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凯特·克罗依,等着她的父亲进来,而他却昧着良心,让她一直苦等。她几次走到挂在壁炉架上方的镜子前,盯着自己在里面的影子。她脸色十分苍白,这是因为她非常愤怒,差一点就不想见他,一走了之。不过,她还是留了下来,只是换了个位置,从破旧的沙发换到扶手椅上,那椅子套着光滑得像是上了釉的布套,她以前曾摸过这个布套,觉得滑溜溜、黏糊糊的。她看看墙上那些灰黄的印迹,看看那本孤零零放了一年的杂志,它们跟一盏彩色玻璃小台灯和陈旧的白色针织装饰桌垫一起,强化了大餐桌淡紫色桌布所营造的感觉;同时,她时不时地从房间的落地窗走出去,到小阳台上去站一会儿。从这里看出去,外面丑陋的小街道并不比这丑陋的房间更能让人心情愉悦;街道公所的正面又黑又矮,即使作为后墙也算是矮的,本应遮蔽里面的隐私,但实际上一览无余。从屋里看街道的感觉,与从街上看这屋子的感觉一样,可以说是千百分的相似,甚至还更差。因此,每一次转身进屋,每一次不耐烦地想不再等他的时候,她闻着屋里弥漫的微微的腐朽气息,都会更深切地感到,如今她真是一无所有了,要钱没钱,要名声没名声。她之所以继续等,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因为她不希望在已有的众多羞耻之外再添胆小鬼的骂名,因自己个人的消沉遭人耻笑。看看外面的街道,看看这个房间,摸摸那张桌布,摸摸那块桌垫以及那盏小台灯,她感觉稍许感到了一些尊严,因为她至少没有躲避,也没有撒谎。这一切,尤其是自己鼓起勇气准备与父亲展开的面谈,是这个世界上最龌龊的;不过,她不是已经准备好接受最龌龊的现实了吗?她尽量让自己伤心,这样她才不至于愤怒,可她伤心不起来,所以她很愤怒。可是不幸,这饱受挫折、难以责备,而后又被命运标上记号如同公共拍卖场上的“货物”一般的不幸,如果不在这些腐朽的气息和景象里,又在哪里呢?

父亲的一生,姐姐和她的一生,以及两个早死的兄弟的一生,乃至这幢房子的全部历史,就像是一串华丽而繁复的词组,甚至像一部音乐剧,然而,开头堆砌了一些空洞的单词或音符,继而突然中断,连这些空洞的单词或音符也没有了。起初,这一家人气势恢弘,俨然必将踏上金玉铺成的康庄大道,可不知为什么,没有发生任何不测情况,他们却突然崩溃,无可奈何地倒在路边的尘土中。这些问题在奇克街得不到解答,但问题本身却在这里赫然耸现,女孩一次次走到镜子和壁炉前,这也许是躲避问题的捷径。其实,这也表明她试图摆脱笼罩心头的最龌龊的感觉,因此等会儿又可以装笑脸,难道不是吗?她盯着那已失去光泽的镜面,她的眼神如此专注,肯定不只在欣赏自己美丽的容貌。她扶了扶头上插着羽毛的黑色帽子;摸了摸帽子下面像瀑布般的浓密乌发;眼睛盯着她那张漂亮的椭圆脸蛋,不仅看正面,侧面也看得很仔细。她的衣裳上下都是黑色,反衬之下,她的脸庞显得更加清秀,她的秀发显得更黑、更和谐。在外面的阳台上,她的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而在镜子里面看却是黑色的。她长得很漂亮,不过她的魅力并非某个相貌特征或某件首饰的作用,那是她给人留下的整体印象。这种整体印象相当持久,要说它的来源,只能说整体不是具体部分的总和。她身材不高但显得挺拔,她不用动就显得风度翩翩,她身材不魁梧却总能引人注目。她身材苗条,衣着朴素,沉默寡言,却总是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之中,总是能愉悦人们的视觉感受。通常,她戴的首饰比较少,但比别的女人更娇艳,有时,如果场合需要,她戴的首饰多了些,却感觉十分淳朴,与别的女人相比,她总是那么得体,对于其中的秘诀,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于她身上的种种奥秘,她的朋友们都有所了解,他们的解释也大致相同,就是说她很聪明,不管人们将这个解释当作她个人魅力的来源,还是她个人魅力所产生的结果。如果在父亲寓所黯淡的镜子里,除了自己漂亮的脸庞之外,她还看到了其他的景象,那可能就是:她终于挺住了,她没有崩溃,她没有自轻自贱,她没有自甘沉沦。她自己感觉,她并非用粉笔做了记号准备拍卖的物品。她还没有放弃,如果说在代表他们家历史的那个断句里,她是最后那一个单词,那么,这个句子的结尾必定还会有些意义的。有一小阵子,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很明显是在幻想,如果她是男人,她将如何扭转这一局面。她要小心呵护那个姓氏,那是她最热爱的名称,尽管她恶心的父亲对它造成了种种伤害,但也不是没有任何指望的。正是因为这些淌着血的伤口,她对这个名称更加疼惜。但是,像她这样一文不名的女孩,除了放弃,又能如何?

