过来,挺气派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大门口。坐在这辆狩猎用的豪华马车上的就是那位公爵,立在他旁边的是赫洛帕科夫。驾车的人就是那个巴克拉加……驾得多帅呀!真像是他驾车连耳环也通得过,好小子!两匹拉梢马小巧灵活,长着乌黑的眼睛、乌黑的腿,跑得那么带劲,那么矫健;只要一声吆喝,就会跑得见不到影!那匹深褐色辕马像天鹅似的仰着脖子,挺着胸膛,四腿像箭一般直,不时地晃晃脑袋,高傲地眯着眼睛……多帅气呀!即使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在复活节出游乘坐的马车也不过如此呀。

“大驾光临,欢迎欢迎!”西特尼科夫喊了起来。

公爵跳下马车。赫洛帕科夫从另一边慢悠悠地走下车来。

“你好,伙计……有马吗?”

“大人您要马,怎能没有呢!请进来……彼佳,把孔雀牵出来!让他们把那匹大伙夸也准备好。先生,您的事嘛,”他转身又朝我说,“咱们另找时间再商定……福姆卡,给公爵大人拿一张凳子来。”

那匹孔雀是从一个特设的马厩里牵出来的,那马厩我先头没有注意到。这匹强壮的深枣红色马竟能这样四腿腾空。西特尼科夫竟转过头去,眯起了眼睛。

“嘿,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欢呼起来,“热姆萨(我喜欢它)。”

公爵笑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才使孔雀停下来;它一直拖着马夫在院子里跑;最后才把它逼到墙边。它打着响鼻,身子抖嗦着,有些畏缩了,而西特尼科夫还逗弄它,朝它挥鞭子。

“朝哪儿瞧?看我整治你!哦!”马贩子亲切地吓唬它说,一面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自己的马。

“多少钱?”公爵问。

“大人要,就五千吧。”

“三千。”

“不行呀,大人,请原谅……”

“对你说,三千,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插嘴说。

我没有等谈完交易就走了。在马路一头的拐角处,我看到一座浅灰色小房子的大门上贴着一大张纸。纸的上方有钢笔画的马,尾巴像烟囱似的竖着,脖子老长老长,马蹄下边有甲古体写的几行字:

此处有各种毛色之马匹出售。此处马匹均是从唐波夫地主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车尔诺巴依之著名草原养马场运到列别江集市来的。皆属体格优良之马,训练完善,脾性温顺。请买主先生同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本人商洽;如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不在,可同马夫纳扎尔·库贝什金商洽。买主先生,请对老汉多多关照!

我停下脚步。心里想,那就去看一看著名的草原养马场场主车尔诺巴依先生的马吧。

我想从边门进去,可是与平常不一样,这边门是闩着的。我敲了敲门。

“是哪位呀?……是买主吗?”一个女人尖声地问。

“是的。”

“马上来,先生,马上来。”

边门开了。我看见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娘,没有披头巾,脚穿靴子,皮袄敞开着。

“请进吧,主顾,我马上就去告诉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纳扎尔,喂,纳扎尔!”

“什么事?”一个七十岁老头的含糊声音从马厩里传来。

“把马匹准备好;买主上门了。”

那老妇人向屋里跑去了。

“买主,买主,”纳扎尔埋怨地回答她说,“我洗马尾巴还没有全洗完呢。”

“嘿,好一个清静所在呀!”我心想。

“你好,先生,欢迎光临。”我背后慢慢传来一个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我转身一瞧,我跟前站着一个穿蓝色长襟大衣的中等身材的老头,满头白发,脸带亲切的微笑,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你要买马?请吧,先生,请吧……要不要先到我屋里喝杯茶?”

我谢绝了。

“好,悉听尊便。请原谅,先生,我是按老规矩办事。(车尔诺巴依先生说话不慌不忙,突出ó音。)你知道,我这儿一切都很简单随便……纳扎尔,喂,纳扎尔。”他又用长声喊了一句,没有提高嗓门。

纳扎尔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长着鹰钩鼻和楔形大胡子,他在马厩门口出现了。

“先生,你要什么样的马呢?”车尔诺巴依接着问。

“不要太贵的,拉车用。”

“好的,有这种用的马,好的……纳扎尔,纳扎尔,把那匹灰骟马牵来给老爷看看,知道吗,就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头有白斑的枣红马,要不,牵美娘所生的那匹枣红马,知道吗?”

纳扎尔转身回到马厩里。

“你就拉着笼头把它们牵出来吧,”车尔诺巴依朝着他喊,“先生,我这儿,”他用明亮而温和的目光望着我的脸,一边继续说,“可不像旁的马贩子一样,他们尽是骗人!那些人给马喂各种各样的姜,喂酒糟和盐,简直胡来!……在我这儿,你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们不会骗人。”

牵出了两匹马。我都不喜欢。

“咳,那就把它们牵回去吧。”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牵别的马来给我们看看。”

给我看了另外几匹马。我终于选定一匹便宜一些的马。我们开始谈价钱。车尔诺巴依先生不急不躁,说话在理,还一本正经地指天发誓,所以我就不能不对这位老头“多多关照”了:我付了定金。

“好了,现在,”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让我按老规矩把马缰绳从我的衣裾里交到你的衣裾里……你会为得到这匹马而感谢我的……多神气的马呀!结实得像胡桃……没受过半点伤……道地的草原马!配什么马具都行。”

他画了个十字,把自己的大衣襟衬在手上,抓住马笼头,把马交给我。

“现在马就是你的了……要喝杯茶吗?”

“不,多谢您了,我该回去了。”

“那请便……现在就让我的马夫跟着你把马送去吗?”

“是的,如果行的话,现在就走吧。”

“好的,先生,好的……瓦西利,喂,瓦西利,跟老爷一道去;把马送去,把钱收来。再见吧,先生,上帝保佑你。”

“再见,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

给我把马送到了住处。第二天一瞧,这马原来是有气肿病的,而且腿又瘸。我本想把它套上车,可是这匹马一个劲儿往后退;用鞭子抽它,它却发起倔来,又踢又踹,而且躺倒不干了。我只好立刻去找车尔诺巴依先生。我问:

“在家吗?”

“在家。”

“您这是搞的什么呀,”我说,“把一匹患气肿病的马卖给我。”

“患气肿病?……哪会呢!”

“它还瘸腿呢,而且倔得很。”

“瘸腿?我不知道,显然是你的车夫不知怎么把它弄伤了……苍天在上,我不瞎说……”

“按道理,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您应该把这匹马收回。”

“不,先生,您别生气:马一出这家门,买卖就算了结啦。事先你该看清楚嘛。”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好自认倒霉,笑了笑,就回来了。幸亏我为这次教训付的代价不算太大。

两三天后我就离开了。过了一星期,我在回家路上又顺便来到列别江。我在咖啡厅里见到的几乎还是那一伙人,又看到那位公爵在打台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运已发生了如往常一样的变化。那位淡黄发的小军官已取代他享受公爵的恩宠了。可怜的退职陆军中尉当着我的面又把自己的口头语试了试,以为可能如以前那样招人喜欢,可是公爵非但没有笑,反而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赫洛帕科夫耷拉下脑袋,缩起身子,躲到屋角里,不声不响地替自己装起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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