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的黄金时刻,莫顿·丹什先生都是在他的报社里度过的,白天他倒是很悠闲,至少会让人觉得他很悠闲,这算是补偿吧。因此,当其他有正经工作的人士消失在大众视线之外的时候,在城里的不同角落遇见他并不是稀罕的事。这一年冬末,他不止一次在下午三四点拐进肯辛顿公园,在人们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事实上,他似乎有挺明确的目标,一般都朝北边走去;但是,一旦到达目的地,他的行为就明显缺乏目标。他会从一条小巷晃到另一条小巷;中间会毫无缘由地停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时会在椅子上坐下来,一会儿又换到板凳上,再过一会儿又站起身,左右前后不停徘徊,还是跟刚才一样茫然,一样没有目标。非常明显,他这个人要么就是无事可做,要么就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同时也不容否认,既然他给人家的印象这么模糊,他就有责任加以澄清和证明。况且,他的相貌也使得人们几乎无法看出他的职业。

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是典型的英国年轻人。在一定意义上,给他归类并不是不可能的,比如可以说他是一个绅士,一个受过教育的绅士,一个理智健康、彬彬有礼的绅士;然而,即使他不算超常也不反常,他的表现却未能给观察者提供直接的启发。他太年轻,当不了议员;他太轻浮,不够格参军。也许还可以说,他的举止过于优雅,不适合伦敦城,另外,他的性格多疑,因此也不是教会的人士,虽然他的着装很像。另一方面,他过于轻信,不适合担任外交使节,甚至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他对诗歌也太多纯粹的感觉,但在艺术方面,这种感觉却又少得可怜。你可能要透过他的眼睛,才能发现他的属性;但是你从他的眼睛里又什么都看不到。丹什的眼神看似很茫然,却又不显得懦弱,看似生无可恋,却又不见得是空心萝卜。也许,这是因为他双腿修长,不时要伸展一下;他的头发很直,头形很漂亮,只是没有干净整齐过,而且经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会突然昂起来,同时双臂上扬,十指相扣,从后面抱着头,与天花板、树梢及天空进行长时间的交流。简言之,他就是心不在焉,他很聪明,但很可能不顾靠他最近的东西,却非要去够距离他很远的东西;对于传统,他的批判多于遵循。他能让人发现青春活力的奇妙,青春就像各种珍贵金属的混合物,而且正处于熔化沸腾的状态,至于最终会铸成什么形状,成为价值多大的器件,必须等待冷却之后才能见分晓。他这个混合物的成分很有趣、很复杂,如果说他会着急,那肯定有颇为微妙的规律,这个规律不易掌握,但是一旦掌握,是很有好处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可能发现他不仅仅会发脾气,有时也会非常宽容。

我们刚才提到,在冬季最温和的日子里,丹什先生经常在肯辛顿公园里沿着靠兰开斯特大门的一侧散步,而在恰当的时候,凯特·克罗依会从她姨妈的房子里出来,穿过马路,从最近的入口进入公园。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行动容易招人耳目,所以有些反常。如果他们想勇敢、无拘无束地约会,约会的地点应该在室内;如果要保守又要隐秘一些,也应另找地方,最好不要在劳德夫人的窗口下。事实上,他们没有一直待在那个地方,而是四处走,像是悠闲地散步,有时会找一两张大树底下的凳子坐下,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然也跟别人保持距离。刚开始时,凯特似乎总让人家看得见,如果有人执意要看到的话。她明确表示,她不是无耻的人,也不粗俗,公园很迷人,在公园里散步是有品位的;如果她的姨妈非要从起居室里瞪着她,或者让人跟踪她,她要明白地告诉姨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事实上,这对年轻人的关系相当奇怪,他们表面的举止很明白,但动机隐藏得很深,至于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我们会给予充分的估量,不过同时也很明显,如果他们真的结为连理,那肯定是互补定律在起作用。如果他们之间最终达成深层次的和谐,那并非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事实上,除了情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人们可以解释,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一方所缺的东西,另一方却很富有。有雅量的年轻人最崇拜大自然所未赋予他们的东西,这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但从这一点看来,我们两位年轻人都是很有雅量的。