当她父亲终于出现的时候,她跟往常一样立刻意识到,对父亲的一切指望都是徒劳的。他给她写信说他病了,病得很重,都出不了房间了,说必须马上见她;如果说这是他耍阴谋的伎俩,这是十分可能的,那么,他甚至不屑于按诈骗的正常套路,适当抛光粗糙的表面。不管出于什么邪恶动机,他就是想见到她,而她也有强烈的愿望跟他谈谈;但是,她此时强烈地预感到,父亲必将对她恣意妄为,因此,她又回想起从前的情景,每次父亲要伤害她,尤其是伤害她可怜的母亲,都是要经过精心谋划、设计圈套的,这让她感到了新伤旧痛,她的心在滴血。跟他保持任何关系,不管多么短暂或疏浅的,都必定受到他的伤害;至于其中的原因,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他并不希望这样,他肯定经常感觉到,要不这样的话,对他自己还是有好处的,可是他必定还是会犯错误,无论是什么错误,只要有可能,他都会犯,每当他靠近你的时候,你就会越发觉得他是无可救药的。以前,他可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也可能待在卧室里躺在床上接见她。这次,她不必再到那个隐秘的房间里去,觉得十分庆幸,但是,要是真让她进去的话,她还不至于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诡诈。他们每一次见面,她都觉得似曾相识;他撒起谎来,就像从抓得油腻光滑的旧扑克牌中随便抽一张打出来,而你只好坐在他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耍手段。令人头疼的是,并非你会听到谎言,而是你根本听不到实话。他可能是真的病了,但与他的任何接触,都不可能是直截了当的,这次也一样。他也可能就要死了,但凯特不知道他要提供什么样的证据,她才敢于相信。

他的房间在楼上,据她所知,就在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的上面:其实,他已经不在这房子里住了,当然,如果她斗胆刨根问底的话,他要么会矢口否认,要么就借机发飙,穷凶极恶。不过,这次她已经不会再问他了;这不仅是因为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她再也不会产生徒劳的愤怒,还因为他吹一口气,伤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他同样吹口气也会让愉悦感顿时消失:不过,她觉得即使在后一种情况下,她也能找到靠近他的立足点。他已经不再能让人快乐了,这实在没有人性。他完美的外表撑着他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基本还是完美的;不过,人们很久以前就在任何场合下对此习以为常了。对于一个人有多好,事实胜于一切。他的模样与往常并无二致,粉红色的皮肤,银白色的头发,笔直的腰杆,挺括的衣服,似乎是世界上与不愉快最不搭界的人。他特别像一位英国绅士,像是一个功成名就、生活安定的正常人。和外国人一起在餐馆吃饭的时候,外国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英格兰养育的人是多么完美啊!”他的眼神很和蔼,让人觉得很安全;他的嗓子清晰浑厚,显然没有大声嚷嚷过。幸福的生活像一个美女,在半路上与他迎面相遇,然后就转过头来,陪着他一起走,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温柔地让他自己决定前进的步伐。对他只是稍有了解的人会羡慕地说:“他穿着多得体啊!”对他了解稍微深一些的人则会反问:“他穿着多得体?”刚才,他女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快乐的光芒,其实那是因为他一下子让她觉得滑稽,似乎这个恶心的地方是属于她的,是他来看望她,她是主人,而父亲是客人,情绪很脆弱,需要特别呵护。他会令你产生荒谬的感觉,他有一种神秘的本领,能够完全扭转主客关系:以前,如果她妈妈愿意见他,他都会使出这样的本领。至于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不大清楚,不过他曾在莱克斯汉姆花园住过。凯特万分不耐烦,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说:“您好多了,我很高兴。”

