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读这篇故事,直接翻过去吧。虽然你可能已经听过了,它还是可能让你不太舒服。人人都会讲这个令人极度不快的故事,“萨兹达舰长的荣耀与罪恶”有上千种不同的版本,但千万别相信这就是真相。

不是真的,完全不是。这里面一点真实性都没有。你不会找到阿拉霍西亚星球,也没有克拉普特这种民族,也没有哪个世界叫“猫土”。这些都是人想象出来的,从来没发生过。你最好忘掉。别待在这地方,去读点别的吧。

Ⅰ . 故事的开头

他们派萨兹达舰长乘荚壳宇宙飞船玤,前去探索银河系的最边境。他的宇宙飞船玤虽被称为巡逻舰,却只载了他一个人,其他所需全由携带备品里的安眠药和方块提供。单是舰长自己的幻觉就能造出一大群亲切的家伙呢。

补完组织甚至让他选择想要怎样的幻想旅伴。每个旅伴都来自一个装有小动物大脑的陶瓷方块,而每个大脑都印刻上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性格印纹。

身材矮胖、笑容爽朗的萨兹达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要求:

“给我两个厉害一点的保安官。船我还可以控制,但假使要去到那种未知地区,我需要帮手来处理那些可能发生的怪麻烦。”

装备官对他一笑:“我从没听过有巡逻舰长想要保安官。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们只是累赘。”

“也还好吧,”萨兹达说,“我就不觉得”

“你不想要带几个棋手吗?”

“我只要用闲置的计算机就能下棋了,”萨兹达说,“只要把供能降低,它们就会输我;能源全开,就能让我输得一塌糊涂。”

装备官看了萨兹达一眼,眼中没有敌意,只是露出私密又露骨的表情。“其他方面的陪伴呢?”他问,声音里有着奇怪的刺探意味。

“我自己有书,”萨兹达说,“有几千本。我只会离开地球时间几年而已。”

“不过,就你的主观感觉来说可能会像几千年。虽然你返回地球时,这些时间又会全部回溯。”装备官说,“但我指的不是书。”他用同样一种怪腔怪调的窥探语气,又重复了一次问题。

萨兹达毫无顾虑地摇了摇头,手指梳过头发,蓝眼直率地看进装备官眼中:“如果不是书,你指的是什么?领航员吗?我已经有啦,更别提乌龟人了。只要话讲慢一点,然后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回答,他们会是很好的同伴。别忘了,我还去过……”

装备官直接挑明,说出他的提议:“舞娘、女人、情妇,你一个都不要吗?我们也可以直接做一个你妻子的方块,把她的性格印纹印上去,这样你每个礼拜醒来时都能有她陪伴。”

萨兹达一脸厌恶,仿佛马上就要吐满地:“爱丽丝?你现在是要我带着她的鬼魂到处跑吗?那等我回来的时候,真的爱丽丝会怎么想?拜托别跟我说什么‘可以把太太放到某只老鼠的脑子上’,这根本是想叫我精神错乱。光是去到那个空间和时间像海一样把你包围的地方,我就觉得够崩溃了。我要尽量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醒。别忘了,我以前也出去过,回到真的爱丽丝身边,会是我回家最大的动力。”说到这里,萨兹达的语气里充满暗示与刺探。他补充说:“请不要告诉我有一大堆巡逻舰长都带着幻想出来的老婆到处飞来飞去。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有够恶心。很多人这样吗?”

“我们是来帮你把装备放上船,不是要讨论其他长官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我们只是觉得,有个女性同伴在船上陪在舰长会比较好,就算是幻想出来的也一样。否则,要是你在星群之间找到某些拥有女性形体的‘东西’,可能会变成你的巨大致命伤。”

“星群之间?女人?你在胡说什么鬼!”萨兹达说。

“再奇怪的事我们都遇过了。”装备官说。

“不可能有这种事。”萨兹达说,“我预期会碰到痛苦、疯狂、扭曲变形、无止境的恐慌、对食物极度渴求——而且我也可以面对。它们都会出现,但女人不会。那里不会有女人。我爱我老婆,才不想从自己脑子里幻想出一堆女人。反正呢,我会带上乌龟人,他们也会带自己的小孩。到时候我就完全不缺参与家庭生活的机会,还可以给那些孩子办圣诞派对什么的。”

