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米莉最终还是说不明白她需要人家帮什么;她只是想到,这个客人的到来竟然让她想明白了一点,即她强壮得令人嫉妒。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将这个认识变成现实,她要在每一个时刻都表现得很坚强,幸运的是,她剩下的时刻是相当有限的,因此,这个事情就比较容易做到。事实上,她一直等待着卢克·斯特雷特爵士的到来,这是他承诺过的;至于他来之后的安排,她已经胸有成竹。既然他那么想见苏西,他会获得最自由的通道,他想怎么跟她见面都可以。他们俩的事情,自然会在他们俩之间解决,至于需要帮她消除什么精神上的压力,他们总是能将它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因素。如果那位可爱的先生想给苏珊·谢泼德灌输更高尚的理想,那就随他便好了,他自己掌控得了苏珊。简而言之,如果他们俩想给予她忠诚和奉献,那么,她会非常乐意把这可贵的精神当作端在她面前的美味佳肴,毫不犹豫地享用。他曾跟她谈过她的“胃口”,不过,她感觉她当时的描述肯定是很模糊的。对于“忠诚”,她现在可以发现,她的胃口可能是极好的,简直可以说是贪得无厌、狼吞虎咽,这样的措辞肯定是恰当的:无论如何,她事先已经将自己托付给了别人的情感。她单独出门后的第二天,那可能是她们在伦敦的倒数第三四天,而就她们的外交活动而言,那实际上可以算作最后一个晚上。此时,人们已经散了,那些乐于参加宴会、牌局甚至跨境访问的大多数人,已经在音乐声中脱离了视线,不管这些人是劳德夫人圈里的人,还是马克勋爵圈里的人,至于二者的区别,我们的朋友们已经可以区分得非常清楚了。因此,原来的兴奋已经显著消退,现在,她们还必须应付的场合只剩下很特别的几个。米莉觉得,其中之一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医生的来访,她已经收到了他的短信,另外唯一一个场合就是与凯特和劳德夫人告别,这是安排好的。那位姨妈与她的外甥女约她们一起吃晚饭,就她们四个人,这样可营造亲密、轻松的气氛,不过,她们后来竟然要接着去参加一个晚得荒唐的聚会,这足见大家都感觉多么轻松,当时,莫德姨妈跟她们说,她们很应该去参加这个聚会。次日清晨,卢克爵士就要去拜访她们,但是,米莉早已心里有数。

那天晚上既热又闷,等到四位女士在旅馆碰头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几个阳台的窗户都敞开着,但粉红色灯罩里的蜡烛火焰依然一动不动,感觉像是守更者点的,足以见得这个季节死气沉沉。她们马上达成一致的意见是,米莉虽然比从前都更加积极,但她不必把那个晚上的社交活动当成自己不可推卸的义务,不管对她有多么方便,可以由劳德夫人和斯特林厄姆太太两个人去,而凯特应该陪着她,等待她们回来。能目送苏珊·谢泼德离开,对于米莉而言,那不失为一件快事。她沾沾自喜地看着她离去,终于把她跟其他人一起支开了,她看着她走向马车,看着她慈祥的背影逐渐模糊,像退潮的潮水一样,她的心里升起了很强的满足感。如果说莫德姨妈原先想带走的人不是那位美国女孩的滑稽朋友,而是那位美国女孩,那么,这充分表明了这位女士的优点,她很善于也乐于捕捉很小的机会,此时的表现就是证据。而且,她此时的举动并没有流露出一点过分的企图;至少可怜的苏西觉得她看得很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她的菩萨心肠。斯特林厄姆太太曾经说她的光是借来的,她的价值只相当于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幸亏这个环节还没有掉,于是,莫德姨妈就表示同感说:“哦,亲爱的,总算是有价值,聊胜于无吧!”今天晚上,米莉觉得莫德姨妈的心里似乎有特别的盘算。在与她告别之前,先是斯特林厄姆太太走开去找披巾以及其他装饰品,接着凯特似乎有点不耐烦,走到阳台上,在那里徘徊,脱离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她自己也只能看到伦敦城上空黯淡的星星,还有远处街道角落一家小酒吧闪着昏暗的灯光,酒吧前有一匹疲惫不堪的拉车马有幸得到空闲认真地休息着。于是,劳德夫人抓住了这个空缺,当她一开口,米莉就感觉到,她此时有显而易见的功利目标。

