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补充说明,各种各样的印象之所以直到后来才完全进入女孩的脑海里,首要原因是,在这阶段,她与马克勋爵共度了印象极其深刻的一刻钟,这一刻钟的印象,可以掩盖其他一切。“你见过房里的那幅画吗?非常漂亮,非常像你。”他站在她的面前说。他终于有机会向她暗示,他曾经牵过又不愿让她知道的“线”,都不是他没有感到丝毫快乐的原因。

“我走过很多房间,见过很多幅画,我觉得大多数都很漂亮,但我没觉得跟哪一幅相像!”简而言之,米莉需要一些证据,而他刚好乐意提供这样的证据。那是一幅布龙齐诺(1)的肖像画,画里的人物跟她几乎一模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得去看一看。因此,他就把她带走了,进去这房子是很容易的,因为她刚才一直在这房子的周围绕着,好像在画一个神秘的圈子。不过,他们的前进路程不很畅通,他们走得不急,可以说是走走停停,主要原因在于他们面前不断出现不同的女士和绅士,他们或者形单影只,或者成双成对,或者成群结队,但是,他们都会喊“喂,马克”,于是,他们就要停下脚步。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她一直不太清楚,她感触较深的是他们似乎都非常熟悉,像一家人似的,至于其他的印象,就是这些人都跟他们一样无所事事,甚至比他们更茫然,像在水上随波漂荡,都像有心灵的创伤似的,不管风度翩翩的男士,还是衣饰华丽的女士。他们也许很早就开始了这个轨迹,不过他们依然很勇敢,依然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依然可以继续沿目前的轨道前进,他们作为一个集体,让她感觉到声音很甜美,甚至比演员更好听,但她也觉得,他们的措辞友善但空洞,他们善良的目光四处搜索,尤其是在她浑身上下不停地打量,跟刚才喊马克的名字一样坦率,其中最明显的感觉(当然也算是愉快的感觉,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就是他似乎在向她建议,这些可怜又可爱的人想怎么欣赏她,就让他们去欣赏好了。

比较奇怪的是,他居然让她自己也相信,她目前善良和优雅的表现,还是很值得欣赏的,起码他很明显地表现了这样的欣赏。她可以轻易地看见,这里正是善良和优雅的嘉年华,一大群伦敦人聚集在一起,虽然类型各异,却相互认识,然而都以各自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好奇心。大家相传她就在这里,有关于她的问题也让大家交头接耳,对她而言,最省力的事情就是跟着他去迎接挑战,也就是统统交给他。难道她不知道他们对她不会构成任何伤害吗?所以,他是否将他们介绍给她,其实没有多大差别。米莉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对于所有人的和蔼目光,这似乎标志着文明的最高境界,她居然能够以高度的镇定乃至超然应对。对于奇怪的事情在她周围蔓延,那一点也不是她的错,因此,对这种事情不加任何疑问地接受,可能是感受生活的很好途径。对那位富得可怕的年轻美国人,也许可以这样来描述: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奇怪,但是无论如何,跟她认识却是非常好的事情;对于有哪些谣言或者无稽之谈早已在传播,她只是稍微做了猜测,然后不再深究。她曾经问过自己一次,苏西会不会对她的事情胡说八道,但是,这个问题当场就烟消云散了。事实上,她当场就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苏珊·谢泼德: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确信她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胡说八道的人。因此,这都不是她们的过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现在,一切都在眼前,善良的目光总是善良的,虽然这已经是最糟糕的事情。她和她的同伴一起进屋,终于摆脱了所有意外。那幅布龙齐诺肖像画似乎藏得很深、很远,午后逐渐拉长的阳光特地为他们停留,为他们照亮了犄角旮旯,为他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也留下几片古色古香的阴影。

