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至于她设想什么样的前景,他还得再听她自己说,而接下去的一次机会,却给了他更大的惊讶。在他跟凯特见面后的那天早上,他就收到劳德夫人一封很简短的信,表示希望他有空闲的时间跟她们共进晚餐;而他的空闲则让他觉得似乎是一种福气,虽然他的幸福感在一定程度上因为她的信件很正式而有所减少。“我们邀请了几位美国朋友,我很高兴得知,你是认识她们的。”显然,他认识这两位美国朋友,是很偶然但幸福的事情,像他已经尝尽甜味的水果,马上要出现苦味了。然而,我们得赶紧补充说明,这个担心随后就仁慈地缩小了。所谓随后,就是在他到达兰开斯特大门五分钟之后(他的到达时间预定为八点三十分),斯特林厄姆太太一个人进来了。迟迟不落幕的白昼,姗姗来迟的灯光,以及当时的习惯,都把晚餐的时间推迟到很晚,而客人则更加不慌不忙。他倒是守时的,但他只见到劳德夫人一人,凯特本人还没有出现。因此,他便与她一起度过了一段令人困惑的时间,之所以令人困惑,是因为这段时间好像在鼓励他想得越简单越好。天啊,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从来没有人这么豪爽地让他尽量往简单里想,他觉得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尤其是莫德姨妈似乎主动担当楷模。她似乎非常和蔼地跟他说:“你没看见吗?我就希望你跟我一模一样。”这个要求其实是很高的,劳德夫人总是出手不凡,但他一直很喜欢。他本想问她:她觉得像他这样可怜的年轻男人有可能跟她一样吗?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因为挺茫然而显得有点傻,那恰恰是她所希望的。此外,他还意识到,他觉得有些害怕跟她说话的结果,这种害怕有些奇怪,之所以说奇怪,那是因为他害怕的是她的善良,而不是她的凶狠。她如果很凶,则可能让他生气,这样他心里倒可以踏实一些,但在他这样的处境,她的善良会让他感到羞愧。他感觉莫德姨妈很体谅他,非常奇妙地猜到了这一点。为让他避免尴尬,她没有跟他谈论任何问题,拒绝与他发生任何争吵。此时,她让他尽情享受他的自由自在,不过,他私底下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感觉这一切都是为他刻意营造。人家不跟他争吵,是因为人家嫌弃他,但他最害怕的是感到羞愧,这种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对此也感到羞愧,但这关系不大。

他的处境的实质,就是在这样的豪宅里面,即便他有什么优势,也可能随时发生逆转。“你带来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无论装饰得如何简便或如何高贵,这个地方好像始终在他耳边发出这一串低沉而刻薄的声音。这刻薄的声音明目张胆地提到了贿赂,他也发现,将贿赂说得那么丑陋,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帮助。那是金钱所能发挥的作用,他要是坚持以穷为荣,那是绝对徒劳无益的。劳德夫人之所以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就想让他避免面对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不让他为自己感到过于羞耻,但由于她这个努力的成效毫无疑问还不是很明显,所以,他跟她一起等候另外几个客人的时候,他对自己所处位置的感觉无比清晰,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她真诚欢迎他从美国回来,至于他对美国的看法,她提的问题不多,也不是十分连贯,但非常全面,而他则似乎透过清澈的镜片,就像看戏一样,看见某个计划突然在她身上闪现,同时闪现的还有巨大的好奇心。在他的注视下,她开始意识到美国可能是一个社交活动场;她显然是在那一瞬间产生了访问那个美妙国家的念头,然后,刚刚过了一分钟,她就说那是她最大的梦想。他不相信,但他假装相信;这与其他事情一样,有助于她将他当成无害、无可挑剔的人。她兴趣盎然,而且完全没有额外的暗示,而此时凯特的完美亮相,让她的心计实现了最高的效果。她的心计得到了全方位的支持,因为她外甥女的高调亮相就能卸掉他的腼腆,那么他这样的年轻人是一点也不可怕的。在这样的场合,凯特的高调亮相让他觉得很了不起,而他也觉得,自己当场对两位同伴之间的关系的解读能力,并不见得丝毫逊色。他对她们的关系的解读,主要是通过女主人的眼神来判断的,她的眼神直截了当,不能说充满慈爱,也没有太多的留恋,但非常敏锐,也很温柔,女孩在向前走的时候,一直在观察着这个眼神。女主人的视线从她的头扫到她的脚,这是在跟可怜的丹什诉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他感到一点点难过,这说明了凯特习惯和精通什么。