“不好,亲爱的,我很不好;你瞧,我刚出去看了医生,就是街道拐角的那个混蛋。”克罗依先生做了个手势,想表示那医生的手艺实在拙劣,连他自己都会。“我正在吃他给我弄的药。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让你看见我真正的模样。”

“哦,爸爸,我早就看到你真正的模样了。我想,现在我总算找到能正确描述你真正模样的词了:‘你很漂亮——我们别再说这个了。’(1)你一直都很漂亮,现在看起来可爱极了。”同时,他也在审视着她的容貌,当然,她也知道他肯定会这样做的,还会对她所穿的衣服进行识别和评价,也可能会提出异议,从而表示他对她还有兴趣。实际上,他对她可能毫无兴趣,但她可以断定,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会对她感兴趣。她经常想,在他所处的境况下,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开心,这段时间,她又琢磨起了这个问题。她之所以让他开心,是她长得漂亮,具有可观的价值。不过,他的另一个孩子也有某些相似的特征,但是,那个孩子从未让他产生任何快感,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怜的玛丽安也算漂亮,但他肯定不会在乎。其中的关键是,她姐姐不管长得怎么漂亮,现在已沦为寡妇,自己都几乎不能糊口,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孩,是不会有什么现实价值的。然后,她问他到那个地方住了多久,当然,她很清楚这个问题提不提都一样,即使他会回答,他的回答与事实真相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事实上,她也没有听到他的具体回答,不管他的回答是否真实,因为她一心惦记着她自己想要跟他说的事情,这其实就是她一直耐心等待他的原因,这桩心事让她暂时忘却了对父亲的怨恨。没等多久,她就将她的心事都说出来了。“是的,我现在还是愿意跟您一起去。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不过,即使您没有给我写信,在一两天之内,您也会收到我的信。事情就这样了,我是等到想明白了,才来见您的。我想得很明白了,我要和您一起去。”

这些话产生了显著的效果。“跟我一起去哪里?”

“哪里都行。我要和您住在一起,在这里也行。”她脱掉手套,坐了下来,似乎她早已经胸有成竹了。

莱昂纳尔·克罗依与往常一样,貌似心不在焉地在房子里摇来晃去,似乎听完她的话之后,正盘算着寻找借口,以便安全撤退:这让她马上意识到,她低估了他的准备。他不希望她跟着他,更不希望她与他住在一起。他之所以叫她来,就是要有风度、高姿态地抛弃她,让她离开,他是要做出牺牲的。但是,除非她愿意放弃他,否则所谓的风度和姿态,都将无从谈起。因此,他的策略就是欲擒故纵,让她爱来就来,让她觉得不是非要离开不可。然而,她对他目前的尴尬无动于衷,她自己也觉得,她简直是铁石心肠。对于他的种种姿态,她已经看够、看透了,她可以不感到丝毫内疚地剥夺他表现任何新姿态的奢侈权利。随后,在他的话音之中,她发现了一丝轻微的慌乱。他说:“哦,我的孩子,对于这个,我是绝不同意的!”

“那么,您准备怎么办?”