“那是什么派对?”装备官问。

“我从某个外界飞行员听来的有趣古代仪式。在每个主观时间年,你都要发礼物给所有的孩子。”

“听起来不错呢。”装备官的声音有点累了,他进行最后一次确认,“所以你还是不想带方块女人上船?你可以等到真的需要她的时候再把她启动。”

“你没飞行过对吧?”萨兹达问。

“没有。”装备官说。这下换他紧张了。

“这艘船上的每样事我都得考虑。我是个开朗的人,个性也亲切,就让我好好和乌龟人相处一下吧。他们不怎么活泼,但至少很体贴,而且性格悠悠哉哉。两千多年的主观时间是一段很长的时光,不要再叫我决定其他事情,管好这艘船就够忙了。我以前跟乌龟人相处过,所以你别管我们。”

“好吧,萨兹达,你是舰长,就照你说的做。”装备官说。

“很好。”萨兹达微笑,“你可能因为这工作遇上很多怪人,但我不是他们。”

两个男人露出微笑,达成共识,完成装载的工作。

实际操控宇宙飞船玤的是乌龟人。他们的老化速度非常缓慢。当萨兹达航行在银河系外缘,并在冷冻床里睡上几千年的主观时光,乌龟人会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下去。他们会训练自己的孩子操纵宇宙飞船玤,述说在再也见不到的地球上发生的事,然后正确地对计算机进行判读,仅在需要人类介入,或需要人类的智慧时才把萨兹达唤醒。而萨兹达只会偶尔醒来,完成该做的工作,然后又睡回去。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离开地球几个月而已。

不过几个月!然而,在经过主观时间一万年后,他遇到了那颗警报胶囊。

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求救胶囊——偶尔,会看到那个东西被射进太空,像是要提醒人们在宇宙之中的命运到底能有多悲惨。这颗胶囊显然航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萨兹达就是从这里听到关于阿拉霍西亚的故事。

故事是假的。那支生活在阿拉霍西亚星上、充满恶意又痛苦的种族,将所有脑力及狂野的本性都用于一个目的:该如何吸引并捕获一位来自旧地球的普通飞行员呢?那颗胶囊仿佛展现出丰富性格的美丽女子,以低沉的女性嗓音唱诵着那则故事。其实,故事是真的——至少某部分是。其中的吸引力也是真的——至少某部分是。萨兹达一边听着,让故事像是精心编曲的伟大歌剧那样深深印入大脑的神经纤维。然而,要是他曾经听过真正的故事,情况就会大大不同。

大家都知道阿拉霍西亚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知道那颗曾是天堂、如今却堕入地狱的星球真正悲惨且痛苦的故事。我们知道,在群星间,在那个最遥远、最恐怖的地方,究竟发生什么事。

萨兹达要是知道这些,肯定会马上逃跑。可惜的是他无法得知我们现在知道的真相:

如果阿拉霍西亚人没有跟踪人类回到地球,要是没有将那股深不见底的哀恸,把超越纯然的疯狂的糟糕事物,以及前所未有、超乎想象的瘟疫带到我们之中——要是他们没这么做,我们就不会遇到这些糟糕透顶的阿拉霍西亚人。他们最终都成了非人的存在。虽说,在他们本性中最深、最无法磨灭的角落,其实仍有人性存在。阿拉霍西亚人会唱着颂歌,赞美自身的畸形,宣扬他们做出的可怕行为。但在他们真正的歌曲中——也就是那些抒情民谣,同一个词句像副歌一般不断回响:

人啊,我为你哀伤!

他们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并因为曾纠缠过人类而自我厌恶。

或许,他们到现在也还在纠缠、追寻着人类。

时至今日,补完组织花了极大的心力,不让阿拉霍西亚人再找到我们。他们沿着银河系的边界布下误导网络,确保那些迷惘颓堕的人无法循线找来。补完组织知道,他们必须保护我们以及其他人类世界,不受阿拉霍西亚那群畸形怪物的伤害,并且也落实了这项措施。我们完全不想和阿拉霍西亚扯上关系。就让他们找,总之是找不到的。

可是,萨兹达哪会知道这些呢?