在这个故事里,她始终是全副武装的,防备她那位慈善的守护人;在每一个瞬间,特别是在喜庆的时刻,她总是要展现劳德夫人赋予她的价值。这个价格很高,而且很稳定,在兰开斯特大门的每一个场合,它都要发挥主导作用,成为主基调。此时,他看到了这个杰出女演员扮演特定角色的艺术性和可塑性,正符合传统和批评家的期望,也是她自己的天赋使然。也就是说,在莫德姨妈的屋檐下,凯特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塑造这么一个角色,她始终很努力要演好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自然有一些具体的特点与细节,这些都要接受批评家的指手画脚,而她迎合批评家的方式,就是确保她的化装不漏过任何一笔,同时表现得轻松自如,宛若平时。今天晚上,莫德姨妈就像一个剧团经理,而她面前的演员就像阅兵式中的士兵,必须表现完美。丹什觉得自己像是买了票进戏院看戏的,那个经理就全神贯注地坐在包厢里面,而那位可怜的女演员则在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的强烈照射。不过,这位可怜的演员终于通过了考验,丹什可以发现她,她总是应付得了的;她的假发、她的化装,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无可挑剔,她今天的亮相也理应得到热烈的掌声。我们发现,对于丹什而言,这种印象很快闪现,也很快消失,必须承认,它存在的时间甚至比我们做描述的时间还短得多;但我们也可能指出,有一个瞬间,他似乎过于害怕,几乎不敢参与热烈欢迎。他感觉自己在那个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因此,他只是默默地盯着那位年长女士的技术审查以及年轻女士训练有素的表情。这是一场戏,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但那是她们两人的戏,剧中只有她们两个角色;而莫顿·丹什只是观众,不过他花钱买了前排的座位,也算是贵客。然后,他的欣赏变成了恐惧,也如我们所说的,接着变成了厌烦,尽管他也相信,聚光灯下面那张表情中规中矩的脸向他闪烁着一点智慧的光芒。训练有素的演员一般能够做到这一点,即使在双筒眼镜的审视之下,依然能够完全融入自己的角色,同时又能向在剧院里看戏的心上人发送秋波。

无论如何,在丹什眼中,这场戏一直演着,不久之后另外两位客人到来的时候,这场戏的场面就变得更为壮观。那是两位先生,好像都是走错门进来的,过了一会儿,凯特非常清晰地发现,他们也是演员,跟她一样接受审查,承担了跟她类似的任务。不过,他们塑造“形象”的方式截然不同,一个好像穿着宽松的衣服,另一个穿着绷紧的白马甲。因此,在斯特林厄姆太太出现的时候,迎接她的就是两个天真的年轻人以及一个笃定的老兵,还有两个可有可无的同伴。她急匆匆地进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充满遗憾地跟他们说,自己是一个人来的。她同伴在最后时刻说不来了,肯定是身体很不舒服,因此打发她一个人来,也让她表达她的遗憾。他们这个魅力十足的朋友身体不舒服,让凯特跟丹什在晚餐之后自然有十分钟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是她听到消息后马上提出来的建议,他只是附和。那位年轻男士有一种奇怪的印象,似乎在用餐的全部过程中,蒂尔小姐始终是跟他们在一起的。劳德夫人将可爱的米莉变成席间谈话的主话题,人们当场可以发现,对于这个话题,对于那两个男演员,那个激情澎湃的年轻人比那个充满睿智的长者更加熟悉,而且,不管他们可能缺少什么认识,劳德夫人的外甥女都可以非常迅捷地提供补充,而丹什则被认定是这些人中最有发言权的人。不是他率先在新大陆看到并结识了这个妙不可言的人吗?不是他迅速发现了她的稀有价值,然后以一个朋友和社会“耳目”的身份,打开明亮的灯光为她照明、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吗?