莫顿·丹什经常自言自语,从很久之前就这样,说如果一个女人有诸多与他不同的特质,而他却不娶她,那么他就是一个傻瓜;凯特虽然不具备哲学家的思辨能力,却也很快看到这个年轻男人身上有一种珍贵的特质,那是在她一生中未曾有过的,而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就永远不会出现;具体是什么说不清,但总而言之,那就是智慧。凯特觉得,丹什的智慧取之不竭,因此神秘而又强大,而且,丹什不遗余力地证明了这一特质是切实存在的。她绝对相信,她遇到的所有人中,没有哪一个人能表现出这样的智慧。虽然她偶尔也听见质疑的流言,她曾经觉得,她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证明这个流言的真伪。然而,就在她遇见丹什先生的那天,她知道机会真的来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当时,女孩几乎马上就知道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什么,这是她长期引以为荣的事情。这个场合触发了许多美好的事情,因而确实值得纪念;当时,丹什的感觉与凯特似乎不谋而合,他也发现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丹什经常觉得自己在生活面前过于软弱,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善于思考,而他通过逻辑分析之后认定,他必须设法拥有生活,这是极其迫切的需要。但是,这个想法只是在虚无的空间里滋长,必须呼吸真正的生活气息才能维持生命力。这位聪明而浮夸、善于思辨又富有热情的年轻人,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和凯特两个人的需求和优点。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前,而她母亲的去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的时光;此后的几个月中,他们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们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屏障,凯特感觉,他们的开始和结束方式是一样的。

她经常回味他们两个人关系开始的那段美好记忆。那是一位女士为了撒大网捕大鱼而租借一个所谓的“艺术馆”举办的一次派对上。当时,她邀请了一位西班牙舞蹈家,他是城里所有人都很喜欢的明星,一位美国吟诵诗人,他也有一大群拥趸,以及一位被全世界视为奇迹的匈牙利小提琴手,她通过这些人的吸引力,召集来了许多名流。凯特觉得,在母亲的屋檐之下,她一直默默无闻,碰巧有机会见识几个圈内人士。她跟其中两三位热衷于扩大这个圈子的人有一些联系。一位好心的女士,她妈妈的朋友,也是艺术馆派对组织者的亲戚,主动将她带到这个派对,并把她介绍给两三个人,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包括她和一位身材高大、帅气但不修边幅、稍显笨拙但总体而言不算令人讨厌的年轻人说了一些话。这位年轻人给她的最初印象是有些孤傲,神情漠然,与周围环境的氛围格格不入,人家把她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他好像一直在设法逃走。不过,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事实上就是因为见到她,他才最终没有逃走,而且,他如果错过这次见面的机会,他会感到终生遗憾。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尽管这样的话分量很重,但到了午夜一切都显得很自然。最初,她觉得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勉强、那么漠然,因此有些忧虑。但是,过不了五分钟,他们之间就产生了默契,相互都能理解,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们还有一次意外相遇,然后两个人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比在艺术馆派对的时候持续的时间更久;但是,对于两个英俊漂亮的年轻男女而言,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问题是,他们不仅仅是目光相遇;他们的其他感官、意识机能都相遇了。后来在回忆这次邂逅时,凯特认为这是一次偶发事件。事情是这样的,她发现公园围墙边靠着一张梯子,便爬了上去,看看公园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可是,当她爬到梯子顶部的时候,她发现另一边也有一位年轻人同时爬到墙顶,正好与她面对着面,他的目的跟她肯定是一样的。于是,两位好奇的人便站在各自的梯子上,你看我我看你,一动不动。最重要的是,他们就一直站在梯子上,像鸟儿站在树枝上一样,到天很黑了才下来。事实上,凯特确实感觉像鸟儿栖在枝头,有一种悬空而下不来的感觉。简而言之,他们都相互怀着极大的兴趣;当然,要不是六个月后一件偶然的事,他们的结局不过如此而已。当然,这样的事情是相当自然的,在伦敦城里可谓司空见惯:有一天下午,凯特搭乘地铁,却猛然发现自己与丹什先生面对面站在一起。她从斯隆广场站上车,目的地是皇后大道,当她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丹什先生已经在车厢里,就坐在对面一排座位的远端;她马上看见了他,当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中间隔着六七个人,在找座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直接走到他那边去,好像他们是一同来到了阳光灿烂而空无一人的沙漠。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一点迟疑;各自的眼光穿过拥挤的车厢,找到了对方,俨然她早知道他会坐在哪个位置,而他也正等着她进来;虽然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只能用小动作或微笑相互致意,或默默对视,这期间他们交流的内容就是,他们本应该在下一站下车,但他们并没有下去。事实上,凯特很确切地知道,下一站就是丹什真正的目的地,那么,他不下车的目的便只是想找机会与她说说话。为了这个目的,他只得让车一站一站地往前走,直到肯辛顿大街。一位乘客下车之后,他才得到那个机会。