那是人类第一次得知阿拉霍西亚人的存在,而他拥有的仅是一则讯息。讯息里的魅惑歌声唱着魅惑之歌,使用正确又清晰的古老通用语,叙述一则哀伤、罪恶、让人类至今无法忘怀的故事。这是萨兹达听到的,也是其后的人们听闻的。它要传达的重点非常简单。

阿拉霍西亚人其实就是拓荒者。最初,他们驾着太空帆船出航,身后挂满豆荚似的个人舱体。那是进入太空的第一种方法。

然后,人类让技巧高超的技师驾驶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向外航行。那些技师曾探入宇宙深处又再复归,四处寻找人类。

当航行的距离实在太远,他们就会改搭新式船体:一种由许多个人舱组装成的庞大荚壳宇宙飞船玤,就像萨兹达的宇宙飞船玤的巨型版。船上的沉睡者会全被冰冻起来,只有机器清醒。发射后的宇宙飞船玤以超光速在太空底部飞行,然后随机钻出,在适合居住的目标上降落,落地生根。这是场豪赌,而勇敢的人会甘冒风险。如果宇宙飞船玤没找到目标,他们的机器可能就这样一直在太空中航行下去,直到船上的躯体在极低温的保护下一点一点腐坏;直到每颗冷冻脑袋里微弱的光线渐渐熄灭。

由于旧地球以及它的子星都无法舒缓的人口过剩问题,荚壳宇宙飞船玤是解决的手段之一。一艘艘荚壳宇宙飞船玤把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大胆而鲁莽,或许抱着浪漫情怀,或者单凭意志行动——有时甚至是罪犯——送进了群星之间。我们一次又一次失去这些宇宙飞船玤的音讯,每当那些后来出发的高级探索队又找到一个类地行星(这些人来自拥有完整系统和组织的补完机构),又总会在那里遇上某种人类的遗迹、城市或文明。有高等也有低等,有部落或家族。那些荚壳宇宙飞船玤曾经到过此处,远超人类所到过最远的边界。它像一只濒死的昆虫那样坠到星球上,唤醒它的乘客,接着裂开,然后因为运输任务完成而自我毁灭,让那些重获新生的男男女女在这个世界定居下来。

对所有来到阿拉霍西亚的男人和女人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它的海滩美丽,悬崖伟耸升起,仿佛连绵不绝的海岸线;两颗又白又大的月亮高挂天空,还拥有一个距离不会太远的太阳。机器测试过大气和水后,就会把旧地球的生命形式撒入空中和海里,好让人们一觉醒来听到来自地球的鸟叫,知道来自地球的鱼已适应了这里的海洋,正徜徉其中、准备繁衍。这里的生活看起来如此舒适、富足,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对阿拉霍西亚人来说,情况真的发展得非常、非常顺利。

这是事实。

到此为止的故事,都是胶囊说的。

接下来的故事开始有了变化。

胶囊没有说出发生在阿拉霍西亚那可怕又可怜的真相。它编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谎言。从胶囊中以心灵感应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如一位成熟、温暖、喜悦的女人:刚步入中年,是个辩才无碍的女低音。

它的个性如此真实,萨兹达几乎因为有机会和它说上话满心感谢。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正受到欺骗、逐渐走入对方的陷阱呢?

那声音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

“然后,阿拉霍西亚的疾病袭击我们,”它说,“不要降落。保持距离。保持跟我们的通信,告诉我们该怎么配药。我们的孩子都死了,毫无征兆。这里的农产丰富,小麦长得比地球更金黄,李子更深紫,花朵更皎白——一切都很好,除了人……

“我们的孩子都死了……”那个女性的声音转成啜泣。

“有任何症状吗?”萨兹达想着。然后,那个胶囊仿佛听得到他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死了,找不出线索。我们的医学能力测不出任何东西,科学家找不出答案,他们就这样死了。我们的人口正在减少,人类啊,请不要忘了我们!不管你是谁,赶快来,现在就来,带能帮忙的人来!但是记得,为了你们的安全,请不要降落。请待在外面,透过荧幕看我们,并把这群人类之子在诡异偏远的太空中迷失的故事带回家乡!”

