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啊等啊,内心的恐惧也在流逝的时间中渐渐冲淡。事实上,那段时间,每天多多少少都有些新鲜事发生。我和学生们形影不离,平静的日子就像海绵,抹去了痛苦的想象和可憎的回忆。我曾坦言,孩子们那无与伦比、稚气未脱的优雅风度让我深深折服、心醉神迷,于是可以想见,我怎会弃他们于不顾。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当时我竟然想竭力回避那些新的线索。要不是他们的魅力一再占了上风,我无疑会变得更加紧张。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我常常暗自琢磨,两个小家伙会不会揣测我对他们起了疑心呢?若是这样,他们应该会表现得更引人注目,这倒更有利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心惊胆战,唯恐他们察觉到我的百般用心。我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独自一人时我也常常这么想,无论如何,任何给他们的纯真无邪抹黑的做法,只会招致更多风险——因为他们是无罪的,而且命运又让他们遭受了那么多不幸。有时候,我的内心常常升起不可抗拒的冲动,我会突然追上他们,将他们紧紧搂在怀里。之后,我总是要问自己:“他们会怎么想呢?这样是不是流露太多了?”整日里,我时常担心自己泄露了什么隐情。这种顾虑很容易发展成悲伤而狂乱的心绪,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享受那段宁静平和的时光,真正的原因在于我那两个小伙伴迷人的魅力,让我沉醉其中。有时我突然想到,我这种过于外露的感情,可能会引起他们的疑心,可与此同时,我也记得提醒自己,是否能从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我日益增长的感情上,窥见什么可疑之处。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狂热地、异乎寻常地喜爱我。我心想,这无非是孩子们对经常弯腰拥抱他们的人给予的美好回报。他们慷慨地向我奉献出温顺和尊敬,但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觉察到他们别有用心。我想,大概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为可怜的女监护人做这么多事情吧。我是说——这段时间,他们的功课越来越好,这自然是令我最高兴的事情——他们用这种方法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兴奋,让我惊讶。他们阅读我布置的一段段文章,给我讲故事,跟我玩猜谜游戏,还化装成动物、历史人物,向我扑来。最令我吃惊的是,他们还偷偷背下大段文章,然后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展示。如今我很想弄清楚,那时候我私下里对他们做出过多少惊人的判断,又暗中修改过多少次,可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弄清楚。从一开始,他们就向我展示出可以胜任一切的能力,无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而且成绩优异。他们做功课时就好像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们有非凡的记忆力,常常漫不经心地展示出过目不忘的天赋,创造一些小小的奇迹。他们不仅装扮成老虎和罗马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装扮成莎士比亚戏剧人物、天文学家和航海家。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表现太不同凡响,所以有件事让我心生疑虑,并且直到如今,我仍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我是说关于迈尔斯转校的问题,我竟异乎寻常地镇定。记得当时我同意,暂时不去谈这个问题。之所以持这种态度,是因为他那层出不穷、让人赞叹的聪明才智,让我很有成就感。他实在太聪慧了,一个差劲的家庭女教师、一个牧师的女儿根本不可能惯坏他。在我刚刚编织的这幅令人忧虑的图景中,那条即便不是最明亮也堪称最奇怪的线,是我的脑海中或许有这样一种印象——倘若当时我敢于较真的话,我便会明白——他那小小的头脑是被某种力量影响着、操纵着,给他以巨大的刺激。

无论如何,这样的孩子会逃学并非难以理解的事,何况他已经被一位校长“踢出了校门”。可他究竟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仍然是个未解之谜。我得补充一句,我和他们终日朝夕相处——小心翼翼,几乎片刻不离——但却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们生活在音乐、友爱、成功和自家戏剧演出的梦幻世界里。两个孩子的乐感都非常灵敏,哥哥在捕捉和重复乐音上更有出色的技巧。教室里的钢琴会突然响起让人害怕的幻想曲。当琴声沉寂,角落里常常会发出谈笑声,接着他们中的一个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作为新人物“上场”。我有几个哥哥,因此对小女孩盲目崇拜男孩并不觉得新鲜。奇怪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小男孩,居然能对年龄比自己小、智力比自己差的妹妹,如此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两人格外地同心协力,要说他们从来没有争吵和抱怨,这样的赞扬就显得太俗气了,配不上他们美好的品质。有时候,的确,当我脾气急躁的时候,我或许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小默契,这时候其中一个会缠着我干这干那,而另一个则偷偷溜开了。我想,任凭他们使出怎样的交际手腕,其中总有天真的一面。即便我的学生对我耍了点小聪明,那肯定也没有什么粗鄙之处。然而,短暂的平静过后,真正丑恶的事情终于爆发了。