可怜的丹什尽一切可能回答了大家的疑问,同时也侧耳倾听着大家的言论,但感觉很不舒服;虽然他是平时不大表达情感的新闻工作者,但发现人们似乎认为他的笔是专为某个杰出人物服务的,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社会耳目?他们在说什么?他又没有发表过描述某位年轻女士的文章。他似乎发现,大家都在做梦,而这个发现让他自己醒了过来。于是,他安下心来,同时努力化解尴尬,也要尽量捕捉各种启示。他的尴尬在于,如果他说他对米莉的成功没有任何贡献,他也不能认定自己与她毫无干系。他感受最清晰的是,这个场合有点像纪念宴会的味道,纪念的对象是一个光辉而短暂的生涯。女主角虽然缺席,但她们对她的评论,跟她在场的情况下一样多,于是,他发现米莉确实了不起。劳德夫人介绍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事情,而那两个穿马甲的男演员,不知道是真诚的还是伪装的,也表现得同样内行;丹什终于认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公众人物。斯特林厄姆太太本应提供更多的证词,作为这位公众人物的代表,她的证词应该是最受关注的,可是,她好像只带来了耳朵,一直只顾着听人家说;于是,凯特隔着桌子冲她笑了笑,给她鼓劲,给她宽慰,也似乎很乐于替她发言,解释她的意图。凯特说话的口气似乎表明,她也许不大能理解她们对米莉的评价,但还是能领会她们的好意,不反对她们粗糙的表达方式。丹什也并非没有感觉到,自己与斯特林厄姆太太也有很深厚的手足情分;在听着人们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事实上一直在想,这样的谈话会打动美国人的神经吗?对于美国人的神经,他从前只是听说过,但在最近的这次旅行中,他亲眼看得很真切,此时,他觉得自己也许已经跟他们学到了一课,但他学到的不是逃避。

显然,在斯特林厄姆太太的身体里,美国神经在颤抖着、轰鸣着、跳跃着,他觉得,这位女士首先是很兴奋,也可以说很紧张,因为她在这个场合里面发现了他自己都数不清的要素。她肯定触碰到了这些要素的他还看不明白的一些方面,虽然她跟人们一样欢呼雀跃,但他还是发现,在某些时刻,她表现出了超越快乐的躁动。她这样的精神状态,几乎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着急回家去汇报。他已经领略了美国性格的复杂性,如果说确实很复杂的话,那么,她表现的这种新英格兰性格,有理由在沉默中找到最多的安慰;而就在话题转换之前,他惊讶地发现,人们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安慰。接着,人们问他说,他们的朋友在她自己的国家所取得的成功是否真的还不如在伦敦,此时,他自己也得到了足够的安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劳德夫人,他则不太明白,让自己印象更为深刻的,到底是她当着斯特林厄姆太太的面提这样的问题,还是她希望他给予伦敦善于挖掘天赋的荣誉。穿紧身白色马甲的那个男人提出了一条理论,他说伦敦的视野比美国更深、更远,而他强调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教美国人如何欣赏本土特色,特别是那个特色有些滑稽的情况下。他并不是说蒂尔小姐有些滑稽,虽然她确实有些神秘,但那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只是纽约没有意识到自己运气好,居然拥有她那样的人。许多人在那边算不得什么,可是,到了英格兰,他们却吸引了巨大而广泛的兴趣;这就像是上帝刻意在维持平衡,真是谢谢上帝,他们居然能输出那么多美人或名人,把英国人推到冰窖里去。英国人的体温是不好算的,按照他们的计算公式,斯特林厄姆太太身上的温度,就算是要命的高烧。她说,虽然她那位年轻的朋友在纽约没有受到崇拜,但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曾在波士顿引起过疯狂的追逐。她的意思是说,纽约的品味比波士顿低很多,不可同日而语,而作为这个信条的阐发者,这位善良的女士让丹什感觉到,她显然要用最快的捷径,让人意识到米莉缺席的遗憾。事实上,她让他感触最深的是突然对他说:“先生,你对我的朋友根本不了解,一点儿也不了解。”