这的确是个非常奇怪的故事!

但事实真相比这更怪异,而且更丑陋。

萨兹达被那讯息说服了,信以为真。他之所以被选中这趟旅程,就是因为他天性善良聪明,又勇敢。那个声音所提出的请求同时触发了这三项特质。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当萨兹达被捕,调查员这样问他。“你这笨蛋!为什么没有先验证过那则讯息?你居然为了一个愚蠢的哭诉,拿全人类的安全去冒险!”

“那才不愚蠢!”萨兹达反驳,“那颗求救胶囊的女人听起来悲伤又悦耳,而且那个故事我确认过,也是真的。”

“你跟谁确认的?”调查员的声音冷漠无起伏。

萨兹达回答时似乎既疲倦又哀伤:“我的书、我的知识。”他不情愿地再加上一句,“还有我自己的判断……”

“那你的判断正确吗?”调查员说。

“不正确。”萨兹达说。那三个字悬在空中,简直像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几个字。

后来,萨兹达自己打破沉默:“在我设定好航线、再次睡着之前,我启动了方块里的保安官,让他们查验那个故事。他们找到实际在阿拉霍西亚上发生的事,交叉比对出求救胶囊的故事模式,然后我一醒来,他们就把事情真相告诉我。”

“然后你怎么做呢?”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也预期自己会因此受罚。那时我的船壳外已经围满阿拉霍西亚人,他们抓到了我的船,也抓到了我。我怎么知道那女人说的美丽、悲伤的故事只有前二十五年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女人,只是个克拉普特。竟然只有前面二十五年啊……”

阿拉霍西亚人在最初的二十五年里一切顺利——然后疾病就来了。但其中细节跟求救胶囊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无法理解到底怎么回事,不懂这样的事为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懂那种病为什么等上二十年三个月又四天。但无论如何,他们大限已至。

我们认为,一切都跟他们太阳中的辐射有关。或者,也可能是那种特殊的太阳辐射和某种化学物质结合的结果。荚壳宇宙飞船玤上的机器没有分析出那种物质,而它就这样散播开。疾病入侵。虽简单,却势不可挡。

阿拉霍西亚人有医生、医院,甚至具备某种程度的研究能力。

但研究的速度不够快,不足以应付这场灾难。它单纯却残暴、庞大无比。

它让女性特质成为患癌的病因。

星球上所有的女人都在同一时间罹患癌症。癌细胞在她们的嘴唇、乳房和腹股沟成长,有时会沿着下颚的边缘、嘴唇的外缘,身体上柔软的部位延伸。癌有很多种形式,但基本上都相同,都跟某种能穿透进入人体的辐射有关。辐射会让特定种类的脱氧皮质固酮转变成某种地球未知、绝对致癌的亚型妊娠二醇,迅速侵权掠地。

最先死去的是小女婴。女人挨着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哭泣,母亲对儿子道别。

其中一位医生也是女人。她是一名坚强的女子。

她冷酷地从自己的身体切下活体组织,放在显微镜下;她采集自己的尿液、血液、唾液,最后得出答案,那就是:没有答案。无论如何,这跟真的得到解答相比,可以说好,也可以说坏。

假如阿拉霍西亚星的太阳真要杀死所有雌性生物,让雌鱼翻着肚皮漂在海面,让趴在永不孵化的蛋上的母鸟歌声更刺耳、更狂乱。假如,所有雌性动物都只能痛苦地躲在巢穴里哀叫咆哮,那么,人类女性就不该温驯地走入死亡。那位医生名叫阿丝妲蒂·克劳斯。

