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日上午,我们步行前往教堂,我让小迈尔斯走在我一侧,让他妹妹走在前面,跟格罗斯太太一起,这样他们就能不离我的视线。那是个清新晴朗的日子,就当时的季节而言,可以说是难得的好天气。昨夜下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秋日的天空明亮而清爽,连教堂的钟声听起来都像是欢乐的奏鸣。我的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此时此刻,两个小学生那么乖巧听话,我心底不由得溢出感激的情愫。我总是铁面无私、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们,他们为什么却毫无怨言呢?经过种种事情,我可能更接近问题的要害了,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就差把这个男孩别在我的围巾上了。一路上,格罗斯太太和弗罗拉在前面开路,那阵势就像我防备着叛乱,随时准备应战似的。我像个监狱的看守,时刻用一只眼瞄着可能出现的惊慌和越狱事件。然而,这一切——我指的是他们那种令人满意的小小屈服——不过是个端倪莫测的谜团。这天迈尔斯穿着他伯父的裁缝缝制的礼服,裁缝的手艺精湛,对怎么做漂亮的背心,怎么衬托出迈尔斯的气度颇有心得。穿着这一身,迈尔斯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仿佛表明,他有权获得独立,他有性别和地位的优势。所以,倘若此刻他突然为自由而奋起抗争,我也无话可说。在这匪夷所思的时刻,我竟在心里嘀咕,倘若革命确实发生了,我该怎样应付他。我称之为一场“革命”,是因为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我仿佛清楚地看见,那恐怖戏剧的最后一幕已缓缓拉开,大祸即将临头。“喂,亲爱的,您知道,”他迷人地说,“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学校去呢?”

我在此记录下这段谈话,这话听起来倒是完全没有恶意,更何况他是用甜美愉快又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的。其实,这话是说给周围人听的,不过首先是对永远支持他的家庭女教师讲的,他将抑扬顿挫的语调抛到空中,仿佛在抛洒玫瑰花瓣。他的话里总有某种“抓人”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被抓住了,这话是那么有力,让我立刻刹住脚步,就像公园里的一棵大树突然倒下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此时此刻,我们两人之间有某种新的东西,他完全知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必表现得比平时更坦诚、更讨人喜欢,我也能看得出来。我发觉,见我无言以对,他对自己占据的优势已经胸有成竹。一时间我迟迟说不出话来,因此他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少顷他的脸上洋溢着充满暗示又不明所以的笑容,接着说:“您知道,亲爱的,对于一个总是和一位女士在一起的小伙子来说——”他常常把“亲爱的”挂在嘴边称呼我,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能表达出那种醉人的亲昵感,这也正是我渴望从学生们那里获得的情感,既谦恭有礼,又轻松活泼。

可是,哦,眼下我必须想出什么话来应对他,心中是多么焦急啊!我记得为了拖延时间,我努力笑笑,从他注视着我的英俊面孔上,我似乎看出自己是多么丑陋古怪。“总是和同一位女士在一起吗?”我回问道。

他既没有畏缩回避,也没有眨巴眼睛。整件事情在我们面前已经摆明了。“啊,当然,她是个快乐、‘完美’的女士;可是,毕竟,我是个小伙子,一个有出息的好小伙子,您没有看出来吗?”

我迟疑了片刻,亲切和蔼地说:“是的,你会很有出息的。”啊,我无计可施。

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那让人听了心碎的主意,看来他明明知道我的处境,却还有意嘲弄我。“况且您也不能说我的表现不好,对吧?”

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虽然我觉得继续往前走会好很多,但却迈不动脚步。“是的,我不能那么说,迈尔斯。”

“除了那个晚上,你知道——!”

“哪个晚上?”我无法像他直视我那样直视着他。

“嗨,就是我下楼——跑到屋外的那天晚上。”

“哦,是的,可是我忘了你为什么出去。”

“您忘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甜蜜夸张、孩子气的责备,“哎呀,就是为了向您显示我能做到呀!”

“哦,是的,你能。”

“而且我还能再干一次。”

我想,也许,我终究还是能保持理智。“当然,可你不会再那么做了。”

“是的,不会再那么做了。那没什么意思。”

“那没什么意思,”我说,“咱们得往前走了。”

他继续跟我一起走,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那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去?”

我把这事仔细考虑了一番,脸上带着最认真负责的神情说:“你在学校的时候很开心吗?”

他思索了片刻。“哦,我在任何地方都很开心!”

“那么,好吧,”我的声音在颤抖,“你在这里是不是也一样开心——!”

“噢,但‘这里’并不等于‘任何地方’啊!当然,您知道很多——”

“你是在暗示你知道的几乎和我同样多吗?”他的话音一落,我便贸然插嘴。

“连我想知道的一半都不到!”迈尔斯老实承认,“可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呃——我想有更多的人生经历,去体验更多彩的生活。”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教堂和形形色色赶去做礼拜的人群,其中有几个布莱庄园的用人,他们也在去教堂的路上。仆人们聚集在教堂门口,等我们先进去。我加快了步子,想赶在我们进一步摊牌之前钻进教堂。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他不得不沉默不语;想到那笼罩在昏暗光线里的教堂长凳,那可以让我弯下双膝,给我精神慰藉的膝垫,我便心驰神往。我似乎的确在与某种慌乱的情绪赛跑,而他正打算借此来降服我。然而,我发觉他已经领先了,就在我们刚要踏进教堂院门时,迈尔斯抛出一句话——

“我想跟我同类的人做伴!”

这话惊得我一步踉跄。“与你同类的人可不多啊,迈尔斯!”我苦笑道,“或许亲爱的小弗罗拉算得上一个!”

“您真把我和一个小丫头相提并论?”

一听这话,我瞬间变得格外心虚。“难道你不爱我们迷人的小弗罗拉?”

“要是我都不算爱——那么您也不算;要是我都不算——!”他重复着,话未说完,只见他向后退了几步,仿佛想向前大跳一步。我们进了教堂的院门,他用胳膊扯了我一下,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格罗斯太太和弗罗拉已经进了教堂,其他做礼拜的人也跟了进去,只剩我俩孤零零地待在那些年代久远、密密麻麻的陵墓之间。我俩就站在进了教堂院门之后的小路上,紧挨着一座低矮、形状像椭圆形桌子的坟墓。

“说吧,如果你都不算爱——?”

他看着四周的坟茔,而我在等他开口。“这个,您知道怎么回事,”他并没有动,可话中隐含的某种意味使我一下子跌坐在石板上,好像突然需要休息似的,“我伯父的想法跟您一样吗?”

我故意装出休息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呢?”

“啊,好吧,我当然不知道。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您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的意思是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迈尔斯?”

“这个,我现在的情况呗。”

我很快意识到,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可能不牺牲一点我雇主的形象。然而,我觉得待在布莱庄园的所有人,都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相比之下,牺牲一点他的形象,也情有可原了。“我想你的伯父根本不关心这个。”

听了这话,迈尔斯驻足凝视着我。“那您觉得是没办法让他关心吗?”

“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当然是让他来呗。”

“可谁去请他来呢?”

“我去!”男孩说得斩钉截铁,脸上露出非比寻常的兴奋。他又瞟了我一眼,眼神中同样是难以抑制的神采,接着他独自一人大步走进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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