“亲爱的苏珊告诉我,你在美国见过丹什先生,你可能会注意到,我都没有问过你关于他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能否为我做一点跟他有关的事情?”她把自己细腻的嗓音降到最低,然而,她的言语之中还是显得她口齿极其伶俐;在感到一阵诧异之后,米莉就猜到了她想让她干什么。“你能否跟她提起他的名字?你喜欢怎么提都行。”莫德姨妈朝窗户外面点了点头。“这样,你也许就可以发现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听到这些话,米莉就感觉那么多东西终于形成了脉络;她后来回想,她当时居然想到那么多,这简直是一桩奇迹。不过,她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回来跟我有多大关系。”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脑子里的东西还继续膨胀着,她感觉快控制不住了,它们眼看就要从她的嘴里跑出来。于是,她马上有意识地努力管住自己的嘴。“应该是对你很重要吧。”她猜想莫德姨妈看着她的眼光可能与她自己的笑容一样冷,而这又给了她一阵冲动。“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他,所以,如果我现在贸然说,恐怕……”

“怎么样?”劳德夫人等着她说下去。

“她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把事情弄得如此神秘?我到底在隐瞒什么?你知道,”米莉继续说,“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没错,她不会提的。所以,你可以发现,装神秘的人是她。”她的朋友显然觉得这句话很有分量。

没错,米莉确实希望发现,只是她要发现的东西太多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不过,这并不是关键所在。“你认为,”她问,“他回来了吗?”

“差不多到时候了,我猜想。要是能知道,我肯定能安心不少。”

“你不能自己问她吗?”

“哦,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他!”

这给了米莉一个方便,她做大惑不解状,停顿了一下。“你是说,你不赞成她跟他交往?”

莫德姨妈同样犹豫了一下。“我是不赞成那位可怜的年轻人跟她交往。她并不在乎他。”

“可是他非常在乎……”

“非常在乎,太在乎了。我担心的是,”劳德夫人说,“他可能在纠缠着她。她把各种事情都锁在自己的心里,但我不希望她感到苦恼。事实上,”她很大方但又神秘兮兮地说出,“我也不希望他感到苦恼。”

为了满足场合的需要,米莉装得若无其事。“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去探听他们的状况。如果我亲自去问,”劳德夫人解释说,“会显得我一直怀疑他们在欺骗我。”

“但实际上你没有。”米莉似乎经过了深入的思考,“你并没有怀疑他们在欺骗你,对吧?”

“哦。”虽然米莉的问题超出了她的设想,但是莫德姨妈的一双跟玛瑙一样漂亮的眼睛居然没有眨一下。“哦,凯特完全了解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她也知道,就是因为我很看重她,我才收留了她,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她现在就是我的人。不过,在我的心目之中,并没有丹什先生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表达过我喜欢他。”她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自己愿意的,虽然她利用这个机会,一边哗啦啦地扇着大扇子,一边充分表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过,扇子的声音并没有妨碍米莉抓住她这些话的精华。“这么说,你很喜欢他的,对吗?”

“哦,亲爱的,是的。你不喜欢吗?”

米莉沉默了,因为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利器,突然刺在她的神经线上,让她的神经线抽搐了一下。她差点喘不过气,不过,后来她还是很庆幸,因为她终于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从十五个备选应对方式中选出了对她最有利的一个。因此,她感到很自豪,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是的,我见过他三次,在纽约的时候。”后来,在那天夜里,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她的脑中来回转悠,她觉得,这是她所说过的代价最高的一句话。那天夜晚,她必将辗转反侧,因为她并没有采取下策否认对他有不错的印象,她很开心。

对于劳德夫人,这简单的几个字也确实说得恰到好处;那位女士的笑声表明,这几个字很自然地体现了那个充满活力的民族的特点。“你这可爱的美国人!不过,有些人可能很好,但也不一定符合人们的期望。”