Ⅱ . 神奇的克拉普特

女性人类应该能做到雌性动物所不能的事:她可以转为男性。在宇宙飞船玤设备的帮助下,阿拉霍西亚人造出数量庞大的睪固酮,将每一个还存活的女孩和女人转成男人。她们全被安排接受大量的注射,脸庞逐渐变得粗犷,每个人都比原先多长了点肉;她们的胸膛转成平坦,肌肉鼓胀,不到三个月全成了男人。

有些低等的生命体活了下来,因为它们还没发展出明确的性别特质。对它们来说,只要靠着特定的有机化学就能存活。植物在鱼类消失后遍布海洋,鸟群不见,但昆虫活了下来——蜻蜓、蝴蝶、突变蚱蜢、各种甲虫和其他昆虫挤满整个星球。失去女人的男人,以及从女人的身体改造而成的男人,正并肩一同工作。

他们相识,却发现彼此的相遇成为无法言说的哀伤。现在,丈夫和妻子都留满胡子,身材健壮好斗、充满渴望,而且总是忙于工作。那些小男孩多少都意识到,等他们长大时,再也无法找到爱人或娶老婆、结婚,或生女儿。

但这样的世界不足以让阿丝妲蒂·克劳斯医生停止鞭策自我,也无法阻止她继续挖掘自身的聪明才智。她成为阿拉霍西亚的男人以及男性女人的领袖,驱策他们向前,让他们尽力生存下去,把那分冷酷运用在所有人身上。

(如果克劳斯医生还有点同情心,她或许会让他们死去。但她的本性不容她拥有同情。她只能用才华、冷酷与严格的性格,对抗这个试图摧毁她的宇宙。)

死前,克劳斯医生终于完成了一套精心编码的遗传系统。她能透过外科手术将一点点男性组织植入腹部,就放在腹膜壁内侧,和肠胃挤在一起,然后透过人造子宫、人工化学以及人工授精,让男人能够借由辐射和热能怀上男性的宝宝。

毕竟,如果所有的女孩都注定会死去,要她们又有什么用呢?阿拉霍西亚上的人们都这样活了下去。从那场悲剧活下来的第一代人因悲伤与失望失去理智,送出了讯息胶囊,希望这些讯息会在六百万年后到达地球。

作为新的探险者,他们都赌了这一把。这些人把宇宙飞船玤开往没有任何人到过的偏远地带,找到了一颗不错的星球,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他们还在银河系里吗?还是说,其实他们已经跨跳到邻近的另一个银河?没人知道。旧地球的原则之一,就是只给探险队基本的必需设备,因为旧地球害怕他们某天会采取激进武力进行文化变革,或发展成某个背叛地球并回头摧毁地球的侵略性帝国。地球永远都要确保自己处于优势。

第三、第四、第五代的阿拉霍西亚人还是一般人,他们全是男性,还拥有人类的记忆和书籍,也认得“妈妈”“姐姐”“甜心”“宝贝”等词汇。只不过,他们已经不知道这些字代表什么意思了。

假使人类身躯在地球上花了四百万年进化,那么他们能做到的事就比我们的大脑、性格或是个人欲望更多。阿拉霍西亚人的身体开始替他们做决定——既然女性拥有的化学物质意味迅速死亡,他们也只能草草埋葬偶尔产下的女婴死胎,于是,他们的身体开始自行调整。阿拉霍西亚的男人变成雌雄同体,并给自己取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克拉普特”。他们从没感受过家庭生活的美好,于是一个个都成了趾高气扬的小公鸡,在爱之中掺杂着杀戮,在歌曲中混入好斗之心。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磨武器,在正常的地球人绝对无法理解的诡异部族制度中,争夺复制繁衍的权力。

但他们活下来了。

即便这种生存方法是如此激烈、凶残得令人难以理解。

不到四百年,阿拉霍西亚人就发展出以战斗部族为主的社会制度。他们还是只有那颗星球,绕着同个太阳公转,住在同一个地方,并拥有几艘自制的太空飞行器。因为缺少人类人格中最基础的男女平衡根基,以及家庭,他们的科学、艺术和音乐只能在一些突然顿悟的疯狂的天才身上,一边偏斜,一边往前推进。他们不曾去爱、去希望或生育;他们虽活下来,却变成怪物,而不自知。