写到这儿,我发现自己下笔有些踌躇,但我必须毅然前行。继续记录布莱庄园里发生的恐怖故事,不仅要挑战最自由的信仰——对此我倒不太在意,而且(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还得重新经历自己遭受过的痛苦,再次经历种种磨难走向悲剧的结局。那个时刻是突然到来的,如今回首往昔,我发觉从那个时刻以后,整件事情对我而言似乎完全变成了纯粹的折磨。可至少我已经抵达故事的中心,最直接的出路无疑是继续前进。一天晚上,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和防备,我突然感到一阵飕飕的凉意,恰如我初到此地那天夜里的感受,但比那次更寒气逼人。要是后来我在这里的生活没有受到那么多侵扰,我根本不会对最初的感觉有多少印象。那晚,上床后我没有马上就寝,而是借着两支蜡烛的光,坐着看书。布莱庄园有整整一屋子旧书——是上个世纪的小说,其中有些小说显然素有不良之名,但也没有偏离到过分的地步。这些书既已来到这个归隐之家,自然引起了我青春萌动的好奇心,尽管我总是刻意掩饰。记得当时我手中的那本书是菲尔丁的《阿米丽亚》[4],我非常清醒,毫无睡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肯定已是更深夜半,可我不愿意看表。我还记得弗罗拉小床的床头垂着长长的白色帷幔,按流行的样式遮挡着床头,也遮掩着她沉睡中稚气曼妙的容颜——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总而言之,我记得,虽然我对这位作家很感兴趣,可正当我翻动书页时,一瞬间他的魔力完全消失了,我从书上抬起目光,直直地盯着房门。有一小会儿,我聆听着,想起了我到这里第一夜时内心的怯懦感,我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座府邸里活动,我注意到敞开的窗户吹进的微风正拂动着半开半掩的窗帘。这时,我非常镇定从容,如果有旁人在场,定会对我的勇气大加赞赏。我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拿起一支蜡烛,径直走出房间,静悄悄地关上并锁好房门。走廊黑黢黢的,蜡烛也没有增添多少光明。

现在我既说不出当时究竟是什么使我下定决心,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指引着我,我从门厅里径直走过去,手里高擎着蜡烛,直到看见楼梯拐角处的巨大落地窗,那扇窗户正好映照出下方楼梯的影子。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三件事。其实它们是同时出现的,可看起来却像接连闪过。先是我的蜡烛,猛然一抖,熄灭了,透过那扇没有窗帘的窗户,我看见拂晓前黑暗正在退去,天色渐明,蜡烛已经没有必要了。没有了烛光,紧接着,我看到似乎有人站在楼梯上。我的叙述有先有后,然而当时我几乎是瞬间僵住——我第三次与昆特相逢了!那幽灵已经走到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上,就站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他从那儿望着我,停住了脚步,我也定住动弹不得,就像前两次在塔楼和院子里那样。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就这样,在寒冷熹微的晨光中,借着高处的玻璃和下面擦亮的橡木楼梯的反光,我们以同样激烈的情绪对峙着。这一次,他完全是活生生的丑恶又危险的幽灵。但这还并非“奇中之奇”,最奇的是,当时我竟无半点恐惧,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与他正面较量一番。

在那非同寻常的时刻,我感到极为痛苦,感谢上帝,我却没有半点恐惧。他知道我不怕——一瞬间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满怀强烈的自信,心想只要我能在原地站上一分钟,他就能不战而退——至少这回可以办到。在这一分钟里,他像活人一样,跟我进行了一次可怕的真正的会面,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过去曾经是人,此刻也像人一样和我单独会晤,仿佛深更半夜,我在沉睡着的宅子里,遇见了一位仇人、亡命之徒或者罪犯一样。我们久久对视,距离近在咫尺,周围一片死寂,四下笼罩着压抑而惊悚的气氛,这是这次会面唯一不太自然的地方。此时此地,如果碰见的是个杀人犯,至少我们还会说几句话。现实中,我们之间会产生某些交流;如果没有交流,那么其中一人便会走开。然而,我和昆特的对峙竟如此之长,甚至再多僵持一会儿,我就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活在人间了。我无法描述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见那个鬼影消失在寂静中,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力量的明证。我的确看见昆特的鬼魂转身离去,这个卑鄙的家伙就像是听到了主人的一声命令。他从我的眼前径直走过,我盯着那讨厌的背影,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驼背。他直接走下了楼梯,走进了黑暗之中,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4]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英国小说家、戏剧家,《阿米丽亚》(Amelia)是其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751年。小说描写了善良的阿米丽亚与穷军官布斯结婚后,由于权贵们的陷害和布斯本人的轻率而灾难不断。后来布斯改过自新,又得到一笔意外财产,两人才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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