“我正在想,”莱昂纳尔·克罗依说,“你别以为我的脑袋一直都是摆设。”

“那么,您想过我说的事吗?”他女儿问,“我是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站在她面前,双手掩在身后,两脚微微叉开,身子微微地前后摇晃着,似乎是踮着脚尖,要往她身上靠。貌似他真的在用心思考。“不,我没想过。我不能想,也不要想。”这实在冠冕堂皇,结合全家人对他的绝望,她又一次发现,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凭他的外表揣度他的内心。他的花言巧语,一直是她母亲背上最为沉重的十字架;与他任何恐怖的行为举止相比(感谢上帝,他们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他的巧言令色,世人必然是见得更多。由于他的特别类型,他肯定是个无法共同生活的可怕丈夫;他的特点会给发现他可恶的女人带来不幸影响。凯特难道对他的特点不很了解?让有这样长相、这样风度的父亲单独过日子,对她来说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说有许多事情她不知道,甚至都没梦到过,那么在这时候,他们俩就会达成共识,认定他是处境窘迫、值得可怜的人。如果说他认定他小女儿的美貌是她的价值所在,那么他一开始对自己的价值判断就更加准确。令人感到吃惊的不是他的价值帮了他那么多,而是居然没给他更多的帮助。不过,他的价值一直在做着贡献,这是古老、永恒、不断重复的旋律。她对他的耐心,正表明他的价值眼下在起作用。随即,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所采取的路线。“你真的要我相信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她必须考虑自己的路线。“爸爸,您相信什么,我想我不会在乎。而且,我从未想过您会相信我。我也从未想过别人会相信您。爸爸,您知道,我真的不了解您。”

“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胡说八道?”

“哦,亲爱的,不,不是。这无关紧要。如果说我到这时候还不了解您,可能就永远不会了解,那也没有关系。我觉得能跟您一起生活就行,是否了解没有关系。当然,对于您日子过得好不好,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过得不好。”克罗依先生的回答听起来喜气洋洋。

他女儿再次看了房间一圈,她很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的东西不多,给予她的启发却有那么多。她最大的感觉是这里很丑陋,丑得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这丑陋足以给别人力量。这是生命的中介,是生命存在的可恶迹象。这个发现令她的回答更有说服力。“哦,抱歉,但我觉得您的生活好极了。”

“你是不是要老话重提,说我居然还没有自己了断?”他神情轻松、愉快地质问。

她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她坐着不动,只管说她自己觉得有实质意义的话。“您了解我妈妈的遗嘱。她去世前,曾经担心给我们留下不多,事实上,她留下的确实极少。我们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按遗嘱,玛丽安一年两百,我也是两百,我又让给了玛丽安一百。”

“哦,你这傻瓜!”她父亲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是过来人。

“您和我一起,这一百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那其余的问题呢?”

“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吗?”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双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到她已经打开的窗户前站住。她没再说什么,那个问题已经把他推到了窗前。屋里顿时一片寂静,街上水果贩的叫卖声,伴随着三月温和的空气,惨淡的阳光——与房间颇为格格不入,还有奇克街上熟悉的嘈杂声,飘然而入。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身走回来,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问题。“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这么紧张。”

“我想您应该猜得到,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您。莫德姨妈为我介绍了一门亲事,不过,她也提出一个条件,要完全拥有我。”

“除此之外,她还能要什么呢?”

“哦,我不知道,应该可以要别的东西吧。我又不是那么珍贵的战利品。”女孩的口气冷冰冰的,“以前可从没人说要我。”

她父亲的表情一向从容平静,可此时,与其说是显得很感兴趣,倒不如说是很惊讶。“没人向你提过婚事?”仿佛对于他莱昂纳尔·克罗依的女儿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或者说,即使是在亲密无间的父女之间,这样的坦白与她这么高昂的情绪和这么漂亮的相貌也是很不相称的。

“从来没有富有的亲戚提过。她对我非常好,但她说,我们该把话都说明白了。”

克罗依先生表示完全同意。“当然是的,是该说明白了。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真的吗?”

“哦,当然。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和我切断关系,她就会对你很大方。你说到她的条件,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凯特说,“我之所以感到紧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就来了。”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完全理解;然后,过不了几秒钟,他就相当自然地反客为主。“你真的以为我有条件接纳你吗?”

