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在我的房间,我一睁眼,就看见格罗斯太太站在我的床边,她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弗罗拉发高烧了,一场大病也许就在眼前。昨夜她睡得极不安稳,被恐惧搅得彻夜难眠,然而令她恐惧的,却不是她从前的家庭教师,而是现在的家庭教师。若是杰塞尔小姐有可能进入她的房间,她并不会反对,可她却激烈地反对我到她房间去。我立刻起身下床,有一大串问题要问,此刻我的朋友显然也已经准备就绪,迎接我新一轮的挑战。在我刚一问她“你觉得我和孩子到底谁说的是真话”时,我就察觉到了这点。我问道:“她是不是坚持说她什么也没看见,从来就没有看见过?”

这个问题似乎让格罗斯太太十分为难。“啊,小姐,这可不是我能强迫她回答的!而且,我得说,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呀。这件事已经让她整个人都老了好多。”

“哦,我在这儿也能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就像那些小小的名人雅士,最厌恶别人指责她不够诚实,她最看重的是体面尊严。要是她说‘那的确是杰塞尔小姐——是她’,啊,那她也算有‘尊严’。这个小丫头!我向你保证,昨天在那儿,她给我的印象真是怪极了,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的确把这件事弄糟了!她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

这番话既吓人又费解,弄得格罗斯太太一时无言,然而接着她还是坦率地表示接受我的观点,不过,我似乎可以确定,在这坦率之中大有深意。“小姐,我认为她的确不愿意跟您说话。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态度确实很坚决。”

“那种态度,”我总结道,“实际上正是她眼下的问题所在。”

哦,那种态度,我从格罗斯太太的脸上也看得一清二楚!“她每过三分钟就问我一次您是否会进来。”

“我明白——我明白,”对我来说,看透小丫头的真实目的实在是易如反掌,“从昨天起,她除了否认与那可怖的幽灵来往密切之外,是否还说过关于杰塞尔小姐的别的什么话?”

“一个字也没说,小姐。当然,您知道,”我的朋友接着说,“我相信她在湖边说的话,至少当时,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

“可不!到现在你当然还是信她的话。”

“我不和她作对。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毫无办法!你在跟一个最机灵不过的孩子打交道。他们——我是指他们的两个朋友——已经把这两个孩子培养得绝顶聪明,就是造化本身也做不到这一点,要知道他们天生就是好材料!弗罗拉现在已经满腹委屈,她会顽固到底的。”

“是的,小姐,可到哪儿才算到‘底’呢?”

“这个,她会向她的伯父告我的刁状,让他认为我是最卑鄙下流的人——!”

看到那一幕仿佛在格罗斯太太的脸上上演,我不禁有些畏缩。她凝神片刻,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在一起的情景。“可他一向对您的印象很好啊!”

“但他表达的方式太古怪了——我现在可算明白了!”我大笑道,“不过这并不重要。毫无疑问,弗罗拉一心想的就是要摆脱我。”

我的朋友大胆地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她再也不想看见您了。”

“既然如此,那你来我这里是想干什么呢?”我问道,“是想催我快点上路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我打断了,“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离开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而且上个星期天,我差点儿就走了,但这不解决问题。必须走的人是你。你必须带上弗罗拉一块走。”

听到这话,格罗斯太太沉思起来。“可世界这么大,上哪儿去呢——?”

“只要离开这儿,离开他们。现在,甚至最要紧的是先离开我。直接去找她的伯父。”

“只是去告您的状吗——?”

“不,并不‘只是’为了告状!还有,是为了让我留在这儿进行补救。”

她仍然听不明白。“那您打算怎么补救呢?”

“首先,要靠你的忠诚。然后,还要靠迈尔斯的忠诚。”

她紧紧地盯着我。“您认为他——?”

“不会趁机反抗我吗?是的,我这么想还是有些冒险。不过,无论怎样,我想试试。你带着他妹妹尽快走,留我一人和他一起。”我自己也很吃惊,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有这样的勇气。正因为如此,我对格罗斯太太有些不满,她面对如此好的榜样却还犹豫不决。“当然,有一件事,”我接着说,“在她走之前,千万不能让他们见面,哪怕几秒钟也不行。”这时我突然想到,虽然弗罗拉从湖边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可能被隔离了,但我这话或许说得太迟了。我焦急地问道:“你说,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她顿时涨红了脸。“啊,小姐,我还没有那么傻!虽然中间我因为有事,有三四次,不得不离开她,可每次我都派一个女仆陪着她。眼下,虽然她一个人待着,但是她的房门牢牢地锁着。不过——不过!”要说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什么?”

“这个,您对那位小绅士那么有把握?”

“除了对你,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不过,从昨天晚上起,我有了新的希望。我觉得他想对我公开他的秘密了。我的确相信——那个可怜、精致的小淘气——他要讲真话了。昨天晚上,在壁炉边,他一声不响地陪在我身边坐了两个小时,我看事情就要有眉目了。”

格罗斯太太皱紧眉头,透过窗户,她凝望着乌云密布的灰色天空。“那他说了吗?”