阿拉霍西亚人根据自己对旧人类的记忆,打造关于旧地球的传说。在那些记忆中,女人是一种应该被杀死的残缺体,是必须被抹除的畸形,而他们所记得的家庭,则是一旦遇到都必须立刻消灭、肮脏可憎之物。

阿拉霍西亚的人成为留着大胡子的同性恋者。嘴唇红艳、耳环华丽、发质柔顺,而且很少有老人。他们会在自己的族人变老前杀掉他们。但凡无法从爱、休息及慰藉中得到的东西,他们就以斗争与死亡去交换。阿拉霍西亚人编造出许多歌曲,宣称自己是旧人的末裔、新人的创始,并这么唱着:若有遇到人类的那一天,他们将会怀抱满满的恨。“悲哀的地球啊,谁让你活该遇见我们。”他们这样唱着。与此同时,却又出于某种潜意识,在每首歌中都加入一句他们自己也困扰不已的词句:

人啊,我为你哀伤!

他们为人类哀伤,却同时计划攻击所有人。

Ⅲ . 陷阱

萨兹达上了讯息胶囊的当。当他回到睡眠舱,指示乌龟人把巡逻舰开往阿拉霍西亚——无论那地方到底在哪儿。他并非因疯狂或任性才这么做,这对他来说是个谨慎的决定。之后,他也因这个决定接受听证、审判,最后接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这一切,他都难辞其咎。

在寻找阿拉霍西亚的过程中,他从没有一刻停下来思考一件最基本的事:他根本没有能力阻止这群唱着歌的阿拉霍西亚野兽一路尾随、跟他回到地球,并将它变成废墟。他们的疾病可能会传染,而他们凶狠的社会结构也可能摧毁地球的人类社会,并让地球和其他人类世界化为废墟。萨兹达完全没有想过这点。所以,许久之后,他为此在听证会接受审判,并得到惩罚。这些我们晚点再说。

Ⅳ . 抵达

萨兹达在阿拉霍西亚的轨道上醒来,立刻知道自己做错决定。陌生的宇宙飞船玤犹如来自陌生洋域里的藤壶,紧紧抓住他的船身。他赶紧呼叫乌龟人按下控制钮,但毫无作用。

无论那些异种人是男是女、是野兽或天神,他们都有足够的技术,可以瘫痪这艘宇宙飞船玤。萨兹达霎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然,他想过要把自己跟船同时摧毁,但担心要是自杀成功,却没有及时毁掉船,那么这艘装载着最新武器的新型巡逻舰,就会落入正在舰身外壳上走来走去的家伙手里——不管他们到底是谁。他没有办法冒这种人死船在的风险,因此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此时此刻,实在不能继续遵循地球规则。

他的保安官(一位以人形现身的鬼魂)以低沉又快速的震惊语气将整个故事对他说一遍:

“他们是人,长官。”

“比我更像人。”

“我是鬼魂,是由死去的大脑编织出的回声。”

“而这些是真正的人,萨兹达舰长,但是,他们是能脱逃到宇宙间的人类中最糟的一族。您必须消灭他们,长官!”

“我没办法。”萨兹达边说边努力把自己弄清醒,“他们还是人类。”

“那么您就得击退他们,长官,以任何必要的手段,什么方式都好。请您阻止他们、拯救地球,然后对地球发出警告。”

“那我怎么办?”萨兹达问,但立刻发现自己问了很自私的问题,涌上一股抱歉。

“您会为此捐躯,或受到惩罚,”保安官的语气中有满满的怜悯,“而我不知道何者更糟。”

“现在吗?”