在这段时间里,米莉一直觉得,除了这个说出来的借口之外,马克勋爵似乎还惦记着别的东西;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跟她说,很清醒但不笨拙,而是小心翼翼地显得犹豫不决。当他们见到那幅肖像画的时候,他的话似乎就说得非常清楚,总结起来似乎就是:“就让一个不算很傻的傻瓜来照顾你吧。”在那幅布龙齐诺肖像画的帮助下,这句话的意思传达得很清楚,在此之前,他是不是很傻的傻瓜,跟她没什么关系,可是,此时此地,她倒希望他不是傻瓜,她还想起了劳德夫人新近提醒她的话,感觉那么耳熟。她也想照顾她,那些用善良的目光看着她的人们不都这么想吗?于是,各种东西再次融合在一起,那美丽,那历史,那幸福感和那灿烂的仲夏阳光,形成无比辉煌的光芒,像众神带着光环突然降临人间。她后来才意识到,事实上,马克勋爵并没有具体说什么,所有的话都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也无可奈何,反正都说出来了;而她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她刚看到那幅神秘的肖像,自己就情不自禁泪水盈眶。也许就是因为含着眼泪看,这幅画才显得如此奇怪,如此漂亮,跟他说的一样美妙:那张年轻女人的脸蛋,及至那一双手,都画得光彩照人,身上的衣裳也那么华丽。那张脸略显苍白,不过,在忧郁之间显得很清秀,发髻向后高高盘起,看起来像一顶皇冠,相貌跟她确实极其相似,像是自家的亲姐姐。这幅肖像略带米迦勒天使的拘谨,画中人的眼神和当代人有些不同,嘴唇很丰满,脖子很长,身上的珠宝饰品都是古董,还有织锦靡费的红色衣服,这一切都表明她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缺少欢乐的陪伴。而且,她是死的,是死的,是死的。米莉对她的赏识,用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表达:“再好也就这样了。”

他看着那幅画,微笑着说:“跟她比吗?你不用比她好,那肯定已经够好了。不过,人们会觉得,也都确实觉得,你比她还好,因为她虽然光彩照人,人们还怀疑她是否真的很好。”

他显然没听懂她的话。她站在画像的面前,不过,她已经转过身来对着他,她不在乎他是否看到她眼中的泪水。这可能是她与他相处得最好的时刻,也许,她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感觉都没有这么好过。“我是说,今天下午感觉太好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好。所以,我很高兴你是其中的一部分。”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表现得好像已经明白了一样,他没有让她再说一遍,这已经算是在照顾她了。此时,他就是让她不要自己伤害自己,要真正照顾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好吧,关于这些事情,我们得好好谈谈!”

算了吧,她知道,他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她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愿望,片刻之后,她朝那个脸色苍白的姐姐摇了摇头,动作非常缓慢。“我希望我能看见我们哪里长得一样。当然,她脸色发青,”她笑着说,“但我的脸色比她还要青几分。”

“连手都长得很像。”马克勋爵说。

“她手很大,”米莉说,“但我的手更大。我的手简直是庞然大物。”

“哦,你各个方面都比她胜出一筹,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你们真的很像,像孪生姐妹。你肯定看到了。”他这样说似乎是要表明,他是个当真的人,他并没有捕风捉影,随意发挥。

“我不知道,人总是很难了解自己。这是个幻想,我不敢想象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觉得确实已经发生了。”他不等她说完就插进去说。当她面对着画像时,她就背对着房间里一扇敞开着的门,而当他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意外看见他们的旁边还有另外三个人,这三个人似乎也都是专门来看这幅画的。凯特·克罗依就是其中之一;马克勋爵也是刚刚意识到她的到来,而她则感到很意外,她竟然不是第一个来这个地方的人。她带来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她也想让他们看马克勋爵让米莉看的那幅画。他马上将她当成自己的增援力量。不过,他还来不及开口,凯特就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你也发现了?”她微笑着跟他说,可是她没有看米莉。“这么说来,我就不算独具慧眼,有些失望。不过,她们确实很像。”然后,她才将目光投向米莉,米莉同样觉得,不管从那个方面讲,这目光都是那么善良。“是的,亲爱的,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你真漂亮。”此时,她只是瞟了那幅画像一眼,不过,这就足以让她提给她的朋友们的问题显得不那么突兀。“你们觉得呢?”