“是的,”女孩表示同意,“我还想,有时候,人们的期望可能非常非常高。”

“哦,我的孩子!要跟你解释我期望什么,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希望一切都归我所有,马上都到我的手里来,我也希望你很好,你知道的。不过,你已经很了解我们,”莫德姨妈接着说,“你慢慢自己会明白的。”

“哦,”米莉说,“我不明白。”此时,又有一种感觉如潮水一般涌进她心里,她觉得眼前似乎一片模糊。“如果我们那个朋友不喜欢他的话……”

“那么,我是否有必要假想她在欺瞒我?”接着,劳德夫人为自己申辩说,“亲爱的,你怎么能这样问呢?请你将心比心,为我想想。她答应了我的要求,行为举止却很自以为是。她就是一个自负的姑娘,而我是一个自负的老太太。我们俩都很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帮我们。”

米莉做出很受感动的模样。“还是要我直接去问她?”

然而,听到这句话,莫德姨妈终于生气了。“哦,如果你有那么多理由不愿意……!”

“我的理由不算多,”米莉微笑着说,“不过我真的有一个。如果我突然跟她宣布说我认识他,那么,对于我从前只字未提,她会怎么想呢?”

劳德夫人的双眼似乎一片空白。“你为什么在乎她怎么想?你可以说,你是个体面的人,举止谨慎是自然的事。”

“是的,我确实很谨慎。”女孩急忙说。

“而且,”她的朋友接着说,“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说词,苏珊转达给你了吧?”

“是的,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正当。”

“我也觉得很正当。”劳德夫人语气坚定,“因此,她不至于愚蠢到否定这样正当的理由。你完全可以告诉她,是我请你隐瞒的。”

“那么,我能否跟她说,现在是您要求我说出来的?”

然而,劳德夫人很可能觉得这是在找她的岔子。“你难道非得……?”

米莉为自己居然制造这么多麻烦而感到羞愧。“如果你能再跟我说一件事,我就会尽力而为。”她接着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可能有些过分了,不过,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他是否可能一直在给她写信?”

“亲爱的,这恰恰是我想知道的!”劳德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你自己去问她,也许她会告诉你的。”

即使这样,米莉也不消停。“那是为你问的吧。”她继续微笑着,但不让她的同伴有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就紧接着说,“要紧的问题是,如果他一直给她写信,那么,她也许每次都回了信。”

“可是,你这敏感的家伙,那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用不着敏感,我觉得问题是显而易见的。”米莉说,“如果她给他回了信,她很有可能提起过我。”

“这倒是真的,非常肯定。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让那女孩觉得劳德夫人肯定是很不敏感的人。“关系很大,他可能回信来说他也认识我。”我们年轻的女士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直只字不提他,就显得非常奇怪。”

“怎么会呢?她完全清楚,她自己应该先给你开个头,但是她始终没有。”莫德姨妈斩钉截铁地说,“应该是你感到奇怪,她为什么始终没有提起他。”

“哦,这就对了!”米莉说。

她说这句话的口气,显然触动了她的朋友。“那么,这让你感到不安啦?”