他很快占据了她对面的那个座位,他的敏捷身手,也让她看到了他缺乏应有的耐心。因为两边挤满了陌生人,因此,对于他们想要交谈的愿望,这个机会的作用并不大,这一局限对他们的影响是其他任何东西所无法比拟的。但是,这个机会对他们很珍贵,他们都十分珍惜,而他们当场就都感觉到,这个机会总是有用的。他们的机会绝不止于起点,而是一直向前延伸,从肯辛顿大街延伸到诺丁山大门,然后再从诺丁山大门延伸到皇后大道,简直无休无止。到诺丁山大门站时,凯特右边的乘客下车,丹什便一跃抢占了那个座位,当然这不能算是太大的便宜,因为另一位女士同样飞快占据了他原来的座位。当着她的面,他几乎什么都没说出来,或至少她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他戴着单片眼镜,眼镜的位置始终不变,她觉得这个人肯定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尤其是她很奇怪的反应。如果连这么个人都发现了,那么丹什呢?到达她的目的站时,他马上跟着下了车,这就是对那个问题的回答。那是真正的开始,是一切事情的开端,而另外一次,艺术馆派对上的那一次相遇,充其量不过是“开始的开始”。有生以来,她从未放纵过自己,之前的所有的放纵,基本上都是小小的历险,按世俗的标准,都是有目标的。他陪她走到兰开斯特大门,然后她再陪着他离开兰开斯特大门,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就像是女佣对着面包师傻笑一样。

她后来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就像是女佣与面包师之间的关系。她可以对自己说,自从那一刻起,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就是他们俩之间关系的范围和极限。当时,他很自然地请求她赐予他拜访她的机会,而她,这位不算很年轻的年轻女士当场就理智地答应了,她不想假装成暖房里的鲜花。她非常清楚,那是她唯一可能采取的立场,这样一来,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现实中的伦敦女人,很现代,很坦率,也很有尊严。当然,她随即跟姨妈说了实话,竭力争取她的许可,事后想来,虽然她没有具体说这个新朋友的背景,但她还是觉得,姨妈这次表现得相当温和,很出乎意外。这正表明她的女主人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而从此,她就开始琢磨,用粗俗的话讲,就是莫德姨妈到底想“搞什么鬼”。“亲爱的,你想接待谁都可以。”莫德姨妈一向反对人家随心所欲,但这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回答,对于这样出乎意料的事情,肯定是值得仔细琢磨的。对此有很多种解释,这些解释也是相当有意思的,对于被困在楼上的凯特而言,其中的意思和她平时郁闷的推断是一致的。莫顿·丹什就在下个星期天来访,劳德夫人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相当大度,允许她的外甥女与他单独见面。她与他单独见面的时间是再下个星期天,目的是去邀请他吃晚饭;那顿晚饭过后,他又来了两三次,然后,凯特就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主要都是冲着她来的,尤其是凯特确信,女主人并不喜欢他,这就是很明显的证明;而且,这还进一步证明了她的厉害。如果她只是一般的厉害,那么她很可能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厌恶;而此时,她似乎试图将他看透,以便找到处理掉他的最好方法。这就是我们年轻的女士回到楼上反思的问题之一;屋里还算安静,只能听见毫无相干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一条真理,如果你希望得到的人被人家送上门来,那就完全可以接受。于是,她便倚着窗口,脸上露出笑容。如果莫德姨妈想把人送来给她,她是不会让任何人代劳的;这种事情总是要她亲手做的。