他不敢妄称他很了解她,但是,斯特林厄姆太太脸上的表情和语气表明,她纯粹是在斥责他,而且显然是很严厉的斥责;因此,有一阵子他还是觉得她太过夸张了,虽然他不想声张。他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意图,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是为自己做了辩护:“我对她的了解当然不是很多,我只知道,在纽约的时候,对我这个刚上岸、不知所措的可怜的外国人,她非常慷慨,我也知道,我对她非常感激。”然后,他又接着补充说明,他也不大清楚背后的缘由。“请你记住,斯特林厄姆太太,你当时也不在那里。”

“哦,这就对了。”凯特很开心地说,尽管他当时没有想明白她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亲爱的,你当时不在场,”劳德夫人也意味深远地说。接着,她喜洋洋地说,“你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

他可以发现,这让那位可爱的妇人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原本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多;也许凯特是例外,他感觉,在这段傻乎乎的时间里,凯特一直间接地注视着他,而他为自己不用跟她有直接的目光交流感到很高兴。他倒是跟斯特林厄姆太太有目光交流,他因此觉得,她或许可以帮助他澄清,这是他们无声的交流所产生的一种感觉,也许,随后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作为他们之间交流的一点点成果,斯特林厄姆太太对劳德夫人的玩笑做了不是很坚定的反驳:“哦,我的意思是说,丹什先生不可能有那么多机会。”然后,她朝他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并没有离开多久。”

通过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方式,他终于获得了清白。“我在那里也没有待多久。”他很确凿地感觉,他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她很漂亮,但我没有说她很容易了解。”

“哦,她是个谜!”那位善良的女士回答道。她似乎是在跟他相呼应。

他已经很满足了。“我没想到她会跟你离开美国来到这地方。我自己也离开了纽约,去了好几个美妙至极的地方,长了很多见识。”

“但你没有忘记她!”莫德姨妈咄咄逼人地说。

“没有,我当然没有忘记她。谁也不会忘记那么深刻的印象。”他字正腔圆地强调说,“但我没有向任何人胡说她的事情。”

“她会感谢你的,先生。”斯特林厄姆太太红着脸语气坚定地说。

“然而,你的沉默,”莫德姨妈平平淡淡地问,“不正表明你对她印象极其深刻吗?”

对于她们似乎要强加到他身上的东西,如果他没有觉得不开心,他肯定会觉得很好笑。“好吧,关于我对她的印象,你说有多么深刻就有多么深刻。不过,我真的希望蒂尔小姐知道,”他对斯特林厄姆太太说,“我绝不会妄称我是最了解她的权威。”

他们的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凯特就上来帮了他一把,如果那算是在帮他的话。“你说得对,要了解她是很不容易的。人们要看懂她,必须目不转睛,比看任何其他人都更聚精会神;但是,到头来大家都会发现,那不是了解她的正确途径,也许,对一个他们看得没那么仔细的人,他们的认识还可能更深刻。”

她的这个区分确实有趣,但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她的成功;面对这相对比较恶劣的情形,米莉的同伴显得很不安,像古时候马戏团的看客,看着马戏场中有一个基督少女被温柔地蹂躏,然后殉难。蹂躏她的不是狮子或者老虎,而是放了缰绳的家养畜生,这是要逗人开心。可是,面对这个很奇怪的场景,斯特林厄姆太太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她和丹什的无声交流,明显流露出了她这种真正感觉。他后来想,不知道凯特是否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事实上到了很久之后,他才将她所可能意识到的和她肯定没发现的区分开来。事实上,她并没有发现斯特林厄姆太太的不安,那只能表明她被自己的心事给缠住了。她自己的心事,就是通过强调那女孩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让丹什保持与现在和过去的联系。“这一切都是真的,说到她的时候,你也不用感到不好意思。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知道,我们一直看着它,一直跟着它,我们几乎都在一起。”凯特说得没错,这件事是真的,这是难以辩驳或者回避的,在伦敦,人们的耐心通常少于好奇心,这样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人们从来没有对这样的事情表现过这种程度的关心。那位小美国人突如其来的社会历险,她幸福而毫无疑问无伤大雅的成功,可能得益于几次偶然事件,不过最重要的是得益于那个社会的特性,得益于那个庞大愚蠢羊群的任性妄为,或者说是跟洋流一样神秘的集体运动。目前,这个庞大的羊群已经集体无意识地漂流到了她的周围,也许可能同样集体无意识地漂流走。引导信号总是有的,但更大的原因很可能在于,当时没有出现狮子。狮子终究会来,到时,这些小动物自然会立即消失。这是相当有特色的,而其中的本质意义可以作为他新闻创作的题材。作为新闻记者,他已经掌握了很重要的题材和线索,看清了社会繁荣背后乱七八糟的本质。繁荣是必要的,那是关键所在,而有关进程的问题相对不那么重要。如果只有一种东西能繁荣,任何东西都是完全可能繁荣的:像一本烂书的作者,像一点也不美的美人,像别无所长的女继承人,像为了避免因为陌生而尴尬而假装熟悉的陌生人,像美国特征丧失殆尽的美国人,这些都是有一点花纹或者黑点就可以无比张扬的小动物。