不过,这个问题所产生的唯一结果,是不合逻辑地让她的脸上出现鲜有的光泽。“不,真的,一点也不。”然后,她很快地感觉有必要进一步解释她的意思,简而言之,她正想要说的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对方是否辜负了她。不过,此时,她又感觉到其他很多东西。劳德夫人首先有所准备,她突然这么激动,劳德夫人似乎受到了感染。一直以来,米莉始终不能从她的脸上判断她的最高动机,她那张脸坚硬而又光滑,不像寻常人的脸有丰富的表情。她说话语气温和的时候,她的表情却是僵硬的;而她说话语气僵硬的时候,她的表情也不会相应变得舒展一些。不过,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表情,宛如汹涌澎湃的潮水,即将冲破堤岸滚滚而来。她宣称,如果她所要求的最终证明哪怕有一点点让人不开心,那么,她年轻的朋友完全可以在做梦的时候也不用梦到它;不过,由于她语气的改变,她年轻的朋友当场就展开了自由的梦想。米莉能够发现,她总是能够发现,她脸上迟到的光彩表明,她所说的这句话来自她的同情,而对于女孩而言,这个发现的意义是非同凡响的:这非常迅速地向她证明,凯特虽然藏着那个秘密,但对她一直是坦诚的。那么,很显然,莫德姨妈其实从凯特身上得到了什么启示,因此,她只是刻意展示她自己的个性的美好的一面。那美好的一面是指,在任何时候,她几乎能点燃倾斜的灯火,照亮他人的路。同时,她还带着惊讶表示,关于这件事,米莉肯定想得比她猜测的要多得多,而这句话让那女孩马上觉得,这是对她的软弱的尖锐的指控。如果不当心,每个人也许都会这么冲动地说:“此事与你有关!”其实,理智的人们会明白,自己真正要说的是:这不算什么。“我也想帮你,同样也想帮凯特。”她赶紧说;同时,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横穿房间,到达被夜色笼罩的阳台。她们的那个同伴一直待在那个阳台上,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她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也几乎不掩盖她对那个朋友给她们提供这么好的交流机会感到不解,这里所说的朋友是指另外一位朋友,而且,她还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苏西真爱美!”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地证明了莫德姨妈的心事确实很重。她那双玛瑙似的眼睛盯着她,那应该是善意的,而且内涵比刚才更为丰富。“算了吧,亲爱的。我们很快就都能明白。”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我们肯定都能明白。”米莉过了一会儿回答说,“因为他可能会觉得,不来看我是违背礼节的。到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你知道,我们根本不用问凯特,只要问他就全清楚了。除非,”她微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找不到我。”

她敏感地觉得,这句话让她的客人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兴趣。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艘船载着她向前漂流,她自己根本无法停下来,跟那个医生对她的作用很相似。“你想躲开他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就想着怎么下船。“到时,”她接着说,“你就直接面对凯特吧。”

“你也想躲开她吗?”劳德夫人质问的语气很重。就在此时,她们意识到苏西从背后,也就是从她们平时吃饭的那个房间走过来了。

因此,米莉觉得时间很紧迫,但是,突然间,她感觉与此相关的一切同时涌上她的嘴唇,融化成为一个她自己也无法保证不带色彩的问题。“你是否认定他跟她在一起?”

莫德姨妈能够领会,甚至能领会她的语气中所蕴涵的一切,有些东西是她不想碰的;于是,在此后几秒钟内,她们俩就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此时,斯特林厄姆太太又回到了她们身边,问凯特是否已经离开了,而那位年轻的女士也马上出现在她们眼前,算是回答了那个问题。她们看见她站在敞开的窗口,她也看着她们,这一瞬间,大家突然都屏住了气息,尤其是莫德姨妈。然后,劳德夫人不失时机地与苏西火速撤退,避开了潜在的危险,但是,米莉刚才说让她直接面对她的外甥女的话,好像一下子像拉开的橡皮筋一样,弹回到她自己的身上。直接面对,不管她如何逃避,都将是她的责任,对她而言,事实上,最直接的事情莫过于逃避。凯特还站在窗口,站得非常挺直,显得非常潇洒,外面的黑暗正好衬托出她朴素的轮廓,衬托出她衣着的轻盈。由于空间的关系,米莉其实并不担心她会听见她们之前的谈话;只是在那里徘徊的时候,她似乎张着一双犀利的眼睛,而且可能还有其他的有利条件。就这样,虽然有些延迟,她的朋友肯定看得很清楚。那双犀利的眼睛以及那个其他的有利条件,都是她此时一直自由支配着的,是米莉认识的那位丹什先生所认识的人所专有的。在此后的几秒钟内,她又感觉她的全部身份就是他认识的人,所以,她感觉又像是被刺了一下。凯特只要站在那边,不用开口,就可以告诉她说他已经回来了。简而言之,她们谁也不用说一个字,便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本人就在伦敦,也许就近在咫尺,因此,很肯定,这是米莉与她交流最直接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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