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茹公爵的宴席上,蒙梭罗先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因而获准在散席前就回去安寝。翌日,天刚破晓,这位宫廷贵人就起床了。他下楼来到庭院里。

他意欲再去找那位和他打过交道的马夫,可能的话,从马夫那里探听一下罗兰的生活习惯。

伯爵果然如愿以偿。他来到宽敞的马廊里,只见四十匹骏马正在优哉悠哉地大嚼安茹产的稻草和燕麦。

伯爵第一眼就是找罗兰。

罗兰仍在老地方,在骏马群中显得与众不同。

伯爵第二眼是冲着马夫而来。

只见那马夫站在一边,两条臂膀交叉在胸前,就像所有的好马夫惯常做的那样,正注视着马群是否津津有味地吃饲料。

伯爵说道:“喂,朋友,亲王殿下的马是不是都有自己单独回槽的习性?是不是特意这样训练的?”

马夫答道:“没有呵,伯爵先生,但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一回事?”

“我问的是罗兰。”

“啊,对!罗兰昨天是自个儿跑回来的。噢,对这匹马我可不会觉得奇怪,它可怜俐着呢!”

蒙梭罗说:“不错,我已经领教过了。那么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了?”

“没有,先生,平时罗兰总是安茹公爵大人骑着的,大人可是个技艺超群的骑士,不会轻易被马摔下来。”

伯爵身为堂堂法兰西犬猎队队长,竟被区区一个马夫认为会从马背上倒栽葱跌下来,不由温怒地说:“罗兰并没有把我摔到地上,我的朋友,我虽然不敢说与安茹公爵一般强,但也是个出众的骑手,还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我不过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到一间屋子里去。等我出来时,那马却不翼而飞了。我想大概马被人偷了,要不就是哪位贵族刚巧路过,存心捉弄捉弄我,把它牵走了。所以我来问问您是谁把罗兰送回来的。

“总管昨天对您说过了,伯爵先生,它是自己跑回来的。”

蒙梭罗说道:“那可真是奇了。”

他沉吟良久,然后换了话题说:“你刚才说亲王殿下经常骑这匹马,是吗?”

“在他的车马全套设备抵达之前,他几乎每天都骑它。”

“亲王殿下昨天很晚才回来吗?”

“大约比您早一小时吧,伯爵先生。”

“公爵大人骑的是哪匹马?是不是一匹脑门上有一颗星的四蹄踏雪的枣红马?”

马夫答道:“不,先生,昨天亲王殿下骑的是伊索兰,就是这一匹。”

“在亲王的随从里,有没有哪位贵族骑的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这样特征的马?”

“我认识的人中没人骑这样的马。”

蒙梭罗本想问个水落石出,但偏偏事与愿违,没什么结果,不禁焦躁起来,他说道:“好吧。替我把罗兰套上鞍子。”

“伯爵先生想骑罗兰?”

“是的。难道亲王曾经吩咐你不让我骑罗兰?”

“不,先生,正相反。亲王殿下的马厩总管吩咐过我,您可随意选用这里的任何一匹马。”

安茹公爵如此殷勤好心,叫人无法大动肝火。

蒙梭罗于是向马夫颔首示意,马夫便开始备马。

套上马鞍后,马夫从马槽上解下罗兰,把马牵了过来,把缰绳交给伯爵。

蒙梭罗接过缰绳,对马夫说:“你听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马夫答道:“我恭恭敬敬听着。”

“请告诉我,你一年挣多少钱?”

“二十埃居,先生。”

“你想不想一下子就挣到相当于你十年薪金的一笔钱?”

那人说道:“我的天,那还用说?可怎么去挣这笔钱呢?”

“去探听一下昨天是谁骑着那匹脑门上有一颗星、四蹄踏雪的枣红马。”

马夫说道:“啊,先生,您给我出难题了:来拜访亲王殿下的贵客可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啊!”

“不错。不过两百埃居不是个区区小数,也许费点工夫还是值得的。”

“那当然,伯爵先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会回绝去找找看呢。”

伯爵说道:“很好,你如此诚心诚意,我很高兴。先给你十个埃居,你开始干吧。瞧,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谢谢大人。”

“好,一言为定。亲王要我组织一次狩猎,你去禀告亲王,说我去树林视察一下。”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背后的干草被踏得——作响,又来了一个人。

伯爵转过身来。

他叫道:“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嘿,您好,蒙梭罗先生。您到安茹省来了,这可真是奇迹呀!”

“那您呢,先生,人家说您病魔缠身呢!”

比西说道:“我确实病了,我的医生命令我要绝对静养。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城了。怎么,您好像要骑罗兰?这匹马是我卖给安茹公爵的,很合他的意,他几乎每天都要骑它。”

蒙梭罗顿时脸色发青。

他说道:“是的,我对此完全理解,它确实是一匹良马。”

比西说道:“您一下子就挑中它,手气不错呀!”