“我是主动带蒂尔小姐来的。”马克勋爵跟她解释说。

“我也是带阿尔德肖夫人来让她亲眼看看。”凯特对着米莉说。

“英雄所见略同。”她旁边的那位先生笑着说。这位先生个头挺高,只是略微有些驼背,走路有些踉跄,说话的时候露出门牙,显得有城市人的气质。米莉隐约觉得,他可能也是一个大人物。

在此期间,阿尔德肖夫人一直看着米莉,好像米莉就是布龙齐诺肖像画的主角,而布龙齐诺画中的人就是米莉。“漂亮,漂亮!当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确实太美妙了!”她继续背对着画像跟她说话,不过,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切,也出现了一些肢体语言。够了!她们已经算是相互介绍过了,她还说:“不知我们能否恭迎你们光临……”她不显得有多少青春活力,因为她并不年轻,尽管她极力否认自己是上了年纪的人;她身上色彩鲜艳,在仲夏阳光的照射之下,略显多余的珠宝首饰闪耀着刺目的光芒;她穿的衣服都是最淡的粉红色和蓝色。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不会“光临”什么地方,米莉就是这么想,而她也知道,马克勋爵正在努力要让她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他插了一句话,也不管那位女士是否介意。显然这就是对付她的合适方法,至少对于他来说是合适的;因为她没有接着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同他转过身去就走了。这就算是把她打发了,不过也可能使得亲痛仇快。那位先生依然站在那里,有点无可奈何的模样,同时极力表现都市人的文明气质。那位女士的友好提议被打岔的时候,他同情地叹了口气,米莉据此很快地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就是阿尔德肖勋爵和阿尔德肖夫人,那位妻子比丈夫更聪明。过了一两分钟,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凯特的功劳。她自己当时说她恐怕得走了,要去找苏西;可是,她说着就在最近的一只椅子上坐了下来。从敞开着的门,她的视线可以进入其他房间,可以看见马克勋爵跟阿尔德肖夫人一起悠哉地散着步,阿尔德肖夫人紧紧靠着马克勋爵,显得非常专注,仿佛要向背后的人们表明自己特别内行。阿尔德肖勋爵还站在房间的中央,凯特则背对着他,站在她的面前,表情很甜,跟蜂蜜一样甜。那是专为她做出来的。她觉得那位可怜的先生得到的待遇,跟马克勋爵给他夫人的待遇差不多。他就像悬挂在半空中,晃荡晃荡走了几步,专注地看着布龙齐诺的肖像画,戴着眼镜,还在肖像前面不停地徘徊。然后,他发出一阵怪异而模糊的声音,跟打呼噜的声音没有明显的区别,他大概是在说:“哼,真是不得了!”米莉听到这句话很开心,脸上出现了一阵亮光。接着,他也跟着踩在非常光滑的地板上走了;米莉觉得她可能失礼了。但是,从每一个方面讲,阿尔德肖勋爵都是无关大局的细节问题,此时,凯特正在对她说,希望她身体没有不舒服。

此时,在这间具有历史意义的镀金房间里,面对墙上那张脸色苍白的肖像,而画像中的那个人眼睛似乎一直在与她对视。她发现,她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很亲切但又很卑微的感觉,而眼前这些豪华的排场就是十分奇怪的见证。这种感觉来得非常突然,它的形式也迫使她不得不接受,与此同时,她还觉得她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似乎就是为了逃避别的东西。三分钟之前,她刚看见她的朋友的时候,这别的东西就出现在她的面前,甚至是别人提醒她注意的。她越来越不舒服地觉得,这东西一直存在,十分别扭。她们每一次再见面,它都会跳起来,呈现出新的面孔。“她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的吗?”她问自己。最别扭的是,她一直记得,凯特与他是相识的。这不是凯特的过错,也肯定不是他的过错;此时,她有一种非常慷慨而又温柔的恐惧,似乎自己错怪了他们。对于错怪丹什,她是无法弥补的,因为他距离太远了;她倒是有弥补对凯特的误解的冲动。为此,她通过一种奇怪的温柔力量,将冲动转变成行动。“你明天能帮我一个忙吗?”

“无论什么差事,亲爱的,我都愿意为你效劳。”

“不过,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不是很邪恶?”

“那么,我就是你首选的人。”凯特微笑着说,“因为那就是我爱干的事情。我们来做点坏事吧!你知道,像你这么洁白无瑕的,真是世间罕有!”