“没有,虽然我等呀等呀,但我承认他什么也没说。他始终没有打破沉默,也丝毫没提起他妹妹的情况,最后我们只能互道晚安彼此吻别。不管怎样,”我继续说,“在我没有给这个男孩更多时间让他做出决定之前,即便他们的伯父见了弗罗拉,我也不会同意他去见迈尔斯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是,我的朋友在这个问题上显得更不情愿了。“您说的‘更多时间’是什么意思?”

“哦,一两天吧——等他说出真相。到那时他自然会站在我这边的——你明白这有多么重要。要是事情还是照旧,我就只能承认失败了,就算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可你毕竟也到了城里,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这也算帮了我的忙。”我把话都跟她挑明了,可她仍在为一些细枝末节踌躇不定,于是我又帮了她一把。“当然了,除非,”我把话说尽,“你确实不想走。”

从她的表情上我看出,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她向我伸出一只手作为保证。“我走——我走。我今天上午就走。”

我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走,没有一点勉强。“要是你想再缓缓,那我会尽量想办法让她见不到我。”

“不,不,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她必须离开这里,”她用凝重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您的想法是对的。我自己,小姐——”

“怎么?”

“我待不下去了。”

她看我的眼神,让我瞬间想到种种可能。“你是说,从昨天起,你也看到了——”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

“从那个孩子口中——听到了恐怖的事!在那儿!”她悲哀地叹了口气,“我以自己的名誉发誓,小姐,她说了一些事情——!”可是,刚刚开了个头,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头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就像我先前见过的那样,被悲伤彻底击垮了。

我的表情却完全不同。“哦,感谢上帝!”

听到这话,她一跃而起,呜咽着擦干眼泪。“‘感谢上帝’?”

“那完全证明了我是对的!”

“确实是那样,小姐!”

我不能指望有比这更肯定的答复了,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她当真那么可怕吗?”

我能看出格罗斯太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实在是太吓人了。”

“是关于我的吗?”

“如果您非要知道的话——是关于您的,小姐。一位小淑女能说出那样的话真是太出格了,我简直无法想象她是从哪儿学来的——”

“你是说她用一些骇人听闻的话骂我?我能想象得出!”我笑着插嘴,这笑声无疑是意味深长的。

事实上,听了我的笑声,格罗斯太太反倒更加严肃了。“好了,或许我也应该——因为我之前就听到过一些!可我无法容忍。”这个可怜的女人接着说,同时,她扫了一眼放在我梳妆台上的手表,“不过,我得回去了。”

可我想让她继续讲下去。“哦,既然你不能容忍——!”

“您是说,那我怎么能和她住在一起吗?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呗——把她带走。离这儿远远的,”她又加了一句,“离他们远远的——”

“也许她不一样?也许她会得到自由?”我几乎是快乐地抓紧她,“这么说,尽管有昨天那件事,但是你还是相信——”

“相信这些事情?”她闪烁其词,表情似乎透露出她不愿再详谈下去,不过,她还是前所未有地跟我交了底。她说:“我相信。”

是的,这真是一桩喜事,我们依然是肩并肩的战友,只要我能继续对这一点有把握,那么别的事情,我都不太在意。危难之际我需要支持,就像最初我需要信心一样,只要我的朋友能对我报以诚恳,那么其余的一切都由我去应对。在即将与她分别的时候,我实在有些依依不舍。“我刚刚想起来,有件事情你得记住。那封给老爷的报警信,会在你之前到达城里。”

我终于看出来了,她方才一直拐弯抹角、吞吞吐吐,此刻却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您的那封信不会寄到那儿的。您的信根本就没寄出去。”

“怎么会呢?”

“天知道!迈尔斯少爷——”

“你是说是他拿了那封信?”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犹豫着,但终究还是克服了心中的纠结。“我是说昨天我和弗罗拉小姐回来的时候,看见那封信已经不在您放的地方了。后来到了晚上,我找机会问了卢克,他说他既没有看到信更没有动过。”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我俩心照不宣地用目光交流着彼此的想法。最后还是格罗斯太太打破了沉默,她几乎有些得意地说:“您明白了吧!”

“是的,我明白了,如果是迈尔斯拿了那封信,他可能已经读了信,并且把信销毁了。”

“难道您没看出点别的?”

我面带苦笑,与她对视了片刻,然后说:“真让我吃惊,我突然发觉,这回你的眼睛比我睁得还要大。”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可发觉被人识破了,她还是有些羞赧,居然脸红了。“我现在才想清楚他在学校里干了什么,”她有些滑稽地点了点头,以她特有的简洁犀利,说出了她悟出的事实,“他偷了东西!”

我仔细考虑了一番——试图更慎重、公正一些。“哦——或许是这样。”

看上去,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感到很意外。她强调说:“他偷信!”

她无法理解为何我如此平静,其实原因很简单,于是我尽可能地向她解释清楚。“我真希望他此次故技重施能更有名堂!可我昨天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信,”我接着说,“没法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因为,在信里我只是求他伯父来看看——可他为了这么点儿事,却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昨天晚上他一定是在纠结要不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在这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似乎掌握了全局,看透了一切,“离开我们,离开我们,放心走吧。”——在门口,我催她上路。“我会让他说出来的。他会来见我的——他会承认的。如果他承认了,他就得救了。如果他得救了——”

“那么您也就得救了?”说完这话,这个和蔼善良的女人吻了我一下,我也和她依依道别。“即便没有他,我也会救您的!”她临走时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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