这是他在能力范围之内所做的判断,因此,他似乎见识到了流行的伎俩,听懂了这个社会的声调,因此,他又感到自己与众不同,至少不从众。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受过文明洗礼的人;但是,倘若这就是文明的话……!既然里面净是胡说八道,那倒不如到外面抽自己的烟。像刚才所说,他一直回避跟凯特四目相对,但是,终于有一段时间,他很想隔着桌子跟她说:“亲爱的,这就是所谓伟大的世界吗?”必须补充说明,还有一段时间,他感觉到她似乎隔着他们中间的桌布这样回答他:“哦,不,亲爱的,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是,这只是愚蠢但无伤大雅的模拟。”不过,她俨然猜透了他的心思,所以很明白地跟他做了解释。她说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你不可能在离开了伦敦三个月之后回来发现你的朋友还是老样子。他们可能一直跳着快步舞,所以很可能满脸通红,你就有可能认不得他们。至于他刚才不承认与米莉的关系,她说他不用那么谦虚,他可以承认是他发现了她。他发掘了她,而把她捧红的,是伦敦这边的人。她一直很有魅力,是她们所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但她不是他捧起来的。

后来,丹什很肯定地觉得,在这些玩笑话里,凯特并没有故意,尤其是没有很傲慢地贬低可怜的苏珊·谢泼德对他们那位年轻朋友的作用,虽然这几句话几乎剥夺了她的作用。他也知道,斯特林厄姆太太私下对他们是有怨气的,他最终还是不经意地发现,斯特林厄姆太太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凯特·克罗依,跟米莉相比,也都是她脚下的尘土而已。事实上,只有当她被逼到最后一道防线,在她别无选择的时候,她才会表明这样的态度。那是对朋友的极致忠诚,在她微不足道的生命里面,这是她唯一珍惜的情感。她悄悄地表示,她的米莉不会变化,她绝对还是原来的米莉;不过,这对凯特的主张并未产生多大的影响。她对苏西很客气,似乎她确切地知道她不适合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她感觉她凯特是一种典型,而她一贯很崇拜典型。后来,凯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跟我们的年轻人说,米莉曾经跟她说起这位善良女士的观点。米莉曾听她说过,她很想把凯特放到砧板上,看看能怎么处理她:“剁成块,还是整块烧。”凯特承认自己就害怕人们盯上她。她理解那可能就是斯特林厄姆太太处理她的方式,因为斯特林厄姆太太可能觉得,这位英国女孩的成分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尽管她自己觉得她了解莫德姨妈,但她想不到可以用什么别的处理方式。这些都是到后来才明朗化的,但丹什可能当时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凯特后来不再坚持说她的朋友发生了化学变化,而是提出了一个比较不会引起反驳的论点,说他既然错过了那么多,就应该再续前缘。对于她的这个主张,他反应很平静,有些像是在给斯特林厄姆太太做示范。“好吧,你希望我走到哪一步都可以!”这句话产生了明显效果,斯特林厄姆太太甚至觉得这是说给她听的。她有一个好处,就是她很善解人意;因此,等到晚餐结束时,他们就基本达成了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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