不过,女孩最不解的是,关于她本人的价值,人家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心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的同伴迄今为止似乎害怕让她不高兴,那么,她对自己的处境该如何看待呢?如果说丹什先生可能被接受,那么,原因可能在于人家害怕如果他没有被接受,她就可能做出表达不满的行为。她姨妈难道不会想到她可能会与她断绝关系、脱离关系的危险吗?当然,这个危险是夸张的,她不至于会做出如此毛糙的事情;不过,劳德夫人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她相信她有这种倾向。因此,她到底在她身上押了什么赌注?通过保持目前的关系,她到底能获得什么利益?对此,她的父亲和姐姐都有自己的答案,他们都不在乎她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在他们看来,兰开斯特大门的女主人想通过她发大财,对此的解释就是说经过更近距离的观察,她突然被她迷住了,觉得她太有魅力了。对于这个反复无常的富婆的迟到的认识,他们表示由衷的认同和赞赏,而且,这件事情事先并没有策划,他们就越发激动;因此,他们为她设想了多种可能的前景。凯特知道自己的分量,她认为自己是漂亮的,而无疑又是棘手的,感觉自己聪明但又冷酷,而且,她胸怀野心,但又很不成熟,所以,非常遗憾,她做不到若无其事,也不会装傻,以获取生活的宁静。她在理智的时候会相当安静,甚至过于安静,而在理智缺失的时候,她则会烦躁不安。此时,她正处于——两种极端之间的较好状态,至少她认为如此。她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她那个希望破灭的妈妈在弥留之际,趁莫德姨妈在梯道上质询护士之机,也不忘提醒她,人总是相互利用的,现在,她就是被人家利用的人。妈妈临死之前依然相信,自己当时正在努力利用那个人。

凯特见过克罗依先生之后不久,便与丹什先生一起去散步;不过与往常完全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交谈。他们坐在湖边的大树下,俨然一对老朋友,有些时候谈得特别起劲,好像正致力于解决他们年轻人广袤世界里的一切问题,也有些时候静静地坐着,肩并着肩,也许更紧密,以至于过往的人们认为他们是已经订婚很久的情侣,人们确实很容易做这样的判断。他们看起来绝对不像是一年之前初识,而且大部分时间又没有联系的新朋友,至少是交往好多年的老朋友。事实上,他们都把对方当成老朋友,关于他们曾经约会过几次,那也只是迷离恍惚的感觉,似乎很多,而对于未来,他们也希望有更多的机会,而且差异越小越好。他们之所以希望维持现状,与陌生人的推测分析不同,他们之间仍缺少正式、最终的共识。丹什很早便向她提出这个问题,但她的回答是为时尚早,当然,这是个模糊又方便的回答;正因如此,后来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一致承认,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尚不足以订婚,不过他们也认为,对于做其他任何事情,这段时间是够长的,对他们而言,结婚有点活像一座尚未修建通道的寺庙。他们都是该寺庙中的人,而且已经在大院里相聚过,但目前只能偶尔相聚。然而,凯特并没有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因此,对于父亲的猜疑,她很难理解源头在哪里。伦敦传播谣言的能力是远近闻名的,玛丽安也必定得到了消息,因为莫德姨妈与两者都未曾直接接触,更证实了伦敦的这种神奇能力。肯定是有人看见了他们。当然,她没有躲过人家,她从未做任何努力来掩人耳目,那也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但是,人家看见了什么呢?他们做了什么?她恋爱了,对此她很明白,但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而且,她感觉自己从前的行为,乃至当前的行为,都是异常中规中矩的。

“我觉得,事实上我很肯定,莫德姨妈有写信给你的意图,我想你最好做好准备。”他们一见面,她就对他这么说。不过,她随即又说:“你要想好如何应对她。我很清楚她会跟你说些什么。”

“那么,你能告诉我她会说什么吗?”