“现在、立刻。您没有时间犹豫了,完全没有。”

“但那些规矩……”

“您在很久以前就破坏规矩了。”

的确有规矩存在,只是萨兹达把它们都抛到了脑后。

那些规矩啊,为了普通时刻、普通环境及普通危险订下的那些规矩。

但这是由人类亲手调制,受人脑发动驱策的一场噩梦。监视器上显示出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从来不晓得女人为何物的男人,是只为贪欲与争斗而生的男孩,有的是只要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接受、也不敢相信、无法容忍的家庭结构。船外的这些“东西”是人,但也不是人。他们有着人类的脑袋、人的想象力,以及人的复仇能力。即便勇敢如萨兹达,也因为太害怕而本能地没有回应他们。

萨兹达可以感觉到,当巡逻舰上的女性乌龟人意识到那些人是谁——就是那些捶打着船、唱着歌,大声喊着要“进去、进去、进去”的人——全都因恐惧而一脸痛苦。

于是,萨兹达犯下了一项罪行。对补完组织来说,允许组织内的官员犯罪、犯错或自杀,是值得骄傲的事。补完组织以行动保住人类的大脑,以及“选择”存在的意义。他们为人类尽的心力没有任一台计算机可以企及。

他们教给手下许多黑暗的知识,就是在文明世界不被理解、普通的男女不得接触的事。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补完组织的干部——那些舰长、次长和总长——必须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如果他们忘记,所有人类都将灭亡。

萨兹达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进入巡逻舰的武器库。较大的那颗阿拉霍西亚月亮适合生命生存,他能看到上头已经长出地球的植物与昆虫。从监视器上可以得知,阿拉霍西亚的男性女人还没居住到那颗星球,他焦虑地大喊,对计算机发出要求:

“告诉我它存在多久了!”

计算机回答说:“超过三千万年。”

萨兹达的船上有着各种奇怪的资源,他拥有地球上几乎每一种动物的双胞胎或四胞胎。这些来自地球的动物都装在不比药用胶囊大多少的迷你胶囊中,各自以精子和卵子的状态存在,随时准备配对播种、繁衍。同时,他还拥有小型的“生命炸弹”,能够容纳任何种类的生命形式,给予他们一线活下去的生机。

他走进资源库,抓了八对、总共十六只Felis domesticus——就是我们很熟悉的地球种家猫——就是繁殖用于心灵感应,或放在宇宙飞船玤上当辅助武器,让锚递人员透过心灵加以操纵,用来击退“危险”的猫。

萨兹达改造它们。他进行改造的指令码就跟把阿拉霍西亚的男性女人变成怪物的一样丑恶、一样可怕。他的指令如下:

不要进行纯种繁殖。

发明新的化学效应。

为人类服务。

发展文明。

学习说话。

为人类服务。

在人类召唤时,你们要为他们服务。

回去,然后再回来。

服务人类。

萨兹达并非以口头给予这些指令,而是将它们直接刻进这些动物的分子结构,织入这些猫的遗传与生物编码。接着,萨兹达犯下了违反人类法律的罪行。他的船上载有一部时空感应装置——一台时空扭曲器。通常只会用来回溯一两秒,用在让船舰免于毁灭的情况。

阿拉霍西亚的男性女人这时已凿穿了船壳。

他可以听到他们的高声吆喝,狂乱地彼此兴奋尖叫,将他视为他们终于找到的命定宿敌,也就是第一个前来征服他们的旧地球怪物;他就是阿拉霍西亚的男性女人将要复仇的邪恶对象。

萨兹达保持冷静,完成猫咪的遗传工程编码,把它们装入生命炸弹。他调整时空感应装置的控制钮,让本来应该将八万吨的宇宙飞船玤送回一秒前的装置违反规则,将一批不到四公斤质量的东西送回两百万年前。他把猫群发射到阿拉霍西亚那颗没有名字的月亮上。

并把它们送回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等太久。

他也的确没有。

Ⅴ . 萨兹达打造的猫土

猫群来了。它们的船舰在阿拉霍西亚光秃的天空中闪闪发光,并以小型战斗船发动攻击。这些不久前才诞生的猫被赋予两百万年的时间,去追寻刻印到它们脑中、打进脊髓神经、鲜明地刻蚀在体内的化学物质和个性中的天命。它们变成某种类人种族,拥有语言能力、智力,胸中怀抱希望与使命。他们的任务是联系萨兹达,并拯救他、遵守他的命令,并破坏阿拉霍西亚。

猫族宇宙飞船玤发出指令:

“今年今日就是我们实现承诺的时刻。猫族进攻!”