听着这些话,米莉一直看着画像的眼睛。“哦,我也许会让你失望。我只是想骗苏珊·谢泼德。”

“哦。”凯特似乎真的觉得这样太小意思了。

“不过要骗得彻底,尽可能彻底。”

“要骗人,”凯特问,“我管用吗?好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于是,她们达成了一致意见,米莉将在她的帮助和陪伴下去拜访卢克·斯特雷特爵士。凯特过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个人是谁,而她的同伴就太厉害了,这样的人她也认识。对于米莉自己,这个名字已经在耳边响了很久。她解释说,这个人是医学界最大的人物,她相信她已经找到了正确的人,为找到他,她动用了让亚当和夏娃犯错误的毒蛇的智慧。三天之前,她给他写了信,他也跟她约定了一个时间,就在十一点二十分,只是就在临行前,她忽然觉得不能够自己一个人去。可是,她的侍女不够好,而苏西却好得过头了。凯特侧耳倾听着,然后说:“我正好处于中间,对吧?说得好!怎么样算是好得过头?”

米莉想了想。“就是说,如果没问题的话她会担心,而如果有问题的话,她就会更加担心,我是说,她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凯特用深邃的眼光盯着她。“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语气之中不可避免有着急的成分,似乎非要知道结果不可。因此,米莉当时便觉得,她只是年纪比她大很多,站起来比她高一点,她可能怀疑她的苦痛只是幻想,年轻人喜欢无病呻吟。她回答说,她正想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如果她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那么,凯特怎么怪她都可以。凯特则十分清晰表达了她的希望,说既然她能够来到欧洲,而且散发着这么大的魅力,让全世界的人为她倾倒,那么,她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说她不相信会受到任何程度的惊吓。“呃,我就是希望弄清楚,弄清楚!”这跟前面说的话完全一样。对此,凯特的回答相当清楚。“那么,我们尽力而为吧!”

“我想,”米莉说,“你是愿意帮我的。不过,我还得请你承诺绝对保密。”

“但是,如果你果真生病的话,怎么可能不让你的朋友们知道呢?”

“哦,如果我果真生病了,当然,大家最终都会知道的。但是,这样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说话的时候,米莉还是一直盯着挂在墙上的姐妹,仿佛是画中人在提示着她。她还坐在凯特的面前,脸上不无光彩。“我就是想,我即使死了,也可能不让人发现。”

“你是与众不同的姑娘。”她的朋友显然深受感动,“与你谈论这种事情,居然还这么愉快!”

“哦,我们不谈论什么,肯定不会。”米莉又回过神来说,“我只是想确认你做得到。”

“你有那么多……!”凯特叹了一口气,既赞叹,也表示同情。

接着有一段时间,她的同伴一直在等着她开口,似乎腼腆而深切地期望凯特说她真的很受感动,也似乎在劳德夫人的第一次宴会上她就在马克勋爵身上领教了同情的泛滥。这位漂亮女孩充满同情和友善的神态,都是她能预感到的。于是,她接过凯特的话头,似乎她已经领会到其中更加深层的意义。“那么多什么?”

“一切。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劳德夫人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凯特一直盯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很可能是希望她继续讲下去。不过,过一会儿,她不再等待,自己接着说:“我们都很喜欢你。”

“你们都太好了!”米莉笑着说。

“不,你才是真的好!”凯特似乎真的动了感情,“三星期以来,你一直都那么好!”

米莉把这话题继续下去。“这种关系是绝无仅有的!正因为这样,”她补充说,“没有必要的话,我不会折磨你的。”

“我?我怎么啦?”凯特说。

“呃,你,”米莉想了想才接着说,“如果有什么必须忍受的,你都会忍受。”

“不会,我绝对不会忍受。”凯特说。

“哦,会的,你还是会忍受的。你会很同情我,你会给我许多帮助。我也会完全信任你。我们就是这样子。”确实就是这样子,凯特不得不接受;不过,米莉觉得,她自己特别是这样子,这正是她所希望说的话。她一直希望跟自己证明,她并没有责怪朋友有任何保留,那么,有什么证据比眼前的信任更具说服力呢?如果她希望向凯特表明她真的相信凯特喜欢她,那么,有什么比向她求助更有表现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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