凯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口齿清楚地说:“是的。”

“那么,你果真是傻瓜,比我想象的还傻。”

“为什么呢?您的日子过得不错啊!瞧您神采奕奕。”

“哦,你不是一向都那么恨我吗?”他含糊不清地说,然后再一次心事重重地朝窗外凝视。

“人都不只是珍贵的记忆。”她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您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您很漂亮,我们早就达成共识了。您知道,我觉得您比我条件更好。再说,毕竟我们是父女关系,这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我想,这个关系对我们应该是有作用的。我刚才跟您说过,我不了解您的生活状况,我也不在乎。”她毫不懈劲,紧跟着说,“不管是什么状况,我都会接受。就我而言,我会为您做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明白了。”莱昂纳尔·克罗依先生接着说的话极其务实,“那么,你能做什么?”她没有马上回答,而他则趁她短暂的沉默继续追问:“你可以说,你放弃了你姨妈,展开你美丽的翅膀向我飞来。可是,我想知道,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她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于是,他便进一步发挥:“请你记住,在这迷人的关头,不管你说得多么感人,我们都没有多少财产,别人向我们伸出一根树枝,我们还不足以拒绝。亲爱的,我真喜欢你刚才的慷慨陈词,嘴上说放弃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一个人只能喝清汤,他就不能不要汤勺,你的汤勺就是你的姨妈。请注意,你的汤勺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我的。”她站起身来,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努力的结局,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然后走回到她刚才看过几次的可怜的镜子前。她再次挪了挪帽子,就在此时,她父亲又说了一句话,他刚才的不耐烦语气已经变成赞叹:“你真棒,不要让我耽误了。”

他女儿转过身,面对着他。“莫德姨妈的条件,具体说就是我必须完完全全地与您断绝关系;永远不能见您,也不能与您说话,不能给您写信,甚至不能走近您或向您打招呼,不能与您保持任何形式的联系。总而言之,您必须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不高兴的时候,似乎总要踮起脚,看起来好像很开心,自信满满。人们说他有几个难以形容的特点,这就是其中之一。有时,对伤害到自己感情的人,他的打击手段是令人赞叹的,除非他自己放弃。反正,他现在就是踮着脚的。“亲爱的,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你莫德姨妈的这个要求非常恰当。”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多了,但一开始还觉得相当恶心,便没有马上回答,所以他便有时间继续说下去,“这就是她的条件,好吧。那么她的承诺是什么?她答应为你做什么?你必须想一点办法。”

“您是说,让她觉得我舍不得您?”她过了一阵子问。

“哦,这个协议真恶毒、真残忍。我这个可怜的老爸爸,还要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不过我没有意见。我毕竟还是你爸爸,真的放弃之后,不至于什么也得不到。”

“哦,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会得到许多。”这时她说话的口气中有了一点喜悦。

他的回答也显得无比慈祥:“那么,她会给你东西吗?”

女孩接着把她的表演进行到底。“多多少少吧,我想。很多东西我敢说我是可以想当然的,是女人之间可以互相帮忙的事情,您是不会明白的。”

“我没有必要明白的东西,我一向都不大明白。”他继续说,“你知道,我只希望你有足够的良心,你要明白,你有这个很让人羡慕的机会,说到底,见鬼,还是因为我的功劳。”

“我承认我不明白,”凯特说,“这件事跟我的‘良心’有什么关系。”

“那么,亲爱的姑娘,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你们这些冷酷虚伪的人,”他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证明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准极低。在这个粗俗、野蛮的时代,家庭情感完全沦陷了。从前,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我是说像我这样的父亲,像你这样的女儿是极其珍惜的,如果在商业社会,我就是你的‘资产’。”他侃侃而谈,“我不只是说,如果你有正确的情感,你可能为我做些什么,我更想说,你会和我一起做些什么,这才是你的机会。”接着,他很冷静地说,“我是说,其实这两种情形本质上是一致的。你要明白,利用我不仅仅是你的机会,而且也是你的责任。要说明你有家庭情感,你得看看我能干些什么。如果你和我一样还有亲情,就会发现我还是有价值的。亲爱的,从我的身上,你还是可以掏出一辆大马车的。”他的离题,更确切说是高潮,由于不合时宜的回忆,减损了一些效果。他突然想起他女儿刚才说的事。“你真的决定把你那一点遗产让出去一半吗?”