伯爵反驳说:“噢,我和罗兰可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昨天就骑过它了。”

“骑出滋味了,今天还想骑。”

伯爵回答:“是的。”

比西又说:“对不起,您刚才说要为我们准备一次狩猎。”

“亲王殿下想打一头雄鹿。”

“我听说这里附近有不少鹿群。”

“是不少啊。”

“您打算从哪里将鹿群驱赶出来?”

“从梅里朵尔方向。”

这四轮到比西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了:“啊,很好。”

蒙梭罗问:“您愿意陪我去走一遭吗?”

比西答道:“不,恕我不能从命。我必须去躺一会儿,因为我觉得我又有点发烧了。”

马厩门槛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嗓音,“嗨,好啊!比西先生,您又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起床了。”

比西说道:“奥杜安老乡来了,得,我又要挨骂了。再见,伯爵。我把罗兰托给您了。”

“您就放心吧。”

比西走远了,蒙梭罗也翻身上了马。

奥杜安老乡问比西:“您怎么啦?脸色那么惨白,连我都要以为您身患重病呢!”

比西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

“不知道。”

“他到梅里朵尔去。”

“那又怎么啦,您难道还指望他会跑到隔壁去?”

“我的天!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真不知今天会怎样!”

“蒙梭罗夫人一定会矢口否认。”

“可他明明是亲眼目睹的。”

“她一定会坚持说他看花了眼。”

“狄安娜不会有这等勇气。”

“噢,比西先生,您似乎对女人并不怎么太了解嘛!”

“雷米,我觉得很不舒服。”

“这我完全相信。您快回到房间里去吧,今天早上我已经为您开了方子了……”

“什么方子?”

“这方子是为您准备一盆炯鸡,一片火腿和一盘虾酱浓汤。”

“嗳!我可一点儿也不饿呀。”

“那我更有理由命令您吃了。”

“雷米,我总觉得这是个凶兆,这个残暴的家伙会在梅里朵尔闹出一场悲剧来。真的,我本该答应蒙梭罗,同他一起去走一遭。”

“您去干什么呢?”

“为狄安娜撑腰。”

“狄定娜夫人自己能应付过去,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现在再唠叨一遍。我们自己也必须挺得住。来吧,我求求您。再说,不能让人看见您起床活动。为什么您总不听我的话跑出来呢?”

“我忧心忡忡,怎能控制得住呢?”

雷米只好耸耸肩膀。他把比西带回去,把他按下坐在丰盛的餐桌前,还锁上了大门。就在这个时候,蒙梭罗已经走出了昨天经过的那个城门。

蒙梭罗伯爵再度选中罗兰自有他的打算:他意欲证实一下,这匹人人都说有灵性的骏马,昨天把他驮到梅里朵尔花园的墙角下,究竟是偶尔为之呢,还是由于天天如此,习以成性。

因而他一出公爵府,就将缰绳扔到马脖子上,任其走去。

罗兰没有叫它的骑士失望。

一跨出城门,罗兰就向左拐去,蒙梭罗先生没有管它。然后罗兰又向右拐了个弯,伯爵仍然任随马走去。

他们走上一条鲜花盛开的小径,随后穿过一片矮丛林,最后进入茂密的森林。

罗兰同前一天一样,越是走近梅里朵尔,它的步子就迈得越大。后来它索性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大约四五十分钟以后,蒙梭罗伯爵来到昨天见过的那堵墙面前。

不同的只是现在这里阒无人迹,四周一片岑寂,既听不到马嘶的声音,也不见一匹马影子。

蒙梭罗先生下了马。为了避免再度遭逢徒步回城的厄运,他把罗兰的缰绳挽在手臂上,攀上墙头。

花园里外都静悄悄地古无人迹。

细长的花园小径一条条伸向远方,几只狍子在青草上欢蹦乱跳,给荒凉和广阔的草坪带来了一丝生机。

蒙梭罗忖度昨天他冷不防露面,一定使那对情人吓得今天不会再度幽会,至少不会在老地方幽会了。他断定再在这里等待他们,无疑是守株待兔,浪费时间。他于是重新上马,顺着一条羊肠小径跑了一刻钟,来到城堡栅栏前。在路上,他不得不紧紧扣住马缰,不让罗兰乱跑。

蒙梭罗走过吊桥。男爵在忙着鞭打他的猎狗,使猎狗群处于随时可以出猎的良好状态。

男爵看见他的女婿,便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

狄安娜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下,正读着马罗[注]的诗集。她的忠心耿耿的女仆热尔特律德在一边绣花。

蒙梭罗向男爵打了个招呼,接着就看见了树下的两个妇人。

他跳下马,朝她们走去。

狄安娜站起来,迎着伯爵向前迈了三步,庄重地行了个屈膝礼。

蒙梭罗低声嘟嚷了一句:“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阴险之极。我即刻就要在这安静的死水里掀起一场狂风恶浪。”

犬猎队队长把坐骑的缰绳交给向他走来的仆役,随即向狄安娜转过身去,说道:

“夫人,您肯赏脸和我单独谈一谈吗?”