她思考了片刻。“不能告诉你,否则就没意思了。她想好的事情,她会尽最大力气去做到。”

“你是说,她认定我是一个无赖?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你?”

他们又是紧挨着坐在一只椅子上。此时,凯特又略微思考了一下。“是配不上她。”

“哦,我知道,那是当然的。”

他认为这算不上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真理。不过,他们之间交流过而且相互推翻过的真理并不算少。然而,凯特却让这一条完全通过,只是说:“她一直表现得那么好。”

“我们也一样。”丹什郑重声明,“我想,你也知道,我们的行为举止一直是极为得体的。”

“对于我们自己,乃至对于一般的人而言,确实如此,但对她而言就不然。”凯特说,“对她而言,我们简直是魔鬼。她一直在给我们套绳子,所以,如果她真的让人叫你去,那你就必须掂量好自己的立场。”

“这个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更关心你的立场。”

“好吧,”凯特过了一会儿说,“她所关心的,是你会从她的手里夺走什么。”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不管哪一位不希望她孤单寂寞的人,为了她的未来,都可能希望他的凝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珍惜的,希望她永远不会觉得够了。她自己的感觉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拥有它,都必须完完整整地占有它;而且,十分奇怪,她已经觉得,她可以想办法将它与其他陌生的事物一起占为己有,私自珍藏,却不用付出丝毫代价,她甚至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是恋人,她毫不回避这个事实,她欣然接受,也为他感到高兴。不过,她是与众不同的人,因此,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与传统观点不是完全一致。她坚持认为,这等事本来就是他们的权利,完全可以想当然,因而甚至算不上什么大胆的行为;不过,丹什虽然同意她的看法,但他很惊讶她为什么会对问题这样简单化,对她的价值观也很惊诧。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必定充满坎坷,与此同时,他们相互拥有对方,这就足够了。这是她的逻辑,可是,对他而言,他们并未真的相互拥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然而,他又一直觉得,若是一味强求肯定是不妥的。要把劳德夫人排除在计划之外,那是不可能的。她跟这件事情关系密切,而且她的立场肯定很坚定;因此必须敞开大门,让她进来。她总是坐着大马车进来,而他们只能一起无可奈何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马车在他们周围绕一圈,好像首长在检阅部队,最后威严十足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的年轻人感觉,她很粗俗,但也很高贵,而且这些远非她的全部。她认为他缺乏生活资源,这并非因为她粗俗,尽管这可能极大地助长了这种观点;她的强大和威胁,也并非因为她有这个缺点。

至于生活资源,似乎别人都很充足,唯有他缺乏,而他生活资源的匮乏,确实是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事情,尤其是他们俩在口头上随便认定凯特的生活状况很“滑稽”,他缺乏生活资源的丑陋更为明显,甚至是无耻。事实上,他有时也反问自己,凯特的生活状况虽然滑稽,但是,他的某种意识可能更为滑稽:他私底下竟然也不能相信自己有致富的一天。他是有很强的致富信心的,但是,经过分析之后,他却理解不了致富的逻辑,虽然他比别的任何人拥有更好的见识。他同样很清楚自己在智力和体力上都并非那么不济事,他清楚自己既不是笨蛋也没有残疾;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机会。他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而且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觉得这种情况令人沮丧,或者会束缚他的手脚。不过,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这种状况对他的婚事的负面影响,这是他首次权衡这个影响的分量。他跟凯特并肩坐着的时候,天平总是在他面前晃动着,而当他在说话或听她说话的时候,这座天平的形态总是那么奇怪。有时右边低,有时左边低,从未碰巧出现平衡。因此,他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让一个女人跟着你冒险,与基于良心承认冒险的结果充其量就是一起过苦日子相比,究竟哪一种更卑鄙?换句话说,为了钱而结婚,和害怕结婚后没钱相比,哪一种更令人觉得羞耻?他的情绪与观点虽然经历了种种波动,但是,他的思维还是很清楚,他认定自己不管是否结婚,都是不会有钱的。他的思想一直遵循着这条准则,他的面前曾经出现无数的赚钱之道,他完全可以通过报纸抓住这些赚钱之道,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能力,这是他另一个清晰的认识,他身上有被幸运之神的大拇指点过的印记,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他写文章用于发表极其轻松,他十岁的时候,就没什么东西能阻挡他,到二十岁,能阻挡他的同样几乎不存在,这首先是他自己的命运,其次也是大众的命运。当然,他斜靠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一仰,双手交叉抱住的时候,那无数的赚钱之道肯定是他幻想的对象,但是,他又觉得,这些赚钱的门道都是属于别人的。就在一刹那间,他比从前更清楚地认识到,他这个同伴的处境更丝毫容不得将他们的关系简单化。首先,他看到了她本人的立场,因为她极其坦率地交代了她去找父亲谈话的结果,也说到了在姐姐家的情形,在人家的眼中,她的价值只在于以某种方式修补那位不幸女人的残缺的希望。