她先犹豫一下,然后大笑。“不,我没做什么‘决定’。”

“你明摆着是要让玛丽安占便宜,不对吗?”他们面对面站着,可是她没有直面他的质问,于是他继续往下说,“你知道,除了这三百,她还有丈夫的遗产,这就是你的道德观吗?”这位孤傲的、肆无忌惮的长辈大声质问道。

凯特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答案。“您是不是认为,我应该把一切都给您?”

“一切”两字显然让他很震撼,决定了他回答的语气。“绝对不是。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我都拒绝了,你怎么会提这样的要求呢?至于我的看法,随你怎么理解。我想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我的提议,你要么接受,要么就放弃。我的提议只有一个;这是我所有的赌注。简而言之,是我对你责任的构想。”

女孩带着疲倦的笑容,盯着她爸爸,仿佛“责任”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某种奇怪的形状,可映入她的眼帘。“对这种事情,您真是绝了!”她马上接着说,“我想我必须明白告诉您,如果我在姨妈的协议上签字,我就会严格执行,遵守所有要求。”

“这就对了,亲爱的。我强烈希望你有这样的荣誉感。干什么都要认真。你姨妈能为你做的事情是无限的。”

“您是说她会把我嫁给好人?”

“不然我还有什么意思?把你嫁个合适的人……”

看他犹豫,她便问:“然后呢?”

“然后,我会再和你商量,恢复关系。”

她环顾左右,然后捡起太阳伞。“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您最害怕她?我的丈夫,如果真嫁人的话,再怎么也不如她可怕吗?如果这就是您的意思,那还有点意思。不过,这也得看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不是吗?”凯特收起伞的褶边,然后接着说,“您不至于认为您心目中的好人会劝您和我们一起住。”

“不,亲爱的,绝对不是。”对于她所假想的担忧或希望,他似乎并没有埋怨,而是以一种理解的宽慰来应对两种责难。“我把你完全交给你姨妈,我自己可以闭上眼睛,就用她的眼睛看路,不管她选择了什么人,我都会满怀信心地接受。如果她觉得这个人非常好,我也会觉得好,你想她是个那么势利的人,而且,我觉得她不管选择什么人,她肯定相信这个人会对我够狠。这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遵从她的意愿。”克罗依先生郑重声明,“亲爱的,如果我有办法,你绝对不会穷成这样。”

“那么,再见吧,爸爸。”显然,她经过反思后,不得不放弃进一步的争辩。“您肯定明白,我们现在分别,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见。”

她的同伴这时产生了一个绝妙的灵感。“为什么不直接说永别呢?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事情从不半途而废。如果我答应你把自己从你的世界里抹擦掉,那么,我一定使用一次就能擦拭干净的海绵,而且会充分浸泡,然后好好抹擦。”

她那张漂亮的脸平静地朝向他,久久地看着他,仿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说不清您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比你清楚,亲爱的。我一辈子都在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结果还是没想明白。什么也不是,真可怜。如果我们有很多人,每个人都看懂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那么,我们不知道能干成什么事情。不过没关系。再见了,亲爱的。”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在猜她是否要跟他吻别,不过没有因此而感到尴尬。

事实上,她又多待了一会儿,希望把事情弄得更清楚。“我希望这里有人——以防万一——能够见证,我已经向您做了明确表态,我是愿意来这里的。”

她父亲问:“你要我把女房东叫来吗?”

“您可能不相信我。”她接着说,“不过,我原来确实希望您能找到办法。不管怎么样,让您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说后,他转过身去,像刚才一样,走到窗前,凝视着小街。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您听我说……可惜没人见证,您只需要说一句话。”

他答应的时候还是背对着她。“如果你觉得我还没有说过,那么我们刚才的时间都是白费了的。”

“我来找您,恰恰跟姨妈要我做的事有关,都跟您有关系。她要我作选择,好吧,我的选择就是与她一刀两断,跟您在一起。”

他终于转过身来。“亲爱的,你知道你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吗?我已经很努力把话都讲清楚了。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但是,她没有理睬他说什么;她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爸爸!”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啦。”他说,“如果你还这么糊涂,那我就以我的名誉担保,牵着你的手,叫来一辆马车,把你安安稳稳地送到兰开斯特大门。”

她确实很茫然,恍恍惚惚的。“爸爸!”