阿拉霍西亚人等了四千年,终于等到这场战斗。猫族对他们展开攻击。两艘猫族飞行器认出萨兹达,猫们向他报告:

“噢主啊!噢天神!噢,万物的创造者!时间的司令、生命的起源啊!我们自一切初始便等待着要服侍你,求你使我们专心敬畏你的名、顺服你的荣光!求你让我们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我们皆是你的子民!”

萨兹达大叫着,把讯息传递给所有的猫:

“袭击克拉普特——但别把他们杀光!”

他又重复:“袭击他们、阻止他们,直到我逃掉。”他驾着船飞进虚无太空,溜走了。

猫族跟阿拉霍西亚人都没有追上来。

故事结束。哀伤的是,萨兹达回来了,而阿拉霍西亚人还在那里,猫也还在。补完组织也许知道他们在哪儿,也许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人类都不会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培养出比人类更高等的生命体违反人类一切法律。或许那些猫就是这种生物。或许,有人会知道阿拉霍西亚人到底有没有打赢那场仗,知道他们是否杀了那些猫、吸收猫族的科技,正在某处找寻我们,在星群间像盲人一样刺探,等着遇到我们这些真正的人类,去恨、去杀我们。或者——也许——赢的其实是猫。

或许,猫族被印刻上某种奇怪的任务,基于诡异的希冀之心,服侍着它们根本认不得的人。它们或许会把我们全都当成阿拉霍西亚人,并且认为只有某个再也不会见到的特别的巡逻舰长能拯救它们。猫们再也不可能看到萨兹达,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下场。

Ⅵ . 萨兹达的审判

萨兹达的审判在所有开放世界受到巨大关注,判决过程被记录下来。他在不该介入的时间介入,未经等待、没有寻求建议和增援,就去搜索阿拉霍西亚人。但去解决千百年来的痛苦是他该做的事吗?这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那些猫。我们透过巡逻舰上的记录可以看到有东西从彼端的月亮出现;有太空飞行器,以及某种能发出声音、和人类大脑沟通的东西。但因为那些东西是直接对着接收端的计算机说话,所以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它们说的是不是地球的语言。也许,它们是用某种心灵感应能力在进行沟通。总之,萨兹达的罪名在于他成功了。

——因为他把猫丢回两百万年前,并在它们的基因中编入了以下指令:生存下去、发展文明,前来拯救。萨兹达在不到一秒的主观时间,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时空感应装置发射出那颗小型生命炸弹,落在阿拉霍西亚上空的巨大月亮潮湿的远古大陆。而当这整件事还没来得及被记录,那颗生命炸弹立刻以一整支舰队的形式回来。打造出这支舰队的甚至是一支(虽然源自猫,但已经存在了)两百万年之久的地球种族。

法庭剥夺了萨兹达的名字,说:“你将不再能被称为‘萨兹达’。”

法庭剥夺了萨兹达的军阶:“你将不再能担任本军队,或任何隶属于帝国或补完组织之太空海军的舰长。”

法庭剥夺了萨兹达的生命:“前舰长萨兹达,你将不能活着。”

然后,法庭又剥夺了萨兹达的死亡:“你将前往楔尤星,那是极恶极耻之人所在之处,而且你永远不能回来。你将在人类的鄙视与憎恶中前往彼方。我们不会惩罚你,我们完全不想再知道任何与你有关的事。你会继续活下去,但对我们来说,你已不再存在。”

这就是整个故事。悲伤,而且美丽。补完组织为了各种不同的人类,告诉他们这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民谣、传说。

或许,真的有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录存在。或许,阿拉霍西亚星那些疯狂的克拉普特正在某个地方繁衍着他们那些男孩的下一代,永远都以剖腹的方式,以奶瓶喂养长大。他们每个世代的男人都只认得“父”,而不晓得“母亲”这个字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阿拉霍西亚人会穷尽疯狂的一辈子,与一心服侍某个永远无法回来的人类的智慧猫族,打一场永不停歇的仗。

这就是整个故事。

而后续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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