她相当激动地喊:“我们全家人都是失败者!”然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她父亲愚蠢、残忍和邪恶,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她母亲受尽伤害,遭到抢劫和抛弃,对这个家也做不出什么贡献;她有两个小弟夭逝,一个是家里的长子,十九岁时死于伤寒,后来他们发现,那伤寒是在一个不干净的小地方住了一个夏天而染上的;另一个可谓是鸡群里的金凤凰,在不列颠海军当兵,却溺水死亡,况且不是死于海上事故,而是有一次假期到船友家里做客,在一条小得可怜的河里游泳抽筋死去的;至于玛丽安,她那恶心的婚姻,就是把不幸的脸的另一侧转过去,让命运女神再打一次,她今日的穷困,她那些没教养的孩子,她那些过分的要求,以及那些令人讨厌的客人,都说明了命运女神下手够狠。凯特做上述描述时无丝毫保留,也没有任何停留,丹什觉得这也是她的魅力,无拘无束,还有点幽默诙谐,对于丹什而言,最有吸引力的是她似乎很渴望摆脱这一切不祥的阴影。对于这一切,她看得太早、太清晰了,以她智商之高,心中肯定是历历有数、早有准备的。因此,如果说她在刚才的宣泄中言辞激烈,根本不像淑女,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已决定要直截了当地交流,允许使用夸张的措辞。他们两人都很肯定,如果说不存在捷径,那么,至少思想王国的大门是向他们敞开的,他们对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意畅想,言下之意也可以用他们喜欢的言辞加以表达。这样的言辞表达,当然只在他们两人之间使用,只会提高他们的趣味。这也表明,他们两人不在一起时所说的任何话,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任何趣味的,而最让他们自我满足的是假想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敷衍而已。应该补充一句,我们的年轻男士十分清楚,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中,获益最多的还是凯特。他总是觉得,与他相比,她有更多的生活遭遇需要宣泄,当她在叙述家里的悲剧,因此冲淡当前的兴奋感觉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家史不值一提。他最关心的问题,自然就是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对自己在奇克街历险的描述,并没有让他看清这个人的形象。坦率地说,克罗依先生从前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在好多年之前,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都受不了他,先是外人不跟他来往,后来我母亲也跟他断绝关系。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凯特解释道,“不过,我们后来知道了,而且十分奇怪,是我的姐姐率先发现他干了什么好事。有一个阴冷的星期天,由于出现罕见的大雾,我们都没有去教堂,她在书房的火炉旁边突然跟我说起这事。当时,我正靠在台灯边看一本历史书,我们没有去教堂的时候都必须看历史书,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穿破萦绕在屋里的雾气:‘爸爸做了坏事。’很奇怪,我居然当场就相信了她的话,而且从此以后一直相信,虽然她接着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没说是什么坏事,没说她是怎么知道的,也没说他会怎么样,反正,与他有关的其他事,她一概没说。我们总是感觉,他有很多事情,而且一直有新的事情在发生,因此,只要玛丽安说她自己肯定已经知道,那就已经足够,那时我就相信了她的话,那似乎是相当自然的。而且,我们是不会去问妈妈的,我一句话都没跟她提过。可是,很奇怪,妈妈最后居然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他已经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非常久了,我们也已经习惯。她肯定有些担心,甚至认定我对她的观点有某些看法,因此这样做便是最佳的选择。她与玛丽安一样突然跟我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关于你爸爸的坏话,除了说他可恶之外,你必须记住,那都是绝对谬误的。’于是,我就知道那都是真的,虽然我记得当时我对她说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本来很可能要告诉我说那是真的,结果却让我驳斥对他的任何指控,我想,她自己倒不一定会反驳。然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优雅,竟然没有人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他的身边一片寂静,其实,世界已经把他剔除了。在人们眼中,他是不存在的。然而,我一直非常肯定。事实上,我现在知道的不比以前多,但我心里却比从前更肯定。”女孩最后说,“这就是我爸爸的全部情况。如果说这不能证明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你。”