“这太过分了。”他严厉地说,“什么事?”

“我这样说您可能觉得奇怪,但是您确实能够为我做些事,帮我一些忙。”

“这不正是我要让你感受到的吗?”

“是的,”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但您的帮法错了。我说的话是完全诚实的,我也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坦白说,在一个月前,我还不觉得您能帮我或支持我。事实是,情况变了,我面临一个新的难题。尽管如此,我也不指望您能为我做什么事情,只要您不把我赶走,不把您自己从我的生活中抹擦掉就好。只要您说:‘好吧,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在一起吧!我们不用过早担心以后怎么过,或者在哪里过,我们有信心,总是能找到办法的。’这就是我希望您能为我做的一切。我必须跟您在一起,这对我有利。您明白了吗?”

如果说他不明白,并非因为他没有仔细地盯着她。“你面临的新难题,就是你现在坠入爱河了,你姨妈也知道,而且,我敢肯定,由于某些原因,她痛恨而且反对这件事。她完全可能!我闭上眼睛也相信她会。请你走吧!”虽然他说话时没有怒气,而是充满无限的悲伤,但他还是把她赶了出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打开房门,以此作为情感的最完整的表达。然后,他虽然深感不以为然,但还是表现出慷慨的同情。“如果她指望你,那么,我就要为她感到遗憾,这个受骗的女人。”

凯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她不是我最同情的人,虽然她在许多方面都受了骗,但她还不是最可怜的人。”她解释说,“她不至于真的指望我吧。”

他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质疑。“你是同时在欺骗两个人,劳德夫人和另外某个人,对吧?”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不想欺骗任何人,尤其是劳德夫人。”她似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您拒绝了我,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把事情简明化了。我就要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看好的路。”

“你所谓的路,就是嫁给一文不名的无赖,对吧?”

“您自己那么小气,胃口却那么大。”她说。

这句话又让他提起了精神,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是,这从来都是他表达憎恶的极限。“如果你卑鄙到引起你姨妈的憎恨,那么你的卑鄙也一样会引起我的争议。如果你不是想着某个完全不合适的人,那么,你说这些话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个既像乞丐又像小偷的家伙是谁?”在此过程中,她没作任何反应,他就一口气说完。

接着,她的反应很冷淡,但又毫不含糊。“他有很好的潜质,完全能够充分利用您。事实上,他非常希望对您好。”

“那他肯定是一头呆驴。而且,你怎么就以为,像他这样一无所有、毫无希望的人,你还能把他调教得让他对我好?”她父亲不给她机会回应,而是继续追问,“呆驴有各种各样的,有正确的呆驴,有错误的呆驴,而你似乎就是从那些错误的呆驴中精心挑选了一头。你姨妈对这种人肯定非常了解,我告诉你,我完全信任她对这种人的判断能力;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听到人家说有哪一个人她看不透。”接着就是他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想公然藐视我们俩的话……”

“怎么样,爸爸?”

“嗯,亲爱的孩子,虽然你可能天真地认为我已经微不足道了,但我想我也还不至于没有办法让你感到后悔。”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阴沉着脸,但似乎并非是在考虑其中的危险。“如果我不蔑视你们,您知道,那并非因为我怕。”

“哦,如果你不蔑视我们,”他反唇相讥,“也可以表明你非常勇敢。”

“这么说来,您根本不能为我做任何事情,对吧?”

于是,他冲着站在楼梯平台上、面对着弯弯曲曲的楼梯台阶、被一种奇怪氛围所包围的她,明白无误地表示,她的任何请求都是徒劳的。“我从不妄称我会做超出我责任范围的事情;我已经给了你最好、最清楚的建议。”他又很激动。“如果我让你不高兴,你可以去找玛丽安,去寻求她的安慰。”他不能原谅她居然把她母亲留下的一丁点儿遗产跟玛丽安分,其实,她本应该跟他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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