狄安娜答道:“当然很乐意,先生。”

男爵在一旁插嘴问:“伯爵先生,您愿意赏光下榻寒舍吗?”

“好的,先生,我至少在这儿住到明天。”

男爵转身走开了,他要亲自按照款待上宾的礼仪来为他的女婿布置卧房。

蒙梭罗示意狄安娜仍然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在热尔特律德的座位上坐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狄安娜,目光凶狠,就是最坚定的男子对此也会不寒而栗。

他开口问道:“夫人,昨天傍晚您和谁一起到花园里去了?”

狄安娜抬眼望着她的丈夫,目光清澈如水。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用平静的声音反问:

“昨晚什么时候,先生?”

“六点钟。”

“在哪里?”

“就在那片古老的矮树林边。”

“我没有到那儿去,大概是我的哪位女友的侍女到那里去散步了吧。”

蒙梭罗斩钉截铁地说:“是您本人,夫人,不是别人。”

狄安娜问道:“您怎么知道是我呢,先生?”

蒙梭罗顿时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很快他的惊愕变成了一腔怒火,他喝道;

“快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哪个男人?”

“就是和您一起散步的那个男人。”

“我无法告诉您,因为我根本没有去散步。”

蒙梭罗跺着脚大吼一声:“您去了!我告诉您,您去了。”

狄安娜冷冷地回答:“您弄错了,先生。”

“我亲眼看见您了,您竟然还敢矢口抵赖?”

“啊,您亲眼看见我了吗,先生?”

“是的,夫人,是我亲眼目睹的。梅里朵尔除您以外再没有别的女人了,您怎么还敢当面否认呢?

“您又弄错了,先生,冉娜-德-布里萨克恰恰住在这里。”

“德-圣吕克夫人?”

“对,是我的朋友圣吕克夫人。”

“那么圣吕克先生呢?”

“圣吕克先生和他的爱妻一向形影不离,这您也知道。他们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晶。您看见的正是他们夫妇俩。”

“不,不是圣吕克先生,也不是圣吕克夫人,而是您。我看得清清楚楚,是您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没有看清那个男人是谁,不过我发誓一定要弄清楚此人到底是什么人。”

“那么,先生,您是一口咬定那个女人是我-?”

“我跟您说了,我亲眼看见了您,还亲耳听到您叫了一声。”

狄安娜说道:“先生,我还是等您恢复了理智再来听您说话吧。现在我看我最好还是暂且告退。”

蒙梭罗一把抓住狄安娜的手臂说道:“不,夫人,您别走。”

狄定娜说道:“先生,圣吕克夫妇过来了,我希望您在他们面前能自重一些。”

圣吕克此时果然和他的妻子出现在小径的尽头,他们听到午餐的钟声便来了,看上去午餐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只等蒙梭罗先生一到,便可入席了。

圣吕克夫妇一眼便认出了伯爵。他们猜到他们俩一出场,定能使狄安娜从窘境中脱身,于是匆匆走了过来。

冉娜向蒙梭罗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

圣吕克热情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三人寒喧了几句。圣吕克推了推妻子,让她挽起蒙梭罗的臂膀,自己则挽着狄安娜的臂膀,一起向屋子走去。

梅里朵尔城堡从英明的圣上路易十二时代起,就在九点钟吃午饭,男爵全盘沿袭了这一旧例。

蒙梭罗伯爵坐在圣吕克夫妇的中间。

狄安娜则被冉娜巧妙地安排在圣吕克和男爵之间,远远避开了她的丈夫蒙梭罗。

他们随意闲聊,无非是谈谈国王的兄弟跑到昂热来啦,谈谈因此将会在当地引起骚乱啦,等等。

蒙梭罗挖空心思想把闲谈引向别的话题,却不料同席的人都是些执拗的家伙,结果他一无所获。

不过圣吕克并没有拒绝回答蒙梭罗的问话,相反倒是竭尽机智奉承这位气鼓鼓的丈夫。多亏圣吕克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狄安娜才得以默默地坐在一旁,缄口不语。她看了看圣吕克,用富于表情的目光向他致谢。

伯爵暗自寻思:“这个圣吕克傻头傻脑,像只松鸡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能从这家伙嘴里套出点我想知道的秘密。”

蒙梭罗并不了解圣吕克。他来到宫廷时,正巧圣吕克匆匆出走。

他打定主意,便和圣吕克搭上了话。狄安娜正中下怀,宴席上的气氛慢慢缓和起来。

圣吕克向蒙梭罗夫人使了个眼色,分明是要告诉她:

“放宽心吧,夫人,我有主意了。”

究意圣吕克先生想出了个什么主意,我们在下一章里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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