“我非常满意,”丹什急忙声明,“可爱的宝贝,但我还是没有受到许多启发。你知道,你其实也没跟我说什么具体内容。你说的话都很模糊,我甚至都以为是你错了。既然谁都说不清,那么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呢?”

“他什么坏事都做过。”

“哦,什么都做过!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

“好吧,”凯特说,“他肯定做过具体的坏事,谢谢上帝,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他的下场就是人们都不愿意提到他。我想,你不用花多少力气就可以弄清楚。你可以调查一下。”

丹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做了补偿:“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去调查什么,我宁愿丢掉舌头,也不会去找人家问这种事情。”

“你不觉得跟我也有关系吗?”

“什么跟你有关系?”

“我爸爸的耻辱。”她的声音向他传递了她的自豪感和悲观情绪,但比从前更深刻。“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人生中的大事。”

她说完,他就盯着她,而她把他的凝视收藏到记忆的最深处。“关于这件大事,我希望你跟我多透露一些情况。”接着,他仿佛要与她辩论似的问,“他有参加什么俱乐部吗?”

她神情凝重地说:“他曾经参加过,有许多。”

“他后来退出了?”

“他们开除了他。我很肯定。你应该能相信。”女孩换个话题,但她没有停下来。“我去找他,就是要跟他说,我要去跟他一起过,尽可能为他营造一个家。但他就是不理睬我。”

对此,丹什显得极其诧异。“你刚才跟我说,每个人都跟他划清界限,你却主动提出来要去跟他一起过,你受得了他吗?”年轻人顿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美德。“你真勇敢!”

“跟他一起过日子就算勇敢吗?”她不愿接受这个褒奖,“那不算勇敢,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自救,为了逃避。”

他跟刚才一样诧异,似乎她在跟他说一件极神秘的事,他一时半刻难以领会。“逃避什么?”

“逃避一切。”

“是不是也包括我?”

“没有。我向他提起你,我告诉他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丹什说。

“听都不想听我解释。他不愿帮我,不愿救我,不愿为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刚要开始说,他就退缩,然后用他惯有的方式,把我推了出来。”

“谢谢上帝。”丹什说,“所以你又回来找我了。”

她接着说的时候,好像所有可能的场景都呈现在她眼前。“非常遗憾,因为你会喜欢他的。他很了不起,非常有魅力。”她的同伴又笑了,他再次深深地感觉到,跟她相比,他所认识的其他女人都那么平常。接着,她又说:“他也会尽力让你很开心的。”

“即使他打心眼里不喜欢我?”

“反正,他很乐于取悦别人。”女孩解释说,“所以我说他很了不起。他会欣赏你,对你不会随心所欲。他不喜欢的是我,因为我喜欢你。”

“谢天谢地,就他这样子,你还这么喜欢我。”丹什大声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出乎意外地说:“没有。我跟他说,只要让我去跟他一起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也愿放弃你。但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所以说,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我。说到底,你知道,我还是没有逃掉。”

丹什感到不理解。“你想逃避我吗?”

“我想逃避莫德姨妈。他认定,我要帮他,就必须利用她,只有利用她才可以帮他,玛丽安也这么想,她也希望我利用莫德姨妈来帮她。”她解释得很清楚,“所以我感觉到处碰壁。”

年轻男人想了想。“你姐姐也把你推出来?”

“哦,是的,很用力地推。”

“你也跟她说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吗?”

“如果她愿意,我马上就去。那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有很强的亲情,这算很傻?”凯特说得很坦率,“有时,想起可怜的妈妈,我就好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但又不能哭出来。她经历了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害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有哪些事情,我以前就是一头猪。我现在的处境比她当时好多了。那是玛丽安,还有我爸爸,说给我听的。对于他们俩,我的处境都有很大的价值。”她不停地说下去,说得非常明白,也很有讽刺意味,她不懂得怎么模糊表达。“他们都眼巴巴地盼着兑现我的价值。”

今天,这对年轻人的谈话,尽管中间有一些停顿,整体而言节奏是很快的,比从前更快,也挺紧张,像阴沉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丹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这是从未有过的。“所以你一直很紧张?”

“当然。这是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的声音。所以,我不禁要问自己,我是否有权拥有自己个人的幸福,除了运用我的聪明才智,把自己变成腰缠万贯的人,然后把钱分给人家,我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权利。”

丹什停顿了一下。“哦,通过这样的方式,你也可以得到自己个人的幸福。”

她和他一样没有直接回答。然后,她简洁又平静地说:“亲爱的!”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反应也是很平静,很简洁。“我们明天结婚,问题就可以解决的话,你是否愿意?我们可以不通过教堂。”

“等你先见过她以后,我们再好好计划。”凯特马上回答道。

“你算是说你爱我吗?”丹什问。

他们的对话既直截了当,又好像经过深思熟虑,她接着的回答,把这种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你自己害怕她。”

他露出一丝呆滞的笑容。“像我们这样杰出、有志向的年轻人,都应该小心!”

“是的。”她没有任何回避,“我们绝顶聪明。不过,这个过程中肯定存在乐趣,我们应该尽可能享受这种乐趣。我认为,”她很勇敢地补充说,“我们的关系是很美的,一点也不粗俗。我觉得浪漫是有好处的。”

于是,他开怀大笑,比刚才的微笑豪放得多。“你肯定担心你自己会抛弃我!”

“不,不,这种想法很庸俗。不过,”她承认,“我也确实觉得我有可能做出某种卑鄙的事情。”

“放弃我够卑鄙吗?”

“我绝不可能放弃你。你还没有受伤就别哭出来。我想要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我都不会放弃,我都会尽力。”她最后说,“我认为我肯定会这样对待他们的,你也是一样。”

“他们?”年轻人冷冷地说,“谢谢!”

“你不在乎他们吗?”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充其量,他们就是给我制造麻烦的人。”

对于这些她那么重视又那么不幸的人,他居然纵容自己这样胡说八道!他刚说完就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他预料她会大发雷霆。不过,她最美妙的一面,就是即使情感很激烈,她也只是散发温柔的光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明白,如果能够避免愚蠢的行为,我们就可以心想事成。我们应当好好利用她。”

他盯着她。“让她养我们吗?”

“等着瞧吧。”

他想了想。“我们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凯特接着又沉默了一阵子。“我没问过她。这段时间极其敏感,我没求过她什么,甚至没靠近过她。她一直盯住我,她用那漂亮的镀金爪子抓住了我。”

“瞧你说的,”丹什说,“她简直是一只兀鹫。”

“她就是一只大雕,她的嘴喙也是镀金的,她还有强壮有力的翅膀,可以随意翱翔。如果说她是天上飞的,比如说是一只用丝绸缝的大气球,那么,我从未主动踏进她的吊舱。我是她看中的。”

她虽然轻描淡写,但表现了极大的感染力,所以,他就像看某位绘画大师的杰作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她肯定发现你身上有巨大的价值!”

“我身上有宝藏!”她大声说,随后站起来,伸直身子。“她都看到了。就这样。”

没错,她身上确实有宝藏。因为她还站在他面前,他也一直面对着这个现实。“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想办法搞定她?”

“你先去见见她。”凯特似乎有点不耐烦。

“要向她下跪吗?”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她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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